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杀杀的狗】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第一部分 ***************   白天下了些雨,是上海冬天惯常下的那种不大不小的冻雨,这种雨一下起来,连绵不绝,可以十几天都不停。而这1989年的冬天,冻雨一天又一天,耐心地将整个城市都浇透了,到处都是无尽的阴冷和潮湿。下午五点钟,天就开始晦暗下来。到了傍晚,早早就黑了,满天见不到一粒星星。在长乐路,陕西路交界的街角,红房子西餐馆的门前,尽是在路灯下匆匆往家赶的人和车,行人们大多脸上带着点厌烦和抵触的样子,手里握着皱巴巴的湿伞,往家里走。 --------------- 第一章: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1) ---------------   1989年十二月底的傍晚,有一家人,八个,相跟着走向红房子西餐馆。   白天下了些雨,是上海冬天惯常下的那种不大不小的冻雨,这种雨一下起来,连绵不绝,可以十几天都不停。而这1989年的冬天,冻雨一天又一天,耐心地将整个城市都浇透了,到处都是无尽的阴冷和潮湿。下午五点钟,天就开始晦暗下来。到了傍晚,早早就黑了,满天见不到一粒星星。在长乐路,陕西路交界的街角,红房子西餐馆的门前,尽是在路灯下匆匆往家赶的人和车,行人们大多脸上带着点厌烦和抵触的样子,手里握着皱巴巴的湿伞,往家里走。   陕西路上的人行道也很窄,除了法国梧桐占了的位置,只有两三个人可以擦肩而过。行人们为了自己走得快,毫不在意自己撞到了别人的身体,拎包和别人牵在手里的小孩。小孩子告诉妈妈自己被那个人撞了脸,妈妈挑衅似地,冲着那人的背影尖声教育自己的孩子:“下次遇到这种人,就一脚踢过去!对这种人不要客气。”而那个撞了孩子的人,仍然连头都不回地走掉了。所以,当这家人停在红房子西餐馆门口的时候,人行道被他们挡住,于是,不停的有人粗鲁地撞着他们,或者擦着他们的身体穿过去,冲乱他们的队伍,有人嘴里不耐烦地埋怨他们挡住了路。而他们沉默着,既不生气,也不着急和退让,还是按照自己原来的速度,各自鱼贯而入。   因为知道红房子西餐馆的门廊小,所以先进去的人就往底楼的店堂里让。但是,他们并不象当时没有规矩的客人那样,自己在店堂里乱撞,而是等着跑堂的上来招呼。他们也不象有的集合好一起来吃馆子的人,彼此大声招呼,发出兴奋的声音。但是,他们中的一些人在进门的时候,还是象生客人那样踉跄了一下。这红房子西餐馆,是从太平洋战争以前的汽车间改造过来的,不是正规的房子,所以,一进门就有两级往下走的台阶,只有常来这里的熟客人才知道一进门就得下楼梯,才不至于跌跌撞撞。他们还不能算是红房子西餐馆的熟客人。但他们还是很安静地进了门,最后进去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白发苍苍,长着一张象多年紧锁的门那样尘封的脸。他背过手去,把餐馆两扇对开的木门在自己身后轻轻带上。   红房子西餐馆的门,虽然是那种欧洲小餐馆式的镶玻璃门,但还算厚实,一旦关上,站满了人的门廊里突然一静。一股咖啡,番茄沙司,融化的奶酪和新鲜油炸食物的西餐馆气味便扑面而来。   那窄小温暖的门廊里,还保留着过圣诞节时的饰物。墙上贴着用红绒纸剪出来的圣诞老人像,他又红又胖的脸上,贴着用白色晴纶棉做的胡子。他的头上,有一行老派英文花体字写的“圣诞快乐”。那时,有些初通英文的人在心里怀疑过,为什么不说HappyChristmas,而说MerryChristmas。早年在上海教会学校读书的人大多数都写这样的英文字,更早的时候,红房子西餐馆的菜单也是这样的字体。   简妮站在爸爸旁边,望着墙上的字。对这样的字体,她一点也不陌生。爸爸也写这种字体的英文。简妮七岁时,爸爸就开始教她英文了。爸爸说,从前人们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对于简妮来说,还要加上一个英文。学好了英文,将来回上海一定有用。他们用的是爷爷从上海给寄过来的《英文900句》,这个课本带着一张绿色的塑料唱片,可以跟着唱片里的人读课文,学习悠扬的英国口音。那时,她家已经从没有电的连部干打垒土房子,搬到了团部中学的宿舍。与兵团的连部最大的不同,对简妮来说,就是有电了,可以听唱机了。此刻,简妮的心里浮出了唱片里的声音:   “Howdoyoudo?   Howdoyoudo?   Gladtomeetyou,   Gladtomeetyoutoo.”   meet和you中间用了连音,第二句的开头,用的是第三声,象用声音在欠身。常常,他们一家在简妮不学英文的时候,也在唱机上放这张唱片,象听音乐一样。在简妮的印象里,春天常常刮着从戈壁上来的狂风,玻璃窗上飞沙走石,透过家里的白色尼龙窗幔,能看到外面细长的白杨树下,有人象骆驼那样顶着风慢慢走过去,大多数人都穿着军队那样的绿色制服,但他们不是军人,而是建设兵团的人。爸爸向简妮保证过,总有一天,简妮也会象姐姐范妮那样被他们设法送出新疆,永远不回来。   那时,爸爸在所有的家具上都贴上写着英文名称的小纸片,他说,当年他和郎尼叔叔学英文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小时候,他和郎尼叔叔的英文老师原先是个在上海住的荷兰人,后来,朗尼叔叔的老师是个留学英国的上海人。爸爸写的花体字,就是跟那个荷兰人学的。只是他写得不如墙上的那么花哨。   爸爸是阿克苏的团部中学的英文老师,还兼做音乐和美术老师。他在中学里算得上是个倜傥的人,但到了上海以后,他一下子就显出了苍老和局促,还有一股走南闯北的泼辣气。如今,简妮想象不出爸爸年轻的时候,将头发用吹风吹出一个飞机头,穿着有铜拷钮的小包裤,那还是奶奶没有失踪以前从香港寄回来的裤子。在腋下夹着一张比利翁乐队的舞曲唱片,在上海招摇过市,是什么样子。那时候,象爸爸这样因为家庭成分问题,高中毕业后无法考上大学的孩子,喜欢将自己打扮成这种上海小阿飞的样子,悄悄混在一起跳舞。爸爸和妈妈就是在这种所谓的“黑灯舞会”上认识的。爸爸曾经学过当时妈妈走路的样子,她将手肘卡在身体的两侧,迈着妖娆急促的小步子,象四十年代美国电影里的女人那样摇晃身体。爸爸学得那样煞有介事,将妈妈和简妮笑倒在新疆家里自制的沙发上。那只沙发,是爸爸用两口伙房烧漏了的大铁锅和旧海绵做成的。是当时整个阿克苏地区最时髦的沙发。就是在这张沙发上,简妮记住了“SofaChair”这个词。 --------------- 第一章: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2) ---------------   这红房子西餐馆对简妮来说,虽然是第一次进来,可是真的也不陌生。不光是因为墙上的英文字,更多的,是因为爸爸妈妈的上海故事。小时候,上海的故事常常是简妮睡前的主要故事之一。在父母嘴里的上海故事里,红房子西餐馆,蓝棠皮鞋店,哈尔滨食品厂的咸起司酥,夏天的紫雪糕,比利翁的舞曲,衡山路上两边的高大法国梧桐,都是如此的亲切。爸爸和妈妈,常常一同挤在简妮的小床上,轻轻地说着上海的琐事,陪简妮睡着。漫长的新疆的冬天,室内总有一点没烧尽的煤散发着的淡淡毒气,大雪压裂了房顶的什么地方,能听到雪水滴落的声音,令人昏昏欲睡。但这却是简妮在记忆里中甜蜜的时刻。那时,他们也说到过红房子西餐馆门口的那两级突然向下的台阶。所以,刚才简妮在门厅那里一脚踏空的时候,简直就象跌回到自己梦里的地方。只是她的脸上不动声色,她不让人看出自己的激动,她就象姐姐范妮一样的正常。   在红房子西餐馆逼窄门廊的一端,是用玻璃隔开的糕点间,里面摆着红房子自家做的面包,蛋糕和西式小点心,奶油和奶白蛋糕被切成小小的长方块,上面裱着粉红色的奶白做的玫瑰花。这些蛋糕和点心可以堂吃,也可以外卖。全上海只有在这个糕点间里,能够买到一次可以吃完的小块黄油。那一小片黄油用厚锡纸漂亮地包着,让人感到自己受到了体贴和照顾。透过糕点间的玻璃,可以看到长乐路陕西路口的灯光和车子。   陕西路和长乐路,都是有上百年历史的老马路,街边的老房子,一种是融合了一点点巴洛克风格的石库门,另一种就是砖木结构的洋房。这种房子乍一看和欧洲一百年左右的老房子一样,但仔细看,就能看出中国工匠留下的影子。有的花园里,还留着当年洋房主人种的丁香和紫藤,那两样都是欧洲人喜欢在自家花园里种的植物,只是现在即使它们还开花,也都是又小又瘦的花朵了。这两种房子,在当年租界时代都算不错,现在当然都旧了,里面都挤着住了不少人家,卧室,客厅,书房,都住了不同的人家。底楼的厨房变成了公用的,满墙都是一条条的油污,连电灯绳都因为油污的附着而变得疙疙瘩瘩的,空气潮湿的时候,摸上去是粘搭搭的。当年修马路时埋下的下水道系统,早已经用旧,而且失修,或者说当时法国人的设计就不好,四十年代时,这条街上就发过大水。现在还是用原来的下水系统,雨水一大,街上就积水,黑色的污水里散发出下水道和垃圾箱里的腐臭。等水慢慢褪去,墙脚上就留下一道道污水黑黑白白的痕迹。   当年,法国租界筑路,只能一来一往,过两辆车。现在人和车都多了,这两条窄小的马路上便堵满了车子和行人。遇到红灯,陕西路上向淮海路方向,或者向南京路方向往返的公共汽车尖叫着刹了车,停在路上,象一条条气喘吁吁的刺毛虫。昏暗的车厢灯下,能看到拥挤的车厢里,车厢顶的拉手杆上,拉满了乘车人的手,手和手之间只留下两厘米的空隙,有时候连两厘米都不到,不愿意和别人碰在一起的手,大多数是年轻女人的手,躲来躲去地在横杆上找一个安身之处。那样黯淡的车厢灯下,所有人的脸上,都有一种因为营养不足,日光不足,连信心也不足所呈现出来的菜色,那些化了妆的女子的脸,拔光了再纹过的醒目的黑眉毛,江南人薄薄的嘴唇,用冬天加了油的大红唇膏密密地涂满了,在又冷又累,疲劳而冷漠的脸上,象强做的欢颜。   在暮色里沉人黑暗成群结队的脚踏车,混杂在马路的每一条缝隙里迂回蛇行,这些脚踏车并不按铃,骑车的人已经懂得脚踏车铃是不能让任何人让路的,所以他们全凭自己的机灵绕开人和车,往前走。有时几乎就要撞到行人了,可他们会在碰到行人裤子前的一厘米处刹了车,将龙头象蛇那样一转,逶迤前去。   范妮站在维尼叔叔旁边,透过玻璃,望着外面的街道,这是她熟悉的街市。越过陈旧的街道和怨怼的人群,她看到了长乐村的尖顶。那里的窗子,是上海老房子常常用的小方格子钢窗,那里的房顶,是用红瓦铺起来的尖顶,多少残留了一点从前小康人家洋派的生活情调。那里的梧桐树是光秃秃的,在枝桠上吊着被雨水浸得黑透了的悬铃,范妮叫它们“毛栗子”。维尼叔叔的朋友贝贝,从前就住在那里的一个尖顶下面。他也是画画的,他的北房间里也有这种松香水的气味,他的窗前就能看到梧桐树枝上的毛栗子。维尼叔叔那时常常将范妮带到贝贝家里玩,要是家里来了他的画图朋友,范妮也总是挤在他们里面凑热闹。   长乐村的房子,和长乐路上别的老房子差不多,外表看上去还有点洋气,让人想入非非,但是里面已是破败不堪,楼梯肮脏,堆满了各家不舍得扔掉的杂物。走道上的玻璃破了,钢窗也已经锈死,关不严实了。公用厨房里到处是油污,邻居合用的厕所里散发着复杂的气味,又大又深的老式铸铁浴缸上,架着一条用旧了的洗衣板,当作洗脸时放脸盆的架子。而原来的洗脸池已经坏了,龙头都已经锈死了,池子里积满了灰尘和锈渍。一楼的客厅做了一家人家,一楼的书房做了另一家人家。楼上更是这样,间间原来的卧室,都住上了不同的人家。贝贝住在朝北的小间里。 --------------- 第一章: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3) ---------------   贝贝像是从石头缝里爆出来的一样。他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工作,长得比一般人要高,细长的,像女孩子一样秀丽。贝贝家也很特别,没有床。他将原来给佣人住的小房间,硬布置成一间小客厅的样子,勉强放下一张双人沙发和一张单人沙发。晚上,贝贝就睡在双人沙发上,将脚放在单人沙发上。他每天早上都将被褥收起来,放到一只木箱子里。然后,在那只木箱上罩一块绣了十字花的旧桌布,它就成了沙发前的茶几。他的二楼北间和其他的房间不一样,不是用的钢窗,而是普通的木头窗,他不想看到普通的木头窗,所以常年挂着白色的窗缦,把房间遮得很暗。在他的小房间里看不到吃饭桌子,也看不到碗橱和日常生活的零星用品,在油漆龟裂的门上,别人家挂洗脸毛巾和洗脚毛巾的地方,他倒挂着一枝自己用龙头细布做的玫瑰花,花瓣的边缘,象真正的玫瑰花那样卷曲着,听说,是贝贝用粗铁丝在煤气上烧红了,卷在布边上做成的。贝贝的房间象是个女人的香闺。   贝贝家的木箱子上,供着一只银制的高脚瓜子盘。那是贝贝家剩下的唯一一件东西,象狄更斯小说里的大卫.克伯菲尔在脖子上挂着的那个银链子。贝贝的生父是个商人,贝贝的母亲却是只得住在小公馆里的姨太太。解放时,他爸爸带着大公馆里的眷属逃到香港,没有通知贝贝的妈妈。贝贝的妈妈不甘心,自己想尽办法追到香港,从此将贝贝一个人留下。还是在贝贝家,范妮听到维尼叔叔也讲了一些奶奶的事,听说奶奶也在香港等了一阵子,等家里人设法申请出来,但爷爷没有提出申请,后来朗尼又出事了,奶奶便绝了念头,到美国去了。在家里,维尼叔叔从来不当着爷爷的面讲起奶奶,就是有时候不当心提到了,爷爷也从来不置一词。在贝贝舒适而感伤的家里,贝贝和维尼叔叔谈论着自己的妈妈,她们总是穿漂亮旗袍,用时髦的美国化妆品,不耐烦孩子,他们谈论她们,就象在谈论仙女。范妮还是在那里知道的,自己的奶奶喜欢在家里开舞会,穿一双金色镂空的高跟鞋,还有美国带回家的玻璃丝袜,后面有一条筋的。而贝贝的妈妈喜欢唱京戏,虽然是个姨太太,但她却是沪江大学英文系的毕业生。   在贝贝还没有发疯以前,维尼叔叔常带范妮去看他。他们把唱机的音量放在最小那一档,偷偷地放着唯一的一张唱片,1910年代在柏林流行的轻音乐。那支乐队里有一把多愁善感的小提琴,像蚊子一样唱着。贝贝给维尼叔叔看他的抽象画,他将瓶子画得象方块,高脚花瓶却象尖刀。维尼叔叔说自己是个英国风格的水彩画家,而贝贝说自己是个抽象派画家,比康定斯基走得更远,因为他们只知道康定斯基是抽象派画家,可看到的画,是康定斯基把蓝骑士画成一个模糊的小人,抽象得不那么厉害。贝贝觉得自己更抽象。维尼叔叔和贝贝一起挤着坐在沙发里,腿贴着腿,含情脉脉。他们以为范妮那么小,不会懂得他们,可是范妮就是懂了,没向谁打听过,自己就懂得他们是怎么回事了。而且,范妮后来还猜想到,维尼叔叔总带着她,是将她当个幌子。只是维尼叔叔不晓得范妮已经懂得了。范妮从小就不教自明,懂得要将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放到心里,什么也不说。   范妮猜想,贝贝和维尼叔叔的关系里面,一定贝贝是更象女人那一方的。有一次,贝贝身上穿了一件自己用龙头细布做的衬衫,为了冒充是尼龙布的衬衫,他将缝纫机用的白线松松地在布上连了一遍,靠缝纫机线的硬度,让本来柔软的龙头细布微微隆起,给人尼龙布的感觉。贝贝穿了他的杰作见维尼叔叔,站在自家的门背后,象个女孩子一样含着笑,微微涨红了脸。   范妮总是在贝贝家的北窗里望着马路对面的红房子西餐馆,红色的墙就在门口的树影后面。人们在那里进进出出,那时,它是上海当时唯一没有关门的,有名的西餐馆。有一次,维尼叔叔和贝贝都流泪了,范妮看到了他们红红的眼睛。   后来,维尼叔叔突然不去贝贝家了,因为贝贝住进了精神病医院,他疯了。那天,维尼叔叔的脸像张打湿了而且揉皱了的白报纸。发现贝贝发病,是因为他自己突然跑到公安局去报告,说他和一些一起画画的人,组成了一个反革命叛国小集团,说好了,晚上要一起偷渡到香港去找父母。而且将小集团里的人说得有名有姓的。开始,公安局的人如临大敌,马上将贝贝扣了下来。后来他们街道的警察说贝贝有狂想病史,他的妈妈根本就没有到香港去,而是被送到大丰农场去改造的上海舞女,她不是什么姨太太,他家也根本没有海外关系。公安局将他送到龙华的精神病医院去检查,才知道他已经疯得很重了。即使是这样,公安局的人还是把维尼叔叔叫去好几次,因为奶奶的确在香港。贝贝提供的小集团名单里,第一个就是维尼。从此以后,就是经过贝贝的楼下,维尼叔叔也绝不向上望一眼,连贝贝原来留在他那里的画,都让他从画框上割下来,剪碎,丢掉了。   范妮透过糕点间的玻璃窗,数了数对面小尖顶下的窗子,贝贝家的那一扇仍旧黑着,这证明贝贝还在疯人院里面,没有回家,也没有去世,所以他的房间还被保留着。小时候所见到的温情而绝望的小房间,出现在范妮的心里。 --------------- 第一章: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4) ---------------   长乐路上有一辆白色的进口汽车,向锦江饭店方向慢慢开过去,小心翼翼的,不知所措地混在车流和人流里,象一条在泥潭里苟且偷生的海豚鱼一样。   维尼叔叔身上有种外国香皂的味道从他的领子口里钻出来,让范妮闻到了,维尼叔叔总是让叔公带着到华侨商店去买小东西,自从叔公回到上海来住,用他的香港身份证可以进华侨商店买东西,维尼叔叔就只用力士香皂洗澡了。维尼叔叔的讲究,对漂亮东西控制不住的喜欢之情,总是让范妮想起贝贝,他们其实是一种人。   对于玻璃窗外面混乱的马路,有小格子钢窗的尖顶房子,关于贝贝的回忆,维尼叔叔身上的味道,以及国产咖啡在上海阴雨天里面散发出来的闷人的香气,范妮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她站在暗处,对自己说,别不敢相信,这真的是自己在上海的最后一晚了。   签证出来以后,范妮一家传着看她那本加上了美国签证的咖啡面子的护照,心里总是不够确定似的。爸爸妈妈从新疆坐一天一夜马车,三天三夜汽车,四天三夜火车回到上海,他们两个人还浑身散发着火车上的臭味,第一件事情,就要范妮的护照看。手里握着范妮的护照,爸爸的眼睛就红了。妈妈一看爸爸的眼睛,就哭了:“我们家到底也有今天。”范妮站在边上,心里难过,可是说不出宽慰的话来。当时简妮也站在旁边,大瞪着两眼,同样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们把范妮的护照合上,交还给爷爷,看着爷爷拿去锁在家里放钱的抽屉里,又看着爷爷把钥匙收好。   那些日子,范妮到处去亲戚家告别,由维尼叔叔出面,在家里为范妮开了告别舞会。   最早出国的人,好象是80年左右。他们去公安局申请出国用的私人护照,就象真的要叛国一样心虚。那些人好象做贼似的,偷偷地走掉,不敢声张,怕在最后时刻被派出所拦下来。赶去与他们告别的人,也都一离开房间,就紧闭上嘴,不敢有一点点喧哗。维尼叔叔形容说,越狱也不过就是这副样子。但他马上遭到了爷爷的白眼。   一年又一年,范妮和维尼叔叔的朋友,家里的亲戚,亲戚的朋友,朋友的亲戚,一个一个地离开中国了,千奇百怪的理由,莫名其妙的海外亲戚,那些本来被隐瞒得好好的海外亲人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连家里那些姨太太家的孩子,也当成同父异母的兄弟来担保了。出国的名义也是五花八门,参加远房亲戚家的孩子的小学毕业典礼,居然也是申请护照的理由。那些实在找不到海外关系的,真的急了眼,到希尔顿门口去搭识外国人,也真的有人因此而找到了担保,出了国。去的国家,也是奇出怪样,美国,日本,欧洲都不算,还有阿根廷,巴西,新加坡,也有南非,埃及,马耳他,甚至洪都拉斯和冰岛,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找去的。只要是离开中国就可以。那些人,都是当年誓死也不离开上海的,现在离开中国却是义无返顾,将家里的家具都处理了,房子也转租给别人。一个个偷偷出国的人,最后形成了煌煌大军,有一本私人护照,终于变成了令人羡慕的事。慢慢的,偷偷摸摸的告别,变成了一次次饭局,一次次家庭舞会,难得范妮去城隍庙买东西,看到做工好的中国乡土产品,就随手买来收着,到又有朋友出国时,可以拿去送行。能出国的人,越来越让人羡慕,就是得到了外国的邀请信,有资格去申请护照的人,脸上都有了骄傲的样子。那时候,电影院里面放了一个描写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电影,叫《胜利大逃亡》。马上,上海人都觉得虹桥机场的国际出发门前,也可以拍一部上海版的《胜利大逃亡》。   然而,王家还是走不出去一个人,因为找不到经济担保,找不到邀请信。这可真的是奇怪的事,当初他们为自己家的海外关系吃足了苦头,现在海外关系吃香了,海外的亲戚们到一个个都缩手缩脚,连寄贺年卡时都不愿意写详细地址,生怕会提什么要求出来为难他们。奶奶更是杳无音信,纽约熟人辗转传过来的消息说,奶奶并没有死,就是不想再和家里人联系了。王家真的像是搁浅的大鱼一样,被搁在了上海。后来,每次送别人出国,家里都不提那个“走”字。   这次,算是轮到范妮家扬眉吐气了。自费出国的消息频频吃紧的时候。打算出国的,人心惶惶,象当年国民党撤退时那样。范妮终于赢得了她想象中隆重的羡慕。从范妮得到美国语言学校的签证以来,不是他们请大家吃饭,跳舞,告别,就是别人请范妮吃饭,跳舞,告别。这次,范妮在别人的脸上看到了被掩盖在笑容里的悻然,那是还没有能够得到外国签证的人,席家的人,虞家的人,郭家的人,盛家的人,祖上和他们王家有生意上,亲属联系的人,当年都是有千军万马在外国的家族,后来也和他们一样被自己那复杂的海外关系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现在却找不到任何一个海外关系,可以帮助他们离开上海。范妮发现,他们看她的样子,象牢里的人看着天上的鸟一样。范妮于是猜想,大概从前自己看别人,也是一样。真正到了发急的时候,就像美国罐头的姐姐那样,找到一个烂水手,也要嫁到外国去。那种在渴望逃亡中煎熬的眼神,范妮实在太理解了。   签证下来的日子里,范妮时时在心里劝自己相信,自己是真的就要到纽约去了,去祖上和洋人做生意发家的国家,去爷爷和叔公从前留学的地方,去现在婶婆仍旧住的地方,去传说中奶奶隐名埋姓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地方,如今,她是真的要去纽约,当一个真正的外国人。范妮每天都劝自己相信这一点,可是总是象做梦一样,怎么也不能相信。看了自己护照上的签证,看了写着自己名字,目的地是纽约JFK的飞机票,还有曼哈顿岛上的语言学校入学通知书,还是不能真正相信。 --------------- 第一章: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5) ---------------   如今,还有最后一晚上,终于是要离开这里去美国了。自己也会像那些离开的人一样,一去不回头,毅然决然,音讯全无,连衣锦还乡都不要了,只求自己在美国像婴儿一样重新开始。   “坐楼上还是楼下?楼上是有台布的,豪华点。楼下么,就实惠点,自家人来吃饭,将楼下的桌子拼起来,也蛮好。”胖胖的女跑堂招呼着这家人,维尼叔叔常到红房子西餐馆吃大菜,跑堂的人都认识他,所以用自家人的语气商量着说话。   维尼叔叔用手揽过范妮的肩膀,对女跑堂说:“今天是大日子,我家范妮明天就到美国去读书了,家里人最后聚聚。”   “告别宴会啊,”女跑堂看了看范妮,范妮对她突然笑了笑。范妮也可以算是个白净的上海女孩子,头小,高鼻子,带着一点宁波相,但她一笑,脸上那种带着点孤僻的清秀样子就被她的笑打乱,她笑得很用力,一双眼睛大睁着,带着紧张,一点也没有清秀女孩子应该有的甜。女跑堂也对范妮客气地笑笑,她并不喜欢这样就是不说话,也一副小姐相的女孩子,于是女跑堂收回眼光,说,“那么,总归要上楼去。”   女跑堂说着,自己就先上了楼梯。红房子的楼梯又小又窄,是木头的,踏上去吱吱嘎嘎地响。   高大的叔公一个人就把楼梯塞得满满的,虽然他已经衰老,但走路的样子仍旧不肯示老。他的呼吸像老人那样,是粗重的,带着咝咝的不畅通的声音,但他还是努力收着自己的肚子,腰背都是笔直的,保持着一生都常常运动,又谙风情的男人的样子。他将一条真丝的小方巾系在灰色的衬衣领子里,包着皮肤已经非常松弛的脖子,敞着黑色的派克大衣,他声音洪亮地说:“这喜乐意的楼梯几十年过去了,还是小得来,暗得来,到底缺少派头。”   要是按叔公的建议,范妮的最后一餐,应该去希尔顿酒店的扒房,吃法国大厨子烧的正宗法国大菜。叔公是在一班在恩派亚公寓后面的网球场打网球的人那里了解到的上海行情,那里是上海最时髦,最惯派头的地方,最适合叔公的脾气,就象他当年要跟年轻的美国领事比汽车那样。美国领事用的是政府的钱,而叔公用的是家产。但如今,家里人心里都明白,叔公是不会为自己的建议花钱的,他就是建议而已。按说,他是王家的主要继承人,从上海带去的诺大家产,祖上与美国人多年生意上的代理关系,连同当时从上海船运到香港的新款雪佛莱房车,就是和美国领事斗富用的,都是叔公在享受。就算五十年代时,王家在香港投机股市,受到重创,王家在香港从此一蹶不振,但还是瘦死的骆驼。王家的女人没有一个进舞厅谋生的,王家下一代的孩子们照样送到美国留学,叔公还是花天酒地了一辈子,还在香港养过一个过气的上海歌星。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西方流行人造革的时候,他一时兴起,就把他家里椅子上的真皮面子,全换成了人造革的。但他回上海来以后,张罗着买侨汇房,但也没有买。说冬天没有取暖太冷了,要买个大暖气,但还是没有买。他计划得头头是道,但从不真正花钱。在范妮出国的经济担保上,他让已经离婚多年的爱丽斯婶婶出头,总算动用了自己的面子。可是无论如何,他是家里的恩人,也不能让他出这个钱。所以,当时大家都转过头去看爷爷。爷爷垂着眼睛,当没有听见,接着跟维尼叔叔商量红房子的事情,叔公的建议也就不了了之了。   爷爷再三问,是不是吃得到正宗的红房子菜,象烙蛤蜊和牛尾汤,但大家都知道爷爷心里想的,实际上是价钱。这一大家人到红房子去吃一顿正餐,加上酒和汽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多少年以来,这家里的人,等于只有爷爷一个人有一份正常的工资,因为在造船厂做工程师的关系,爷爷的工资不算低,但要养范妮,维尼叔叔和郎尼叔叔都吃在家里,所以实际上,家里一点也不比一户都有正常工作的工人家庭宽余,但还要请一个钟点工人来洗衣服和清洁。爷爷名下的确有一小笔美金遗产,是当年分家时王家为爷爷在香港存下的,被奶奶取走一半带到了美国,剩下的就不多了。全家人都知道那是断断不能动的救命钱,等到下一代能送出国去,才能用的。   这家人心里明白,但彼此从来不说破这捉襟见肘,从来不想要去希尔顿吃饭的念头。路过那开在华山路上的那个金碧辉煌的门厅的时候,范妮连向里面望一眼,都没有。她不肯象一般的上海小市民那样,在大酒店前面探头探脑的。她心里就不那么喜欢希尔顿这样的地方,云鬓香衫又回来了,拉玻璃大门的仆欧穿得象法国将军一样,但她家的人,却失去了这一切,连进去吃顿饭,都得下决心。其实,王家的人不愿意下这样的决心。要是叔公说他来请客,范妮想也许大家心里会高兴的,叔公请得起这顿希尔顿的法国大餐,他的港币直接可以在希尔顿的帐台上结帐,不用范妮家付高价的人民币转成外汇券。可他偏偏不说这个意思,别人也不愿意硬要刮皮,王家留在上海的这一脉,败是败了,可自尊心还在。   叔公怎么懂得范妮家这一脉困守在上海的人曲折的心思。可是,家里也没有一个人出头对他解释清楚,他们到底是不愿意撕破那一点薄薄的体面。   “老先生晓得我们从前叫喜乐意啊?”女跑堂回转头来说,“侬是老吃客了!” --------------- 第一章: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6) ---------------   叔公大笑着说:“从前这里是随便点点饥的地方呀,现在倒这样有名气,真想不到。”   “我们这里,中央里的人都特地来吃饭,生病了,只想吃我们这里的东西,专门叫了军用飞机来运我们一客虾仁杯到北京。王先生晓得的。”女跑堂说,“就算是文化大革命,咖啡馆和西餐馆统统改成饭店,馄饨店,我们照样开自己的店,就是北京来的红卫兵,到这里来吃的也交交关关,老早的大户人家来吃的,也照样是有的。还有老早的电影明星,老早的小开,什么人都有的。也算怀旧吧”   维尼叔叔在后面附和着说:“是的,这些年,在红房子里做的人,世面见得最大了。”   “那小姐你倒看一看,我是什么人呢?”叔公偏过身体来,逗趣地说。   “甄盛,到了!”爷爷在后面提醒了自己的哥哥一声,也打断了他的话。   和楼下光秃秃的桌子相比,楼上的长桌子上铺了白桌布,墙上挂了复制的西洋风景画,还有用茶色玻璃做罩的壁灯。虽然桌布上斑斑驳驳的,有洗不干净的番茄沙司留下来的金黄色,西洋风景画也复制得一点也不见风雅,比维尼叔叔画的差多了。画框是烦琐的巴洛克式的,可花纹是用石膏翻出来的模子,粘在木条子上,再涂了金粉,范妮一看就知道那画框经不起摔,只要轻轻一摔,上面的石膏花纹就会裂开,是那种强要面子的蹩脚货。可是到底这里多少有点想要讲究的态度,象个想让人舒服吃饭的地方。   这家人的兴致高了一点,各自将身上的厚外套脱了,纷纷落座。爷爷,叔公,范妮的爸爸妈妈,还有妹妹简妮,维尼叔叔,郎尼叔叔,还有范妮,真正自家人的晚宴。长条桌上,范妮坐在爷爷的右手边,叔公坐在桌子的另外一端,本来应该是女主人坐的位置。虽然这不是规矩的坐法,但到底也有自己的道理,叔公总算是家里的长辈,范妮是今天最重要的人。   范妮坐下后,将餐巾在腿上搭好,她记得维尼叔叔卖出了一幅小油画给离任的美国领事以后,带她到这里来吃过一次公司大餐。当时他不想请郎尼叔叔,因为他永远是吃白食,不肯回请的。因为不请朗尼,所以也不好请爷爷一起出来,他们只好两个人去庆祝维尼叔叔第一次把画卖出了五百美金,那是个天文数字了,还是绿钞票。那一次,维尼叔叔教过她这个规矩。在家里,范妮有时用刀叉吃炸猪排,但不用餐巾。   她偷眼看了一下爷爷,他也将餐巾搭在腿上了。   这时,她看到夹在爸爸妈妈中间坐着的妹妹简妮,她拿着餐巾迟疑了一秒钟,然后象爷爷那样搭在自己的膝盖上。简妮只用了一分钟,就从爷爷那里学会了餐巾的放法。范妮最恨妹妹的机灵,那种像上海人一样的机灵。对范妮来说,从小在新疆长大的妹妹与从小在上海长大的自己平起平坐,是不能容忍的,这简直就意味着范妮的失败。   简妮向范妮望了过来。她知道范妮会想要看她的笑话,笑话她是没有进过红房子西餐馆的乡下人,范妮一向将上海以外的人称为乡下人,就是自己在新疆的亲人也不例外,而且更加苛刻,好象他们都欠了她一样。简妮的眼睛很大,而且特别的黑白分明,有着像探照灯一样的神情。当简妮和范妮的眼睛对视的时候,简妮把自己的眉毛往上挑了挑,简妮要让范妮明白,自己刚刚也看到了她偷眼观察爷爷,她们两个人其实一样,都是从爷爷那里学来的。   范妮最恨妹妹这种不甘心。   简妮跟着爸爸妈妈学了一口地道的上海话,小时候吃的奶粉,念的儿歌,穿的皮鞋,都是潜心万苦从上海带去。即使是生活在新疆,爸爸妈妈也坚苦卓绝地将简妮养成一个上海小孩。在大学里,同学都以为她是上海考生,她也从不说起家在新疆,而是和上海同学一样,每个星期六回家去,把衣服带回家来洗,说上海话。可是,范妮捉得出她的英文里有不是上海人发音的微小的区别,发“ou”这个音时,简妮的生硬。简妮有时和叔公用英文说话,范妮听着,什么都不说,简妮常常说出一些非常文雅的英文词来,范妮听不懂那些长词。但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一个一个地捉着她发音里的那个“ou”,心里轻轻说:“到底不是上海人。”就象听爸爸妈妈说话一样,他们都是从小在上海的花园洋房里长大的人,但是说着说着,就转成了普通话,他们的普通话绝不是上海人的那种普通话,而是地道的新疆普通话。他们到底从二十岁到新疆,大半辈子都不得不说带着兵团味道的普通话。爸爸妈妈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但他们的手,却是和脸大不一样的粗红,指甲大大地包在手指尖上。范妮知道他们的手原来一定不是这样的,因为她和简妮的手都是薄薄的,细长的那一种。为了不要强调他们的手,爸爸妈妈从来不戴戒指。   范妮知道自己恨得莫名其妙,但她忍不住为已经能看出来不是上海人了的父母和妹妹而感到耻辱,就象为自己家的败落感到耻辱一样。她恨他们到底不象上海人,不象是这个家走出来的人,但是范妮也恨他们将自己硬占在上海人的位置上,想要和自己平起平坐。有人说,这是因为范妮从来没有跟着父母在新疆长大,没有感情。但范妮觉得他们要不是自己的亲人,自己倒不一定这么恨他们。   简妮和范妮隔着桌子对望,她们的长相里都有一种硬,范妮是硬在笑的时候,简妮是硬在看人的时候。 --------------- 第一章: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7) ---------------   她们彼此都确定对方是在妒忌自己。   简妮的功课比范妮好得多,她考上了爷爷当年学的电机专业,而且还是交大的优等生。因此简妮觉得自己才给爸爸争了光,给爷爷争了光,给王家争了光。而范妮的作派比简妮洋气,说起美国的事,象是说上海一样熟悉,范妮觉得自己才代表了王家留在上海的一支,虽然穷了,可是没有走样。她们两姐妹都觉得,自己才最象是从这个家里走出来的人。   但是实际上,她们只知道自己家的祖上当过美国洋行的买办,很有钱,后来,逃到香港去了。可他们对香港的那一套规矩一窍不通,又看不起那个小地方,自以为从大上海来,不肯用心,就慢慢地败了家。她们并不知道更多的,也无从知道,爷爷对自己家过去的事避而不谈,外人的谴责,类似买办是帝国主义帮凶,卖人口,贩鸦片,都是他们干的坏事,是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她们不愿意相信。父亲和叔叔这一辈更多的回忆,是一个电机工程师家庭的,对大家族的历史,也是道听途说,再加上了被剥夺以后的美化,所以,她们心里明白有些说法是不可信的。简妮和范妮,在种种笼罩她们生活的谜团中长大起来,将从前和自己的家有着万千联系的美国,当成自己伟大的理想,在她们心里,是要跳过一个时代,直接从美国回到自己家族从前的时光。这个愿望,对于她们这一代来说,像飞蛾扑火一样情不自禁。   在范妮得到签证以后,爸爸正式向范妮提出来,等她到了美国以后,要帮简妮寄美国学校的申请表过来,还要说服婶婆再为简妮做一次经济担保。简妮回上海,考上交通大学,在新疆就算是上海支边青年家庭的一次“胜利大逃亡”了,但她是王家人,她逃亡的目的地并不只是上海,也是美国。他们也把上海当成了简妮的出国预备部。范妮心里琢磨过,要不是自己早就不考大学,铁了心要出国,也许爸爸妈妈都会以为,还是先送样样出挑的简妮出国更合适吧,也许连爷爷都会这么想。因为简妮考上了他当年学的专业,拿出了一副做他接班人的样子。倒将成长为一个地道上海人的范妮挤到一边。范妮有时心里暗暗冷笑简妮的愚蠢,她不知道爷爷心里根本就不想让他的下一代再当中国人了,更无所谓上海的电机工程师,这么多年,爷爷从来不间断地找机会送范妮走,就是想让她当一个外国人。简妮根本不知道,爷爷的伤心事就是当时自己没能将一家人从上海带走,弄得家破人亡,一生蹉跎。她只是想讨好爷爷,让爷爷接纳自己是正宗王家人。范妮想着,看了一眼爷爷,他脸上照样子是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平静地看着菜单。范妮一向明白,爷爷对自己有特别的疼爱,但她并不很知道他的心里到底有什么,他到底计划和盘算着什么。但范妮却转过眼睛去,很有靠山似地看着妹妹。妹妹虽然是家里两代人中的第一个大学生,终于为王家在大陆重新争回了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安慰了爷爷。但范妮出了国,这才是爷爷真正的心愿,范妮终于更胜一筹。   简妮先移开眼睛,偃旗息鼓。她嘴角浮出一个笑,好象是在嘲笑自己没本事,又象在讥笑范妮不自量力。   范妮笑了一下。因为她知道,简妮一定意识到,她简妮的命运有一小部分掌握在范妮的手里。范妮不光先用了家里供人留学的钱,还得帮助她说服婶婆再做一次经济担保,准备一次税单,财产证明。当时婶婆拖了快要一年才终于办好,所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管简妮心里有千万的不甘心,她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应该先去美国的人,但范妮到底是在简妮还在上中学的时候就开始申请出国了,范妮到底先拿到了经济担保,范妮到底先下手为强。范妮到底站在上风。而简妮现在再不甘心,也只有求范妮帮忙的份。   八十年代的时候,在红房子西餐馆楼上当跑堂的,真的是些见多识广的人,他们见过上海来这里吃西餐的各色高级人物。那时,它还算是上海最出名的西餐馆,来这里吃饭的人,都很庄严地对待这顿饭,就是比范妮家更有根底的大户人家,到了文化大革命以后,去一次红房子西餐馆,也多少有点隆重。好多年以来,到红房子西餐馆吃饭,一方面是吃一次正式的西餐,另一方面,是看无论如何也想要讲究一点的客人。那是个可以从一个人吃相猜度这个人身世,遥想沧海桑田,多少享受到一点旧生活方式,而且可以甄别同类的地方,被上海咖啡厂出产的咖啡,或者是云南咖啡厂出产的咖啡那种沉闷的香气淡淡熏着,在这里吃饭的人都有点想入非非。有的人喜欢把自己打扮成另外一种人,而有的人忍不住要露出自己的一点点本相,象阿拉伯女人难得也拉开面纱那样。客人们大都是提着精神的,不止为了一顿上海化的法国餐。   实际上,是这些客人使得店堂变得有趣,也有名。在二楼服务的跑堂,也渐渐磨练了从客人的做派上分辨不同社会地位的眼力。这也正是范妮一家都感到舒服的地方,他们还是乐意被人猜度自己家的从前,但自己一言不发。当时,希尔顿一楼“扒房”里高级的法国餐馆,拿不出大把外汇券的人,根本坐不进去。听说是一坐下去,就是250元,还要加15%的服务费。只有在上海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懂的外国人和猖狂的暴发户肯到里面去吃饭。据说,在希尔顿酒店的扒房里有整套不锈钢的西餐具,每一道菜都用不同的刀叉。照理说,应该是从外到里,一套一套用过去,但是没有一个暴发户会用,拿了吃鱼的刀用力割牛肉,力气用得连指甲都发白。而在红房子,虽然只有一套餐具,勺子还常常是铅皮做的,但客人里,常常能见到把一客炸猪排也吃得优优雅雅的人,一张猪排吃下来,刀叉在盘子上不会发出一点过分的声音,嘴上,桌上都干干净净,吃完了,懂得将刀叉好好地顺向一边。那都是不肯些进扒房的人,除了经济上的原因,还有自尊心的原因,以及小小的,但不屈不饶的虚荣心。 --------------- 第一章: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8) ---------------   红房子的店堂里,总有一些慕名而来,没有受到过怎么吃西餐教育的人。他们到了红房子西餐馆的长条桌子上,多少有点心慌,生怕被人看出自己的洋盘。于是他们用眼睛飘着已经在吃的人,看他们哪个手拿刀,哪个手拿叉,汤快喝完的时候,是把勺子往向着自己的方向刮,还是往反方向刮。一边在心里温习。   看到将一副刀叉拿得比榔头还要重的人,跑堂的人就在客人点菜的时候一一告诉他们,要么洋葱汤,要么牛尾汤,要么乡下浓汤,要么奶油蘑菇汤,总之汤是要每个人自己吃一份的,不可以来一份洋葱汤,一份牛尾汤,放在桌子中间,大家伸勺子过来喝;汤不喝完,后面的主菜是不可以上来的,所以不要把汤留着过后面的主菜吃,这样后面的主菜就永远也上不来;一个人要一份主菜就足够了,不用一道一道地点;小面包是奉送的;火烧冰激凌倒是可以和饭后的咖啡一起来。他们大声教导着,不管客人的脸已经胀得通红,在上海,每个人都知道当“洋盘”是多少失面子的事情。但是他们并没有捉弄人的心思,只是真的想客人按照规矩吃西餐。看到客人象赫鲁晓夫那样把餐巾的一只角塞在衣领里,象小孩子的围兜兜一样用,却不说什么,他们认定那是“罗宋派头”。   但是看到范妮家这一桌子的人,跑堂的人,就只握着点菜的小本子等在旁边,不多嘴。果然,这家人将餐巾一一正确地铺在自己的腿上,然后,一个接一个,在菜单上点出自己要吃的东西。报出来的,果然都是红房子的看家菜:烙蛤蜊,红酒鸡,红烩小牛肉,牛尾汤,还有火烧冰激凌。这家人的态度,都多少带着一点不肯让人看成平常人,又不肯让人看出来自己在意的当心,其实在心里斤斤计较,但尽量面子上不露声色。跑堂的只管望着他们,心里明白得很。他们还是比较喜欢看到象范妮家这样的人,他们身上风雨飘摇的痕迹,比一般的客人耐看。范妮这家人里面,只有很少的孩子和女人,老的没有看上去自己的女人,中的也没有看上去自己的女人。除了范妮的爸爸,一边照顾简妮,一边照顾爱莲,那是他的老婆。范妮长得是很象爸爸,但是她对自己的爸爸淡淡的,倒是与娘娘腔的维尼叔叔很亲近。范妮应该有25岁上下了,但是在这样重要的家宴上却没有她自己的男友在座。而且,看她那冷清的样子,就知道这个女孩不光是处女,而且很可能都没有谈过恋爱。这一点跑堂的可以想得通。这种吃足了新社会苦头的人家的小孩,有些人,就是已出国为自己的生活目的的,象那时候到乡下去的知青也有人不回上海就不结婚一样。这种人要是出去了,就不可能再回来,没有男友才是一身轻松。到了那边,找到有身份的男人结婚,就可以当一生一世的美国人。   叔公对跑堂的人吩咐说:“一人来一只用军用飞机送到北京去的虾仁杯,我伲要尝尝看到底好在什么地方。”   叔公为自己要的是烙蛤蜊,他说:“这道菜倒是保留下来了,不容易。原来喜乐意里面的法国菜是烙蜗牛,并没有烙蛤蜊的。那时候太平洋战争,日本人占领上海,法国的东西运不到上海来,那时候,我们家的汽车也不能开了,因为汽油是战时紧张物资,配给的。喜乐意里的大师傅就用蛤蜊代替蜗牛,创造了一道喜乐意特色菜。说起来,上海人是真聪明,懂得变通。我还是那时候吃过的。那时候到喜乐意吃饭,正好大师傅到店堂里来谢客人,好象他是个山东人,是他介绍我们尝尝这个菜。到现在居然也有四十年了。”   为了庆祝范妮出国,爷爷特地开了一瓶红葡萄酒。   跑堂的胖女人取来了玻璃酒杯,分给桌上的人。酒开了瓶,倒在杯子里,晃了又晃,可酒液一点也挂不住杯子沿,看上去实在不算什么好酒,但那也是红房子可以开出来的最好的酒了。张裕的红葡萄酒,据说还是从前法国传教士带来的技术。爷爷举了举手里的杯子,轻声说:“祝贺范妮终于有机会到美国!”   大家碰了杯,都轻轻叫“cheers”。   爷爷又朝叔公举了杯说:“甄盛,你和爱丽丝是范妮的恩人,大恩不言谢。”   大家都附和着爷爷的话,向叔公举起杯来。范妮说:“叔公,我还是要说谢谢的。”象擎着一朵红色的玫瑰花一样,范妮向叔公举起自己的酒杯。   叔公站起身来,说:“大家都不要客气,这么多年,你们吃苦良多,如今我能帮上忙,心里真的是高兴和安慰。其实,为范妮做经济担保对爱丽丝也没有什么为难,她一个退休教授,又没有逃税的问题。”叔公特地与范妮碰了碰杯,“范妮,我为你高兴。”   大家喝了杯子里的酒,脸都有点红了。放下杯子,维尼叔叔轻轻吁出一口气,说:“上帝保佑,总算成功哉。说起来,也象是电影一样巧,范妮正是去住爹爹从前读书去住的那条街,也是命。”   叔公说:“我也去住过,我在麻省理工,学工商管理,是爹爹定规要我去学,要是我自己,就学baseball专业,jazz专业,我到现在还可以背得出三百多首当年的英文歌的唱词,一点也不比现在在立体声里做老歌曲的查利林差,只怕了有的歌我懂,他却不懂。现在我需要睡觉的时间少了,醒着的时候,就把它们抄在一本本子上。范妮见过的。那一年,我毕业要回上海,甄展刚刚到纽约,我就去纽约看他。其实我最喜欢纽约,那里才是花花世界。我不想在新英格兰住,爱丽丝又吵着要读书,不在我那里。我真的寂寞死了。我也记得那条路,在格林威治村里面,一条小马路,十字路口有一个石头的喷泉,流水日夜不停,两面都是红房子,绿藤。离地铁站不远。” --------------- 第一章: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9) ---------------   爷爷说:“那是springstreet站。那个地方方便极了。范妮将来到上城去,回家的时候也要在那里下车。”   范妮点点头,她脑子里能想起来的,都是欧.亨利小说里描绘的下城格林威治村,在爬满了藤叶的老房子里,住着一个穷画家,病了,躺在床上望窗外的藤叶。现在她多知道了一点,那房子是红砖的,大概从外面看,就象红房子西餐馆一样。她租的房间附近的地铁站,叫springstreet。可是,她还是不能相信,自己有一天能走到少年时代读过的美国小说里面去。   “听上去,范妮象要走到欧.亨利的短篇小说里去了一样。”维尼叔叔也说。   “我也觉得这是假的一样。”范妮说。   “因为想得太久了,来了,反而不象是真的了。”爸爸隔着桌子对范妮说,“我和妈妈在火车上,常常要拿出来你们拍来的电报看,也是心里不敢相信。想想1960年的时候,姆妈叫郎尼先办出去,郎尼也是开始办申请了,天天到魏先生家去补习英文,还不是突然出事情。”爸爸说着看看郎尼叔叔,他正坐在桌角,默默吃自己那份盛在高脚玻璃碗里的虾仁杯。他的手象农民那么粗大,那么结实,与吃虾仁杯的小勺子一点也不般配。他的头发已经开始稀疏,用发蜡梳起来以后,能看到一点头皮了。   听爸爸说到自己,郎尼叔叔探了探眼睛,可什么也没说,也不接腔。他的眼睛四周有深深的黑眼圈。他高中毕业时,因为出身问题,所以虽然参加了高考,但还没有发录取通知单,校长就找出身有问题的高三学生开会,讲“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问题了。果然,第一批不录取通知单里,就有朗尼的。朗尼帮过的同学,倒都考上了大学。痛心的爷爷,这时决定先以送朗尼到香港治病的借口,将朗尼送到香港去继续高中。爷爷找到自己的朋友魏先生,他从前是《字林西报》的英文编辑,报纸关门以后,他被遣散回家,自己在家教授英文。爷爷送郎尼叔叔去魏先生家补英文,准备到香港就直接进英文高中上课。可是,突然,公安局到家里来找郎尼叔叔问话,说他在魏先生那里上课的时候,说了什么反动言论。郎尼叔叔什么也想不起来,可公安局的人在他面前,当场画出一张当时的地形图,魏先生家的小客厅里,门在哪里,沙发在哪里,那天上课时候,谁靠窗坐,谁靠桌子坐,还有谁在场。这张一清二楚的地形图把郎尼叔叔吓呆了。很快,郎尼叔叔被判了两年劳动教养,送到大丰农场劳动。到了大丰农场,朗尼才知道那一年整个上海都在清理社会上的英文补习班,去补习的人,都被认为与社会主义思想格格不入的阶级异己分子。朗尼在劳动教养结束后,仍被留在农场里,不许将户口迁回上海,就这样,他在大丰农场一直呆了二十五年,到1987年,才终于回到上海。郎尼叔叔十九岁离开上海,四十三岁回到上海,他从一个每天在头发上抹凡士林发蜡,梳派克头,到英文老师家去补课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满脸晦气的老光棍。   郎尼叔叔从来不和家里的人凑趣,就是开口说话,也好象别人都欠了他一样。维尼叔叔和范妮都知道他从来不怕败大家的兴,他就是有办法直望着你,不接你的腔。所以他们都轻易不去和郎尼叔叔搭讪,开始他们不愿意去刺激他,后来他们是不给他机会让大家都不高兴。要是不理郎尼叔叔,他也从不多事。而爸爸得意忘形。   “所以,你要想到,你的快乐是建筑在我的痛苦上面啊。”郎尼叔叔慢慢地开了口。   爸爸还是不知道收声,辩解说:“你怎么这么想,那你还是回到了上海,我真的要留在新疆一辈子呢。我也没说你的快乐是建筑在我的痛苦上面。”   “我来给你画一个地图,要是这些年美国没什么变化,就可以方便找到。”爷爷突然放下叉,对范妮说。   他找出纸和笔,开始在纸上画,曼哈顿象一个香蕉,下城象香蕉的一头,两边都是哈德森河,爷爷在上面画了一些曲线,当成哈德森河上的波浪。华尔街,南码头,格林威治村,小意大利,唐人街,下东村,象香蕉上的黑色芝麻斑一样。桌子上的人都凑过来看,爸爸和郎尼叔叔也都不说什么了。。   “Yougotit?”爷爷突然用英文轻轻问,他吓了范妮一跳,爷爷本来从来不说英文的。然后,爷爷换了一张纸,画了一条竖的街,“春街,”爷爷说,再画了几条横着的小街,然后又画了一条细细的竖着的街,“就是这里,维尔芬街,我刚到纽约住的NYU学生宿舍,世上的事情就有这么巧。也是你要去住的地方。”爷爷在小小的十字路口上画了一个小圆圈,表示那里就是叔公提到过的石头喷泉,日夜都不停地喷着水,“夏天的晚上,纽约也有很热的时候,开着窗子睡觉,老远的,总是听到那个喷泉在响,不习惯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是下雨的声音。”然后,爷爷画了一个大大的圆,“这是华盛顿广场,学生最喜欢去的地方。秋天的时候,有小贩在那里烤栗子卖,香气传得老远。”   范妮又想起欧.亨利小说里写到的故事,他也写到过纽约秋天卖烤栗子的小贩。自己看过的那本欧.亨利的小说,是一本十分破旧的小说,不知道经过多少人手里翻过,才传到了范妮手里,封面早已掉了,第一页到第七页也掉了,整个书都软搭搭的,回潮的雨天里,它散发着旧东西复杂的气味。她是闻着那气味,记住了纽约的秋天沿街会有小贩烤栗子的。后来,范妮肯定又在别的美国小说里读过过这样的细节,但是在杰克.伦敦的书里,还是在马克.吐温的书里,或者是在《珍妮的肖像》里,她已经忘记了。有时这些书里会出现一个椭圆形的沪江大学图书馆的蓝色图章,那一定是文化大革命烧书的时候,从大学图书馆流散出来的藏书。在寒冷的冬天,在垫高的枕头上,有一本外国小说看,肚子上压着一个鼓鼓的热水袋,这是范妮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 第一章: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10) ---------------   “有两个地铁站可以下,一个叫West4,从那一站下,要穿过华盛顿广场,我是喜欢过华盛顿广场的,还有一站更近,叫springstreet,那时候很多艺术家在那里开小店,手工做的女人戒指最漂亮。”爷爷在纸上标出来两个地铁站的位置,但是他没有提起,他之所以知道春街上的手工戒指好,是因为奶奶来看他的时候,在春街买了不少戒指的缘故。   “甄展,你其实一点也没有变,”叔公说,“我那时要去纽约看你,去接姆妈带过来的笋干,你也是画了这样一张图,给我寄过来,你记不记得。”   “你又没有用我的地图,雇了出租车来。”爷爷说,“你穿了一条白裤子,戴了一顶巴拿马草帽,爱丽丝穿了蓝色的蓬蓬裙。”爷爷说。   “叔公,你和婶婆的派头真好啊。”维尼叔叔对叔公笑,虽然婶婆早和叔公离婚了,她当年就留在美国,不肯回上海当少奶奶,但他们却一直有联系,保持着洋派学生的风度。   叔公也笑:“我也就是好看,银样蜡枪头。你爹爹才是学问好,他是在NYU都可以拿得到奖学金的好学生啊,一口文雅的英文,连我的美国同屋都说,电话里一点听不出来是个中国留学生。爱丽丝也是个欢喜读书的人,她的心气多少高啊,是美国名校的学生,就是宋家姐妹读书的那个威斯里女子学院,我们家那么多孩子,她就是和甄展谈得拢,连她都说甄展的英文好。”   一直静静听着的简妮插嘴说:“那爷爷可以教我英文,肯定比我们前进学校的老师还要好。”   爷爷摇摇头说:“已经早就还给老师了,简妮。我是什么都还光了,专业也还给NYU的教授们了,就算现在我有机会回去见他们,我也没有这个面孔。”   一向沉默寡言的爷爷突然说出这么痛心的话来,让一家人都不知道怎么对付。大家僵在桌子上。   最后,还是维尼叔叔满脸堆着不知所措的笑,一双手紧紧握着刀叉,轻声说:“爹爹,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啊。爹爹。”   范妮将自己的肩膀缩起来,并埋下眼睛,这样让她感到舒服一点。   而简妮则瞪大了自己的眼睛,她眼睛里全是要为爷爷担当什么的勇敢,就象她考到了上海,告诉爷爷自己选择的专业的时候一样。   好在这时上主菜了。跑堂的将白色的大盘子重重顿在桌上。即使是红房子,也已经不懂该将食物轻轻放在客人面前。一连三份烙蛤蜊使得满桌都散发出加了奶酪的熟蒜茸微臭的香气。别桌上的客人都朝范妮家的桌子上看。   叔公说,居然烙蛤蜊的样子和味道都没有什么变化,就是味道淡了点,“大概我舌头上的味蕾死得差不多了吧。”叔公说着,远远地拍了一下范妮的胳膊,“好好抓紧机会享受人生啊,人老了以后,什么都不太有意思了。我最欢喜看那些在麦当劳里工作的年轻人,动作快,声音响,那就是美国,就是年轻啊。”   爸爸妈妈点的是葡国鸡,那是他们在离开上海时匆忙举办婚礼时,在红房子西餐馆吃过的菜。范妮和简妮都不敢点鸡,在西餐馆里吃鸡,不可以用手,要用刀叉,一点一点与鸡骨头上的肉斗争,实在太累了。范妮点的也是烙蛤蜊,简妮点的是炸猪排,在新疆的家里,妈妈也常做炸猪排吃,家里也特地备着刀叉,这是简妮最会吃的西餐主菜,在用刀叉吃饭的时候,佐餐的就是爸爸妈妈的上海故事。说不光的霞飞路,小开家的家庭舞会,自己有一支吉他乐队的,沙球和吉他,红房子西餐馆里的法国大菜,《Moonriver》,《aroundtheworld》,那都是他们开家庭舞会时听到的唱片,也是他们被发配到新疆的理由。简妮从来不觉得自己不是个上海人,会对红房子西餐馆陌生,只是她今天不想出一点差错,宁可保守。可爸爸妈妈居然可以用笨重的刀,把鸡块上的肉都剔干净,吃得有模有样,一丝不乱。他们俩坐得笔挺的,手肘贴着自己的身体,掌刀的那只手腕轻轻动着,鸡块上的肉就被老老实实地卸下来了。他们粗大的手和郎尼叔叔一样,与他们文雅的吃相不般配。让范妮不得不暗暗服气的是,即使他们的手因为长期的体力劳动变成了这样,即使他们的口音里有那个陌生的“ou”,他们吃起东西来,还是没有走样。甚至,比自己姐妹的样子还要好。   郎尼叔叔点的是红烩小牛肉,他用叉点了点范妮面前的黑胡椒瓶,说:“拿伊pass过来。”范妮就把那小玻璃瓶给郎尼叔叔递了过去。在长桌子上的灯光下,范妮看到自己的手背是那么细白。她垂下眼睛,并不看郎尼叔叔的脸,她认为郎尼叔叔的声音是生硬而且有敌意的。郎尼叔叔粗大的双手象榔头一样,重重地吊在手腕上,那是大丰农场砖瓦厂的纪念品。他要的红烩小牛肉其实一点也不合适他,他的牙齿因为长期的牙周炎,已经坏了一大半,回上海以后装了假牙,天天晚上,他要从嘴巴里取出假牙来,放在水里泡着,象爷爷一样。但他还是坚持要不好嚼的牛肉,那种牛肉就是切得再小,他的牙齿也对付不了。老光棍的脾气一定是别扭的,不光难为别人,也同样难为自己。那时,范妮这么想。   维尼叔叔要的主菜也是烙蛤蜊,他细长的手指尖尖地伸过去,轻轻扶住坐在小凹档里的半个连壳蛤蜊,将淡黄色的蛤蜊肉从撒了大蒜茸的汁汤里叉住,剥出来,再裹起一些蒜茸来,放进嘴里。他的小指头微微向上翘着,象女人一样柔和。他也是瘦长高大的,脖子上有一颗淡咖啡色的痣,显出白皙的皮肤。见范妮望着他,他体贴地劝道:“就是吃不下,也多少吃一点。范妮,你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回来上海呢。” --------------- 第一章: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11) ---------------   “维尼叔叔,你的吃相也好看。”范妮说。   维尼叔叔对着范妮笑,范妮知道维尼叔叔最喜欢别人说他好看,他天生就是个喜欢好看东西的人。就是维尼叔叔在里弄生产组里绕铜丝线圈,只挣几十块钱工资的时候,他的画图朋友到家里来玩,也一定要去大一点的烟纸店,买细长的阿尔巴尼亚香烟来招待朋友,因为它有与中国香烟不同的样子。在范妮小时候,上海的男人都剪一模一样的平顶头,或者留得略长,修成三七分。而维尼叔叔总是把自己的头发修成象甲虫一样,圆圆的盖在头上,他的几个画画的朋友也是这样,因为他们猜想这就是甲克虫乐队的样子。他们以为,列农他们的甲克虫乐队风靡了中国以外的广大世界,就是因为他们把自己的头发剪成一只甲虫的样子,盖在头上。那时贝贝也剪了一个和维尼叔叔一样的头,从沙发后面看上去,他们像是一对双胞胎一样。要到后来,上海电台重新开出立体声之友节目,介绍外国音乐,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的头发和甲虫并没有联系,而他们的歌,用只听过莫扎特和比利翁的耳朵来听,要花许多时间才能习惯,然后才能喜欢上象《Hey,Jude》,《Imagine》那样比较温情的歌,找到里面单纯的感伤。但对那些歌曲里面的理想主义,却始终是陌生。   维尼叔叔还是喜欢更柔和浪漫的中产阶级曲子,像那时和贝贝一起听的,那把小提琴像海涅的爱情诗一样多愁善感。有时候,范妮看到维尼叔叔开着录音机画画,他总是画一些想象里的街道,房子和放了花瓶和水果的桌子,他拿着一支油画笔,跟着音乐独自在画架前面跳舞,那是他自己编出来的舞蹈,象土耳其的僧侣那样歪着头,他把两条长长的胳膊合拢来,拥抱着一团多愁善感的音乐,在他房间中间的一小块空地上转来转去。那时候,范妮总是觉得,维尼叔叔一定想起了贝贝。   范妮其实什么也吃不下。她觉得自己象一只气球一样,在半空中飘飘摇摇。爷爷的地图就放在面前,现在,自己的将来成了一张凭记忆画出来的地图。她自从上海有人出国的那一天开始,也有许多次想象自己大功告成的那一天,开舞会,告别,拿到飞机票,到红房子吃饭,家里的人终于可以自豪地宣布,王家也有人到美国去了。这些范妮都想到过,想象不出来的是,自己会高兴成什么样子。现在,范妮感受到,自己的心里,并没有象想象不出来的那样高兴。这让她感到惶惑。跑堂的胖女人过来送简妮的猪排,范妮感到了她的目光从自己的脸上扫过,那胖女人有一双聪明的眼睛,懂得察言观色。范妮动牙齿嚼了嚼,将自己嘴里含着的食物咽下去,叉住另一个切开一半的贝壳里的蛤蜊,将它拉出来,再去裹一些蒜茸,放到嘴里。她不要胖女人看出来,她为将要到美国去,连饭也吃不好了。“我也没有这么不中用的吧。”范妮在心里对胖跑堂说。   一家人喝光了为范妮去美国而开的红酒。   吃完饭出来,天又开始飘毛毛雨,路灯下的街道此刻湿漉漉的,下班的高峰过去以后,没有什么夜生活的上海街头,几乎没有行人。叔公叫了三辆出租车送大家回家。爷爷拉了范妮一下,让她和自己一起乘最后一辆出租车走。看着前面的两辆出租车朝长乐路拐进去了,爷爷和范妮才把停在路边等他们的出租车打发了。范妮将手插到爷爷的臂弯里,那里总是干燥而温暖的。爷爷常喜欢晚上散步,要范妮陪着去。范妮和爷爷一起去散步的时候,就这样把手插在爷爷的臂弯里,爷爷就把自己的胳膊夹一夹,象是握住范妮的手。   夜晚的毛毛雨,不是一滴滴下的,而是象雾那样漫天飘拂。慢慢的,头上和身上就湿了,用手一抹,满手都是湿湿的水气,头发慢慢也会耷拉下来,贴在头上。爷爷和范妮向长乐路走去。   长乐路上大都是住宅,沿街面的,是多年失修的旧洋房。朝南的有一个花园。一眼望过去,一些灯光是从紧紧关着的木头百叶窗里透出来的,远看,那些房子简直就象是空关着的一样。有的窗子开着百叶窗,里面爬出来的灯光,照亮短短的窗台,还有晾在窗沿下的衣服。蒲园是条大弄堂,里面的洋房也带着花园,能看到花园的围墙里伸出夹竹桃和冬青树湿淋淋的枝条。这都是范妮从小熟悉的街景。这雨中的安静,让范妮心里轻松了一点,象穿了一整天高跟鞋的脚,终于插到了已经穿歪了跟,所以跟脚极了的拖鞋里。她真的想静一静,可今天,一向缄默的爷爷却想说话。   “你现在到美国,20小时的飞机就行了吧?”爷爷问,“比我们那时候要快得多了。我到纽约,正好在战时,坐船。从上海到印度的加尔各答,然后换火车,从加尔各答到孟买,就象我们的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从那里上的是美国海军的运货船,我也不知道怎么会上美国海军的船,从印度到南非,才到纽约。路上要走50多天。惊涛骇浪。船上没几张唱片,天天放《Youaremysunshine》,离纽约近了,能听到美国电台的广播了,第一听到的,就是美军进攻欧洲大陆,罗斯福总统在电台里带领美国人民为军队祈祷。那个国家,人人爱国,团结一心,处处都有自尊和尊严,清清爽爽。而我们上海,有钱人天天怕日本人和特务来敲他家竹杠,最后吓得精神失常,自己跳楼自杀。” --------------- 第一章: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12) ---------------   范妮心里虽然为爷爷竟然有这么好的记忆而吃惊,但她默默地听着,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爷爷又说:“叔公说,我的爹爹,因为家里是世代的天主教徒,为天主堂做点事,所以几代人的小时候,都会说些英文,所以也有机会到上海的洋行工作,后来成了上海数得着的代理商,钱多到国民党要敲竹杠,日本人要敲竹杠,黑道要绑架,只好把自己的房子盖到巡捕房的贴隔壁。要是没有机会,我们家还不是宁波乡下的一个乡下人。一个人的一生,机会是最重要的。没有机会,什么都没有。”   这是爷爷第一次对范妮说到曾祖父的发家史,还是借用叔公的话。爷爷从来对王家的家世不置一词,范妮隐约听到过,王家的发家,和美国洋行有很大的关系,那时的美国洋行做过两件让中国人痛恨的事情,一是贩卖鸦片到中国,二是贩卖劳工到美国。但范妮并不相信,因为中学的历史书上也是这么说,赵丹演的电影里也是这么说,而她,从来就对宣传反感。她从来不问,但她知道爷爷了解一些真相。因为有一次家里的客人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电影演员上官云珠对她的女儿说过,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不说,是为了保护她。爷爷听了,表示过赞同。而别人也对范妮说过,爷爷是只老狐狸。   范妮想,爷爷没有说的是,他这样一个NYU的高材生,专修船舶电机的工程师,因为没有机会,一辈子都没能独立负责设计过什么。爷爷不说,她范妮也不能明说。这就是他说的栋梁变朽木。   “从前旧社会,美国洋行鼓动中国人到美国去,你晓得用的是什么名头?他们说,美国遍地是黄金。正好在美国西部发现了大量的金矿,全世界晓得消息的人,都涌到美国的西海岸去。所以,我们中国人将SanFrancisco叫作金山。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特地去那里找过中国劳工的遗迹,当时从美国东部到西部去挖金子,路上要走接近一年的时间。我去的时候,只要几个小时的飞机。挖金矿的人里面,就是中国劳工最能吃苦,挖到的金子也最多,让其他的人妒忌。真的也有不少人,发了财。我看到当时的中国杂货店里还有买鸦片的地方。”爷爷说。   “我晓得了。”范妮答应爷爷。但范妮想起来,历史书上说,是中国的买办伙同外国人将中国人贩卖到外国去,他们一起骗中国工人说,外国遍地是黄金。其实,劳工到了美国,就去修铁路了,好多人累死在美国西部的铁路上。范妮疑神疑鬼地想,莫非王家的祖上还贩卖过人口?   “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爷爷夹了夹范妮的手,“只要你一看到纽约的蓝天,就会精神起来的。”爷爷摇了摇头,“我一辈子再也没有见到有比纽约还蓝的天,太阳亮得你睁不开眼睛。”   长乐路上,路灯黄色的灯光在如雾的冻雨里,象印象派的画一样迷迷蒙蒙。有人穿在黄色的塑料雨衣里骑车而过,象被大风刮下楼去的衣服一样无声而迅疾。失修的人行道上有一个个小水洼,在暗淡的路灯下亮闪闪的,要到天亮,才会看到那里都是污浊的黑水。爷爷和范妮都知道,当踩到摇摇晃晃的石板,就轻轻抬脚,摇晃的石板下面已经积满了雨水,重重踩过的话,石板会把下面的水都溅起来,弄得满脚都是水。范妮拉着爷爷的胳膊,让过一块块人行道上松动或者碎掉的石板,尽量不弄脏自己的鞋。   “我就是怕你从小见的多了,又和维尼亲近,受他的影响太大,不懂得要抓住机会。维尼没有机会受教育,所以目光短浅。你一定要记住,现在你等于是第二次投胎,范妮,就把从前的事全部都忘记。”爷爷说。   “好的。”范妮答应着说。   经过长乐路,淮海路,复兴路,远远地看到自己家的弄堂了。弄堂口的小房子是一家浙江裁缝店,裁缝店的窗子上亮着黄色的灯光。范妮这次出国的一些衣服,就是自己拿了样子,给浙江小裁缝做的。小裁缝的房间里整天开着一只小半导体,他也需要有一搭没一搭的音乐。裁缝店后面没有路灯的弄堂,就是范妮长大的地方。这条弄堂里有十二栋带小花园的新式里弄房子,里面有一栋,本来是范妮家的,那是当年曾祖父给爷爷结婚的房子。现在一楼住的是文化大革命中搬进来的人家,当时爷爷自动把一楼交给了房管所。留下了二楼。从前,一楼是家里的客厅,餐厅和爷爷的书房,但范妮并没有见过那时的房子,也没有见过奶奶。   他们走回到自家的弄堂里,经过自家的小花园。透过稀疏的竹篱笆,范妮看了看楼下人家的花园,那里原来是用黑色铸铁栏杆拦起来的小花园,维尼叔叔告诉过范妮,当年大跃进,大炼钢铁的时候,里弄里的人来动员爷爷把花园的小铁门和铁栏杆都拆了去炼铁。范妮在维尼叔叔画的房子上见到过这房子原来的样子,维尼叔叔把这栋五十年都没有维修过的旧房子画成了一栋淡绿色的旖旎的房子,在黑色的花栏杆后面,是绿意葱茏的小花园,有奶奶种的法国种玫瑰。里面还有一个石头的小喷泉在流出一缕清水。那是维尼叔叔梦中的家。范妮朝小花园里望了望,那个小石头喷泉被淋湿了。那些玫瑰树,也因为多年的不照顾,花一年比一年开得瘦小了。不开花的时候,楼下人家会将垫被搭在上面晒。从小到大,范妮太熟悉自己家小花园里的样子了,长了青苔的小石头喷泉,象一只冻得发抖的猫一样,匐伏在冬天的夜雨里。 --------------- 第一章: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13) ---------------   “爷爷,那个喷泉是不是你装的?”范妮突然问。   “是啊。是我从石匠那里定做的。”爷爷说。   到今天晚上,范妮才猜出来,从维尔芬街回家的爷爷,想在上海的家里也能听到日夜不停的流水声。范妮又一次意识到,这家里还有自己不知道的许多事情。   “那你爸爸的照片是不是真的被你都烧掉了?”范妮又问,她想起小时候听到的抄家故事,某家的地板被翘开来以后,里面都是特务委任状,手枪,金条和密码本。她想,自己明天就要远走高飞了,爷爷也许会多说一点秘密,比如在自己家的什么地方也有这么一箱子从前的家底,买办家不可告人的秘密,爷爷原来就象《海霞》电影里的那个潜伏特务。   “是真的,全都烧掉了,连我在NYU的毕业证书都烧掉了。”爷爷说。   “那王家的祖上是不是也帮外国人贩卖鸦片,和人口?那么多钱到底是怎么挣的?”范妮又问。   “我也不知道家里的那么多事情,我们家里真的没有家谱。叔公继承家产,我只管读书,”说着爷爷打了一个顿,像是被呛着了一样,“还有做梦。”这是爷爷当年应付造反派的话,范妮从来没想到这会是句真话。   爷爷伸手搂着范妮的肩膀,他拍了拍她的后背,声音突然变得谙哑,他说:“你现在可以永远也不要管这些事,只管远走高飞。”   回到家里,范妮发现,爸爸妈妈又在范妮房间摆弄行李,爸爸已经换了旧毛衣,摩拳擦掌地站在房间中间,妈妈跟在爸爸后面,手里拿着一卷固定行李用的细麻绳,他们二十多年来往于上海和新疆之间,每次都在上海带足吃的用的,连同妈妈用的卫生纸,他们炼出了一身装箱子,绑行李的本事,能把行李绑得象砖头一样,又平整又结实。范妮记得,小时候他们在上海过完春节,要回新疆的时候,他们的行李重得根本搬不动,只能在地上滚。妈妈总是上火车前加固自己的裤裆,因为火车上到处都是人,有一次她从火车座的靠背上跨着到厕所去,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裤裆拉裂了。范妮看到他们那种在她的行李面前浑身是劲的样子,心里突然就烦了。她在心里骂出一句:“讨厌!”   爸爸妈妈在她的行李上别了白色的小布条,上面用黑笔写了她在美国和中国的地址。爸爸妈妈一到和行李在一起的时候,就显出一股风尘气。连同范妮的行李,也显出一股死命抢夺的风尘气来。   范妮将自己的一张脸冷了下来。“吃相这样难看。”她心里骂。   妈妈迎上来说:“现在一定是万无一失了,一共四件,爸爸又帮你秤过了,托运的两件只超过两公斤,说说好话应该没有问题,多出来的,我们帮你放在另一个行李袋里,里面都是你暂时用不着的衣服,夏天的裙子什么的。过磅的时候先一起放上去,要是要加钱,我们就先帮你带回来,从海运寄过去好了。”   “好。”范妮说。但她心里知道等他们走了以后,她会再开箱子装上夏天的裙子,是按照《罗马假日》里奥黛丽身上大蓬蓬裙的样子,特地用塔夫绸做的,范妮特地为这裙子配了低跟的白皮鞋,她怎么能不带到纽约去!从美国领事馆的签证处出来,交了那九十块钱的签证费,留下了自己的护照,她想到的就是自己象奥黛丽演的那个公主一样,穿着大蓬蓬裙,在纽约的大街上奔向格里高利.派克。满街满身,都是明亮的阳光,鸽子在飞。她怎么能因为行李超重而留下它们!她知道要是自己现在说,爸爸妈妈一定会为她做,但她就是不想说,不想让他们知道她的心思。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懂她,他们也从来没有和她一起成长过。简妮越是和他们亲,她就越是和他们亲不起来。   “酱油和酱菜都包好了,肯定不会洒出来的,你背着的时候当心点。”爸爸吩咐。   “好。”范妮又说,但她心里说,“不要再烦我啦。”   简妮的床上,平放着范妮明天一早要换的衣服,都是新的,特地放到明天才穿上,怕雨天碰脏了。牛仔裤,白毛衣,黑色的呢大衣是新买了,据说是出口转内销的,长到了脚踝那里。开司米围巾上绣着小花,那是维尼叔叔送范妮的礼物,在华侨商店买的。棉毛衣,棉毛裤,还有新的内裤,都准备好了。因为怕弄皱大衣,所以将衣服平摊在床上,看上去象一个空心人。简妮已经直接从红房子西餐馆回学校宿舍去了,听说是明天一早就有课。范妮看到简妮在枕边的墙上贴着的英文单词表,妹妹才是真正用功的人,范妮看着她的单词表,一点点地出现自己不认识的词,越来越文诌诌的词,还有科学方面的词,她的vocabulary以大大超过范妮的速度进步着,简妮明亮的大眼睛里总是有种“为什么我不可以”的倔强,让范妮就是不能安心。   妈妈站在面前,她烫过的头发因为缺乏保养,象细小的铜丝一样在头上乍着。范妮真的想象不出,她就是那个当年离开上海的时候带了七箱子草纸的凄惶娇小姐。范妮知道她还想要说什么,但范妮冷淡地垂下眼睛,妈妈就知趣地不说了。   爸爸看了妈妈一眼,终于说:“范妮,不要怪我唠叨,妹妹的事你一定要放在心上。复旦大学的学生已经推迟一年毕业了,要加一年去部队学军,这个国家,不晓得还要出什么花头。外面都在传,以后大学毕业生不能直接出国去,一定要为国家服务多少年以后才行。我们不能让简妮毁在这里。你一定要把妹妹也弄出去。” --------------- 第一章: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14) ---------------   “就怕我没有那么大的能量。”范妮心里见不得爸爸妈妈从心里和简妮的亲,甚至她认为,简妮不一定是明天有课,而是简妮对她范妮其实不服气,不肯低三下四来求自己,和爸爸妈妈串通好,自己让开路,让爸爸妈妈出面来压自己的。范妮忍不住说了句,“她那么能耐,十全十美的,说不定自己申请,还可以拿到美国的奖学金,象爷爷那时候一样,真正当上爷爷的接班人。我不过去读个语言学校,是最低级的。还不自量力地抢在了人家高才生的前头去美国,已经很过分了啊。我就怕没这么大的能耐吧。”范妮没想到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   爸爸沉着头,听她说完,也不理会范妮话里的夹枪带棒,诚恳地解释说:“简妮小,不象你离开父母长大的,更懂事,她就是这种争强好胜的性格,你多理解她。要不是她这种性格,根本就不可能考上交大,你看他们那样的新疆知青子女,大多数人连高中都读不了。我知道简妮心里,还是尊重你这个姐姐,也羡慕你这个姐姐,能在上海长大,那么洋气。”   妈妈马上接着说:“就是,她小时候也埋怨我们不送她到上海读书。姐姐是上海人,她是新疆人,她一直想要当你,可是当不上。”   范妮知道父母是宽她的心,为了帮简妮,才说软话,但是到底心里舒服了一点。   “我知道了,我尽力去做就是了。”她说。   爸爸说:“我想要简妮尽快就走,要是那时候朗尼能跟姆妈去香港,他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我就是怕简妮又走到朗尼的老路上去。现在的形势也是很动荡的啊,不要以为就太平了,这样的国家,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妈妈打断爸爸的话:“你不要说得那么吓人呀,”她看看窗外,眼睛紧张地眨着,象生了结膜炎一样,“别吓人啊。”   爸爸强调说:“所以呀,爹爹说的不错,我们家,逃出去一个算一个。”   范妮说:“我晓得了。大不了你让简妮先退学,在家里等着。维尼叔叔当了这么多年社会青年,也没有人拿他怎么样。就是简妮是个有志向的人,她不一定肯象我们这样腐朽吧。”   爸爸没有理会范妮话里的话,说:“我已经打算让简妮病休一年了,找一个医生开后门。现在国门还开着,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让简妮也出去的。我们老了,无所谓。你们千万再也不能过我们的日子。”爸爸说得激动起来,“范妮,我和妈妈原来也是时髦的上海人,现在被锻炼成这副样子,吃的苦头就不用再说了。我小时候,你爷爷和奶奶也是时髦的人,我们家的大家都羡慕的美国电影式的家庭,父母在家里说英语的,年年圣诞客厅里有大圣诞树的,你看看爷爷现在的样子!”   范妮垂着头说:“我晓得了。”她不愿意看到父母辛酸的样子,“我尽量做就是了。”   爸爸妈妈吩咐了早一点休息以后,就出去了。   范妮心里不舒服起来,她知道爸爸妈妈为了让她能独自呆一会,才去和爷爷挤一间屋,还找了一个理由,说是范妮这里行李太多了,打地铺不方便。也许是因为让范妮在上海最后好好睡一觉,才打发简妮回学校去的。全家人都知道范妮烦简妮回来和她合用房间,而且和妹妹不投契,她并不想这样,但是就是控制不住。那种别扭也许使得范妮越来越逃避父母,还有自己的妹妹。   范妮去洗了个澡,没有暖气的浴室,脱衣服和穿衣服的时候都冷得要命,站在浴缸里,下水不是那么通畅,范妮习惯了这些,这是因为埋在墙里四十多年的水管子都已经老化了,当时的热水龙头,龙头上面有一小块白色的瓷砖,瓷砖上面还烧了一个蓝色的“H”,那也早就成了摆设。她听着老旧的下水道里“呼噜呼噜”下水的声音,心想,这是最后一晚上,自己在家里洗澡了,要是自己也象奶奶那样的命运的话,这就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在这里洗澡了。   洗了澡以后,范妮赶紧上了床,习惯地把热水袋放到肚子上,热着自己的身体。她也怕因此而感冒,到了美国生病,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她没有钱付传说里昂贵的医药费。她的房间和维尼叔叔的房间只隔了一堵墙,她将耳朵完全贴在枕头上的时候,就可以听到维尼叔叔房间里的音乐声,大概是通过地板传过来的。他在放音乐,一支英文老歌。维尼叔叔是个热爱轻音乐的人,只要他在家,就不停地轻轻放着他中意的轻音乐。这也是范妮熟悉的。   范妮想,这也是自己最后一次听维尼叔叔的音乐了。   I'dlovetogetyouonaslowboattoChina,   Alltomyselfalone,   Thereisnoversetothesong,   CauseIdon'twanttowaitamomenttoolong.   范妮在枕头上细细分辨着歌声,那是SunnyRollins唱的,《在一条开往中国的慢船上》。每次听到这支歌,范妮心里都奇怪,怎么可能在美国的爵士乐里,听到关于中国的事情呢,中国和SunnyRollins又有什么关系。   I'dlovetogetyouonaslowboattoChina,   Alltomyselfalone,   Getyouandkeepyouinmyarmsevermore,   Leaveallyourlovesweepingonthefarawayshore. --------------- 第一章: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15) ---------------   范妮听了好多遍,才听明白歌词,通常她并不在意一定要把外国歌的歌词都听明白,曲子好听,而且是支外国歌,能创造气氛,就够了。对这支歌不同,这支歌并没有什么好听,而是因为她好奇,为什么他们要到中国来呢,范妮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在歌里并没有答案。   维尼叔叔好象跟着唱了起来,CauseIdon'twanttowaitamomenttoolong.维尼叔叔今晚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范妮突然想到。他是从小教范妮听英文歌曲,说简单的英文,教范妮吃西餐的人,他是借到了外国小说,一定会自己看完以后给范妮看的人,他常常对范妮说:“你将来一定要到外国去生活,你再也不要在这里住下去了。”维尼叔叔才是一个天天想往生活到外国去的一个人。但是,他却留在了上海,而她范妮则走了,去过他想要过的生活去了,去列农也住过的纽约了,今晚维尼叔叔的心情,应该有点失落吧。小时候,范妮就没有什么朋友,在家里实在无聊的时候,也偷偷去翻过维尼叔叔房间的抽屉。在他的抽屉里,小心地保留着一些好莱坞电影明星的画片,还有外国的风光明信片。他和贝贝一样,自己会造一个世界出来,为了让自己可以按照自己的方法活下去。   这时候,走廊里突然有人说话的声音,好象是来什么客人了,先是维尼叔叔的声音,后来爸爸的声音也出来了,有个沙哑的女人声音,找范妮。但维尼叔叔声音很虚伪,想必是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范妮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听。然后,她回忆起来,自己觉得熟悉,但是一时想不起来的沙哑而疲劳的声音,是她中学时代的班主任的声音。她和维尼叔叔管她叫“小业主”。   范妮惊奇于已经毕业多年,老师怎么会知道自己出国,怎么会想起来要到家里来送行。这个老师当年并没有难为过范妮,比小学里面的班主任好多了。范妮上小学时,遇到一个很讲究家庭出身的红色班主任,她看不惯范妮的清高,老是用家庭出身和改造世界观这一套来刺激范妮,这其实是范妮动不动就逃学的直接原因。但是,这个班主任最喜欢到范妮家来做家访,对范妮的家,在幸灾乐祸的态度里面,充满了刺探和好奇。到了中学,已经是不讲出身,人人都可以考大学的八十年代,新班主任想不通为什么范妮在学习上还是疲疲塌塌,照样提不起精神,照样动不动就逃学。到期末评语时,老师说她的思想意识太颓废,要注意摆脱家庭影响,给自己创造一条新的生活道路。老师现身说法,谈到她自己当年也是因为出身不好,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是因为自己的信念,经过艰苦的自学,终于成才的。看着老师那雄赳赳的天真,而且把自己与范妮引为同类,范妮脸上淡淡地笑着,不置可否。   班主任出身在一个小业主的家庭里,范妮听班上的同学里面传,班主任的父母原来是开小烟纸店的。范妮嘴里不说,可是在心里想,你是什么出身,我是什么出身,最好搞搞清楚。在范妮渐渐长大的过程中,小学老师在黑板上解释压迫人民的三座大山是谁时,她心里那无处藏身的惊骇,这时已经从她心里渐渐消失了。范妮在生活中体会到,人们无论如何,还是看高有钱有教养的人家,就算是曾经有钱的也行,买办还是资本家,革命干部还是知识分子,他们不管。就是小学老师给她的折磨,也更多的是出于妒忌,而不是真的出于阶级仇恨。人们真正看不起的,还是那些住小弄堂里破房子,父母都做体力活的野蛮小鬼,讨厌他们不肯好好学习,讨厌他们举止不斯文。说到底,就是讨厌他们没有钱。   中学里面的班主任以为,范妮应该对她的关心和鼓励感恩戴德,她简直就是一个浪漫的人,但范妮却十分厌烦她的热乎劲。上中学时,范妮仍旧动不动就逃学,也有逃避这不自量力的班主任的原因。在范妮有限的阅历里,老师总是最势利的人。可是世事就是这么奇妙的,由于他们的势利,他们实际上帮助范妮保持了对自己家庭出身的虚荣心,她并不以自己的出身为耻,反而体会到一种破落世家的荣誉感。这种荣誉感光靠维尼叔叔,和一栋日益失修的老房子是不够的。   老师如今好象是要来和范妮告别,她那总是因为用嗓子太多而沙哑的声音说:“这个学生,我一直记得的,她当时不考大学,就是很坚定地要到美国去,也是一种信念在支持她吧,那时候我就觉得她是个有理想的青年。现在听说是走成了,还是美国,我为她高兴。”   “她还是这么振振有辞啊。”范妮心想。   爸爸代替范妮说谢谢。   空洞的夸奖话说了不少,到老师感到已经铺垫得足够了以后,才支支唔唔地说,她的儿子也将要毕业了,急着出国,想托范妮给他在美国找一份经济担保,或者,就用范妮的保人。   爸爸十分诚恳地说,一定努力,一定努力。   范妮将自己的头倒回到枕头上,心里叫了声:“疯掉了。”   爸爸和维尼叔叔都说范妮已经累了,睡下了,不肯让老师进范妮的房间。维尼叔叔比爸爸坚决多了。维尼叔叔了解这个老师,当年她也爱到范妮家来家访,要家里人一起鼓励范妮轻装上阵,也爱了解范妮家的生活细节,和他们谈谈从前淮海路上的西餐馆和夏天的冰激凌。他们陪在边上,唯唯诺诺,等老师走了以后,他们在一起嘲笑热昏的老师。如今这个社会的体统已经荡然无存,小业主的后代也想高攀他们,引以为同类。“范妮明天要飞二十几个钟头,这些天又累了,一定要睡好才行的。”维尼叔叔对老师说。 --------------- 第一章: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16) ---------------   老师磨蹭了一会,看这家人坚决不肯把范妮叫起来见一面,才告辞走了。听动静,好象老师还硬留下一份礼物给范妮,维尼叔叔坚决不肯要,还是爸爸收下了。等送走老师以后,他们俩在走廊里说,哪天给老师送点水果去,算是还清人情。   范妮在枕上听着走廊里又静下去,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终于要远走高飞了。   范妮突然想起自己应该把爸爸妈妈拿出来的裙子放回去,明天要是开箱子,就会惊动爸爸妈妈,她就是不想再让他们乱翻自己的箱子,为什么一定要说明,自己一定要带那条裙子去的原因呢,这不是简妮那种带字典之类堂而皇之的原因,也不是妈妈那种酱油榨菜之类理所当然的原因。虽然相对那些,裙子的理由不那么说得出口,但是,为什么他们可以决定自己带什么,不带什么呢。范妮想着,从已经睡暖了的棉被里爬出来。她拉开爸爸妈妈准备去碰运气的行李袋,第一眼就看到自己的蓝色裙子。“就晓得会的这样。”范妮心里冷笑了一声。她把蓝裙子和白皮鞋都拿出来,还有自己买的蓝色织锦缎的日记本,这都是她非带去不可的东西。她拖过一只箱子来,爸爸把它绑得那么结实,不要说打开箱子,范妮连麻绳的扣子都解不开,她用力解,但剥痛了自己的指甲,绑箱子的麻绳却纹丝不动。   范妮在冰凉的房间里冻得直哆嗦,她鼓励自己说:anyway,最后一次了。 --------------- 第二章:时差(1) ---------------   载着范妮的飞机波动着开始下降。长途飞行以后,面露倦容的空中小姐在窄小的甬道上巡视,一个一个地检查着客人的安全带。广播里传来机长含混不清的通知声:“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将在15分钟内降落在JFKInternationalAirport。”范妮听到他报出了一个华氏的温度,前进夜校的老师曾在课堂上讲过,美国人计算温度用的是华氏,比中国的摄氏要高出许多来。范妮望着渐渐接近的大地,棕红色的大树,那也许是德莱塞小说里面写到过的橡树,但是德莱塞的小说是不是写的纽约,范妮已经记不得了。绿色的山坡,红色瓦顶的房子,蓝色闪亮的河流,也许它就是爷爷在地图上画过的哈德森河,河流的中间有些白色的东西,那应该就是欧.亨利描写过的河上冬天的冰。大地上黑色的公路,象铅笔画出来的那样柔软,上面跑着小小的汽车,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白色和黑色的,阳光把它们的车顶照得闪闪发光,就象美国电影里看到的一模一样。范妮感到了这块在蓝天和阳光下金灿灿的大地的温暖。   “冬天的草还是绿的!”她听到有人用中国话惊叹。   “你刚刚知道啊。”范妮心里说。   范妮的耳朵一阵阵地发嗡,于是,她用力嚼嘴里的口香糖。这也是在前进夜校上托福班的时候学来的经验。前进夜校下课休息的时候,班上的同学三三两两,闲聊的都是出国经,从买什么东西带到美国最实用,怎么申请容易得到签证的学校,到美国领事馆签证官会问到的问题是什么,那黄毛对上海人的心理是怎样的。从到美国以后,怎么投机取巧,多打工,少读书,还能顺利毕业。美国大学的什么专业,将来留下来更容易,到台湾人半地下室出租的价钱,什么样的消息都有。那时候,美国领事馆签证处的前面,要通宵排队才能得到面谈的号码,为了保证签证时的面色和精神状态,大多数要去签证的人,都是请别人帮自己去排通宵。这样,在美国领事馆门口就专门有一批人以此为生,他们通宵排队取号,再将签证面谈的号码卖给准备签证的人。连面谈号码的价钱,都能在前进夜校托福班上打听到。前进夜校的托福班,真的是全上海最好的英文夜校,也是个物以类聚的地方,连来教书的年轻教师,自己都在准备出国考试。每个班都有几个出国迷,他们自己希望渺茫,但消息灵通,经验丰富,他们来读书的主要目的,,好象更多的,是为了散布所有关于出国的消息。   范妮就是在那里听到乘长途飞机去美国的经验。飞机下降的时候,因为气压的关系,耳朵会痛。这时要是嚼口香糖,可以帮助耳朵适应。到底为什么,范妮并不清楚,她猜想这是有关物理的知识,而她在中学里最讨厌的就是数学和物理,拿到的都是中等的分数。   范妮上中学时,同学里面用功的人整天做题,心事重重地弓着背,象老头子老太婆一样。而范妮对学校的功课总是打不起精神来,她的一颗心早早地就散了。她早就开始学英文,那时,从短波里可以听到《澳大利亚之声》,那里有一档教英文的节目,比《美国之音》里的英文节目浅一点。她的本意是练练自己的听力的,可是听着听着,就听到《澳大利亚之声》里的音乐节目去了,她听到了不少邓丽君和刘文正的歌。常常她就着这些软绵绵的歌曲做中学里的功课。这些歌是维尼叔叔看不起的,他以为那都是小市民口味,但范妮却偷偷喜欢着。大家都知道范妮是要出去的人,出国和上上海的大学相比,当时在舆论上,出国还要更胜一筹。铁心要出国的上海人,也有根本不让自己的孩子上大学的。他们怕孩子的户口迁到学校以后,到时候连护照都申请不了。所以,范妮闲在家里学英文,面子上一点没有过不去。   何况维尼叔叔这样过了差不多一辈子。   范妮出国的这件事,总是一阵风一阵雨。在这个总是准备着要出国的过程里,范妮渡过了六年。   飞机颠簸着冲向跑道,象球那么跳了跳,着陆了。   范妮站起来,从行李箱上取下自己装满了简装酱油和真空包装的榨菜以及照相机和胶卷的背包,它们是那么重,“乒”地一下砸在范妮的肩上。那些东西都是听说在美国要卖双倍价钱的,所以范妮要从上海背过来。   连凡事大而化之的叔公,都不忍心看到范妮象穷家孩子出门那样带东西。他们当时带笋干去美国,是为了想吃美国没有的东西,可不是为了省钱。叔公默默站在范妮房间门口,看范妮爸爸妈妈拿出新疆社会青年的泼辣,为范妮绑行李,然后,黯然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原来那是爷爷的房间,他来上海以后,爷爷让给他住,自己去住吃饭间,有时,维尼叔叔也称它为客厅。原来范妮家还有个房间可以吃饭用,但到郎尼叔叔和叔公都回来住以后,一家人就只能在爷爷睡觉的房间里吃饭了。叔公到底没有象爷爷那样,不得不生活在这种捉襟见肘的日子里,所以他还不懂将一些感情不动声色地埋在心里。范妮想,在心里承担着因为叔公的黯然而油然而生的不快,这也许就是全家都反感她爸爸妈妈不停地为她收拾箱子,将本来就质量低劣的箱子捆得象难民似的原因。范妮就是这样,才认定爸爸妈妈已经不能算是地道家里人。   机舱里也有一些象范妮一样到纽约的上海人,也象范妮一样背着沉重的新背包,还提一件塞满东西的手提行李。东方人的脸,又累又紧张,再加上在机舱里二十多个小时以后,皮肤缺水,都是黄渣渣的。在大多数乘客沉默着等待机舱开门时,只有中国人大声说话,彼此留地址和电话,以便将来可以在美国多个朋友。范妮埋着头,她一直不肯与她邻座的中国人打招呼,她讨厌他们不在乎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艰苦,他们大大咧咧,对人从不说对不起和谢谢,撞了人也从不说抱歉,他们大声说话,不怕别人嫌弃,她在心里暗暗地骂:“改不掉的乡下人腔调。”。坐在同一排的日本女孩隔着甬道问她:“Whatnationalityyouare?”范妮讨厌她的日本口音英语,也讨厌她的势利相,于是她说:“Itisnotyourbusiness.”范妮直截了当的反感,把那个下巴尖尖的日本女孩吓了一跳,哗地转过脸去,再也不理范妮。其实,范妮最讨厌的是,她被这日本女孩提醒了自己的身份。在中国的时候,她并没有机会强调自己是不是中国人,现在,她知道,自己最不喜欢在公共场所让人特别指出是个中国人。她想起来,共产党一直把买办宣传为洋奴的事。 --------------- 第二章:时差(2) ---------------   舱门开了,乘客们蠕动着向外面走去。在登机桥的小窗口上,范妮突然就见到纽约的蓝天。它蓝得象一块在宝大祥布店的柜台上摊开的绸子一样,象上海跳水池里的深水区一样。这就是爷爷说到的纽约的蓝天了。然后,她看到了建筑物上的美国国旗,许多星星,许多蓝色的窄条子。JFK里到处都是国旗,小孩子帽子的正中也是,范妮以为这个时刻自己一定会象《人证》里唱草帽歌的那个黑人一样欣喜若狂,但是她却没有感到那样的高兴,她感到的是一种另她奇怪的害怕,就象上游泳课时,被老师逼着练习跳水,站在冰凉的池边,紧闭着眼睛向前扑去的那种害怕。   一走到机场的移民局检查大厅里,范妮就闻到一股咖啡香。一点也不沉闷潮湿,象太阳光那样又热,又新鲜,又浓烈的咖啡香,这是范妮第一次在这么大的地方闻到这样浓的咖啡香,她一口一口地吸着带着咖啡香的空气,然后,她又分辨出咖啡香里面的香水味道,那是与中国国产的香水所不同的清冽的香味,外国人身上的香水的味道。   范妮站在填写入境表的长桌子旁边,握着笔,填错了自己的护照号码,后来,又填错了维尔芬街的地址,她有点集中不了精力。在前进夜校上课的时候,有一天,托福课的老师带来了一本从香港带进来的黑封面的小书,叫《启思录》,里面有许多让人为难的问题。他在上课上腻了的时候,读几个问题问同学,让大家轻松一下。问题都很有趣,大家坐在座位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回答。有一个问题是:“要是给你25万美金,条件是,你永远不得回到自己的家乡,你愿意吗?”老师脸上带着讥讽似的笑容,他刚刚读完,教室里便轰堂大笑。“美国罐头”坐在范妮旁边大声说:“老师,给我们五万美金就可以了。”好象他会和范妮一起到美国去一样。那时他和范妮之间的感情开始有点暧昧,但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说。这时,另一个同学说:“老师,我只要五千美金。”在大家的哄笑声中,从五千美金降不要一分钱,最后的叫价是倒贴一千美金。那一期托福班还没有结束,“美国罐头”就离开中国去美国了,然后就是音讯全无。好在他和范妮从来就没有说破过,所以范妮心里有点惆怅,并没有伤到心。“美国罐头”也是到纽约来了,范妮握着笔,突然想到,也许他当时也站在这里填过一张入境卡,然后进入美国。今天,轮到了自己。他们俩没有象当时想象的那样会天各一方,而是到了同一个国家,而且还到了同一个城市。果然他们都为了到美国倒贴了一千美金,那是买飞机票的钱。   过移民局检查站时,范妮找了一条没有那些同机的中国人站的队伍去站着。可她刚站到队尾,就被一个在大厅里巡视的警察拦下,她说了什么,范妮没有听清,范妮赶紧说:“Pardon?”而那个女警察却不再说话,要过范妮的护照看了看,然后点着另外一条队伍,示意范妮去那条队伍。那就是和范妮同机的中国人站的队伍。范妮疑惑地看了女警察一眼,她伸手点了点护照检查通道上面的标示,范妮这才知道自己站到了美国公民入境通道上,而她不是,她得站到外国人通道上去。   检查范妮护照的,是一个坐在玻璃后面,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的黑人移民官,范妮对他勉强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但那个移民官直直地盯了她一眼,仍旧什么表情也没有。他翻开范妮的咖啡面子的护照,在电脑里啪嗒啪嗒地找着什么,然后又看了范妮一眼,这一次,范妮感到了他脸上的鄙夷。她想,她的中国护照,就是他可以象没听见一样对待自己的Hello的原因吧。范妮却不敢对他板着脸,她怕他不让自己通过移民局检查。也是在前进夜校的托福班上,她听说过美国机场的移民官有权拒绝有合法签证的人进入美国。她尽量拿出自己无辜的样子,望着他。他的皮肤是黑色的,但他的样子却更象一个欧洲人,他那种防贼似的样子,象一记耳光一样打向范妮。   他突然将范妮填的入境卡递了出来,对范妮说了句什么,但范妮还是什么也没听懂,她小心陪着笑,说:“Pardon?”   他又说了一遍,可范妮还是什么也听不懂,她晓得他说的是英语,可是,不是她学的那种英语。她转下头去看他手里的笔点着的地方,发现自己还是把维尔芬街的地址写错了,写到别的格子里去了。那黑人移民官从自己桌子上拿出一张空白的表格给她,并示意她先让到一边去写。   范妮回到刚刚想入非非的长桌子前,她小小心心地填好表,站回到外国人通道的队伍里。她发现自己原来一点也听不懂美国式的英语,就象她家洗衣服的安徽小保姆听不懂上海话那样。这次她学了乖,不再对移民官说Hello,可将重新填好的表格连同自己的护照交进窗口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脸上不由自主又陪上了笑。那个移民官照样一点也不理会她,仍旧是防贼那样的神情,还有勉强藏入那神情里的不欢迎。就象在上海开往闹市区的公共汽车上,上海小市民对乡下人的那种表情。   等范妮拿回敲了一个红色图章的护照,经过移民局的关口,到了行李大厅。行李转台上,已经有行李转出来了,花花绿绿的行李带来了到家的感觉。有人已经取了自己的行李,向海关的闸口走过去。当行李大厅的自动门在海关通道后面打开的时候,她听到外面有人惊喜地尖声大笑,那是亲人相逢的声音。通过海关后面的门,她看到到达大厅里面花花绿绿的人,墙上庆祝新年的大红蝴蝶结,还有大玻璃窗外的碧空。范妮才发现自己在发抖,从胃那里发出的颤抖一直波及到全身,范妮不得不咬紧牙,并握紧自己冰凉的手来控制自己。她不愿意失态,所以将紧握的拳头插到衣袋里,笔直地站在行李传送带旁。和她边上一起等行李的旅客们相比,她简直就象沙漠地带的树那么笔直和僵硬。 --------------- 第二章:时差(3) ---------------   海关通道后面的自动门因为不断有旅客出去,而不停地被打开,一股股热咖啡的香味扑进来,那是象阳光一样活生生的香味,安抚着默默发抖的范妮。   范妮在传送带上见到了各种各样漂亮的箱子,那是有钱人的箱子,结实,轻,贴着假日酒店的标志,有的箱子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粘纸,是经过了不同航空公司旅行的纪念标示。还有风尘仆仆的背囊,防雨面子的,顶上的带子紧紧缚着卷成一个筒的地毡,那是做自助旅行的年轻人的行李,他们要的是另一种更自由的生活方式,在行李上就能觉察到,将他们的行李与漂亮箱子放在一起,就能显出那漂亮箱子的乏味。可要是看到也是风尘仆仆,但象乡下人那样劳碌而拘谨的箱子,沉重,粗陋,难看地在拉练上吊着小铜锁,拦腰绑着加固用的细麻绳,总能在这样的箱子的什么地方看到中文字。   就象范妮的箱子一样。   远远的,范妮看到自己的箱子跟在一只通红的小箱子后面,那小箱子上面,银色的拉练象项链那样闪闪发光,而自己的黑箱子,它象米店里的大米包一样向自己转来了,带着一副闯荡江湖的泼辣。范妮的脸突然红了,她恨不得能不要伸手去取自己的箱子。她看到一个金发的年轻女孩,弯下腰的时候,曲卷的长发象窗纱一样拂向前,她伸手取下了那只红色箱子,喀哒一声就拉出了两条亮晶晶的拉杆。而当自己被绑得象炸药包一样的箱子转到面前的时候,范妮不得不伸手拿下它们。它们简直比石头还要重,箱子的把手一拎,就断开了,象猪耳朵一样耷拉着,她不得不拉住绑在上面的细麻绳,它们是结实的,可是勒肿了她的手指。她想到了上海街上那些提着大包小包简陋行李的外地民工,他们和范妮其实是一样的,行李不是为一次旅行用的,而是自己的全部家当。范妮惊奇地意识到,对纽约来说,自己和到上海的外地民工一样,是外来的穷人。并不是回家,而是来此地碰自己的运气。   一定是因为自己的箱子被绑得太奇怪了,海关的人远远的就看到了她,等她到了通道口,海关的人要她开箱检查。将自己的箱子用尽全力搬到海关的长条桌子上的时候,范妮的脸红得几乎要流出血来。范妮想到了在前进夜校学到的newconceptEnglish第三册里的课文,海关开箱子检查,遇到了瓶子,就怀疑是偷带的香水,范妮想起了一个男人读课文的声音:“Haveyouanythingtodeclare?”当时上课的英文老师还特别告诫说:“准备出国的同学注意了,这是飞机场海关的标准用语,意思是:有什么需要申报的吗?如果没有及时申报,被查出来,麻烦就大了。”这个老师总在上课中间提请“准备出国的同学”特别注意,他自己没有出过国,可是他精通许多出国要遇到的事,他也是出国迷之一。   胖大的海关官员示意范妮打开箱子,他根本什么都没有问。   范妮知道自己解不开那些麻绳。   “Itisverydifficultytoopen,Sir.”范妮窘迫地说,她恨不能说这箱子根本就不是她的。这时,胖官员沉着脸,用把锋利的小刀插到箱子和麻绳的缝里轻轻一挑,麻绳“蹦”地一跳,就断了,范妮从钱包里摸出小锁的钥匙来,打开锁住两条拉练的“永固”小锁,胖官员拉开拉练,箱子里的东西“扑”地一声顶了起来。范妮看到里面一堆白色内裤象蘑菇一样地涨了起来,出国的人总是买许多条内裤带到美国,在前进教室里的美国传奇中,美国的棉织品比中国的贵多了,而内裤是断断不能少的。   “这是什么?”他从箱子里翻出一包用塑料袋层层包好的东西。那是爷爷给爱丽丝婶婆带的浙江笋干,还是专门到淮海路上的长春土特产店里去买的。范妮看到他用手指捉住一角,好象拎着什么脏东西似的样子,突然就慌了神。她否认说:   "Idonotknow,itisjustagiftIbringforotherpeople,"刚说完,她马上意识到自己把动词的时态用错了,于是,她更正说,"Ibroughtitforotherpeople."   于是,爷爷为婶婆准备的礼物也被尖刀划开,海关的长桌子上立即散发出一股笋干的清香,用它烧红烧肉,或者烧蹄膀汤,猪肉里会吃进这种香味,而笋会把猪肉里的油全吸掉,这是家里传统的荤菜,冬天时红烧一大锅,大家都喜欢早上用它夹吐司面包吃,叔公说他一辈子都爱吃它。在四十年代,爷爷奶奶,叔公婶婆都在纽约住的时候,他们就从中国带来过。这是爷爷特地为婶婆准备的礼物,他知道婶婆什么都不会缺,除了从浙江来的笋干。   它虽然是干的,可也是植物,不可进入美国领土,那个胖官员将它扔进了长桌子下面的垃圾箱。“咚”的一声,把范妮的眼泪震出来了。她慌张地想,真的不能在这里哭出来。所以她将自己的眼睛尽量睁大,使那些突如其来的眼泪有地方可以存住,不要流下来。   胖官员合上箱子软耷耷的盖子,警告范妮说:“不要带你不知道内容的包裹,这对你不好。”   "是的。"范妮说。   出了海关灰色的玻璃门,范妮突然看到阳光灿烂的大厅,蓝天象刀一样从天上劈来。人们在各自的行李车边上拥抱亲吻,发出种种快乐的声音。   她见到一个混血的男青年举着她的名字,她的名字被写成了英文:FannyWang,在那个混血青年的脸上,她看到了一张和爷爷长得十分相似的大嘴。他的头发卷卷的,上了定型的赭哩水,梳得纹丝不动。这是范妮见到的最干净的青年,甚至他的鞋边都没有一点浮尘。 --------------- 第二章:时差(4) ---------------   范妮向他走去,朝他笑,这一笑,眼泪才掉下来,象摇了一下留着雨水的树枝,本来存得好好的雨滴就都落下来了一样。   他奇怪地看看她,问:“AreyouFannyWangfromShanghai?"   "Yes."范妮回答,这下她明白过来,原来他不会说中国话。   "TonyWang."他指着自己说。他笑起来,从面颊到嘴角,一路柔和地弯下来,很象费翔。   他是王家的小辈,算起来,也是范妮的嫡亲堂弟。他家住在新泽西,是婶婆请他将范妮接到格林威治村的房子里去。他的车是一辆白色的雪佛莱,当他帮范妮把箱子搬到自己的车上,被那合不上盖子的沉重箱子吓了一跳。范妮暗自庆幸在海关检查时,已经把麻绳都扔掉了,可以不用在美国堂弟面前出丑。他只以为是航空公司把箱子压坏了,问范妮要不要去航空公司的柜台登记,让他们理赔。   “这是你的权利。”他站在车前说。   范妮只是摇头。   他对范妮耸肩:“好吧,这也是你的权利。”   他们离开肯尼迪机场向曼哈顿下城去,范妮第一次看到了曼哈顿岛上的高楼。新年就要来了,到处都有红色的橱窗。卡地亚的纽约总部大楼把整幢楼都扎上了红色的蝴蝶结,象个巨大的礼物盒。这是范妮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房子,她根本不知道卡地亚是什么意思。洛克非勒中心广场上的大圣诞树上,闪着数不清的彩灯。通向圣诞树的路边,排着两排银色的天使。许多人站在那里照相。时代广场上的大苹果也吊起来了,那是纽约新年的传统节目,在新年的第一分钟,它会碎下来,拿到大苹果里面掉下来东西的人,表示着会在新的一年里有好运气。范妮象看电影那样,看着曼哈顿的街景从车窗外掠过。   “Nice,An?”他问。   “Yes.”范妮说,“Abitlikeamovie.”   穿着纽约式黑呢长大衣的人群聚集在第五大道高楼的沟壑里过马路,大多是穿着讲究的纽约人,许多人手里拿着大包小包的百货公司的提袋,范妮以为他们是在为新年采购礼物,可托尼说大多数人是去店里退掉自己不喜欢的圣诞礼物,换回钱来。“你知道圣诞节吗?”他问。   范妮说:“我们在上海也过圣诞节。”   大概听出来范妮语气里的介意,托尼马上掉过头来说抱歉,他说:“我不知道什么中国的事情。”   “那你知道上海的事情吗?”范妮问。   “Yes,Ihaveheardaboutit,theoldpeoplealwayssayShanghaiisasmallNewYork.”他接着说了很多,但范妮又开始听不懂了,开始是一个词,后来不知道的词堆积起来,就一点也听不懂了。她有点慌神,可是她还是在脸上堆上笑来掩饰。因为她实在不想再说一个Pardon,连想都不愿意想到这个词。托尼看看她,他猜出来她的状况,就不再说话了。范妮感到他是怕自己听不懂受窘,才不说话了的。和自己的堂弟也搭不上话,让范妮感到十分羞愧。   在拥挤的纽约市区里,他们的车不停遇到红灯和抢道的出租车,托尼只好不停地刹车,一下一下,身体往前冲,范妮开始晕车了。头昏,舌头下面开始一阵阵地出酸水,肚子也有点疼了,她实在怕自己会吐出来,她悄悄地掐右手上的合谷穴,听说那个穴位对镇定安神有效。车窗外,一片片树林掠过,托尼告诉她,那是曼哈顿岛上的中央公园,他最喜欢这个地方。范妮这次倒是每个词都听懂了,她赶紧表示出来。中央公园很长,边上的老公寓门口站着黑制服笔挺的拉门人,比起上海的希尔顿酒店前面的拉门人来说,要专业得多。托尼说,这些公寓里住着的,是真正的纽约富人。当年列农也住在这里,并在这里的街口被刺杀。   “是他的歌迷杀的,对吧。”范妮忍着一阵阵的恶心说。   “也有人说其实是被FBI杀的。”托尼说。   终于到了维尔芬街,终于可以从车里出来了,范妮几乎是高兴自己可以离开这个对自己小心翼翼的堂弟。她的房间是两间一套的公寓里的一间,另外一间是另一个纽约大学的男生住。他们一起合用厨房和浴室,以及电话。托尼带来了钥匙,一开门,门里面的热气夹着浓烈的咖啡气味扑面而来,范妮被这咖啡暖烘烘的气味一熏,一个恶心打上来,带上来一些酸水,里面有可乐的味道,那还是飞机上喝的。她竭尽全力做出正常的样子,向托尼道谢,并送托尼到门口,在他下楼梯的时候,候着,道着再见,听着自己的声音在陌生的高高天花板下面的楼梯上回响,象一个外国电影里的场景。   等托尼一离开,范妮就三步两步绕过行李,冲到厕所间去,大吐特吐,飞机上吃的意大利面条,喝的可乐,还有酸咸的话梅粒子,在飞机上二十多个小时吃下去的东西,好象全都翻江倒海地吐了出来,好象她的胃一离开上海就停止消化了,将后来在美国西北航空上吃的东西,暂时存在里面而已。那些东西喷得马桶边上都是。   等范妮搜肠刮肚地吐干净了,软软地站在洗脸池子前漱口洗脸,她看到面前的镜子里有一张蜡黄的脸,颧骨上的雀斑都泛出来了,这是自己的脸啊,范妮简直不能承认这一点,它象同飞机的那些中国人一样蜡黄和疲惫,又宽大,实在象东亚病夫。范妮掉头去看架子上的牙刷,它的柄象小棍子那么粗,而牙刷却象儿童用的那么小,然后她看到旁边还放着一些小钩子,小镜子,象是和牙刷一套的,那是同屋的美国人用的,托尼说他叫鲁,鲁.卡撒特,是爱尔兰人的后代。卡撒特先生,范妮心里想了想,在中学的英文课上,有个同学总是把先生和女士读错,但愿自己不要读错。卡撒特先生倒是个考究的人呢,象牙医一样认真地对待自己的牙齿。 --------------- 第二章:时差(5) ---------------   洗脸池的龙头是老式的样子,象范妮家用的龙头差不多,龙头中间也嵌着一块圆圆的白瓷马赛克,上面烧着一个蓝色的“H”和“C”,表示冷热水龙头。维尼叔叔总是说自己家的房子是连水龙头都从美国进口的考究房子,范妮总是怀疑维尼叔叔夸大从前的事,但现在看来,他倒是对的。只是爷爷从来不提过去的事,维尼叔叔四岁的时候,上海就解放了,他是怎么知道家里的龙头是从美国进口的呢?在上海的家里,热水龙头从来没有热水流出来,倒是象张爱玲散文里写的那样,要是不当心动了那个龙头,龙头后面的管子就会发出“赫赫”的声音,象冬天发哮喘人那过敏的气管。现在,范妮试着打开那个“H”,里面马上就流出了热水。将热水泼在脸上,范妮感到舒服起来。   她索性回房间去开箱子,找出衣服和毛巾来,洗了个热水澡。从“H”里出来的热水,哗哗地从头发上到背脊上,然后再从屁股直到腿上,象被人抚摩着一样,范妮在热水下站着,从热水的蒸气里看到街对面的红砖房子,黑色的窗框,还有里面窗台上放着的一枝铜蜡烛台,象一根树干分出了七根树枝一样,那蜡烛台分出了七根蜡烛座,上面插着七枝白色细蜡烛。范妮扬起头来,张大嘴,将热水接到自己的嘴里,再慢慢地吐出来。从里到外,身体轻轻地荡漾着,她知道自己这是真的到了美国,到了能真正用“H”里的热水,而不是只能听坏掉的水管子里“赫赫”声音的地方。   洗完澡以后,范妮习惯要开窗,她将窗子往上提,和上海的窗子一样,这里也是用提的。她听到了哗哗的声音,往天上看,却看到了满眼的蓝。她想起了什么,于是将头伸出去,果然她看到了远远的路口,有一个小街心花园,那里有一个石头的喷泉,在阳光下,那喷泉流出来的水,象银子一样闪着光。如下雨那样的水声,就象是爷爷形容的一样,就是石头喷泉的声音。它长得上海家中小花园里一样,只是看上去有与上海不同的年轻和袅娜的姿态。范妮伸长了脖子,望那熟悉而陌生的石头喷泉,“这是纽约,这是格林威治村,这是维尔芬街,这是FannyWang。”她想。   到了半夜,范妮好象被渴醒过来,房间里没有拉上窗帘,满地板都是窗外防火楼梯的黑影子。寂静中,范妮听到身边有丝丝的声音,然后,她发现那是她床边的热水汀在工作,房间里又暖又干。范妮看了看放在枕下的手表,它还是上海的时间,按照13个小时的时差,现在应该是上海的下午。范妮感到自己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她想起爷爷告诉她的时差,上海和纽约差了13小时,虽然人已经到了纽约,但身体里的生物钟还会按照上海的时间工作,晚上睡不着,白天想睡觉。人象生了肝炎一样难过。范妮想,大概自己的时差已经来了。   于是,范妮决定起来整理行李。格林威治村的房租贵得要命,她租的是这套公寓里的小间,一床,一桌子,一橱,唯一剩下的一小块空地上已经堆满了行李。   在箱子里被压皱变形的衣服,象上海春节时小菜场里冰冻的鸡鸭。范妮想到,自己忘记应该带一个电熨斗来。范妮当时没有觉得时差有什么不好,能在半夜里精神抖擞,她觉得也很好。她将一段丝绸放出来,笋干已经被扔到垃圾筒里去了,她也不能空着手去见爱丽丝婶婆,于是她决定把这段从杭州买来的丝绸送给婶婆当见面礼。范妮还带着一些中国人送人的小礼物,象龙虎牌万金油,水仙牌风油精,绣花的真丝手帕,安徽的彩色墨。要是需要送人礼物,就不必要在纽约买了。范妮将那些东西放进抽屉里。把自己带了一些零食放进另一个抽屉。那是些苏州话梅,奶油杨梅,干草杨桃片,这是普通上海女孩子都喜欢在嘴里含一点的零食。带来的酱油和榨菜在塑料袋里散发着油酱店咸咸的气味,到了美国,范妮才感到那气味是那么冲鼻子,她不好意思将它们放到厨房间去,让那个用五个头,大概还有电池的牙刷的卡撒特先生看到她不远万里带来的东西有这种味道。于是,她仍旧用塑料纸包好了,放在自己房间的柜子角落里。   整理完自己的东西,范妮坐到宽宽的窗台上,望下面静静的街道,对面有一栋房子的低楼,是家小店,在墙上钉了一块长方的店幌子,白底子,上面画了一个黑色的女人头像,那女人戴着老式的小帽,上面还竖着根羽毛,很有风情的样子,范妮猜不出那是什么店。她想象里,在纽约住了大半辈子的婶婆,就是这个样子吧。而要是爷爷奶奶当时不回上海,自己也应该开白色雪佛莱车的纽约女孩,从行李传送带上取的是一只红色小箱子。   格林威治村的天空一点点红了起来,白色的大鸟从哈得森河上飞过来,站在维尔芬街上的石头喷泉里喝了水。范妮一直在窗台上坐到天亮,她的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等范妮找到厨房,才看到厨房的冰箱上用吸铁石粘着一张给自己的字条,是鲁留下的,他过圣诞去了,告诉她一些注意事项。诸如,可以用冰箱中的一半地方,可以用电话,电话旁边有一个计话器,用了电话以后,把上面的数字自己记在电话旁边的小本子上,到帐单来了以后,可以各自付帐。也许他是个细心的人,还告诉她如果要买东西的话,走出维尔芬街,向北两个街口,就是百老汇大街,那里有各种商店,最近的一家超级市场就很大。沿着百老汇大街往下走,就是中国城。看上去他知道范妮是个中国人,可是他一定不会知道范妮并不认为自己喜欢去中国城。鲁的字又小又草,把ing写成一条直线,最后加一个弯钩,在头上加一个小点。一点也不象范妮看习惯的英文花体字,她站在冰箱门上看了半天才猜出来的,有的词是真的不认识,范妮还查了词典。厨房里很干净,冰箱里几乎是空的,只有一些酸奶和一盒黄油。墙上的柜子里放着咖啡和煮咖啡用的过滤纸,还有一些意大利面条。 --------------- 第二章:时差(6) ---------------   早上,范妮给婶婆打了电话。婶婆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响,象那些耳朵不太好的老人一样。“CallmeAliceifyoulike.”当范妮叫她婶婆时,她这样说。   范妮问什么时候可以去拜访她,婶婆说上午她已经有客人来拜访,范妮也需要先安顿好自己,所以,她认为下午TeaTime时见面更合适。范妮原以为婶婆会马上让她过去,甚至想到,也许她们也会象电视里报道的台湾老兵回家省亲那样抱着哭成一团,只是没想到要等到TeaTime。   范妮挂了电话,突然感到肚子饿了。她想吃上海的小馄饨,很薄的皮子,能看到里面裹着指甲大小的一团肉米,汤很清,上面漂着黄色的蛋皮丝,老绿色的榨菜丝,还有深紫色的紫菜以及绿色的小葱末。她想起来,自己从昨天下飞机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要是自己不找,再也没有人来催她吃饭。然而,这屋子里,范妮连一粒米都没有。   范妮拿了钱和钥匙,下楼去。走了些弯路,问了些人,找到了鲁说的那家超级市场,范妮见到不少学生模样的人出入,她于是跟着他们往里面走,象他们一样在入口的地方随手拿了一只塑料篮子。有人在买烟肉的柜台前买小面包,和几片烟肉,卖肉的人会帮他们把烟肉夹到圆面包里,还在里面放上一小段酸黄瓜,或者阉过的尖辣椒。范妮也跟过去买了一个,她以为那样的夹肉面包叫sandwich,其实他们叫它hamburger。范妮又为自己的错误涨红了脸,她拿了hamburger,赶快离开烟肉的柜台。这次她比较麻木了一点。   或者说,她来不及多想,她被这家百老汇大街上的超级市场镇住了。她第一次看到那么多花花绿绿的商品,喜气洋洋,无穷无尽,都放在唾手可得的架子上。几十种牌子的巧克力,几十种牌子的奶酪,几十种样子的蛋糕,都是新鲜出炉的,几十种牌子的日霜,晚霜和护手液,还有范妮不知道怎么用的紧肤水,爽肤水,柔肤水,以及防晒霜,隔离霜,精华素,唤肤液,修复水,范妮不是那种上海弄堂里对化妆品喋喋不休,孜孜以求的小市民女孩,也不是一年四季都用一筒雪花膏,只花心思在读书上的清高的女孩,但她在那些化妆品的货架前走过的时候,还是被它们吓了一跳。然后,她发现有许多东西,她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接着,她又发现原来可口可乐在美国,居然比在上海要便宜好几倍。她是在这时开始留意货架上面标着的价钱,刚看上去,那些东西都只有几十块钱,甚至只有几块钱,几个quarter,但要是按照美元和人民币在黑市上1比8.9来算,这里的东西除了可乐和洋鸡蛋,真的都贵。最贵的,竟然是范妮不得不买的大米。那种象针一样两头尖的泰国米,要卖到0.99五百克,也就是八元人民币一斤。象装蛋糕粉一样,它们被装在考究的纸头盒子里,盒子口上还有一个用锯齿线划出来的小口子,很方便打开。大米居然是这个价钱,给了范妮很大的打击。她已经听说纽约的生活指数高,可是她不知道要高到这种程度。她不得不买米,这是她的主食,但她怎么也买不下手,最后她拿了塑料袋包的简装米,它们放在角落里,看上去是落脚货。范妮算了算,五斤里面,可以便宜到一斤。范妮已经离开了,可是走了几步,又回来,再拿了一包米。   到底要在这里过日子,家里的安徽小保姆买米,都是一口袋一口袋的。   范妮看到了日本酱油,果然比她带来的中国酱油要贵十倍以上,这让范妮高兴,好象拾到便宜一样。因为想到自己有酱油,她买了一块肉,她想要做红烧肉吃,因为不想将肥肉扔掉,她特地挑了瘦肉多的剥皮小蹄膀。到结帐的时候,她才发现那块肉贵得让人不能置信。等回去煮了,她才发现那块肉又白又硬,如同木头,而且一点没有猪肉的香味。范妮在上海并不下厨,所以她以为需要用文火笃,但是过了两个小时,那块肉在没有油花的酱油汤里越缩越小,也越来越硬。范妮从垃圾袋里找回那块肉的包装,拿了本词典一项项查过来,这才发现那上面的Turkey,并不是和土耳其有关的产地,而是“火鸡”。她原来买的是一块美国人圣诞节和感恩节吃的火鸡腿,根本不是上海小菜场里的热气剥皮小蹄膀。范妮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学过“火鸡”的英文。   范妮努力将那烧不烂的火鸡腿咽下去,她不想将木渣一样的火鸡肉倒到马桶里冲了了事,大概不想浪费,也不想确认自己的失败。火鸡肉用中国酱油红烧以后,嚼在嘴里,象微微烧焦的老树枝,用饭裹着,一口口地吞下去。范妮的心情渐渐开始恶劣起来。她把自己的公寓弄得到处都是中国酱油的气味,在没有混合足够的脂肪和肉香,也没有加进去足够的糖和黄酒的时候,中国酱油会发出有点苦涩的焦臭,努力吃饭的范妮觉得自己快被熏晕了,一阵阵的恶心泛上来。她的胃里还感到饿,可她吃下去的东西都堵在嗓子口,随时可以张嘴吐出来。   她吃了些榨菜,才勉强把它们都赶下肚子里去。她想起来妈妈说的话,榨菜是世界上最落胃的东西,只要有榨菜,人就可以活下去。这时,范妮不得不承认,妈妈是对的。   下午找到婶婆在华盛顿广场边上的家时,范妮觉得自己的头还在一阵阵发晕,这时正是上海时间的下半夜,她在棕色砖墙的房子前走过,好象走在睡梦里。也是前进夜校的同学说的,到了美国以后一定会有一个星期左右的时差,这时候,不可以按照你身体里那个还在上海时间的生物钟去睡觉,一定要按照美国时间作息,这样才能将那个身体里面的生物钟调整过来,适应美国。范妮做得很努力,拼命地在熟睡和晕旋中挣扎着四处走动。 --------------- 第二章:时差(7) ---------------   婶婆住的是一个干净的老公寓。范妮一推门进去,里面一股热气带着咖啡气味扑来,还有加了芳香剂的清洗液的味道。美国室内的暖气,高到许多人都只穿汗衫。范妮在电梯里打了一个大大的恶心,她闻到自己胃里存着的红烧火鸡味道。寡淡的火鸡肉衬托出了中国酱油烧焦木头般的难闻气味。   婶婆正候在电梯口等着范妮。她是个小个子的老太太,她眉毛细得已经看不见了,用眉笔高高地挑上去,再弯弯地顺下来,贤淑又有风情。楼道里有点暗,范妮头昏眼花,可她还是用力看着婶婆,看到她嘴唇上的大红唇膏,范妮想起《良友》画报里的女人。“Alice年轻的时候也能算得上是个美人。”叔公对范妮说过,“她教养好,又很摩登,一口好英文。”她身上穿着一件塔夫绸的长袍,象是从四十年代的好莱坞电影里走下来的人一样。   “我懊悔没有关照你,可以从广场拐过来就看见的那个Playground的门进来,那里最好找。”婶婆的嗓音很柔和,但是也很硬朗。她直直地站在那里,看不出曾经摔坏了股骨,不得不有九十天躺在床上,让骨头自己康复的经历,许多老人因为摔断骨头而失去活力,迅速死亡,但婶婆不但康复了,而且还保留着让范妮惊奇的女人的讲究和漂亮。接近婶婆的时候,范妮甚至闻到了婶婆身上淡淡的清香。   婶婆将范妮让进门来。她走得很慢,范妮伸手去扶她,她愿意表现出自己这个小辈可以照顾她的乖巧。但是婶婆挡开她的手,说:“我自己能走。”   范妮赶快收回手。   范妮告诉婶婆,美国海关将爷爷送给婶婆的浙江笋干翻出来充公的事情。婶婆将自己的眉毛挑得高高的,说:“他们就是专挑一看就是新到美国的人翻东西。”   婶婆点给范妮看她客厅里养着的绿色藤蔓。靠着窗台的那堵墙上,吊着一些透明的塑料绳子,上面爬满了绿色的藤蔓。那些室内的藤蔓原来是到马来西亚旅行,偷偷带回纽约的。“就放在我的coat里面,”她得意地说,那马来西亚的藤蔓,如今已经养了十多年了。   “我很抱歉,没有能把笋干带给你。”范妮再三表示抱歉,她小心地引导婶婆说上海话,她想,那么多年,她生活在美国,说英文,大概乡音会让她变得有点多愁善感,像那种抱着亲人痛哭流涕的老华侨那样。“你想上海吧。”   “不,不是真的想。”婶婆否认说,“就是想,也是想我年轻时代的那个上海,而不是现在的上海,我的上海已经消失了。现在上海对我来说,是一个比纽约还要陌生的地方。”婶婆随着范妮,说起上海话来。就象叔公说的那样,与爷爷说的口音有所不同。她的口音里面有一些“er”。但是,婶婆很快就又转回英文,婶婆说英文时的声音和说上海话的时候不一样,突然声音就低了下去,不象她说上海话时那么妩媚。好象她说英文比说上海话要更自在和自如,也更庄重。她呈现出和《良友》画报上的柔和的上海老式女人不同的硬朗。范妮的心里有点失望,也有点羡慕。   婶婆家的客厅里放满了中国古老的家具,鸡翅木椅子背上嵌着兽骨拼成的梅花,大青花瓶子里插着枯了的红玫瑰,在走廊上挂着山水的画轴。范妮突然想起来小时候看到过的东西。很小的时候,在弄堂里,上幼儿园回来,家家的大门都敞开着,从里面搬出东西来烧和砸,每家的屋子里,都搬出来那么多东西,象山一样堆着,被抄家的房子前,还有大堆的红木家具堆着,等待大卡车来搬走。那些东西,就象婶婆格林威治村的家,好看得有一点闷人。范妮以为婶婆的家会像茜茜公主的宫殿,是巴洛克式的但没有想到会是一个有红木家具的客厅。范妮其实从来看到过用中国的老式家具布置出来的客厅,在走进纽约的婶婆的客厅以前。   爷爷早在郎尼叔叔出事以后,就将家里的整套红木家具送到旧货店里去卖了,将奶奶的钢琴送给了街道办的幼儿园。那钢琴是奶奶的陪嫁,是一个从奥地利来上海的犹太制琴匠用手工做的,琴的共鸣箱底,还有他的签名。还是维尼叔叔后来带范妮到那家街道幼儿园去,指给她自己家的琴。幼儿园的老师们都知道这件事,看到他们来了,都主动带他们到放着钢琴的屋子里去,好象同情他们对钢琴的感情。钢琴盖上,被人放过热茶杯,有点烫坏了,老师用胖胖的手指抚摩着那个印记,很抱歉的样子。爷爷甚至把家里的一楼主动送给国家,由房产局作为国家拥有的房屋,分配给了一户教师住。在范妮的记忆里,家里从来都是漆了棕色油漆的普通家具,大衣橱的镜子也和别人家一样是变形的,因为质量低劣。然而,当弄堂里抄家声响成一片时,她家是弄堂里最干净,也是最安静的人家,即使是楼下的教师家,也有学校的红卫兵来抄过家。那时候,家里人提心吊胆,怕也被人抄家,爷爷逼着维尼叔叔将他存着的唱片统统送走,连英文词典也送走。但是,家里却一次也没有被人来抄过。说到底,爷爷是个埋头画图纸的老助理工程师,从来没被走资派重用过,平时就像块铺在路上的石子一样与世无争。过后,维尼叔叔一直心疼被那些烧掉,扔掉的东西,维尼叔叔认定它们再也找不回来,也再买不到了,就象那个旧社会一样。但爷爷从来不置一词。 --------------- 第二章:时差(8) ---------------   “我欢喜在客厅里用中国家具。在纽约把它们找齐了,真的不容易。但是,你知道,我除了爱旅行以外的爱好是什么?就是去找老式的中国家具。我喜欢它们的情调。”婶婆对范妮说,“将它们换一种摩登的风格摆放起来,最让人舒服。这是我从维也纳的青春艺术风格里面学来的。你晓得我年轻的时候常常做什么?我常常在家里自己把家具摆来摆去,就我一个人,像苦力一样工作。但我最享受摆出一个新风格的乐趣。”   范妮一点也没有想到,婶婆是这样的人。   沙发前的嵌骨茶几上,已经放好了几个细瓷的小碟子,里面放着黄油曲奇,切成四小块的糖纳子,黑色的巧克力饼干,牛奶壶,糖缸,还有两套茶杯。这是专门为范妮准备的。“makeyourselfcomfortable.”婶婆吩咐说。   婶婆家的沙发到底老了,一坐下去,就软软地往下陷,象在梦里从楼上堕下的感觉一样。范妮努力维持着端正的背脊,不把自己的头靠到软垫上去。她也要自己和婶婆的风度相衬。   婶婆打量着范妮,突然微微笑了:“你的嘴让我想起甄展。”   “真的啊。”范妮对婶婆笑,“我家都是这样的大嘴,象黄鱼。”范妮一边开自己的玩笑,一边紧紧地掐自己的合谷穴,想让自己的胃安定下来。   “甄展有没有告诉你,你其实长得更象你奶奶。”婶婆说,“你的手指长得像。她的手指最漂亮,所以她总是不停地买好看的戒指,吸引人注意她的手指。她是个citygirl。”   这真让范妮吃惊,她张开自己的手看了看,她还一直以为自己和简妮的手都长得好,是因为像妈妈,因为爸爸和郎尼叔叔的手都像农民一样粗大,维尼叔叔的手长得像爷爷一样。原来自己像奶奶啊,她马上想到了爷爷对自己的疼爱。   “我们家的照片全部被爷爷烧掉了,怕被人抄去。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奶奶的样子。”范妮说。   “全都被你的爷爷烧掉了?”婶婆挑起她的眉毛,“他会做这样的事情?范妮是最喜欢照相的人,你爷爷也是最喜欢玩照相机的人,你爷爷为你奶奶照的相,还摆在百老汇大厦楼下的照相店橱窗里过,他把照片都烧掉了?”   “他怕别人来抄家。”范妮说。她想起爷爷,他从来都不说从前的事情,什么都不说,要是有人问起,像饶舌的维尼叔叔,他就是有本事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照样什么也不说。这也是为了怕家里的事情终于传出去,惹来灾祸吧。他也从不说奶奶的事。以至于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是维尼叔叔告诉范妮的,而范妮常常怀疑那些事情是疯狂怀旧的维尼叔叔自己幻想出来的。   “我会为你找来看,我这里还有许多。”婶婆许诺说。   “你总晓得你的奶奶也叫范妮吧?”婶婆说。范妮想起爷爷的嘱咐,要是见到奶奶,一定要告诉奶奶,自己的名字叫范妮。奶奶1955年离开上海去香港,范妮1964年出生。原来自己叫范妮是这个原因,甚至连爸爸妈妈都没有告诉过自己。维尼叔叔会告诉自己的,但显然维尼叔叔自己也不知道。   这家里,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呢?范妮想。   “你见到过我奶奶吗?他们说你是最后一个见到奶奶的人。”范妮问。   “我在看唐人街过年游行的时候遇见她,还没有说两句话,人一挤,就散了。现在我才知道她是要避开我。”婶婆说。   “为什么她不想跟我们家联系呢,其实爷爷真的一直很想她的,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就是我也是刚刚知道自己叫范妮,是为了纪念奶奶,维尼叔叔告诉我说,爷爷大概以为,那时候奶奶叫他申请到香港去,他没有申请,奶奶记恨他了。其实,当时上海的情况是,奶奶走了不久,申请到香港去,就越来越严了,好象你要叛国一样。要是勉强去申请,不要说不能批准,把柄也被别人抓在手里了。爷爷在造船厂这种要紧的部门工作,爷爷以为共产党会让他参加设计。”范妮说。   “甄展是这样的,他一直有精英思想的,他恨国民党的愚蠢,所以他有点粉红色。那时候,这是大学生里面最时髦的。”婶婆说,“他和你的奶奶真的不一样。你奶奶,你看到照片就知道了,是摩登人。但是,他们两个人真的相爱,他们两个人只要在一起,就一直像鸽子一样,不停地亲嘴。”婶婆说着笑起来,摇着她满头整齐的白色卷发,“他们是维尔芬街上最性感的中国人。”   “什么叫粉红?”范妮问。   “就是倾向社会主义的人,又不是共产党,那时候我们叫他们pinker。”婶婆说。   爷爷居然会愚蠢到倾向共产党的地步?范妮被气得笑了出来。她想起来郎尼叔叔脸上对爷爷永远爱理不理的样子,爸爸和爷爷之间的隔膜,还有从不说人不是的维尼叔叔对爷爷的遗憾,而爷爷的脸总是像尘封的门一样。爷爷这就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吧。   “难怪后来我们找奶奶,都是由维尼叔叔出面的。”范妮说,“爷爷不好意思自己再出面了吧。他的粉红色,把我们一家人弄得家破人亡的。但是,”范妮又接着问,“她为什么不要我们了呢?”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王家在上海已经问过了一百遍,一千遍。   在上海的家里,虽然大家都不说什么,可都在心里想,奶奶是嫌他们要出去靠她,太麻烦。他们都有那种被抛弃的穷亲戚的悻悻然,但是还是不能相信奶奶对自己的骨肉也会这样。还有广泛的猜测,奶奶在那里有了新家,有了自己的男人了,这是可以理解的,那么多年,一个人。但从亲戚们那里来的消息说,奶奶并没有另外组织家庭,她一直是一个人。奶奶一直是王家的一个谜,一个至关重要的谜。 --------------- 第二章:时差(9) ---------------   “我不是真正晓得,但是我猜想,大概她过得不如意,就不想让大家知道,更不愿意你们在上海的人知道。好多上海人,老是把美国想得像天堂一样。要是实际情况不像他们想的那么好,大家就失望。托尼家就遇到过这样的事,将亲戚担保出来了,亲戚到他们家一看,没有住在第五大道上,而是住在新泽西的老房子里面,就看不起他们了。将他们家的人真正气煞。你奶奶是最要面子的人。”婶婆说,“你们到处找她,吓得她连跟我们亲戚的联系都断了。”   范妮看着婶婆,简直不能够相信她的话。这一切,仅仅因为奶奶面子上过不去,也就是虚荣心?奶奶她知道上海的家里人是怎样渴望要逃出来的吗?大家将她当成救命稻草。而她仅仅因为她在美国混得不那么好,就这样一避了之?   “我相信范妮会这样。她是这种小姐脾气。”婶婆说。   范妮摇着头:“那她也太自私了。”   但婶婆说:“这是她的权利。她不愿意自己的生活敞开给别人看到,这样并不过分。”   “但是我们在上海吃了那么多苦,”范妮说。   婶婆说:“这并不是范妮造成的,这是命运,她是没有吃到你们的苦,这是她的幸运,你们是不幸的,但你的奶奶不能因为住在纽约,就要为你们在上海吃的苦承担责任,对不对?她并没有责任。”   这是范妮所没有想到过的。但是,还是感到不能接受这样冷酷的解释。   “那你知道奶奶住在哪里吗?”范妮不甘心地问。   “不知道。好象是在唐人街里住着,或者附近。她不愿意多说。”婶婆说。   要是这样的话,奶奶也太自私了。范妮想。   她们沉默下来。   婶婆家里也有种香水和咖啡以及忌司混合在一起的外国气味,和着强烈的暖气潜来,范妮的头晕和恶心再一次席卷了她整个发软的身体。范妮的英文在舌头上打着滚,好象控制不了它的发音,时态的错误滚滚而来,让范妮深深感到羞耻。她还是尝试着说上海话,但婶婆却说着说着就回到英语上去了。这短暂的沉默,让范妮松了口气。她的心里突然感到有一点惘然:新生活是真的来到了范妮面前,但是,处处都是意外,这种意外,处处都在提醒着范妮努力想要假装不知道的陌生感,那是对自己信心的打击。   婶婆说:“托尼打电话来过。告诉我,将你送到了。托尼还问起,你是不是个communist,他说中共现在不让学生出国,能到美国来的,都是communist。”   范妮想起托尼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在过第五大道的时候跟她说什么“这就是资本主义啊”,她恍然大悟,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我是communist?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这辈子还有人看我象一个communist。我从小学一年级到中学毕业,所有的评语上都说要注意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刻苦改造世界观。”   托尼简直疯了。   “他太不懂得看人了。”范妮摇着头。   婶婆将手按了按范妮的胳膊,表示安慰,“他在美国长大,连中国话都不能说了。”但范妮感到婶婆也显然是松了一口气。这是她第一次碰范妮的身体,表示亲热和接受,范妮想,也许婶婆也怕自己真的是个国家派出来的communist吧,只是她借了托尼的问题来问自己。“太可笑了。”范妮怨恨地想。她忍不住说:“爱丽丝你也会这么猜我吗?”   婶婆耸起肩膀来:“我不知道。其实在我生活里所见,左倾的都是精英。但是左倾和中国共产党之间的关系我不晓得。和我实际上没有什么关系。”婶婆好象并不关心这个在范妮看来很严重的误会,她伸直她矮小精致的身体,将手在膝盖上轻拍一下:“Anyway,YouareinNewYorkcitynow,whatisyourplanthen?”   范妮被问得一愣:“总要先读书咯。”其实,她还真的还没有来得及想,自己真的到了美国以后,会怎样,要怎样。到美国,就是她的目标。要是不读书才可以到美国,她就不读书,要是非得读书才能到美国,那她就读书。象童话故事写到最后一句,总是“于是公主和王子结婚了,在他们的宫殿里渡过幸福的一生。”一样,它们也没有说结婚以后的事情,范妮也没有想到美国以后的事情。范妮意识到婶婆是对的,她现在已经在纽约了,新生活已经开始了,用不着老是纠缠在过去的是非里。她说,“我总是先读书再说吗。拿的就是学生签证。”   “我也进过三个月的Languagecollage,其实我当时的程度用不着去,在中西学的英文已经够用,我还演过莎士比亚的戏呢,在中西的时候。我只是在家里烦闷了,一天也不想多待下去。又没找到短期大学。然后我还是去大学读书的,我读儿童心理学,读master,再读doctor。”婶婆告诉范妮。   范妮心里算了算,需要好多年才能读完这些书。她有点怕读那么多年书,准备那么多次考试。她不敢告诉婶婆,自己是个怕考试,怕不停地学自己不会的东西的人。或者说,自己根本就是一个不想读书的人。   “要好好读书,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美国人,走到美国的生活中去。”婶婆看着范妮说。范妮隐约觉得这话象是个警告。这个已经有几十年没有生活在上海的婶婆,她知道什么,她以为范妮是什么,是盲流吗?是邮寄新娘吗?还是来发动美国革命的communist?她有点恼羞成怒,可装做什么感觉也没有的样子。婶婆用外国人才用的那种顶真的眼神盯着范妮看,接着说,“要真正爱美国,才能在此地生活得快乐。人的一生,快乐最重要。不管生活在哪里,都要快乐才好。”范妮对婶婆点头,她心里想,只怕自己是一生下来就热爱美国的那种人,这才拼死到美国来。 --------------- 第二章:时差(10) ---------------   范妮的脸上努力堆着笑,和婶婆喝茶,吃小点心,糖纳子甜得辣喉咙,加了牛奶的红茶有一股牛奶的腥味,头越来越重了,又恶心。   “我不想当王家的少奶奶,我想要自食其力,想自由,想随时可以出发去世界各处旅行,你知道我去了多少国家?除了东非洲,东亚的朝鲜和日本,欧洲的冰岛,我其他地方全都去过了。我去到了我所有想要去的地方。有时候我想,我的style,大概不合适有丈夫和孩子。”婶婆告诉范妮说。   原来婶婆和叔公离婚以后,一直是一个人独自生活。叔公说起过他和婶婆的事,婶婆到纽约去,开始只是去探亲。婶婆从中西女塾一毕业,就结婚,象她那些家里没有供她们去美国留学的同学一样,纷纷嫁入有钱的人家,当起少奶奶。婶婆家是个古董商人,不如王家有钱,叔公又在美国名校读商科,准备好要继承王家越来越大的家业的,叔公本人风流洋派,算得上是桩十全十美的好姻缘。但是,到底不能白头到老。   婶婆总结说:“我想,我是度过了自己满意的一生。”   她说了这么多老话,一定是范妮问了什么,但范妮却不怎么能清楚地想起来。她睁不大眼睛,她觉得自己已经睡着了。她奋力回应着婶婆的话,她说:“爷爷说他自己是栋梁变朽木啊。”   婶婆答应要把奶奶的照片,还有爷爷年轻时代的照片,凡是和上海从前的事情有关的照片都找出来,给范妮看。   从婶婆家告辞出来,握着婶婆给的一本曼哈顿导游书,范妮摸到了自己的家里,胡乱脱了衣服,她在梦中把自己放到被子里,她感到有西晒的阳光爬在自己的脸上,眼皮上一派通红,然后,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再次醒来,又是半夜,是上次醒来的时间。范妮这次感到的是饿。   她起床,用开水泡饭吃。豆鼓小鱼酱一泡进米汤里,就浮出一些金红色的油花,很香。范妮这时开始后悔自己带得少了。妈妈当时为范妮买了两瓶,而范妮觉得妈妈把她出国,当成她自己回新疆处理,很不耐烦。“已经到美国去了,为什么还要天天吃这种东西!”她那时对妈妈说。于是爸爸拿了一瓶出来,爸爸顺着范妮说,美国什么没有啊。那时,范妮想过,到了美国,就要象一个真正的美国人那样开始生活,说英文,吃面包和黄油,与一个金发碧眼的人恋爱,每个礼拜天早上都去教堂做礼拜。范妮想起来婶婆的警告,要不是自己多心的话,婶婆也希望自己从此可以做一个真正的美国人,她们的愿望其实是一样的。温软的米饭落到胃里,范妮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点力气,头也不那么昏了。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合谷上的皮肤上有淤血,是自己掐出来的。   想起来在回来的路上,她看到了满街的咖啡馆,小店,画廊,还有一家墙全用大玻璃做起来的透明的商店,里面满目奇异的水果,范妮从来没有在上海的商店里见到过,它们的颜色比做梦还要漂亮。那是一家无污染的水果店。格林威治村的街上,空气那么自由,有人在街上弹着把吉他卖唱,是范妮熟悉的歌,只是不晓得名字,范妮甚至还站下来听了一会。外面很冷,范妮用羽绒衣的帽子暖着头,在歌声中,她也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象熟睡时一样的细长与安稳。虽然是站着,但身体已经真的睡着了。那阳光明亮的格林威治村,却象梦里一样飘忽而隔离。有时差的身体,象一个误入阳间的鬼魂。   寂静昏黑的深夜里,范妮听到了格林威治村西面,哈德森河上的短汽笛声。她独自坐在陌生厨房的桌子前,空空的冰箱在启动时发出很响的声音,鲁的留条还在冰箱门上,用一只塑料的唐老鸦吸铁石吸着。鲁的童年时代大概是看滑稽的唐老鸦长大的,而范妮是在高中时才看到它的,每个星期天下午六点半,中央电视台播《米老鼠和唐老鸦》,爷爷,郎尼叔叔,范妮,维尼叔叔,统统围在电视机前看。弄堂里家家的窗户里都传来唐老鸦的“啊——呃”声,在范妮还不晓得这个声音,是英文里面表示对不好的事情的语气词时,已经和千万在电视机前看唐老鸦的人一起学会了唐老鸦式的啊——呃。   范妮吃饱了,身体也完全醒了,舒服了。她将桌子上的碗筷小菜都收拾起来,她突然想,自己在这纽约的深夜里睡不着,白天想睡得要吐,在这格林威治村的老公寓里吃着上海泡饭,闻到咖啡味道也要吐,别人说话听不懂,将三明治与汉堡包搞错都不算,连自己的身体居然也这样与纽约格格不入。   范妮躺回到自己的床上去,即使是睡不着,她也一直躺着。她翻开婶婆给她的曼哈顿导览书看,希望自己能看酸了眼睛睡着。她满心都是不服气,不服气自己是个纽约的外人。   那本关于曼哈顿的书里,有不少生词,但范妮还是颠颠簸簸地读懂了一个大概,范妮原来的美国知识也帮上了忙。这个从印地安土著手里廉价买来的岩石小岛,现在是摩天大楼林立的地方,是寸土寸金的世界中心。从格林威治村渐渐往上走,华尔街是世界金融中心,中央公园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市公园,百老汇是戏剧中心,第五大道是世界上最贵的商业街,全世界最有名的名牌都在那里开店,那里的大店减价时,英国女王都开了专机来买鞋子,百老汇大道上的剧院里夜夜笙歌,领位员都穿着黑色礼服,那里最好的座位要半年以前预定,音乐区的边上就是世界钻石中心,全世界85%的钻石和钻石交易是在这里完成的,在那里几个街区的首饰店里,可以看到全世界款式最全的钻石制品。再往上走,中央公园边上,是世界四大艺术博物馆之一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在那里可以看到米开朗琪罗,达芬奇,拉菲尔,凡高,塞尚,贝尼尼,透纳,毕加索,罗丹,莫耐的作品,范妮的心跟着那些名字扑通扑通地跳,从前,维尼叔叔偷偷将他们破旧的画册带回家来,偷偷地看,又当夜就还回去的情形范妮还历历在目,瘦高的维尼叔叔穿着黑色的粗呢短大衣,将书包背在大衣里,将画册藏在书包里,象一只乌鸦一样,骑着一辆旧蓝铃车,无声地经过弄堂那盏暗黄色的路灯。等他还了画册回家来,总是一脸沮丧,象刚被抢过一样。维尼叔叔说过,要是他有一天有了自由,他要将全世界的博物馆全都一一看过,四大世界博物馆,一个也不漏。现在,看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自由来到了范妮的面前,书上说,只要坐上从世界贸易中心底下出发的地铁,就直接可以到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下,只要一个token,就可以站在博物馆的大门口了。 --------------- 第二章:时差(11) ---------------   范妮的眼睛酸了,她闭上眼睛准备睡觉,但她的脑子清醒极了,这正是上海的下午四点钟,太阳光浮白地照在灰色的墙上,象影子一样,冬天的梧桐树干上,黄得旧旧的。那样的情形,回想起来,除了感伤以外,还有一点阴郁的浪漫。冰凉的室内,就是手里握着的一杯热茶是暖的。那时候在上海,是这样的盼望着美国啊,象一个流浪的人盼着回家。在婶婆那里,证实了维尼叔叔的说法,爷爷当年留在上海,没有响应奶奶,带着全家申请去香港探亲,借以逃离大陆,是因为当时妒忌压制爷爷的那个造船厂总工程师跟着国民党逃亡台湾,爷爷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有用武之地了,不肯轻易放弃。这是命运。奶奶消失,这也是命运。“怎么不好的命都摊到我们家里呢。”范妮忿忿地想,托尼就可以连句上海话都不会说,他对范妮的客气,其实是对穷亲戚加上communist的敬而远之。   第二天的上午,范妮真的按照婶婆给的旅行书上的线路,去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门厅里熙熙攘攘的,到处都能看到兴奋的参观者。   范妮将展厅一个一个地看过来,一一回忆起维尼叔叔漏夜送还的那些画册上的世界名画,许多的裸体女人,健壮到肥胖。许多的耶稣,在许多的十字架上流着血。范妮开始的时候还努力辨认画家的名字,回忆它们翻译成中文以后,大概会是谁,但很快,范妮就放弃了,她的心里一直很紧张,怕时间不够用,怕自己漏掉了好看的,著名的东西。那是在上海看借来的画册时的心情,匆匆的,含含糊糊的,总象是没有看懂。维尼叔叔有些总是在晚上悄无声息地走进家里来的朋友,他们都是学画的人,那些画册就在他们中间传来传去。有时还有一个斯文的中年人,也一起来,香烟抽得很凶。他象个老师一样,给他们讲世界美术史。中世纪,文艺复兴时代,印象派,他管那些画册上的画叫masterpieces。维尼叔叔让范妮在一边听,其实范妮也听不久,就睡着了。她的头发里总是粘满了一角三分钱的阿尔巴尼亚香烟干燥的臭味。在大都会博物馆,范妮依稀回忆起被翻得象布一样软的画册。看到拉菲尔甜蜜的圣母和圣子像,找到了凡高画的法国乡下卷曲的松树,还有法国印象派画的色彩缤纷的客厅,海滨,街道和咖啡馆。她一时以为,自己是走进了那些维尼叔叔借来的画册里。那些画册是维尼叔叔的命根子,他后来和那个斯文的中年人萧先生绝交,因为维尼叔叔实在不舍得把一本画册如期还给他,于是,维尼叔叔谎称,将画册放在脚踏车的书包架上,在路上丢了。其实,那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维尼叔叔是个不会吹牛的人。   在那里,范妮看到了一个为抽象派画家办的特展,广告上说,那里有特地从全世界各地著名的博物馆里借来展览的抽象派杰作。她看到了康定斯基,克利,在那里颜色鲜艳,但是却看不出来到底在画什么的画前面慢慢地走过,范妮想起了贝贝的脸,他像女孩子那样的清秀的脸,像是莫迪阿尼画里的脸,在她的上海记忆里浮现出来,范妮第一次为自己童年时代的一个熟人感到痛心,她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感到自己是在为这个长年住在疯人院里的人看这个从世界各地的大博物馆来的最好的抽象派画展,原来没有一个花瓶像贝贝画的那样,那是上海1970年诞生在贝贝想象里面的抽象派画。   范妮看到一幅白底子,上面画着两道蓝色直线的画,一个学生参观小组站在那里,她正要绕过去,突然听到带队的老师说,这是美国抽象派作品的杰作。范妮于是停下脚来,回过身去,在展厅中间的沙发凳子上坐了下来。她眺望着那两条象用尺画出来的蓝色直线,那是美国画家1968年画的,1970年的时候,贝贝的脸瘦得发青,细长的手指上老是有洗不干净的颜色,听说他画画从来不用调色板,怕浪费颜料。但他还是画了那么多花瓶和方方的像盒子一样的玫瑰花。后来,被维尼叔叔都剪碎了,扔掉了。他还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画两条直线,蓝色的,才是抽象派。   一个孩子在那张画前面起哄,范妮听不清楚他说的英文,可是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是说,这样的画他也可以画出来。老师随口就给了他一个great,但范妮却讨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讨厌老师这样鼓励他,她想自己是妒忌了。   范妮一直不停地走着看着,实在走不动了,就找一张展厅中间的沙发凳子坐下,面对画坐着,这样可以歇歇脚,而不歇眼睛。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西洋油画的原画,走得很近的话,还可以看到画家在颜料上留下的笔锋,还有刮刀的痕迹。这些痕迹表示着它们的真实性。范妮想起了维尼叔叔房间里永远散不去的松香水气味,那是维尼叔叔画布上散发出来的。范妮又想,自己也是在为维尼叔叔看这个博物馆的。参观的人们像水一样地在她面前流过,那队来参观的孩子又来了,有点肠肥脑满的。她想,自己大概可以算得上是整个博物馆里面最应该受到欢迎的那个人,她是经过了千山万水那样无尽的痛苦,才到达这里的。   到了下午的时候,她累得实在想吐,于是就找了个厕所进去,关上门,在里面吐掉一直不停从胃里翻上来的早餐,一片吐司面包,一片烟火腿肉,悉数从胃里吐出来,好象它已经停止工作了,吃进去的东西动都不动,只是多了一股酸味。范妮吐了以后,人也清醒了些,她走出去,洗了洗脸,接着看画。 --------------- 第二章:时差(12) ---------------   她其实是累极了,不光是身体累,而且是脑子累,她象一个快要饿死的人,突然有一桌酒席可以偷吃那样,只管一个一个展厅看过去,一层层楼看过去,停不下来。   直到她离开美国19世纪油画大厅,来到外面的走廊上,她才基本上把大都会的展厅走了一圈,她的脑子里塞满了看到的东西,但是它们已经全都混在一起了。站在走廊上透气,她这才发现天已经暗下来了,窗外中央公园那黑色的树林,象花边一样围着深蓝色的天空。大厅里有咖啡的香味,还有加了奶油的面粉被烘烤的香味,还有音乐,巴洛克风格的音乐,范妮望下去,发现博物馆的大厅里放着一些桌子,烛光摇曳,坐在那里的人都穿着黑色的礼服,女人们露着整条后背,即使是隔着这么远,她也能看到她们脖子上那闪光的,一定是钻石项链。范妮想起来,婶婆的书上写到过,大都会博物馆会定期举行优雅的音乐正餐,那是纽约最令人赏心悦目的文化活动之一,everyoneisdressedup,书上这样描写。大都会博物馆的晚上,那么香甜,那么优雅,范妮靠着栏杆,象望画一样望着楼下正在享受的人们。   范妮这时渐渐体会到,自己的心里除了又满又累,还有奇怪而固执的失落。这种失落象大水一样,静静的,但不可阻挡地从不显眼的地方湮来,角角落落全都不放过,范妮连鸵鸟都当不成,更不用说退路,真教她不知所措。   “Wow,super!”两个金发的游客从范妮身边探头望下去,赞叹说。   范妮生气自己为什么不能象他们那样高兴和简单。   范妮缩回头,走了。   那一晚正好是大都会博物馆延长关门时间,许多人别着在博物馆买票时发给的小圆章,离开博物馆,到外面吃点东西,凭那枚小圆章还可以回到博物馆才接着参观。博物馆外面的台阶上站满了出来透气的人,小贩们在那里卖热狗和烤栗子。范妮也买了一个热狗,一杯热咖啡,站在台阶上吃,她一点也不习惯吃热狗里面的芥末酱,靠咖啡将它们冲下喉咙去。她还是舍不得离开,她怕自己是因为一下子看到那么多好东西,被吓住了,才有这种恶劣的感伤心情,她不愿意自己糟蹋了看masterpieces的机会,她知道这机会来得太不容易,所以,范妮的肩膀都累得塌下来的,还是不能拿着手里的热狗就走。   范妮四周的人都兴高采烈的,有一对男女紧靠在一起,在路灯下研究大都会博物馆的导揽图,他们手里还有书,两个人对照着书,那个女孩长着一张像拉菲尔画出来的古典的脸,她总是激动地叫:“Itishere,itisjustgorgeous.”她看到她梦想看到的东西,怎么就可以高兴得这样正常呢。见到范妮看他们,他们朝范妮笑笑,解释说,看到这么多masterpieces,真的象梦一样。范妮说:“我也是。”   范妮想,大概她也真的应该再回去看,仔细地看一看。   范妮又回到二楼的展厅里,那里有一进一进又一进的展厅,挂着她在萧先生的画册上认识的那些masterpieces。范妮看着波提切利的天使,拉菲尔的圣母,莫耐的苹果,她望着它们,心里想,在金色大镜框里安置得妥妥帖帖的它们,实在是太完美了,完美得让她喘不上气来。在展厅里范妮又遇到了那对男女,他们手挽着手,一起欢天喜地看着那些画,让范妮为自己难过。   那天晚上,也许是太累了,范妮半夜里没有醒,当她睁开眼睛,看到天已经放亮的时候,为自己终于开始过了时差而轻松了一点。可是,第二天晚上,她又在后半夜的时候醒来了。室内的暖气那么热,那么干,她的心里那么着急,那么吃惊,范妮觉得自己象是根木头一样,就要被烘焦了。她越来越体会到,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其实不高兴。   范妮的学校要到一月二日开学,所以,范妮还是整天在曼哈顿游荡。好几次,她沿着第五大道一直走,走到大都会博物馆的门前,她看到那卖热狗的小摊贩,看到在领口上别着写着一个“M”的小圆徽章的人们,站在石头柱子前透气,看到门厅里金色的灯光,但她再也没有进去过。范妮总是一拐,再走几步,到87街的中央公园门口,进公园去。在诺大的中央公园里,她每次都会发现上一次没有到过的地方,每次都再也找不到上次见到过的地方。有一次,她看到一块地上为纪念列农,用彩色的马赛克嵌出来的圆圆的图案。图案的中央嵌着《Imagine》,范妮不记得它的曲调,但是依稀能想起列农清朗的声音,维尼叔叔,甚至爷爷都不那么喜欢列农的歌,认为它的taste还不够合他们的理想。还有一次,她见到一些绿色的小湖,它们隐藏在灌木丛中,就象《珍妮的肖像》那个电影里所拍摄的那样,湖面上结了冰,象绿玻璃似的。在电影里,那个穷画家黄昏时路过公园,在树林里遇到了一个小姑娘,她是个鬼魂,带着过去的事情,在冬天无人的公园里显形。他们在公园里散步,在小湖上滑冰,在心里渐渐长出了爱情。范妮在中央公园里走来走去时,总是回想起电影里的情形,黑白的老电影,沙沙地响着,闪烁着,中央公园里的树林成了黑色的。在路上走着,也常能听到孩子的喧闹声,远远的,从动物园,或者放着安徒生铜像的讲故事区传来,安徒生铜像前面,是个绿色的水池,书上说,春夏的时候,纽约的男孩常在那里举行船模比赛。范妮有时希望自己也能遇到一个过去的鬼魂,象《珍妮的肖像》里写的一样。也许,那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男人,象格里高利.派克那样的。 --------------- 第二章:时差(13) ---------------   中央公园里也可以遇到一些小咖啡馆,范妮每次都想走进去喝点东西,有时因为觉得在湖边,情调好,有时因为在外面的时间太长,感觉太冷,头发碰到脸上,象冰一样凉。有时就是为了想到自己到了美国,还从来没有走到咖啡馆里去坐一坐,范妮喜欢咖啡馆里的样子,从外面的窗子望进去,总觉得那是个安适的地方,就象自己理想中的美国。可范妮还是心虚,她鼓足了勇气闯进去过,屋子里充满了新鲜的咖啡香,阳光照了满地,她站在门厅里,先看到衣架上挂着些外套,有一件衣服,露出里子,内袋上封着一个巴掌大的商标,是范妮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外国牌子,一小块绣满了外国字的暗绿的缎子,被烫得服服帖帖的。店堂里面坐着的,没有一个黑头发的东方人,吧台里面忙着的,也不是东方人。范妮突然觉得不自在,好象闯进了别人家一样,店堂里的人都多看她一眼,也好象奇怪她怎么会进来。范妮硬撑着没有转身跑掉,她对迎上来的酒保说,自己在等朋友,约在这里,可那人好象没来。说着范妮还再次向店堂里的人望了望,他们在桌前轻松地坐着,象另一个世界的人,的确有桌子空着,桌上的细蜡也没有被点燃,但范妮觉得那是别人的地方,然后范妮退了出去,装成急匆匆地,要去找人。   这可真是失败的感觉。而且是每天每时,小小的,无所不在失败的感觉。   到了下午,范妮终于找到了一个热闹的地方,小孩子在树林里的岩石上爬上爬下,不少人在长椅上晒太阳,看书,范妮也找了张长椅坐下来,拿出婶婆的书,有什么东西握在手里,看上去好象不那么无聊了。倦意又上来了。这也是失败感觉中的一种,对范妮来说,她简直要哭了。   “你是日本人吗?”突然身边有人问她。范妮转身看,她身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小个子的中年男人,长着一个大鼻子。是他在跟她说话,特地说得又慢又清晰,象《美国之音》里的SpecialEnglish。   “不是。”范妮说。   “那你是香港人吗?”那人接着问。   “是的。”范妮说,“我的家里人在香港。”   “当然了,你在纽约。”那人笑着说,“来纽约旅游的?东方人喜欢冬天的时候来纽约买东西。日本人,香港人,台湾人。”   “是的。”范妮说,“但是我也不光是来旅游,我也在考虑在纽约上学,我爷爷是NYU毕业的,他的哥哥是MIT毕业的,我奶奶是WC毕业的,我们家有到美国上学的传统,现在轮到我了。”   那人挑起眉毛,做出惊叹的样子:“那你家一定很有钱,那些都是最贵的学校。许多美国人都不敢上那么贵的学校。但是那些的确都是好学校,会有大好前程。”   范妮笑笑。   “你的英文不错,是在香港学的?”那人说。   “是的,但我在学校的成绩不怎么好,你知道,听英文歌有意思,看电影也有意思,可是背生词真的困难。”范妮说。   “有钱人家的学生就是这样的,因为他们有太多新鲜事可以做,对不对。但你不象那些香港人一样有口音,说明你的学校还真的不错。”那人说。范妮看看他,他就一点也没怀疑这里面有那么多的谎话。   “你会在哪里上学?”他问。   “NYU。所以我住在格林威治村,那里离学校近。”范妮说。   “那也是个可爱的地方,更多自由自在的空气,更年轻。我也喜欢去那地方的咖啡馆和酒馆。”   “我最喜欢那里的首饰店,那里的戒指真好看,比香港的好看,我们那里老是用金子做,趣味不够好。”范妮说。   “当然,当然,格林威治村卖的戒指都是艺术品,都是艺术家用手工做的,当然漂亮。”   范妮微笑着与邻座的人搭讪,心里觉得自己象是坐在过山车上一样,不晓得下一分钟要发生什么。这是她第一次在纽约,在公园里,和人用英文说话。她一边看着过往的人,有人骑着自行车过去了,有人牵着一条大白狗过去了,有人夹着一堆报纸过去了,有人端着一架照相机过去了,他是个从东方来的旅游者,有一张寂寞的脸。他多看了范妮一眼,范妮想,也许他会把自己也当成个地道纽约人吧,正安然地坐在中央公园的太阳里聊天。刚刚越来越浓的倦意,现在被这心里十分紧张的聊天击退了。   1990年新年除夕的晚上,范妮按照中央公园里陌生人的指点,在电视里看到了时代广场新年仪式的转播。时代广场上人山人海,大家都等着那只被灯光照得光怪陆离的大苹果碎下来。范妮象那里所有的人一样,在最后一分钟时,对那大苹果许了一个新年愿望:“我要当一个真正的纽约人。”   等范妮再醒来的时候,意外地看到窗外的蓝天,然后,她意识到自己夜里没有在中国时间醒来,这标志着,时差终于结束了,她的身体,终于像一个纽约人一样的正常了。对范妮来说,这真的是个豁然开朗的早上。她躺在床上,心情振奋地告诫自己说,anyway,anyhow,不管有一千种的不适应,意外,麻烦,我都要振奋精神,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我要当一个从里到外,彻头彻尾的纽约人。像婶婆说的那样,把在上海的从前全都忘记掉。像婶婆一样,等好多年过去以后,自己也担保上海的亲戚的孩子到纽约来读书,自己也不想上海,也不爱说上海话,只说英文,让那孩子也吓一大跳。Anyway,范妮学着婶婆的声音,一定要做一个纽约人。 --------------- 第二章:时差(14) ---------------   其实在这时,范妮心里在上海培养起来的,对于纽约的信念正在乒乒有声地碎裂倒塌,但范妮努力把它想象成是她心中的纽约终于走近的脚步声。她奋力鼓动起自己的情绪来欢迎它,来掩盖住自己心里对失落的恐慌。 *************** *第二部分 ***************   一个远离家乡去求学的留学生,在最初的日子,都会感到自己像在梦里跑步一样,飘飘忽忽的,完全力不从心。而崭新的生活却象地震那样地突然到来,到处都在摇晃,不知道正在和将要发生什么。 --------------- 第三章:FannyWang的新生活(1) ---------------   一个远离家乡去求学的留学生,在最初的日子,都会感到自己像在梦里跑步一样,飘飘忽忽的,完全力不从心。而崭新的生活却象地震那样地突然到来,到处都在摇晃,不知道正在和将要发生什么。对范妮来说也是这样,1990年的新年以后,范妮到布鲁克林的语言学校注册上学去了。借着一篇AnImportantPersoninYourLife的作文,范妮进了写作4级班,范妮写的是爷爷,说了爷爷的背景和他对自己的期望,感动了教写作的大胖子女教师,她特地对范妮许诺说:“现在,你自由了,你会有十全十美的新生活的。”范妮心里是为了这话而感动的,但她感觉上并不喜欢教写作课的老师,她觉得老师的表情里有种女干部相。教会话课的男老师也是个胖子,他欣赏她的口音,夸奖她是少有的口音纯正的亚洲学生,她因此而进了会话的5级班,一上午的测试和分班,让范妮的心里乐开了花。下午回家的时候,范妮一路看着苏荷区大小画廊各式色彩缤纷的幌子迎风招展,时差时候的头昏眼花和恶心已经不再出现了,身体渐渐有了力气,范妮真的感到自己象一只鸟一样,可以飞起来。   那天黄昏,范妮正在厨房里吃她的大香蕉。从小时候起,她就喜欢吃这种在热带长大的,又长大粗的香蕉。那时上海的水果摊上仅有的进口水果,就是伊拉克蜜枣和厄瓜多尔香蕉。她喜欢吃这种香蕉,一条就可以顶得上一顿饭,却不象广州的芝麻香蕉那样甜糯,在桌子上放到熟时,香气重得使范妮头昏。而且,在格林威治村的超级市场里,这种香蕉是最便宜的水果,比黄瓜和胡罗卜还要便宜。范妮知道,爷爷继承的所剩无几的美元遗产只够她用一个学期,以后,她就应该象所有大陆来的留学生一样,找地方去打工,自己养活自己,自己支付学费。她得尽量节约用钱。按照她的经济情况,她也应该找一个课后的工作,象大多数同学那样,去餐馆和麦当劳店打工,开始挣钱。   范妮用手将香蕉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到嘴里,用上鄂将它压碎,她最喜欢的,就是香蕉在嘴里的这种甜软。她决定今天先好好地高兴一天,明天再开始想打工的事情。   就在这时候,她听到有人用钥匙开门,然后,她看到一个穿蓝色风雨衣的人,长长的金发,戴着一副细边的圆眼镜,轻手轻脚地站在走廊上,看着自己。他的脚下躺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登山背包,紫色的隔潮垫子象蜗牛那样卷着。范妮想起来,她小时候在上海音乐厅看过的罗马尼亚电影《奇布里安.波隆贝斯库》,那个浪漫的音乐家也有这样的一头长长的金发,个子也是一样的细长。上海音乐厅的椅子旧了,里面的弹簧会冷不丁暴跳起来,隔着罩布猛弹一下。下雨天,脚穿在黑色的橡胶雨鞋里,很闷。那个演员太好看,范妮去看了七遍,而维尼叔叔说,他长得还是有点东欧人的乡气,不如法国人和德国人好看。当时范妮不喜欢维尼叔叔诋毁自己心爱的形象,范妮此刻看着那个人,觉得维尼叔叔竟然真的是对的。   要不是鲁先伸出手来说哈罗,范妮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哈罗。范妮嗫嘘着,站起来与鲁握手。她闻到了他身上留着室外寒冷而清新的气味,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一个金发青年,看到他的眼睛在厨房温暖的黄灯里变得很蓝,那蓝眼睛正望着自己,她的脸,从面颊,额头,眼皮,一团团轰轰烈烈地红了起来。范妮感到自己的脸皮上,血管蹦蹦地跳着。为了掩饰自己的脸红,范妮马上说:“谢谢你,卡撒特先生,我见到你的留条了。”说着,她指了指冰箱门上的那张留条,将鲁的眼睛引去看冰箱。   “不客气。”鲁的嗓音温和轻柔,让范妮想起列农的声音,想起照片上,列农也戴这样的眼镜。但是鲁并不去看冰箱,仍旧直直地看着范妮。   范妮脸上的皮肤蹦蹦地跳着,她的心也在蹦蹦地跳着,手心里都是汗,她怕自己太失态,想赶快离开厨房回自己房间去,可是她不舍得走。   鲁说:“你可以叫我鲁,而不是卡撒特先生吗?可以吗?”   范妮说:“好的。”这是表示亲热的意思吗?范妮猜想着,老师说过,彼此亲近的外国人互相叫名字,而第一次见面,一定要叫某某先生,某某小姐。   “谢谢。”鲁离开厨房,将自己放在走廊里的行李搬到他的房间里去,他马上打开了他的唱机,范妮听到了音乐,是她不熟悉的。   范妮也赶快离开厨房,回到自己房间里。她在大窗台上坐下来,把脸贴在玻璃上冰着。是看上这个人了吗?范妮怀疑而慌乱地想,居然可以就这样爱上一个人吗?除了他有一头长长的金发,自己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她感到自己的耳朵象兔子那样直直地竖了起来,在仔细分辨着鲁房间里轻轻的音乐。她听到鲁走来走去,“吱”地一声,好象拉开了抽屉。范妮心里突然感到高兴起来,到美国来以后,那空荡荡的感觉,现在突然没有了,这公寓变得亲切和欢快。   范妮想起了“美国罐头”,她在前进夜校学英文时的同学,班上的著名出国迷。因为他总是说美国罐头有什么好,怎么好吃,他的姐夫是国际海员,只要船一停上海,他姐夫就给他家送带来的美国罐头,所以班上的同学给他的绰号就叫“美国罐头”。他和范妮同桌,一起上《剑桥证书英语》,后来又一起上托福班和托福强化班。范妮在被鲁激起的慌乱中想起他,因为他是唯一和范妮最接近的男人了。在他去纽约以前,每次下夜课后,总是他把范妮送回家,自己再回家。他家住在安顺路上的弄堂里,并不顺路,其实这是为了很自然地在一起散步。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有点说不清楚,比一般朋友肯定要深,也有默契,但他们从来都不想进一步发展这种关系,成为情人,这一点,他们最有共识。所以,在他们这种有所回避,又知己的关系里,一起散步说话,需要一个合适的借口。 --------------- 第三章:FannyWang的新生活(2) ---------------   他自行车的链条,在散步的路上咯拉拉地响着。他们都喜欢夜晚的上海马路,喜欢看夜色里显得不那么破旧的老洋房,喜欢闻到荒芜的院落在夜雾下散发出杂草香气,喜欢猜想那些房子里过去的人与事,那都是在他们出生前就发生并且湮灭了的往事。他们喜欢把玩那种没落。这时候,他们心心相印,彼此怜惜,在心里爱护地抚摩着对方感伤的身体,只是他们都不愿意承认这种心心相印也可以是爱情。他们都是铁心要出国的人,他家是普通职员出身,并没有什么海外关系。但他的姐姐就铁心要出国,一直等到三十多岁,才千方百计嫁了做国际海员的香港人,被带到美国去了。他就等着姐姐落下脚以后,也申请到美国。范妮也是一定要到美国去的人,但是他们都不知道机会什么时候才能来。谁会先走,用什么方式走,但他们知道,一定会天各一方。所以,他们从来不谈感情。就象美国罐头的姐姐做的那样。当时在前进夜校里,象他们这样关系的同学,还有好几对,相处的方式,也都是差不多的理智。既彼此有一点感情上的安慰,又没有牵挂,不会被拖累,到时候,可以拍拍屁股就离开。   美国罐头比范妮先到美国,到纽约投奔他姐姐。他离开以后,象大多数离开上海的人一样,再没有与朋友联系,也没有与范妮联系过。从前,她心里还对他的沉默冷笑过,她以为,他怕她这种还留在国内的人要麻烦他们,就象他有时忍不住要猜想沉默几个月也没有消息的姐姐,是想把他甩了一样。现在,范妮知道了,大概是因为自顾不暇的原因。到现在,她也只给家里打了一个报平安的电话,不愿意坐下来写信,因为还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当年,他的姐姐是只要谁能够将自己带出中国,就跟那人结婚的人,她那么美丽风流,二话不说,就嫁给来相亲的瘦小的香港水手,连对方的性情怎样都不知道。她在国外的日子,只怕比范妮现在的状况,要难言几倍。美国罐头也是不欢喜读书的人,连读英文都没有心思,他也不是那种能到唐人街上苦干谋生的人,他就是那种想入非非的上海青年,有一双细长的,单薄的双手。其实,范妮心里很明白,不能把自己的一生托付到这样的双手里,他们在一起,只是寂寞等待时的伙伴。当时,维尼叔叔都很相信范妮的理智,没有紧张过她和美国罐头之间会真的有什么感情上的纠葛。   范妮连初恋都没有过,她并不知道到底什么是爱情,她应该怎么做。她非常笨拙,但是即使是这样,她还是感到了,她的心象长出了两只手,两只手都紧紧抓住鲁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松开。她被自己心里的念头吓住,觉得自己也象美国罐头的姐姐那样不矜持。   有咖啡的香味从门缝里钻进来,还有咖啡机呼噜呼噜的响声,那是鲁回到厨房里煮咖啡来了,他还希望自己仍旧留在厨房里等他吗?他还希望和自己一起喝杯热的咖啡吗?范妮的心又冬冬地跳起来。   其实,范妮并没有猜错,鲁的确以为范妮会在厨房继续看电视,他将新买的咖啡从行李袋里找出来,想要邀请她喝从奥地利带回来的咖啡。但范妮已经不在厨房里了,而且她的房间里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也没有想要邀请他去她房间的任何迹象。   鲁感到有一点意外,他以为他们还可以在一起呆整个晚上。鲁到冰箱里取自己的牛奶,看到范妮将自己的东西规矩地放在另外一层里,就象那些小心温顺的东方女孩子一样。他看出来,范妮被自己镇住了,刚刚她的脸红得要破了一样。他没有想到的是,范妮又突然冷静下来,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他开始是为自己的魅力而骄傲和疑惑的,现在则有点怀疑了。上大学以后,他有过几个女朋友,可从来没有令一个刚见面的女孩为自己脸红。鲁一向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美国青年,没什么魅力。所以看到范妮通红的脸和闪闪发光,显然是动情了的眼睛,鲁心里的吃惊大过骄傲。   他听说过,大多数来西方的日本女孩子特别想要一个金发男朋友,东方女人爱金发男人,象蝴蝶夫人的故事里说的一样。但他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东方女孩,他大学班上的东方女孩,都是ABC,作风跟美国女孩一样,根本没有传说中的东方风情。圣诞节假期,去奥地利的因斯布鲁克滑雪前,他知道一个上海女孩要来和他合租公寓,也想到过奇遇。他的心,为了她的脸红而轻轻浮动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动了心,但不象范妮那样惊慌失措。   鲁清楚自己,自己仅仅是个优柔寡断的寻常男孩,在康州长满橡树的中产阶级小镇上长大。高中的时候,借父亲的黑色福特车送女孩晚会后回家,在父亲的汽车里,他第一次亲了女孩的嘴,他小心地不把自己的口水弄得到处都是。后来,到纽约上大学,他学的是经济,象许多从康州小镇上中产阶级家庭出来的孩子一样,十分自然地选择经济这种实用的专业,但他自己并不喜欢。到了大学里,他才渐渐开始思考自己将来想要怎样的生活,但是,并没有答案。他只知道自己不愿意再过小镇上那乏味的生活,不想再重复自己父亲的一生。他喜欢欧洲,如果找到了便宜的飞机票,他就到欧洲去旅行,找一个青年会的小旅店住着,白天在咖啡馆里看书,听欧洲的音乐,晚上去那些窄小的街道上散步。他希望在那里找到不同寻常的经历,比如爱上一个外国人。有一年,他和一个西班牙女孩子有过短暂的爱情,但那个女孩子很快就离开他,连等他假期结束,自然地分手都不愿意,因为她觉得他是个乏味的人。这个直截了当的分手理由,让鲁感到自己几乎被整个将来所抛弃。他认为自己不是一个乏味的人,只是他的西班牙语不够好,使得整个谈话变得乏味了。见到范妮的这一年,是鲁应该写经济系的毕业论文的一年,但鲁考虑得更多的是,换到文学系去,读西班牙文学,也许当一个毕业以后找不到工作的文学士。但是,他也无法真正地鼓起勇气来这么做。 --------------- 第三章:FannyWang的新生活(3) ---------------   鲁坐在厨房里,听着咖啡机呼噜呼噜地滴下奥地利的咖啡,满室浓香。这一次,他也和一个从维也纳来滑雪的奥地利女孩子有过短暂的交往,他们同住在一个青年旅店里,这次是他突然中断和那个红发的,有匈牙利血统的女孩的交往的,因为她身上有着说德语的人的刻板,他觉得太乏味了。鲁闻着奥地利的咖啡的浓香,想起了那个女孩子有点发绿的恼怒的眼睛,象被踩了一脚的猫。   他知道自己真的对乏味这个词太敏感了。   范妮去的会话班上,有一些同学也是同一个写作班上的,因为大家的程度都差不多。照理说,这些人应该是最熟悉的,班级里常常办晚会,大家在一起吃吃喝喝,也都脸熟了,见面打招呼。不久,背景和气味相投的同学就形成了三三两两的小圈子,象当时在前进夜校的情形差不多。功课不错,作派时髦,人也相对漂亮的同学圈子,总是班上的核心。从前,范妮和美国罐头都是这圈子里的人,他们常常在下课以后一起去衡山路上的小咖啡馆坐坐,在说话的时候夹着一些英文词,感觉十分优越。但现在,范妮发现,新班级的圈子,是由几个说法文的人组成的。两个从法国来的男孩,穿着海军蓝的鸡心领羊毛衫,很精致的样子。一个瑞士女孩,她却是从瑞士的法语区来的。他们老是在一起说法语。会话课的老师规定大家在学校里都得说英语,他们从来都不理会他,仍旧说他们的法文。他们的骄傲在班上很注目,范妮看出来他们不愿意与东方人打交道,班上另一个中国女孩倪鹰,曾试着参加他们的谈话,可他们就是不接她的话茬。还有,班上的日本同学请大家到她家去开会话课的晚会,他们去了,吃了日本同学做的寿司,喝了清酒,但并没有认真和日本同学说什么。所以,范妮从来不主动和他们说什么,但是心里却悻悻然。范妮的口音真的比那几个说法文的人好,可他们并不在乎,他们的英语结结巴巴的,总是将tr分开来,发成两个音。但是,他们从容自在地靠在椅背上,遇到说不出的词,便撮起拇指和中指,响亮地打一个榧子,说一个法国词,或者说句“HowtosaythisinthosestupidEnglish”,好象是英语刁难了他们,一点没有范妮在犯了英文错误时的自惭形秽。要是有人提醒了他们,他们就象拿坡伦那样用手奖赏似地点一下那个帮忙的人,说:“Super!”   他们优越的态度让范妮生气,或者说嫉妒。   班上的同学来自世界各地,大多数同学圈子,还是因为母语的关系,或者是相同的国家背景。班上有两个从莫斯科来的女孩子,还有四五个从南斯拉夫来的男孩,他们常常下课和晚会的时候聚在一起说话。可他们从来没有到齐过,不是这个不来,就是那个不来,他们都张着浓密的眉毛,眉心几乎连在了一起,所以范妮几乎分不清他们谁是谁。她也没有什么兴趣和他们说话。   但,范妮也没有兴趣和东方背景的同学在一起。她不喜欢那个日本同学,不喜欢她对洋人甘拜下风的谦恭。这个同学是个中年女子,永远一丝不苟地穿洋装,裙子和浅口的意大利皮鞋。她丈夫被公司派到纽约工作,他们全家跟着过来,她在孩子上学以后到学校来补习英文。她说的英文里有很多日本口音,轻易听不懂。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口音糟糕,所以一开口,就拿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别人的反映,生怕别人笑话。范妮从她的身上看出来东方人的自卑,所以特别告诫自己要理直气壮地说英文,展示自己被老师夸奖过的好口音,不让人将自己看轻。还有一个,是从湖北来的中国女孩子,叫倪鹰。她已经大学毕业了,只是没有考托福,所以大学没有录取,就先来读语言学校了。听说范妮从上海来,她长长地“噢”了一声,好象很有意味似的。范妮介意那个拖得挺长的“噢”,象是从小在班级里,出身红色的同学将她打到另册里的声音,也不喜欢倪鹰穿的外套,觉得她的外套土气,所以她从不跟倪鹰多话。   坐在范妮前面的,是从捷克来的女孩子莲娜。第一次做课堂练习的时候,范妮就和她搭档,编一个故事讲给大家听,范妮会编,莲娜的词汇量比范妮大,范妮把故事情节说出来,莲娜就把句子里太简单的词换成一个好听的,所以那次她们得了第一。于是,范妮和莲娜熟了。莲娜在她的家乡布拉格认识了一个从纽约去那里过夏天的男孩,因为他在街上问莲娜路。后来,他们爱上了。男孩先回的美国,冬天的时候,莲娜也来到美国与她的男朋友汇合。她的男朋友在曼哈顿岛上上大学,莲娜先进语言学校,也准备接着在美国上大学。范妮听莲娜说的英文,有时带着点美国口音,范妮猜想,这是因为她有个朝夕相处的美国男朋友的关系,要是她也有这样一个男友,也许他们住在一起,睡在一张床上,那她也会很快进步。比起来,她们算是有时在一起说说话的同学,到学校的咖啡室里去喝点什么的时候,她们也会有时结伴去。范妮看出来,莲娜也不愿意和从东欧来的人混在一起,象自己不愿意和东方人混在一起一样,所以她们在一起。   学校里,会话课上得最多,每天都有。范妮每天都得和会话课的老师见面。那中年男老师狭长的脸上有一只瘦瘦的尖鼻子,但是身体却胖得连正着进门都危险,当他站起来,到黑板上写字的时候,范妮看到他裤袋里做衬的白布,都被他的大肚子撑得翻了出来,他说的英文很清晰,连s和z的不同都能清楚地听出来,不愧是教会话的老师。他曾经夸奖过范妮,但范妮渐渐开始躲着他,一是因为他在堂上纠正学生会话中的错误一点不留情面,对范妮也是这样,甚至有一次说,你怎么和测试的时候判若两人,好象范妮骗了他一样。一是因为他对班上学生的态度。他最喜欢的学生,是法国人,他们在教室里大说法语,他并不讨厌,还和他们在一起说两句,因为他自己读书时的第一外语,也是法语。前进夜校的英文老师多少总宠着范妮一点,因为她是有铁定的希望出国的学生,也许也因为她的出身。范妮不习惯现在老师的态度。 --------------- 第三章:FannyWang的新生活(4) ---------------   老师最不喜欢的学生,是从莫斯科来的女孩子,其实他更不喜欢的,是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嫁给了美国人的娜佳。娜佳是从莫斯科来的邮寄新娘。范妮听到传言说,娜佳这样的人,学会了英文,有了谋生的手段,就会离婚,她们目前的美国丈夫只是她们的护照和机票。范妮想起了美国罐头的姐姐,她也是办了美国移民以后,就和那个香港海员离了婚。老师常在班上代表所有美国男人,给娜佳冷脸看。范妮从来不说美国罐头姐姐的事情,当班上的同学议论娜佳事情的时候,范妮假装纯洁地问:“真有这样的事?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但心里却说,“不这么做,又绝不能在家乡呆下去,还能怎样!”   老师其实也看不起东方人,不管是日本的,还是中国的,他说她们的世界观一概是他受不了的多愁善感,就是日本女人主动邀请班上的同学到她家里去开晚会,响应老师教学上的建议。日本人家有一栋房子在长岛,老师说比他的房子好多了,可是,当大家在日本人家坐定,开始按照老师的要求,谈各自家乡的食物和生活的时候,范妮还是看到,当她们三个人说到自己家乡的时候,老师脸上呈现出一种从身体深处升起的不以为然。老师的这个表情刺伤了范妮的自尊心。她自己讨厌东方人,是洋气。而别人不喜欢东方人,而且把她也划进东方人的圈子里,就是对她的侮辱了。范妮再也不能象在飞机上抢白日本女孩那样对付自己的口语老师,一个正宗纽约人,只好暗地里生闷气。   倪鹰老是说不好“rain,run,railway”这些词,老师大声纠正她的发音时,她的圆脸渐渐地变得红了,她笨拙地搬弄着自己的嘴唇和舌头,努力矫正自己,可是还是发不好那些音。老师说,一定是她在自己的语言里不用这种发音,就叫范妮读,范妮差点被吓得不会读了,好在老师没有觉得范妮有什么问题,于是他就让范妮帮倪鹰学会说雨,跑,铁路。倪鹰是班上最小气的同学,老用一只用旧了的可乐塑料瓶装白水,带到教室里喝。全班同学到日本人家去开会话课的晚会,每个同学多少都带了点小食来,放在一起吃,娜佳不想花钱买东西,就请假不参加,而倪鹰就敢空着手去了,到时候说一声“哎呀,忘记了。”,其实谁都看得出她是不想花钱。范妮一点也不喜欢她。范妮觉得她那样的小气,那种发音奇怪的英文,还有不知所措的舌头,都丢了自己的脸面。范妮生气地领着她读rain,run,railway,rain,run,railway,恨不得伸手去拨好她的舌头。老师那种东方人天生有发音缺陷的说法,让范妮很不开心。她老是觉得,就是倪鹰那些该死的rain,run,railway,将自己也连累了。所以,范妮总是强调自己是上海人,而倪鹰是湖南人,来自不同的地方。要是在欧洲的版图上,等于一个是英国人,另一个是葡萄牙人那么不同。倪鹰听范妮这么说完,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字一顿地丢出一句话说,:“那范妮一定是英国人,而且是维多利亚贵族,我一定是葡萄牙人,而且是乡下种葡萄的那种苦命人。”范妮这才知道,自己算是将倪鹰得罪了,但是范妮想要撇清自己和土气的倪鹰之间关系的愿望太强了,她并不在意倪鹰的不快,甚至,她认为那是倪鹰对自己的妒忌。   范妮一直以为到了纽约,她的学校里面差不多会飞满了天使,而她,象夏天的巧克力一样融化在新生活中。   而是象夹生饭一样,看着一切都好,可吃起来,不是滋味。她有时想起在小学时候她独往独来,心怀怨怼的情形。这让范妮又惊又痛,她从来没想到自己在美国的学校里,不是在陌生的超市,不是在咖啡馆,也不是在海关,居然还会有这种格格不入。   范妮的惊痛,很快就蔓延到了学业上。从上小学的时候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的户口在新疆,将来要是想要国家给一个工作,一定要回新疆才能有。她也知道,自己是绝不会回到那当年爸爸妈妈被迫去的陌生地方。她甚至从来都没有去过新疆的家,从生下来就一直住在上海。但是,要一辈子住在上海的话,就意味着一辈子没有工作,象维尼叔叔一样。生活一开始就对范妮紧紧关上了门,个人的努力无济于事。所以,她从来不认真上学。遇到下雨天,刮风天,太冷的天,太热的天,她都不去上学,遇到学校春游,或者到工厂去学工,她也以身体不好的名义请假。到了范妮上中学的时候,中国恢复考大学了,但是,户口的限制仍旧存在,范妮必须回新疆去参加考试,作为新疆的考生,就是考到上海来上大学,毕业后也必须回到新疆工作。爸爸妈妈说,读那样的大学,等于给范妮判无期徒刑,不如不读,还可以苟且偷生当个上海人。于是,范妮也从来没有象班上准备考大学的同学那样,认真读过一天书。班主任老师让她振作精神,在范妮看来,是很小儿科的话,简直就不值一驳。她一直有充分理由游离在生活之外,借此来掩盖她对自己将来的茫然和被遗弃的失落。她从来没有建设性地梦想过什么,在她的学校生活中,从来没有过可以实现的梦想。她的梦想,总是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气息,就象小孩子要不到自己想要的玩具,索性要天上的月亮。到现在,她到了纽约,进了布鲁克林的语言学校,现在的班上,一屋子的外国学生,个个都象蚂蚁搬家那样,一点一滴地从背诵介词固定搭配开始,挤进美国社会,而且在那里站稳脚跟。那种样子,就象范妮中学时代的同学们一题一题地积累着,准备考大学的时候。而这,正是范妮最不习惯的地方。范妮其实并不习惯,也没有刻苦学习的那种乐天的精神,愿意为将来先付出自己的努力。 --------------- 第三章:FannyWang的新生活(5) ---------------   所以,刚开始读书的时候,大家都以为范妮的英文很好,因为她的发音好,语调好。渐渐才发现范妮的英文就是一个花架子,认真读书起来,她的单词量小,语法错误多,介词的固定搭配几乎不会。而且面皮极薄,只要遇见一个读错,被纠正的单词,接下来就一败涂地,连老师的问题都听不懂了。英文课一天天地继续,莲娜的英文越来越好,湖南人倪鹰的英文仍旧没有好口音,乍一听,象是说中文一样的语调,可是,她的词汇一天天地多起来,上语法课的时候,她从来不错,连介词固定搭配也不出错。只有范妮还停留在原处。她做不到把英文当成实用的工具来学习和掌握。她只能够把玩英文,欣赏英文。   范妮喜欢它的声音,它的语调,喜欢课文里的故事,还有老师在解释课文时讲的那些事情。她把玩的,是透过英文传达出来的西方世界的气息,她认为,那是她失落的世界。当时在前进夜校的时候,她也常常和“美国罐头”一起背托福生词和介词搭配,她尤其喜欢背介词搭配,因为中文里面没有这样的介词搭配。这种在学中文里面没有的东西的感觉,才是范妮所喜欢的。常常,他们到国际饭店楼上的咖啡馆里去准备考试,那是他们最喜欢的地方。那里的咖啡杯子和吃香蕉船用的玻璃盘子都还是从前用剩下来的老货,能看到洋派的四十年代的痕迹。背书背得累了,他们就开始说国外的情况和出国的消息,或者不说话,听安静的国际饭店二楼咖啡馆里播放的轻音乐。那时上海电台中午的《立体声之友》里,总是播放一些老歌的改编曲,象《星尘》,《烟雾弥漫了你的眼睛》,《月亮河》,在温柔的轻音乐里,范妮的心里泛起了它们的歌词,有时,她就轻轻地跟着它们唱出英文的歌词来,范妮的英文在歌曲里从容精到,不漏过一个d,th,s,和z。那时候,真的还没有什么人能够唱英文的歌词,除了四十年代上学的老先生,老太太们。美国罐头坐在桌子对面,他总是有点疲惫的瘦长脸上,微笑地望着她,赞叹地说:“范妮范妮,你不去美国,谁还有资格去啊。”   到现在,要将英文当成一个工具来掌握,背单词,词组,和介词固定搭配,甚至动词特殊过去形态,这都是范妮不耐烦的。语法课,会话课,写作课,阅读课,课课都出错。单词越来越深,要是没有及时查词典,凭着读音的规律猜着读,连单词都读错,被老师当堂纠正,象倪鹰从前那样。那些错误总是在提醒她,她是个用词粗糙的,错误不断的外国人,而她的错误,是因为她另有一个强大的,完全不同于英语世界的母语系统,和倪鹰,娜佳和日本女人一样。   范妮感到,自己心中的英文世界也在崩塌之中。在前进夜校,去上课,等于去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温习自己的梦想。而现在,到布鲁克林的学校里去,对范妮来说,是去变成一张鼓,接受时时刻刻的打击。经受它,要有象牛皮一样的坚韧神经才行。范妮天天往返在格林威治和布鲁克林之间,象纽约成千上万的外国学生一样,平静而匆忙。但她的心里,藏着惧怕,和焦虑。还有不甘心,有一次,她对莲娜说了几句,莲娜认为那其实是一种文化休克,会随着时间和对生活的适应而消失。范妮嘴里应着,其实心里不相信自己对纽约还有文化休克。她还是坚持相信自己一直属于美国。   那天,范妮被写作老师叫到黑板上去造句,范妮写的是爷爷的那种花体字,每个词的第一个字母都顶着一条象藤蔓一样的曲线,十分古典。在上海,见到范妮手写的英文的人,都赞她的英文好,而对一个人英文好的称赞,是对这个人最好的肯定。而老师却点着黑板警告全班说,这是典型的印度英文。所谓印度英文,就是殖民地英文的意思,把英文词套在当地语言的语法结构和生活习惯里,用词老旧,是不地道的,不文雅的英文。由于几百年的殖民地传统,印度人讲的大多是那种被他们的文化混合过的英文,所以,在英语世界里,把殖民地流行的变种英文,称为印度英文。“这样的句子是典型的印度英文,”老师用她白胖的手点着范妮写在黑板上的大字,“你们看,过时了的花体字,生硬的介词,事实上,不能算它在语法上是错的,但它们的组成是生硬的,没有一个native的人会造出这样的句子来。这是外国人的英文里最顽固的错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更正,有的人也许一辈子都不能更正。”   班上的两个法国男孩接口说,在法语里也有这样的情况,大多数发生在那些法属殖民地里,他们就遇见过讲奇怪法语的越南人。   “那你对英国英语和美国英语的不同怎么解释呢?”范妮顽抗。   “好问题。”老师赞了一句,但是打击毫不留情,“那是因为美国和欧洲的文化渐渐不同,而产生的不同的英语习惯和口音。”老师说,“与殖民地英文的情况不同的是,殖民地英文是没有英语文化的,它们永远不可能被英语世界承认。”   “但美国不也曾是英国殖民地吗?”范妮又问。   “但我们文化上的根还是一样的,象莎士比亚,象狄更斯,象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都在美国文学里得到发展,美国文学对英语的文学也有巨大的贡献。但殖民地当地的文化不是我们的英语文化,它们并不能影响英语的世界。就象印度人使用的英语不可能在美国流行起来一样。” --------------- 第三章:FannyWang的新生活(6) ---------------   纽约长大的胖老师,根本不知道她说的话是怎样象推土机一样摧毁着范妮心里正在崩塌的世界,还逼着范妮不得不正视事实。范妮对她的好感,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恼羞成怒的怨恨。从此,她和老师就疏远了,而且在写作课上再也不肯写自己家的事情了,专挑些不痛不痒的事情来写,拿出在中学里写周记抵挡老师的本事来,不让老师再有机会同情她的遭遇,鼓舞她建设新生活的斗志。   和上会话课的老师一样,写作课的女老师也感觉到班上的这个中国女生,在感情上比另一个还要抵触。范妮和倪鹰比起来,有种在语言生中难得看到的自以为是的清高,处处计较,浑身都敏感,一纠正她的错误,就象是在侮辱她那样。这是老师对范妮生气又不解的地方,只能说这个范妮太stupid。而另一个中国女孩倪鹰,则是只管自己学好英文,无论将她看成什么,她都不在乎,只要自己能真正掌握英文。除了读音,倪鹰的进步神速,象从第三世界来的优等生常常表现出来的tough。   纽约语言学校的老师们,都在与成千上万的留学生的接触中练就了观察外国人的一副好眼力。他们看班上的学生,就能估计出他们的将来。老师们认为,倪鹰那样的青年,聪明,谦逊,努力,考托福常常能在语法部分和词汇部分拿到高分,他们一定能进入美国的一流大学学习,大多数人还可以得到大学的奖学金。然后顺利地拿到学位,在美国找到工作,留下来,成为公民。但是,他们永远说外国口音的英文,就是在美国,也只和中国人在一起,他们的身上永远留着中国食物的油气,他们是美国大熔炉里永远不会融化的那块外国生铁。而范妮就不怎么容易估计。老师们不明白这个范妮为什么会在感情上抵触老师,为什么没有心思,也没有心胸真正学好英文,好象她根本就不想留在美国,也许她根本就是一个带着其他目的来美国的中国共产党。老师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种说法,从共产国家来美国的留学生里,有一些潜伏的共产党员,也许范妮就是其中的一个。老师总是在她身上感到一种奇怪的不安,好象她是来找另一些什么的。   在这堂课上,范妮搞清楚了两个不同的“殖民地”,一是colony,美国从前当英国殖民地的时候,就是colony,而上海从前租给外国人的时候,并不是colony,而是concession,土地的所有权还是中国人的。但老师说,不论在colony,还是在concession,在当地流行的,都是印度英语。这种特定的英语里,有一种混乱和屈从的气息,那是地道英语里所没有的。老师建议范妮去借印度作家所写的小说来读,印度作家在许多文学作品中,讨论过这个问题。范妮的脸又愤怒地涨红了,她觉得受了侮辱一样。而老师调开眼睛,在心里生气地骂了句stupid。   所谓印度英文的打击,那是在周末的一堂课上发生的事。范妮和大家一起下了课,与莲娜前后脚走出学校。她正和莲娜说着到纽约去看大都会博物馆,她们讨论一个外国学生付多少钱的建议票价比较得体,这时范妮才知道,凭一张学生证,在纽约的许多博物馆里都可以得到优惠。范妮觉得自己真的实在外行了,即使是和莲娜说话,也常常只有说“真的”的份,她突然恨死了自己那个不得不带着升调的“really”。她多么想自己可以教莲娜一些纽约常识,自己可以以至少半个纽约人的口气说话。莲娜看上去过得不错,她的英文好,吃的东西没有什么不习惯,乐呵呵的,红头发象瀑布一样长长地拖在身后,惹得到处都有人注意她。而范妮,每次照镜子,都觉得自己的脸长得太宽,太大,带着蒙古人种的蠢相。这是范妮到纽约以后的新发现,也许她总是看到别人狭长的脸,才惊觉到自己的颧骨。   正说着话,莲娜突然停下脚步,朝什么地方笑,她尖尖的下巴因为笑意而向前妩媚地伸去。和范妮匆匆道了周末愉快,莲娜轻快地向前跑去,在街对面,黑色防火楼梯的复杂阴影下,一个高高的金发的男孩子,向这边张开两条长长的大胳膊,莲娜冲过去吊在他的脖子上。范妮猜想,那大概就是莲娜在布拉格认识的男朋友,周末他们一定要在一起过的。莲娜在马路对面向那男孩说了什么,他们一起转过脸来向范妮笑,男孩还冲范妮挥了挥手。范妮发现他的样子有几分象鲁,也是一样温和但挑剔的笑容,和一般卤莽的美国人不同。还有他们的金发,蓝眼睛。范妮脸上笑着,隔着马路向他们挥了挥手,装做平平常常的样子。   然后,范妮转弯走向地铁站,回到格林威治村。她觉得自己很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在心里闷了一大团东西,比那时侯在上海时听到出国的坏消息时,堵得还要厉害。   回到格林威治的时候,天暗下来了。街对面StarBucks的大玻璃窗里大放光明,桌桌都坐满了年轻人,看样子都是学生。语言学校已经开学了,大学也陆续开了学,学生们大都回到纽约来了,在周末放松下来了,个个脸上都喜洋洋的,举着店里白色的大杯子喝东西。范妮并不能象他们一样大口大口地喝咖啡,她也试过,但胃里好久都不舒服。她只能喝小小的一杯,而且要加许多糖和奶,为了把咖啡当成牛奶里的一种香料。她喝的是牛奶,而不是咖啡。常常,面前的咖啡凉了,牛奶里的脂肪就浮在咖啡的表面上,象一枝放在桌子上的玫瑰花,是为了看,为了闻,为了摆样子,而不是为了喝的。 --------------- 第三章:FannyWang的新生活(7) ---------------   路过那里的范妮,此刻真的很想在家里见到鲁,她想回到一个亮着灯的,可以很自然地走进去,能和一个美国人说英文的地方。   鲁和范妮虽然住在一套公寓里,可是,开学以后,他们都忙起来了,范妮去上课的时候,鲁总是没有起床,而范妮放学回家以后,鲁则去了学校没回来。晚上,范妮虽然总是在自己房间里,支着耳朵听鲁的动静,有时他回来了,光着脚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有时候,范妮也听到他用他那结构复杂的牙刷刷牙,牙刷通了电,有嗡嗡的声音。范妮真想也出去和他说说话,可是,她怕让鲁看出来她渴望和他在一起,渴望和他说话,怕自己的脸又会红。有时她想装作出去找水喝,正好与鲁遇见,可她看出来,鲁是个诚实的人,他的眼睛总是直直地看着人,对这样的鲁,她撒不出谎来。所以,她总是牢牢地坐在作业和字典前面,就是在走廊里遇见鲁,她也总是埋头让过鲁,很快地逃回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象孔雀将尾巴紧紧合上,拖在地上,变成一只笨拙的大鸟。在美国罐头身上,她学会了体面地避开一切敏感,其实美国罐头自从他的姐姐到了美国以后,也努力避免与范妮的感情游戏会超过半真半假的限度,也许他怕范妮想搭他的顺风车,就象更早的时候,范妮找到了婶婆做经济担保,事情好象明朗了,她也小心翼翼地拉开和美国罐头的距离,怕美国罐头要搭她的顺风车一样。因为有过同样的心思,所以范妮和美国罐头,虽然什么都没有说破,但心里都明白得很,也都心平气和,能够彼此理解。所以,他们之间的回避,有时就象跳狐步舞一样,你进我退,有章有法,从来不会踏痛对方。范妮很懂得如何回避,但她在自己的生活经历里,从没有机会学习怎样去吸引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从没有学习怎样向一个男人表达自己的好感。   这个范妮心里有万般不如意的傍晚,终于遇到了如意的事:鲁真的在家。他正在厨房里做晚饭,从他的房间里传来音乐,是一个女人唱着语言奇怪的歌。鲁正在将一棵沙拉菜洗干净了,放在白色的塑料篮里滤水。   范妮站在厨房门口,心里突然充满了对鲁的感激。   鲁高兴地招呼她坐下,说她用功得象一个要汇考的中学生。   范妮说他吃生的蘑菇和沙拉菜,象动画里的兔子。   他们都高兴可以相伴着,在厨房里准备自己的晚餐。通常同屋的人,总是错开使用厨房的时间,免得挤着对方。他们在温暖明亮的厨房里说着什么,在心里感受到对对方的兴趣。他们其实都不知道应该怎么继续,对方看起来是那么不同,从前的经验几乎完全用不上。共用厨房,让他们觉得自然。   范妮为自己做的是方便面,在里面放进去一个番茄,几片青菜,和一个鸡蛋,她觉得做别的东西都不够文雅,油气太盛了,没有美感。   “真好看。”鲁看着范妮将面条做好,说。   他们一人一边,坐在厨房的桌子上。鲁在桌上点了一根蜡烛。在烛光里,鲁的眼睛蓝得让范妮有点糊涂。他象一只兔子那样沙沙地吃着生沙拉菜,她小心地用筷子挑起面条来,不敢发出一点点吸面条的声音。   “喜欢纽约吗?”鲁问。   “喜欢的。”范妮说,“可是更喜欢格林威治村,我喜欢老房子和老东西。”   鲁看着范妮笑:“你说话的方式,好象已经很老的人。其实你才那么年轻。”   当知道范妮的岁数时,鲁吃了一惊。他也曾听说过东方人会显得年轻,但没有想到会这样年轻。他以为范妮刚刚从12年级毕业。他仔细地看着范妮的脸,在她东方人细腻的脸上,他找到的是十多岁的处女才有的警惕,懵懂和天真。鲁的心里惊奇极了,他并不十分搞得清楚东方文化对女人的禁忌,他怀疑范妮也是被禁止恋爱,出门要蒙上脸的那一种。所以,这女孩才会选一个在美国女孩中早就过时了的,可笑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名字。所以,她看上去象风疹块一样敏感。   鲁把范妮的脸看红了。范妮伸手去扰乱鲁的目光,满心欢喜地说:“嘿,不要这样望着我。”   鲁眨眨眼睛:“我喜欢你。”   范妮装作没听见,但一块熟番茄将她噎住。她努力将番茄吞下去,“骨咚”一声,范妮自己先吓了一大跳。她看看鲁,怕他看出自己的惊慌和过敏,她安慰自己,一个美国人说一声“我喜欢你”,大概就象说一声“早上好”一样平常,要是自己大惊小怪,才没有面子。但她看到鲁还是那样直直地看着她,好象等她说什么。   “你说什么?”范妮壮起胆子来,拿出跟美国罐头在一起时常用的浑然不觉的活泼样子来。这种假装的浑然不觉,常常就是保护自己不被别人看穿心事的利器,在不想被美国罐头拖累,或者看出来美国罐头不想被自己拖累的时候,那些表达出来一定伤人,又伤己的时候,范妮最会用这种态度来抵挡。但这次,话一说出口,范妮心里就后悔了,她怕鲁象美国罐头那样敏感,会退缩回去,她已经在从前的回避中尝到过孤独的味道了,和鲁隔开,就象整个世界都和她隔开了一样。而今天晚上,莲娜一定和她的金发男友在缠绵着。范妮的心头飞快地掠过这种猜想。但她收不回来自己说出去的话,又着急,只能望着鲁,飞红了脸。 --------------- 第三章:FannyWang的新生活(8) ---------------   “我说,我喜欢你。”幸好,鲁又说。   范妮晓得不可以用对美国罐头的态度来对鲁,这是她一心要接近的人,但她以为鲁应该先抱住她,才说这样的话的,又怕鲁的话,不过是一般美国人的客气,自己一莽撞,会丢脸,范妮心头有千头万绪,但到头来,还是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表示才是得体的。所以在慌乱中,她耸了耸肩膀,但马上,她又想到耸肩膀常表示不以为然,自己又做错了。所以,她又补充说:“OK。”   她笨拙的态度逗得鲁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你看上去象是个10年级的女生。”   在紧张的气氛中,他们各自将自己的晚餐吃完。鲁马上宣布说,要请范妮喝他从欧洲滑雪带回来的咖啡,他怕范妮又会逃跑。而范妮也体察到了鲁的意思,心里十分受用。   土耳其式的咖啡又黑又香,厨房里充满了它的苦香。一时,范妮想起了在红房子西餐馆里的咖啡味道,好象那已经是隔世的事。   鲁回他房间换唱片,还是那个女人唱的怨曲,拖得长长的声音,一唱三叹。鲁说那是他在葡萄牙旅行的时候买的方佗,真的是一种怨曲,从阿拉伯小调演变来的,他最喜欢那种听不懂内容的幽怨的歌声:“在我感觉很好的时候,我就听方佗。”鲁说。   温暖的厨房里,烛光闪烁,鲁细长的影子投在墙上和冰箱上,在冰箱的门上,还留着鲁给范妮留的字条,是范妮不舍得将它丢掉。   “那么说,你现在感觉很好。”范妮闻着从奥地利来的咖啡,她想起在上海的新光电影院里看过的好莱坞电影《翠堤春晓》,就是写施特劳斯的故事,就是发生在奥地利。在范妮看来,那就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地方,是音乐里才会出现的地方,而不是真的地方。现在,那里来的咖啡就放在她面前,散发出那么真实的芳香。这让范妮感到恍惚。她想到,自己是这样由衷地喜欢着西洋,热爱着英文,千山万水,千辛万苦地来投奔这里,以为终于走到了,但却是越来越远。连原来坚信自己拥有的,现在也变成不是自己的了。范妮心里觉得奇怪,为什么她喝到了奥地利的咖啡,象那个电影里面的人一样,可突然就伤了心。   “哈罗,”鲁将手放在范妮眼前摇了摇,叫醒她。“哈罗。”他轻轻说。   范妮举起杯子说:“这咖啡真香。”她奇怪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干又涩,好象要哭了一样。她看看鲁,鲁的眼睛在烛光里蓝得象两滴海水一样,正看着自己。   “你好吗?”鲁问。范妮想要说好,可是,她却听到自己哽咽了一声:“我太失望了。”范妮把杯子往眼睛上挡了挡,想要掩饰自己的失态,但眼泪哗地涌了出来,范妮只觉得自己的脸立刻肿了起来。范妮是个很少留泪的人,虽然她有许多时候是不快活的,但通常可以默不作声地留在心里,她感到流露自己的悲伤,是一件羞耻和无能的事情。而且,她发现自己哭了以后,脸就肿得很难看,所以她尤其不肯当着人哭。   鲁怔了怔,将自己的手放在范妮的头发上,轻轻地摸着。   他和她,都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形,突然,因为范妮哭了,他们就成了要一起分担什么的知己。   鲁望着范妮的头发,它们在烛光里并不是传说中漆黑的颜色,而是深棕色的。它们不象他的金发女朋友的头发那样柔软和细,而是粗壮有力的。手摸在上面,有一种奇异的感受,好象不是真的头发。到上中学以前,鲁都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叫中国,在那个他长大的康州小镇上,长黑头发的人,只有黑人和意大利人。要到高中的时候,偶尔才知道哈特福德公墓里面,有一个中国人的墓,被中国人重修了,是因为这个中国人是到美国来留学的第一个中国留学生,他将美国的技术带回中国去,为中国的现代工业做过许多事。那时候,他还是个懵懂的少年,对小镇以外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过假期的时候,父母只是带他们小孩到哈特福德去看亲戚,这就是他们全家的旅行。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摸到一个上海女孩的黑头发。   范妮能感受到鲁手指在自己发上的探索,她一动也不敢动,就怕会惊动鲁,而将他的安抚收回。她希望鲁能一直这样轻轻地摸下去,不要停止。她知道自己从中学时代,就暗自渴望这种来自男人的爱抚,但是,他得是个她确认合适的男人。终于,鲁是这样的男人,他来到了她的身边,伸出了他的手。范妮心里浮起了“终于”这两个字。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应鲁的安慰,适当地表达自己的态度。   范妮盘算着这些,竟将刚才突如其来的悲伤压了下去。可是她又多心,怕鲁会以为她用哭当手段,来拉近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她想,自己一定得说点什么,一定得抬起头来,一定得躲开鲁温柔的手。   “我以为我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就可以当一个新人,可是我的血是老的,里面的东西太多了,还是当不来一个新人。”范妮抬起头来说。   鲁从范妮的头上移开自己的手,但是他转而握住范妮放在桌上的手,很认真地看着范妮。   “我在上海的家里人不能明白我的悲伤,他们觉得我想得太多,不必要。我应该好好学习,在这里住下来,开始新生活。但是我不能不想。”范妮说。 --------------- 第三章:FannyWang的新生活(9) ---------------   “我可以理解。有时候,别人不觉得是个问题,但是对这个人来说,真的是天大的问题。自己的问题,只有自己最知道。”鲁说。   “你能理解这种心里的压力吗?”范妮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能体会到的压力。并不难理解。”鲁说。他对范妮微笑了一下,在范妮看来,那是一个拉菲尔画的天使那样的微笑,它们在狭长面颊的笑颜里留下甜蜜的阴影。终于,终于有一个金发的英雄来救自己了,范妮泪眼婆娑地想。   “事情总是可以找到一个方法来解决。我最喜欢的一个作家,是个西班牙人,他是个老头子,他说,人生就是不断的遇到问题,然后,解决问题的过程。我想,如果连问题都没有,那才是真正可怕的人生。”鲁说。   “我感到很孤独。”范妮对鲁说。   “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感到孤独的。你看过《芬尼和亚力山大》吗?伯格曼的电影。我不是真的喜欢他。在那个电影里,那个小男孩在路上对一个老人说,他太孤独了。那老人说,这世界上有谁是不孤独的呢。”鲁说。   范妮依稀想起来,在上海做瑞典电影周的时候,她在延安路上的电影院里看过这个电影,是和黑白片,那个浅色头发的小男孩骑着一辆前轮大,后轮小的脚踏车,路上全是大树安详的碎影。他的孤独和她的孤独,怎么会是同一种呢,鲁还是不懂。   范妮看了看鲁,哭过的眼睛,看所有的东西都是朦朦胧胧的,鲁的眼睛蓝得好象要流出海水来一样。范妮忍不住伸手去摸鲁的手,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和鲁的手指在桌子上缠绕在一起,他手上的皮肤和她手上的皮肤是一样的颜色,并分不出哪一个是白种人的手,哪一个是黄种人的手。范妮抽出手来,隔着桌子去摸鲁的眼睛,鲁将自己的脸向范妮伸过来,闭上眼睛,他的眼睛和眉毛之间,范妮摸到了一个深深的凹陷,在那里,装着一对蓝色的眼睛。鲁张开眼睛时,范妮惊奇地想,这怎么会是一对真的眼睛呢。   范妮说:“我和你不一样。”范妮感到自己的眼睛突然一热,眼泪又涌了出来。   鲁站起来,将厨房的灯关上,将自己的椅子拖到范妮这边来,他把范妮抱在自己怀里,这样和一个女孩开始恋爱,对鲁是个意外。鲁不知道范妮是因为伤心,寻找安慰才迟疑着把头靠到他的肩上,还是她真的爱他,爱他的身体,爱和他缠绵。她靠在他的身上,象一个落水被救起的人靠在岸边。这情形让鲁觉得不解。要是她爱他,他已经在这里了,她还诉什么苦呢,他又不是上帝,也不是神父。他轻轻地,象抱着自己生气的姐妹一样抱着范妮,闻着她身上和美国女孩不一样的气味,一股中国面条的香料的气味,她很温顺也很古怪,但她仍旧是与众不同的。   关上了灯的厨房,只留下鲁在吃晚餐的时候点燃的蜡烛光。咖啡机器早已静了下来,方佗的唱片也已经唱完了最后一支。在鲁的怀抱中,范妮透过自己的泪水,看着蜡烛上的火苗舔着温暖的黑暗,火苗就那样直直的,象一根柳叶那样细长透明,在黑暗里拂动,她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安心。   对范妮来说,这个晚上一切终于明朗了,而对鲁来说,这个晚上还是突然被打扰了,象一个没有打出来的嗝。   那天夜里,他们在临睡前,一起出去散了步。范妮听了婶婆对纽约治安的攻击,还有对她的警告,从来不敢在晚上出去。这是她第一次在晚上出去。他们走到楼道里的时候,范妮闻到一股浓烈的甜味,好象有糖融化了一样。鲁说,那是犹太人在做糖糕,他们的糖糕甜得死人。鲁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年了,知道一楼住了一户犹太人。   格林威治村的夜晚凉得象丝绸一样。范妮感到自己脸上紧绷绷的,因为眼泪都干在脸上了。再次回到维尔芬街上,范妮感到恍然如隔世一般。她将自己的头靠在鲁的肩膀上,好象要用这来证明自己的感受是真实的。她听到爷爷的喷泉的响声,明亮的月光下,喷泉从石头上流下来的水,象银子那样闪着光。他们经过维尔芬街的石头喷泉时,范妮停下来,告诉鲁关于爷爷的事情,还有她家楼下花园里的那个晴天被放着湿鞋子的喷泉。   “等一等,等一等,我不能很快地理解,”鲁说,“你说你家的房子被别人住着,是共产了吗?”   “是的。”范妮说。   “我理解了。”鲁说,“所以,这里就成了心里的Eden。”   “什么?”范妮听不懂那个Eden,鲁解释了半天,范妮才明白是伊甸园的意思,鲁安慰她说:“这是我们的宗教,小孩子在主日学校里就学过了,你不知道是自然的。”   “我当然知道。上帝用了七天时间造出世界。”范妮分辨说。   “你也是基督徒吗?”鲁问。   范妮摇摇头。在学校里,有节课大家说自己文化里的信仰。莲娜好奇范妮的宗教信仰,因为莲娜是基督徒,到了美国也每个礼拜天早上,去华尔街附近的教堂去做礼拜。莲娜以为范妮这种中国人的宗教,就是confucianism,要到中国的庙里去做礼拜。范妮心里想,那是小学的时候,被中国人老老小小骂得臭不可闻的孔老二,怎么可能是中国人的宗教呢。她不知道“无神论者”的英文怎么说,就还了句话,说自己并不信什么,她的家庭也不信什么。范妮看到,小组里的人,甚至邮寄新娘娜佳,都拿看怪胎的眼光瞪着她。为了她说,他们不信什么。所以,鲁再问她,她就小心地什么也不多说了。她看着鲁的脸,说:“我是confucianism。” --------------- 第三章:FannyWang的新生活(10) ---------------   鲁“啊”了一声,表示理解。范妮猜他并不真正知道什么是confucianism,只是他晓得范妮有宗教信仰,哪怕是很奇怪的信仰,就不是怪胎。他说,自己小时候是教堂里唱诗班的小童,但十八岁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进过教堂。他对教堂疲倦了。范妮惆怅地想,自己是连信仰都没有机会有,更谈不上对信仰的疲倦。想着,她的眼泪又涌了上来,街灯刹那就象花一样地开放变大。   范妮将自己的手插在鲁的牛仔裤后袋里,轻轻地用手臂环绕着鲁。他们走过华盛顿广场,走过春街,经过那家StarBucks的时候,范妮又停下来,告诉鲁,她傍晚路过它的时候,心里孤独和委屈,还有中央公园里的事情。   她想要说的那么多,可是她的英文不够用,常常说了主语,就找不到最合适的动词,开始鲁歪过头来听,当她说不出来的时候,就安静地等着,后来,就渐渐帮她补充那些她说不清楚的词。后来,鲁在范妮抬头看他的时候,就开始亲吻她,范妮便什么也不说了。这时,鲁才觉得事情开始走向正轨,爱恋之情开始荡漾在他们之间,一切对鲁来说奇怪的悲伤的历史开始向后退去。鲁不明白的是,范妮只是爱上了他,为什么要在这时想到那么多和爱情没关系的往事。   范妮那么紧张,那么笨拙,让鲁真正相信了,她真的没有谈过恋爱。这在鲁看来,是不可思议的。鲁试图教范妮如何回应他的吻,如何主动地亲吻他,不要只是紧张地撅着冰凉的嘴唇。鲁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女孩,她二十八岁了,却不懂得怎么亲吻一个男人。   而这时,范妮紧闭着自己的眼睛,不知道现在自己是珍妮姑娘,还是嘉丽妹妹,还是郝思佳,自己居然在格林威治村寒冷的星空下,与一个金发青年热烈地亲吻。   她听到旁边有人经过的脚步声,范妮心里希望他们看见自己,就象她也总经过街上正在接吻的情人们。大多数在接吻的情人们总是美的,大多数经过他们的人,心里总有一点淡淡的失落。范妮想要当一次在格林威治村的街上一点也不失落的人。   上课的时候,范妮忍不住想鲁,但是奇怪的是,本来应该会更分心,结果却是学会和记住的,都比往日要多了。这是范妮的初恋,虽然这时范妮已经二十八岁了。她看着老师的薄嘴唇,心里想着鲁的嘴唇在她唇上的感受,鲁说她是个奇怪的人,从来不亲吻他。这让范妮不怎么理解,她想,自己已经把嘴唇贴在鲁的嘴唇上了,已经在亲了,还要怎样才叫接吻呢。她春情荡漾地在书上空白的地方记下老师用作替换的单词,老师叫人起来读课文的时候,范妮读的那一段几乎没有读破什么句子。范妮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爱情。   中午和莲娜一起去咖啡座喝热咖啡,吃早上从家里带来的三明治。范妮几次想告诉莲娜,现在她想,要是再见到她的男朋友,自己一点也不会感伤了。但是怕自己显得太急吼吼,所以范妮几次都忍下了,没有说。她想,也许有一个周末,也可以让鲁到学校来接自己,这样,大家在校门口遇到,最自然。也许他们两对可以一起去咖啡馆坐坐,成了朋友,就象在咖啡馆外面常见到的情人们那样,两对人,围坐在桌子旁边,谈笑风生。范妮感到,自己心里有无数美景喷薄而出,象万花筒一样。   莲娜端详着范妮说:“你今天看上去很漂亮,很新鲜。”   范妮闭着嘴笑,感到自己因为亲吻过而灵活起来的嘴唇,在面颊上象花在盛开时那样,渐渐地拉长了。她几乎就忍不住要告诉莲娜,现在她也有一个美国男友,也是金发碧眼的青年。但她还是没有说,她喜盈盈地说:“有时候,我会突然觉得生活真的很美好,今天我上学的时候,一出门,见到那么蓝的天,我的心突然就高兴起来了。”   莲娜是个快活的人,她笑着夸奖范妮说:“那太好了。”   “是啊,很好。”范妮点着头。她看到倪鹰坐在走廊的窗下在用功,她从来不到咖啡座里来,因为坐到这里来,先得买一块钱咖啡,她舍不得。倪鹰握着个用旧了的可乐瓶子,在背书。范妮觉得倪鹰生活得太可怜了,简直辜负了这里的蓝天丽日。   一放学,范妮就急急忙忙赶回家,鲁在家。她走过去靠进鲁的怀里,鲁身上有一股奥地利咖啡味道,比别的咖啡都要香,都要强烈。范妮伸手去摸鲁的眼睛,她喜欢摸到他眼眶里的那道柔软的凹陷。   在鲁的怀里,范妮的心忽地轻盈起来。她希望鲁和自己亲热,希望他将手放在自己的身上,象《马丁.伊登》里面描写的那样。范妮心里情欲奔涌,但她硬压着,不敢表现出来,怕让鲁笑话。其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表现,才能不失女孩子的身份。   范妮将自己的脸弯下去,贴到鲁的手背上。鲁的手指摸到了她的嘴唇,她用嘴唇轻轻地夹它,它上面留着一股忌司的气味,那是有点臭的奶油味道。她感到自己的嘴唇终于象解冻了一样灵活起来,象鱼那样开合着。   “你过得高兴吗?”鲁咬住范妮的耳朵问。   范妮哑着嗓子说:“和你在一起,我才会高兴。”   范妮的身体在鲁的手掌下一阵阵发麻,她两腮的汗毛直立起来。这是一个蓝眼睛的人在抚摩和探索自己的身体。Iwarnyou,她对自己说。但是,anyway,adreamcomestotruth。但是,这个truth用在这里对吗?是那该死的印度英文吗?范妮心里三言两语地想着。 --------------- 第三章:FannyWang的新生活(11) ---------------   当鲁拉着她的手,走过走廊,走到他的房间里。让范妮吃惊的是,鲁的房间里几乎没有家具,甚至窗上都没有装窗帘,鲁的被子,是一个拉开了拉练的绿布睡袋。他的蓝色背囊,就靠在墙角。和电影里面的美国房间比起来,鲁的房间简直太简陋了。范妮向他放在屋角的床垫子走去的时候,看到鲁的床前墙上贴着的一张发黄的招贴画,画里有一个光膀子的男人,歪着头在打架子鼓,十分沉迷的样子。那下面的小字,是西班牙文。范妮在心里做了最后的挣扎:她真的可以将自己的处女身给这样一个人吗?他们到底是相爱的人吗?这个疑问无力地滑过范妮的心,象从高楼上扔下的纸团那样忽忽悠悠的,很快就在肉体觉醒的风暴吹散。   25岁的范妮,仍旧是个真正的处女,鲁暗暗吃惊。   鲁和范妮,在床上经历了不同的过程。对范妮来说,几乎是在风暴中度过的,什么都来不及想,而且束手无策,她以为鲁会说什么,但是,鲁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用手轻轻拨拉她的身体,来告诉她,他希望她用什么姿势躺着。她也想说什么,在有的时候,可是,她从来都没有学过用在这时候的英文。对鲁来说,范妮一直顺从和沉默,竭力屏住呼吸,象一个42街的性商店里可以买到的性交娃娃。她的身体光滑,精巧,这是鲁所喜爱的。但是,它总是有点谛听什么似的僵硬。鲁以为自己还不够让范妮兴奋,所以努力工作,但是,范妮的身体还是那样沉默着,她闭着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让鲁感到沮丧起来。他简直就不知道她到底要什么,要怎样才能跟他一起做爱。刚刚上大学的时候,鲁看了一本印度的古书《爱经》,从此以为东方人的性爱技术神奇无比,其实,在遇到范妮的时候,虽然范妮的姿态总是有些僵硬,第一个让鲁想到的,还是那本从前读过的《爱经》。书里展示东方人在性交时柔软的丰富姿势,让鲁十分向往。范妮不能掩饰的脸红,更加刺激了鲁的想象,当时是为了接近范妮,也为了抱歉自己的邪念,鲁才匆匆打开行李去取咖啡的。而范妮与自己想象的太不一样了。范妮的腿没有象常春藤那样缠绕到他的肩上,范妮的身体没有象波浪那样使他沉浮,甚至范妮从来没有真正地吻过他的身体,她嘴唇的功夫几乎是零。她只是象水床的床垫那样,体贴地承受着他的身体。所以,对鲁来说,这是一次几乎无趣的做爱。   范妮老是用手按着床单上的那一小块发硬的血迹,好象见不得人似的躲着鲁,还有点不高兴。这样的态度,让鲁觉得象是跟着五月花船来美国的英国傻女人。他一点也不明白范妮,是什么让她这样,他并没有强迫过她。在鲁看来,做爱从来就是应该双方都努力,才能建立起来的快乐。象范妮那样,只晓得等着,象太平洋小岛上英属殖民地的国王一样懒,所以他们不能在床上快乐。   他没有说话,她也不说话。渐渐的,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开始紧张起来,好象赌气了一样。   因为沉默,范妮渐渐感到了不快,怀疑,还有委屈。然而,无论如何,他们现在是有关系的了,要是鲁和她结婚,她就是美国人了。要说委屈自己,总没有美国罐头的姐姐那样委屈自己吧。鲁到底是自己爱上的,是年轻的,好看的,不是那种四海飘荡的烂水手。范妮想。这时,她突然十分想念美国罐头,她这才体会到,世界上也许只有美国罐头是最知己的男人。但是即使是今天他们都到了美国,再遇见,范妮想,他们还是不会结婚的,甚至也不会这样躺在一起。美国罐头从前开玩笑似地和维尼叔叔说过,范妮是那种油漆未干的女孩,碰不得的。   因为不可以相爱,所以她和美国罐头连手都不碰一下,也从来不一起跳舞,他们之间有这样的规矩。   只有外国人,象鲁,才碰得了。而且可以在床上就冷落她,连话也不说。鲁到底在想什么,一点也猜不出。   婶婆知道了会怎么想呢?她怎么会看得起自己!范妮想。   维尔芬街上开过的汽车,打着大灯,车灯缓缓地掠过鲁的长窗,照花了天花板。这时,他们才发现天色已经晚下来了。   “是不是因为我和你来自不同的种族,所以你对我有兴趣?”范妮轻轻说。   “我想是的。可,你能说,你不是这样吗?”鲁问。   “我也不能这么说。”范妮说。   鲁将手伸过来,拍拍范妮的手:“但是这没有什么关系。这是人性。”   范妮握住鲁的手,说:“你那天说,你喜欢我,是吗?”   鲁说:“是的,那天在厨房里,你哭了。”   “这喜欢又是什么意思?你从来没有说过你爱我。”范妮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地握着鲁的手,好象自言自语似地说,她不敢紧握鲁的手,因为她感到自己的手心里开始出汗了,她的眼睛也开始重起来,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我不象普通美国人,一天说几百次我爱你,可他们的心里根本不爱。我不是这样的人。”鲁说,“要是说出来,就真的要爱。所以要是不肯定的话,最好先不要说。我现在还不确定自己。”   鲁的眼睛诚恳地看着范妮。   范妮点了点头。   “我猜想你也是一个诚实的人,你也从来没有说过你爱我。一个人没有这么快就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爱上了另一个人吧,爱是很复杂的事。”鲁说。 --------------- 第三章:FannyWang的新生活(12) ---------------   虽然范妮想,要是鲁说了“我爱你”,自己也会说的。但范妮也对鲁点头,表示自己也是一样认真的人。范妮小心地眨着眼睛,将自己的眼泪慢慢回进去,象把眼药水收进眼睛里去那样。   范妮对鲁说:“我们是不那么能够很快了解彼此的,所以,我要是想到了什么,会直接说出来给你,你也这样好吗?要不然,我们也许永远都不能了解对方在想什么。可以吗?”   鲁凑过来亲了她嘴一下:“好。”   范妮想要回应他的嘴唇,可鲁却迅速地闪开,玩笑着说:“时间到了。”   范妮赶快收回了自己的嘴唇。   鲁要起床洗澡,范妮说,她也想洗澡。鲁便让范妮先去洗。   范妮离开鲁的房间时,几乎象松了一口气一样的轻松起来。她握着自己扔在地上的衣服,快步走进厕所里。从浴室的镜子里,范妮看见自己的身体,有些地方发着红,那是做爱时留下来的红潮。从此,她不再是处女了,范妮看着自己的身体,想着,那么,她是鲁的女朋友了?她的贞操给了这个金发碧眼的人,象自己从前幻想的那样,但是,范妮却没有幻想中终得其所的稳妥和幸福。一声“我爱你。”也没有。   范妮在热水下面久久冲着自己的身体,流过血的地方有点火辣辣的。可是,怎么也冲不掉梗在心头的患得患失。   从那个晚上以后,范妮和鲁常常在一起做爱,但是他们从来不睡在一起,范妮等天晚了以后,就起床来洗澡。鲁常常要求先洗,因为他说范妮在浴室里总是用好多时间,把浴室里弄得全是蒸汽,象土耳其浴室一样。而自己只要简单冲一下就行了。范妮就让鲁先洗。在这时,范妮就将弄乱的床整理好,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其实,范妮在心里是有点别扭的,但好象鲁觉得正常,所以,范妮也拿出不在乎的样子来。   范妮曾做过中国菜和鲁一起吃饭,鲁并不喜欢吃中国餐,他怕中国菜里的油腻,尤其怕味精。鲁也为范妮做过自己爱吃的意大利面条,可范妮是一口一口直着脖子咽下去的。鲁有时吃范妮做的番茄蛋花汤,范妮怕鲁觉得汤的味道不够好,于是往里面加了许多黑胡椒粉,辣得鲁直哈气。鲁哈着气,望着范妮说:“意大利人说,要是有人在菜里放得辣,说明这个人掉到了爱情里面。”在这样的时候,范妮就望着他,脸上带着点笑容,可什么也不说,其实,她在清夜梦回,扪心自问,还真的说不出,自己是不是爱上了鲁。   渐渐的,他们两个人最默契的,就是做爱了。在做爱的时候,他们还是什么也不说,默默地做。范妮猜想,鲁一定是嫌自己的英文里没有这种性爱的词汇,也不愿意事事手把手教,所以不说也罢了。其实,范妮是真的没有在床上的任何词汇,连“避孕套”怎么说,她也不知道。鲁曾经说过,可范妮记不住,后来鲁就只用手势了。有时候,范妮也想说点什么,可是,她也觉得,在春心荡漾的时候,她脑子里一个英文词也没有,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种关系是奇怪的,他们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爱,但是还是常常做爱。但是,他们也不完全就是纯粹的肉体关系。有时,鲁会突然将范妮高高地抱起来,说:“这一分钟里,我真的想为你做什么。我去给你买件衣服吧,你该穿bluejeans,别穿得象我的外婆。”范妮那时总是不肯要鲁的衣服,总是说:“你得先说你爱我。”鲁的脸就红了,就紧张起来,就说:“我就是怕不一会就不爱了呀。”见到鲁这样为难,范妮便不再去逼他,也断然不肯要鲁为她买衣服。但是,后来,鲁遇到这种情况就说:“这一分钟里,我爱你。”范妮就说:“我也是。”于是,他们接了一个长长的吻。但鲁马上就会调侃说,那是好莱坞电影式做作的长吻。接下来,他们各自移开自己的身体,都学着游戏里面的机器人声音,玩笑着说:“时间到了。”   范妮虽然脸上笑着,嘴里说着,但心里觉得,这是世界上最令人失望的游戏。   鲁常常在范妮觉得应该深情款款的时候,开类似的愚蠢而乏味的玩笑。“boring”这个词还是鲁教给范妮的,鲁告诉范妮说,自己有时候会很boring,但自己不一定知道,所以,要是范妮感到boring的时候,就要告诉他,让他停止。范妮从来没有对鲁说过,虽然有时她真的觉得无聊,但她不认为是鲁的boring,而是怀疑鲁在心里其实不把她当回事,或者把她当成美国罐头的姐姐那样的中国人,才会这样表现出肆无忌惮的无聊。她一点也没有想到,鲁竟然是一个对深情款款的爱情方式觉得boring的人,也一点不想演出英雄救美这样的爱情故事。他的心里常常焦虑,他想要真正知道自己爱什么,自己想如何生活。这对范妮来说,是太奢侈的问题。鲁不想跟范妮说这些事,是因为他已经感觉到范妮不会懂得他的迷茫。他也不愿意成全范妮对初恋的梦想,他认为它们将他引向可笑的境地。   每当范妮梦想的情形被鲁开的乏味玩笑打破时,范妮就竭力掩盖自己的不快,跟着他笑。她不想让鲁看出来她要求更多的感情。范妮从小就是一个善于掩饰的人,她的心思并不多,但可以藏得很深,特别是对自己的感情,精心地保护着,维持自己的自尊。有时,突然的,在衣冠不整的时候,范妮想起妹妹简妮来,学校的报名表已经寄回去了,爸爸说简妮已经在办退学,用的是迂回的战术,先办了病休,在争取病退。好象简妮就该来美国了。要是简妮来美国,一定要与自己住在一起的,这样的情形,怎么和简妮同住,范妮不敢想象。从范妮的心里,是觉得简妮其实看不起她。要是和鲁的样子让简妮看到,那不是更让她看不起。在心里,范妮不觉得鲁是真的爱自己的。 --------------- 第三章:FannyWang的新生活(13) ---------------   但范妮将这些难题高高搁起,不愿意想下去。   有一个晚上,她和鲁到一家咖啡馆去,那是鲁喜欢的咖啡馆,有暗红色的墙,放着旧旧的青春艺术风格的桌和椅子,十分欧洲风格,还有一个象红房子西餐馆那样的玻璃门。这是范妮梦想里的情形,虽然他们没有手拉着手,也没有象别人那样隔着桌子也不停地接吻。咖啡馆里有个黑人进来卖玫瑰花,范妮眼巴巴地望着鲁将走到他们桌边的黑人打发走了,那黑人用他大大的眼睛遗憾地望了范妮一眼,甚至他都看出来了范妮的需要。而鲁大大咧咧地对范妮说,他从来不给女孩子买玫瑰花,那是世界上最boring的事情之一。   范妮只好掉开眼睛,她不想把自己好好的一个晚上搅了。她假装打量咖啡馆和咖啡馆里的人。   这时,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倪鹰。她在店堂里,正向一个坐着的人递暗红色的菜单。范妮吃惊地望着倪鹰,她想不到倪鹰也会到咖啡馆里来。然后,她发现倪鹰手里还握着一个小本子,腰上围着黑色的长围裙,原来,她在这家咖啡馆当女招待。   范妮隐约听说过,倪鹰是班上打工最疯狂的学生,没有一天休息的。她除了准备学费以外,还开始在银行开长期的户头,准备接她妹妹明年到美国来读书。倪鹰也在作文里写到了她家的故事,她出身在乡村教师的家,有个妹妹,妹妹和她差了一年,她们是小镇上双双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的姐妹,相约在大学毕业以后到美国来。所以,她们还将是小镇上双双到美国深造的姐妹,是父母的骄傲。   写作老师说,倪鹰是典型有美国梦的人。她懂得,已经到了美国,就要卷起袖子大干一场。会话老师仍旧讨厌倪鹰的发音,但是佩服她的努力。相处得久了,班上的同学都看出来,美国老师的世界观很有美国主流世界观的特点,他们不理解的事物,统统被歧视。努力上进的人,能看出前途的人,统统能得到他们热心的帮助。他们对人没有坏心。范妮在心里其实也为自己与老师的隔阂而遗憾。   虽然倪鹰仍旧读不准rain,run,railway,范妮也发现她在好多单词下面用铅笔注音,但倪鹰的词汇量很快就是全班最高的。   同学们也都在用功学习,准备补习好英文参加托福考试,九月顺利地进入大学学习。象倪鹰和莲娜,已经有了本科文凭的,还要参加GRE考试,为了考硕士生。连那两个法国人,都端正了态度学英文,为了如期上曼哈顿岛上的视觉艺术学校。只有从南斯拉夫来的人,明确是用语言学校的签证当跳板,到美国来挣钱,而且逃避家乡战乱。所以,他们在班上最被人看不起,后来,索性他们都不来上学了。范妮也一个学分都没有,得从大学一年级读起,还没有奖学金可以申请。范妮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对付这样的日子,它将是四年大学,两年硕士,六年对范妮来说,是令人气馁的漫长。但她不敢表现出自己的气馁,怕自己象南斯拉夫人那样被人看不起。她也不敢对婶婆说自己的害怕,婶婆身上的优越和聪明,让范妮觉得自己浑身都是上海市井女孩的浮躁,平庸和投机。上海来的信里,从来都只有两个意思,一是好好学习,书中自有黄金屋。二是在美国扎下根来,为上海的家里人开出一条胜利大逃亡之路,好象连家里的老鼠都已经打好了行李,要飘洋过海来美国定居一样。家里的人都以为范妮是在天堂里。范妮对将要到来的考试和未来,都不敢去想。   范妮那时在倪鹰的韧劲上看到了自己的懈怠,现在,又在倪鹰的黑围裙上看到了自己沉湎于爱情而回避的经济问题。   实际上,她也必须挣钱。带来的钱就要用光了,在上海时,说好适应一段时间就打工,挣出自己的生活费,还有学费。虽然,那时叔公也说过,可以先借钱给范妮付学费,让范妮一定读NYU,但是叔公的支票却一直没有寄来过。她和鲁混在一起,一直不去找工。范妮从来不跟鲁说这些自己在实际生活中遇到的问题,她说不出口。她怕鲁会以为自己想利用他,会以为自己要用外国学生遇到的难题来烦他。她也怕鲁会因为自己将要到来的经济问题而嫌弃她,会以为自己和他做爱是另有目的的,象美国罐头的姐姐那样。还有,她也经不住鲁用那种诚实的样子,两粒蓝眼睛笔直地,清澈地端详着她,那时,她就不能说自己的内心就没有一点利用鲁的心思。   但同样有美国男友的莲娜,已经去了一家美国人家做管家,管清洁房子,做五天的晚餐,换来免费的吃住,还有五百块钱现金。莲娜用这办法存钱,准备读大学。她和男朋友周末见面。范妮有时不明白,在同样的处境里,为什么莲娜就没有那么多要躲躲闪闪的事。轮到自己,事情就越来越复杂。   范妮转过眼睛去不看倪鹰,但倪鹰还是搅乱了范妮辛苦躲闪才建立起来的平衡。   倪鹰也看到了范妮。她看到范妮的手放在桌子上,和一个金发青年的手握在一起,她披散着头发,衬衫的扣子解到第二个,象外国女孩子常做的那样,而中国女孩通常只解开领口的第一粒。范妮的眼睛闪闪发光地说着什么。倪鹰知道,她一定又在用她那语法错误百出,但听上去动听顺耳的英文了。上海人说的英文听上去没有那么多的口音,这一点,在上大学的时候倪鹰就知道了,听说是因为上海方言的原因。上海人说英文的时候,自动就变得洋气起来。但范妮却做得过了份,叫人讨厌,连美国老师都讨厌她。 --------------- 第三章:FannyWang的新生活(14) ---------------   早先在学校,下课聊天的时候,会话老师忍不住对倪鹰说范妮:“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颓废的人,整天象梦游一样。”   那时倪鹰曾说:“她们上海女孩,会有她们生存的办法,她们一定会过上好日子。”   老师听出来倪鹰的意思,就问,范妮是不是会象娜佳一样。   倪鹰说:“那是一定会比娜佳做得体面。”说着,倪鹰微笑地看了老师一眼,“她把rain,run,railway都能分得那么清楚,是亚洲人里最smart的一条舌头。你还为她担什么心。”老师被说得一句话也回不出来,从此再也不敢对倪鹰随便发脾气。   现在的情形,证明了倪鹰当时的说法。   倪鹰遥遥望着烛光里满脸娇气的范妮,在心里响亮地冷笑了一声。范妮真不愧是上海女孩子,一肚子的聪明才智,都是用来钓金龟婿的。一脸的势利刻薄,却是用来对付自己的女同胞。倪鹰心里还暗暗庆幸,那每晚来店里卖玫瑰花的黑人已经走了,要不然范妮一定会有一打玫瑰花炫耀,她就是这种虚荣的人。而倪鹰就是不想让她如鱼得水。   倪鹰心里又笑了一下,笑自己是不是妒忌这一向自以为是,其实不务正业的上海同学。自己一向大气,心思都在学习上,最不喜欢妒忌人,何况自己比范妮的前途不知道要远大多少倍,不可能去妒忌一个专心嫁人的上海小女子。她想,自己并不妒忌,因为他们根本不是一类人,她只是讨厌范妮近乎于洋奴的作派,倪鹰特别讨厌她看她男朋友的样子,简直象好莱坞爱情电影一样肉麻。而且还不是正经洋人之间的肉麻,而是夹杂了在倪鹰看来崇洋媚外的买办嘴脸的肉麻,她是这样理解范妮脸上盛开的笑容里藏着的自敛。   倪鹰讨厌范妮小鸟依人的样子,她看出来,范妮将她的金发男友当成了拯救她的英雄,所以她的脸才这样光芒四射。她讨厌把洋人当成救美的英雄,这也一直是她刻苦学习的动力,她要靠自己的力量在美国生存和成功。象范妮觉得倪鹰说不好rain,run,railway是丢了自己的面子一样,倪鹰也觉得范妮这种样子丢了自己民族的尊严。   倪鹰真的是个单纯的湖北女孩子,她根本没有猜到,范妮这一举一动,是专门做给倪鹰看的。范妮早知道鲁并不喜欢这样。   范妮在离开咖啡馆的时候,装作突然认出同学的样子,叫住本来想避开的倪鹰,欢快地说:“你找的工作不错啊,我跟我男朋友说过,也想到咖啡馆里打工的,我也喜欢这家咖啡馆的情调的。”   她轻轻靠在鲁的肩上,将头向鲁的方向妩媚地倾斜着,因为不敢去拉鲁的手。鲁最不喜欢象通常的情人那样手拉手地走路,范妮怕他当场避开自己的手。她想要给倪鹰看到一对深情款款的纽约情人,有着无可挑剔的融洽。   倪鹰说:“用不着吧。你不是从买办家出来的吗,你家多有钱,哪里用得着象我们一样打工。”   连一句中国话也听不懂的鲁,都看出来她们话不投机。鲁后来问范妮,“她不喜欢你家的买办背景,是因为共产党的关系吗?”   范妮说:“我也不清楚。我想是嫉妒吧。她一直向机器一样工作和学习。”   过了不几天,范妮的会话老师就知道范妮交了白人男友的事,会话老师是有名的快嘴,才过了几节课,班上的同学都差不多知道了。那说法就和当时传说娜佳的事一样。范妮课间休息时,从娜佳那里知道了班级里的传言。她掉过头去看会话老师,他也正看着她,什么也不说,在白灼灯下变成蓝灰色的眼珠鄙夷而骄傲地瞪着,一副受了骗的气愤。老师什么都没有说,所以范妮也无从解释,她气得当场就哭了。老师却转身和那两个法国男孩聊起天来。   莲娜过来劝范妮,莲娜问:“他叫什么?”   范妮说:“卡撒特,他家是从欧洲来的。”   “他英俊吗?”莲娜问。   “他金发碧眼。”范妮说。   “他爱你吗?”莲娜问。   “是的。”范妮说。   “你爱他吗?”莲娜接着问。问得娜佳在旁边笑了起来,问莲娜是不是在练习主持婚礼。莲娜并不理会,用圆圆的大眼睛瞪着范妮,温柔而坚决地问,“你爱他吗?”   “我当然爱他。”范妮说。   莲娜点点头,说:“那就行了,你又有什么伤心的呢?你好运气,上帝给了你一个礼物,一个金发碧眼的爱人,在你最孤独的时候来到你身边。你还计较别的干什么呢。你也有,我也有,我们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   “是的。”范妮答应着。   “你应该笑。”莲娜握了握范妮粘满泪水的手指,最后说。   然后,她们看到娜佳眼尾微微向下倾斜的褐色眼睛里充满了眼泪。   范妮就这样,在她的新生活里沉浮。一天天飞快地过去,心情一天天地变得混乱。因为她避而不见的真相太多了,简直就无法将余下的部分连成一气。有时她的发音也变得含混不清,特别是和鲁在床上的时候。有一次说信用卡的时候,她把Card说成了Car,惹得鲁急得用手拍着床说:“d,d,还有一个d的音!你把卡片说成了街上跑的汽车了!”范妮觉得自己的自信心象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冰激凌一样,外表看上去方方正正的,但一勺子下去,就软成了一滩汁。但范妮心里明白,在这样的时刻,她应该象菜刀一样尖利,准确和结实才行。 --------------- 第三章:FannyWang的新生活(15) ---------------   那天她接到了婶婆的电话,说奶奶的照片找出来了,让范妮过去看。她听着婶婆硬朗的声音,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什么照片?范妮开始以为自己应该给婶婆照片,但是被忘记了。然后,她想起来上次见面的时候,自己要求过婶婆要看奶奶的照片。然后,范妮想起了那时候的情形,时差带来的恶心,象匕首一样蓝的天空,自己了解秘密的渴望。现在想起来,好象那是很上辈子的事。   她的心乒乒地跳起来,她有点不敢去见婶婆,这也是家里不停地催范妮盯住婶婆给简妮办经济担保,但范妮一天天往后面拖的原因之一。要是婶婆问起她的学业,她不知道怎么说。她想,鲁的事情也是不能跟婶婆说的,在鲁连“我爱你”都没有说过之前。婶婆一定会觉得,王家的后代,变得太贱。   婶婆在电话里继续说,她有一个从前的学生,现在是NYU的英文教授,格林,他专门研究中国买办历史。在七十年代初,他已经为中国的买办历史和教会学校写过论文,还特别注意过王家的历史,专门为王家的历史写了一本书。所以,那天婶婆也会请格林教授来,介绍他们彼此认识。范妮想要知道什么事,可以问这个专家。婶婆还说,要是范妮打算考NYU的话,格林教授也可以介绍些学校的情况给她。   范妮应着,一边低头查看自己的毛衣。那上面常常粘着鲁卷曲的金发,她一般总是留着它们,现在她开始把它们摘掉。她知道婶婆是好意,想给范妮一个favor,范妮想起来上次她提了那么多问题给婶婆。可范妮觉得奇怪,居然现在自己一时想不起来想要问些什么。   按照婶婆定好的时间,范妮放学后去了婶婆家。又是下午茶的时间,婶婆用的唇膏还是那种又油又红的。婶婆这里一点也没有变,而自己的身心,却已大不相同。   婶婆打量着她,范妮觉得自己紧张得夹紧了双腿。然后,婶婆说:“范妮开始有点纽约女孩的样子了。”   范妮控制住自己的多疑,跟着婶婆到衣帽间门上的穿衣镜前,欢快地转着身体说:“真的?”她脸上带着无辜的笑,是为了给婶婆看的。   格林教授能说很斯文的普通话,他在台湾学了汉语。他告诉范妮,在范妮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就看到过奶奶范妮的相片了。那时,他正在研究上海的教会学校传播的文化对中国人的影响,找到了在大学本科时的心理学教授爱丽丝,她是第一个被访问者,在他后来写作的著作里,用了不少婶婆相册里面的相片,包括中西女中当时宿舍会客室的照片,毕业典礼的照片,还有当时爷爷奶奶和叔公留在纽约,没有带回上海的相片。后来,他做美国海外经济发展史的研究,就研究的是美国洋行在中国的经济行为。因为和王家的人渐渐相熟了,对王家的历史有兴趣,就又写了王家作为美国洋行的世袭买办的家史。“王家的人有时和他开玩笑,就叫他司马迁.格林。”婶婆笑嘻嘻地将手搭在格林教授的肩膀上,向范妮介绍说。   他亲切地看着范妮,好象在欢迎范妮回家:“听爱丽丝说,你从来没看到过你的奶奶,也没见到过她的照片?我真不能相信。”格林教授对范妮说,“你奶奶是很喜欢照相的人,还有你的爷爷,他们在年轻的时候留下过许多照片,是因为那时照相是种时髦。”   范妮看着格林,在范妮从没有听家里人提起奶奶的时候,他却早就在照片上见过奶奶了。在唯一留在上海的爷爷对自己的家世一字不提的七十年代,他已经为自己世代为美国洋行工作的买办家族历史写过博士论文,而且出版了。爷爷一心想要毁灭王家的历史,而格林教授则将王家的历史当作有价值的历史保留下来。这是范妮第一次听到外人谈到奶奶,而且是个高鼻子的外国人。他对自己一无所知的家世了如指掌。“要是让维尼叔叔看到你,他肯定要说,真的只有外国人才识货。”范妮不由想起了维尼叔叔,他的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收藏着几张已经受了潮,发了黄的水彩纸,因为它是地道英国货。经历了老师,法国同学,甚至鲁,范妮终于见到了一个“识货”的外国人,但心里的高兴,夹着些心酸。   婶婆取来了一个茶杯给范妮,说这是专门给范妮用的,就象家里人总有自己固定的茶杯一样。   范妮拿着自己的茶杯,走到上次坐过的沙发上坐下。弹簧已经松了的沙发,带着范妮缓缓下陷。范妮心里有点恍惚起来。   格林教授微笑地望着范妮,对婶婆说:“小范妮是不是很象范妮?我又回忆起范妮王的脸了,带着四十年代的时髦。”   “她们是很象。”婶婆说,“现在小范妮也带着一点纽约女孩的样子了,和范妮到纽约以后的样子也象。遗传真是个了不起的东西。就是根本不在一起生活,还是保留气质上的相似之处,而且在境遇相同的时候,引导他们向相同的方向发展。”   范妮困惑地微笑着,面对他们。她上次已经知道自己和奶奶长得象,自己的名字是为了怀念奶奶而起的,现在,又知道竟然自己在纽约的变化也和奶奶相象。她开玩笑地说:“不要连结局都象奶奶就好。”   格林教授马上安慰她说:“不会,不会。”   看上去,他也清楚奶奶后来的事。   婶婆将已经放在了茶几上的照相册打开,翻开蒙在面子上已经微微发黄了的白色薄纸,将它推到范妮面前:“喏,你的奶奶。” --------------- 第三章:FannyWang的新生活(16) ---------------   照片上的奶奶,真的有点和范妮象,都是一样的尖下巴,聪明不饶人的长相,她穿着大花的短旗袍和圆领的西式短上衣,脸相比范妮时髦多了。   范妮想起来,有时候,爷爷看着她的照片,会说:“范妮真的可惜了。”现在想起来,范妮突然感到,爷爷说的“可惜”,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气质里,没能有奶奶这样玲珑剔透的摩登。范妮照相时总是有一种窘态和愁苦,不肯好好地笑。而奶奶总是把下巴微微抵着,在镜头前理所当然地象一个好莱坞明星那样笑,把嘴唇用唇膏修得象嘉宝的唇形。   她在华盛顿广场上的铜像前笑着,她在套头毛衣外面戴了三串珠琏,象大学生那样的短裙,穿了一双阔帮的矮跟皮鞋。格林教授说,那是但是在美国年轻女子中流行的打扮,许多瓦萨学院的女学生就这么打扮。她在维尔芬街上的那个石头喷泉前笑着,戴着一副墨镜,她的头发剪短了以后,卷起来,婶婆说那是纽约当时最流行的发式,使女人看上去非常俏丽。奶奶站在船上,后面是自由女神像。她的身后是湖和树,还有第五大道上的高楼,范妮认出来,那是在中央公园。她穿着赫本在电影里穿的那种高腰蓬蓬裙,将无袖的短衫束在裙子里。都是在美国时的照片,都是春风得意。   范妮看着奶奶的相片,想到有一次自己一时兴起,穿了上海背来的蓬蓬裙和白皮鞋给鲁看,谁知道,鲁无奈地挑着眉毛看她,脸上一丝笑也没有,更不要说欣赏之情。鲁说,范妮的打扮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外婆,他们穿着这样的衣裙,跳那种傻得不能在傻的Swing。范妮突然想,奶奶是不是也会有一个金发碧眼的情人呢,她会不会也经历过那样不确定的爱情风暴呢,她是不是也会在情人的床上把Card和Car读错呢,要是奶奶连这些都和自己相似,她是怎么对付以后的生活的呢。也许她可以教教自己。   “你看,你们长得很象。”格林教授在旁边说。   范妮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听清格林教授说了些什么。她疑惑地望着格林教授,如果他这么了解自己的家世,也许他也能说出什么能指点她,而不为难她的体己话来?范妮想。别象婶婆那样强人所难行不行。   格林教授又重复了一遍。   “我哪里比得上她好看。”范妮委屈地回答。   格林教授看了范妮一眼,没有说什么。到后来,他才说,范妮和婶婆他们这一代人最不同的,是婶婆不象范妮那样多的抱怨。婶婆摔断了腿骨,独自在家里养伤,没有一丝抱怨,反而说她得到了很好的休息,也借这个机会看了不少书,后来再看到她,果然年轻了许多。他们总是在各种各样的生活里可以获得有益的东西。格林教授认为,这就是教会学校和非教会学校的教育背景带来的差距。   “也比不上她好命。”范妮忍不住又说。她看着奶奶春意盎然的笑容,现在,她知道能这样冲一个人笑,是因为她真的肯定那个人爱她,放纵她,让她无忧无虑。   在照相本子里,也有爷爷年轻时候的照片。他穿着白色的西装,那种老派的三件套西装。半个世纪以前的阳光照在爷爷的脸上,那时他的脸上有种安逸的样子,他在华盛顿广场拍过不少相片,在中央公园也拍过不少,坐在船上,船夫打扮成水手的样子,脖子上系了一条小方巾。   “看你爷爷多摩登。”婶婆用食指摸了一下爷爷的照片,对格林教授说,“你的书里也用过这张照片吧,华盛顿广场的那张。”   “最后没有用,因为担心他在大陆,书公开出版了,会影响到他。我的同事在我之前用了留在大陆的作家的照片放在书里,结果给那个作家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从此以后,我们都尽量考虑到这一点。真的可惜没能用。”格林教授说,“最近我听说,你的爷爷早就把他们从前的照片都烧掉了。我心里庆幸自己没有公开他烧掉的照片。”   “他那时害怕极了,别人家的照片都是被人烧掉的,只有我们家的是被爷爷自觉烧掉的。”范妮说。   “他其实是个不懂党派的书生,十分理想主义。”婶婆说,“那时候,大知识分子都是英国派头,讲究不群不党。”   范妮想起来,小时候在家里看到的爷爷写的思想小结,口口声声都是“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不群不党”。   靠了格林教授带来的一张新旧上海路名对照表,范妮才知道原来王家在上海还有几栋大房子,在现在的南京西路,湖南路,康平路和兴国路上。也许维尼叔叔也画过那些房子,他常常在路上画好看的老房子,但维尼叔叔一定不知道自己画的就是从前自己的家,要是知道,维尼叔叔是忍不住的。爷爷也常看维尼叔叔的画,但是他从来没有露过一点风声,范妮回忆起爷爷的脸,在老房子幽暗的天光里,他的脸就象一扇锈死的门一样。婶婆说,康平路上的老房子,是王家老宅。有大房子,还有一个大花园,花园里有树林和一个小湖,有一年夏天,她刚刚嫁到王家,叔公回国来过暑假,爷爷正打算去留学,大家玩得兴起,雇人在花园里挖了一条河。可是因为是死水,水很快就脏了,吓得他们赶快又找人填起来。为了再不要看到新翻过的土地,他们在上面种了个玫瑰园。“人家家里的玫瑰园都是一块的,只有王家花园里的玫瑰园是一条的。”婶婆摇着头笑。 --------------- 第三章:FannyWang的新生活(17) ---------------   “爷爷什么也没告诉过我们。”范妮说,“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格林教授告诉范妮,她家的祖上和来中国传教的美国天主教传教士就有联系,所以她家的祖上才有机会在传教士那里学习英语。会了英语,才有机会进美国洋行,凭着自己的机灵,才能从一个跑街的当上了买办。她出生在中国最早的天主教家庭里。范妮说:“我走的时候爷爷告诉过我这件事。”可婶婆接着告诉范妮,王家的孩子都受过洗礼,都有教名,爷爷的教名是保罗,叔公的教名叫派却克,他们从小上的主日学校,爷爷是好学生,在见证的时候,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深得神甫的喜欢。   范妮默默地听着,心里想,这个可以告诉鲁,自己家有天主教传统,和他家差不多。他不用象看怪物一样看她那一眼,自己也不用拿孔教来搪塞。   格林教授这才发现原来范妮对自己家的历史真的是一无所知,王家的第一代和第二代靠与美国洋行买卖鸦片和人口起家与发展,她不知道。王家又靠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中国市场全面向洋行开放,中国的资本主义得到迅速发展,走进黄金时代的大好机会,一面做着世袭的买办,扩大自己的势力,一面开设了一家航运联合公司,联合公司有一家经营内河和远洋运输的客轮公司,一家船厂,还有一家在长江和沿海都有货栈,仓库和批发点的储运公司。到那时,王家已经从单纯的洋行买办过渡到买办资本家的历史也不知道,甚至连她家在大战爆发以前,已经成为上海最有钱家族之一的显赫地位也毫不知情。但她的神情里面还是有种隐忍里面的自命不凡,将她和普通人家的孩子区别开来。格林教授见到过不少这样经历曲折的富家子弟,他们和范妮一样,对自己家的历史几乎无知,但顽强地表达着自己的不同寻常。那是历史曲折地留在人们身上的痕迹。当范妮终于了解到自己家从前的富有,她的脸上渐渐出现了和他们一样的难堪,那是种复杂的表情,有失望,遗憾,还有恼羞成怒的那种怨愤,好象他们也担着一份家道败落的责任与不甘。很多人不愿意多说过去的事,连自己的亲戚都不愿意见。   从格林教授到哈佛读博士的时候起,他就开始研究中国的买办历史,因此结识了一些流散到海外的买办家族的后代,他能体会到,一个在长辈们刻意隐瞒下成长的年轻一代,象范妮,她心里复杂的感情。在他看来,这个范妮比她的长辈爱丽丝.裘教授更接近史料里的中国买办,他们对外国人的力量更加依赖,对自己和外国人的关系更加敏感,更加背弃自己的传统。只是他还没有了解,从维尼开始,到范妮,因为时代的关系,他们将对外国人的依赖转化为膜拜,将对自己文化传统的背弃转化为决绝。他们家族的上面几代人,在格林教授的研究里,都被定义为“没有文化差异的人”,他还没有认识到,留在憎恨买办阶级,将他们视为劳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之一的中国大陆,那些没有文化差异的人的后代们,已经在压力下,成长为对所有的文化都过敏的人。格林教授知道东方人的内心常常是曲折而感伤的,特别是象范妮这样一出生下来就被歧视的富家女孩子,他不想因为范妮在终于了解了自己家史的震动中,得到太多的失落感,所以,格林教授努力鼓励范妮高兴起来。他问,在上海她听到过什么只言片语的往事。   范妮想了想,说:“维尼叔叔说过,从前美国人来给太爷爷拜年,也要行中国大礼,是磕头的。”维尼叔叔还说过,那才叫真正的威风,连外国人都心甘情愿地给太爷爷磕头,他共产党有过让美国人心甘情愿磕头这一天吗?   “真的?”格林教授追问,“维尼叔叔看见的?听说的?他多大年纪?”   维尼叔叔四岁的时候,上海解放。   “也许是想象的。”格林教授说,“interesting。”   婶婆和格林教授都说,从来没有听说过美国人因为拜年而行中国大礼,对买办磕头的事。范妮心里也怀疑是维尼叔叔想象出来的。他说的事实常常是想象,象贝贝对于抽象画派。   “维尼可怜。”婶婆想了想,说。   “这就是我的同事所说的,上海西化的历史在1949年以后被完全抹杀。”格林教授说,“在官方是清洗,在民间,是你爷爷的那种缄默。所以,历史很快变成了虚无的东西,变成了传言。这就是是维尼那种对历史的转述。在这种情形下,是进一步抹杀历史,还是历史在这种情形下得到了雪藏,这是对上海研究中很重要的内容。”   这对范妮来说是太大的题目,她不知道。上海的记忆混杂在纽约的现实里面,在她心里沉渣泛起,说到维尼叔叔,维尼叔叔营造的世界,他的颓废,在范妮的心里就已经有了隔世的感觉,再追溯到爷爷奶奶这一代,象电影故事一样,而格林教授说到的祖上的生活,简直象口深井,那样的旧,那样的不可及,那样的不着边际。   “现在说到上海,对我来说,太隔世。”范妮想了想,这样说。   范妮无法和格林教授讨论历史,她垂下头去,接着翻看摊在膝盖上的照相本上,照相本上的薄塑料纸都变硬了。相册里出现了婶婆年轻时的照片,那是范妮更加陌生的脸和生活。她在中西女中的花园里翘着脚看书,她在舞台上演戏,她和穿黑长袍的姆姆站在一起,那是她的英文老师,格致老师和校长。那时候婶婆已经有了神情单纯而坚定的眼神。一页一页,都是婶婆的照片。范妮开始感到奇怪,为什么爷爷奶奶的相册里会有这么多婶婆的照片,后来才意识到,这根本就是婶婆的照相本子。有时,还能看到一些婶婆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照片,甚至是在上海照的相,那时的街道,树,人,沙发,看上去都是簇新的。她甚至认出了一些上海的马路,依稀还能让她回忆起自己看到它们时的样子。 --------------- 第三章:FannyWang的新生活(18) ---------------   她突然怀疑,这些往事对她到底有多少意义。她看着照片上的世界,听着带着英语腔的普通话告诉她的家史,那个世界全然是陌生的。比电影故事还要陌生。不甘心又怎样,甘心又怎样,事情已经“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自己现在仍旧被在湖北乡下长大的倪鹰和在下东区长大的会话老师看成是来纽约钓金龟婿的上海女孩。她那时对过鲁说自己的家史,私心里带着点让鲁另眼相看的意思。可鲁说,重要的是现在的生活,而不是过去有过什么。她想,鲁是对的。   甚至,婶婆都是对的,婶婆上次就说过,Anyway,现在是在纽约了,可以从头做人。   爷爷也说过,把上海的一切都忘记掉。   范妮将婶婆的相册合了起来。   “生活变化得太快了,有时候思想会混乱啊。”格林教授看着走神的范妮,体贴地说。   范妮点点头。   “奶奶为什么不和我们联系呢?”范妮不想辜负格林教授的好意和他的学问,于是问。   格林教授说:“李鸿章家,盛宣怀家,苏州席家,招商局唐家,都有过这样的女人,流散以后,就终身不跟家里人再联系,不想见到家里人,不回中国大陆。其实,张爱玲也有点这样子。好多家庭,是为了再次分配遗产,托大使馆开死亡证明,才发现这个人原来还活着,遗产不要,不赠,就那么拖着。表面上看,就是恩断义绝。”   “实际上呢?”范妮问,她不能相信妈妈会对自己的孩子也撒手不管,死活自便,“爷爷是一句也不肯猜测奶奶的事,别人猜奶奶又嫁了人。”   “也不一定。我访问过一个这样的女人,她并没有嫁人,她就住在唐人街里。屋子里什么家具也没有,对亲人的消息很漠然。但她是大都会博物馆的会员,常常去看伦伯朗的画,然后回家。我能接触到她,是因为我也是大都会的会员。但也是仅此一次而已。她从来不参加会员的预展酒会和小型餐会。”格林教授说。   范妮想起来自己在大都会参观的傍晚,看到过的烛光摇曳,流淌着巴洛克音乐的大厅。范妮想,会不会那个女人就是奶奶呢。她希望她就是。   上海往事再次牵丝盘藤地回到范妮心里的时候,范妮突然想,自己宁可象倪鹰那样单纯。范妮然后改了对象,倪鹰太土气了,连rain,run,railway都说不好。她宁可象莲娜那样身世单纯,在纽约获得幸福的新生活,这时,范妮意识到,这就是所有的人对她的希望,也是她自己的。 ---------------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1) ---------------   范妮的米吃光了。这次她终于决定去下城的唐人街买米。那里的大米,比洋人的超级市场里要便宜得多。虽然范妮尽量跟鲁一样吃小面包,或者土司,但是在心里,范妮还是觉得米是她最重要的粮食,她不想在主食上花太多的钱。因为范妮一看就是中国人,遇见范妮的人常常向她推荐下城的唐人街。倪鹰到纽约的第二天,就由原先大学里先到美国来读书的同学带着,去唐人街买便宜的生活必需品。甚至连鲁,都向她介绍过唐人街。大家以为她是中国人,一定想去那地方。但范妮偏偏就不想去,要是不为买便宜米,她对唐人街一点也没兴趣。事实上,她根本就不喜欢到有中国人的地方去。   她路过NYU数学系的大楼,然后转到百老汇大街,沿着百老汇大道,向下城走去。街道似乎有点走下坡路的样子,范妮突然想起来,在上海读《NewConceptEnglish》时,老师说过,downthestreet,沿街而下,因为英国的许多马路都是坡路,所以介词要用down或者up。范妮是这样记住这两个介词的。那时候,她还为难老师说,要是在上海的话,就可以不必用这样的介词了?上海没有那样的马路,在上海,就该用beside和along。老师笑笑说:“也许可以吧。”说起来,上海的英文老师真是和气,要是放到现在的班上,胖老师又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可以批判“印度英文”。   范妮沿街而下。百老汇大道上渐渐荒凉起来。两边的房子越来越破旧,街边商店里的东西看上去越来越廉价,中国人的脸越来越多。他们的脸显得那么宽大,脸色那么黄。最奇怪地是,街面上总是能看到一些无所事事的男人站成一排,两眼空洞。一看就让人想到偷渡客。范妮想起来,有一次在鲁的房间里,她出来上厕所,照了照镜子,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突然显得那么宽大,因为宽大而难看。范妮意识到,也许是因为看多了洋人窄长的脸,白色的皮肤,所以再看东方人的脸,不习惯了。看自己的脸也一样。可是,范妮还是嫌弃地望着他们的脸。   她向他们问路,忍不住用的英文,她原本的意思是要与他们划清界限,但他们不理她。她只好用普通话再问,他们还是不理她,象没有听见一样。“十三点。”范妮心里暗骂一声,走开了。   到了伊丽莎白大道上,黄澄澄的金店一家紧挨着一家。街上热热闹闹地挤满了人,到处都是中国字的招牌,大红大金,又俗气,又热闹。街边有中国式的小水果摊,现炸春卷的零食摊,还有卖汗衫,毛巾的小贩子,大叫“tenfortwo”。范妮因为这里的闹和中国字,而心情恶劣起来。   街上炸春卷的香气直扑到范妮的鼻子里,她的胃愉快地蠕动起来,咕咕地响。她忍了忍,才没有上去买一份吃,象在上海时那样。除了油炸面食的香气,还有鲜鱼店的腥气,洗鱼的水泼在地上,象上海的菜场地上一样,到处都是湿辘辘的。范妮厌恶地跨过一个个人行道上的小水塘往前走,沿街,她看到餐馆蒙着一层油气的橱窗里,挂着红红的广东叉烧,油汪汪的烧鹅,铁皮蒸笼上放着上海素菜包,不由地想起广东叉烧微甜的精肉,还有素菜包里香菇的气味,范妮觉得自己的口水多了。但马上她控制住自己想要停下来,吃点中国食物的念头。她走过去了,但鼻子里还满是炸春卷的香气。范妮从小到大都喜欢吃春卷,还有小馄饨。她总是喜欢熟烂清爽的食物,象小馄饨的皮,和春卷芯里的黄芽菜叶。   这时,范妮看到了坚尼街的牌子。婶婆说过,她最后一次见到奶奶,就是在坚尼街的路口上。她留意看了看四周的人,也许她也会在这里偶然撞上奶奶?也许,奶奶也象格林教授遇到的那个老太太一样,就住在这里呢?在婶婆的相册里,有奶奶他们在唐人街的餐馆里吃中国菜的照片。还有一张照片,上面能看到芒街黑色的路牌,奶奶和爷爷站在街角上,爷爷手里紧紧抓着白色的巴拿马草帽。只有这张照片,看上去他们很紧张的样子,都挂着脸,但他们的手握在一起。   范妮想,后来奶奶到底想避开什么呢?   在坚尼街上,范妮找到一家大超级市场,里面都是做中国饭要用的东西。刚到门口,一股中国食物的气味就扑面而来。比起鲁的超级市场来,中国食物的气味不那么清爽,但是给范妮烂熟的放松。范妮带着兴奋和厌恶混杂的心情走了进去,幸好在门口有和西式的超级市场一样的推车,让范妮觉得高兴了一点。   她注意去看了看那家店里酱油的价钱,果然比上海的要贵许多。因为鲁觉得中国酱油的气味十分古怪,有一次,范妮想为鲁烧红烧蹄膀,但一锅加了老抽和糖的蹄膀还在炖着,鲁回来了,一进门就皱起眉头说,你做了什么东西,气味这么怪。然后他关上火,建议范妮把蹄膀倒了,自己忙着开窗去味道。从那以后,范妮好久没用酱油烧菜了。范妮家的菜,是地道的上海菜,喜欢浓油赤酱,范妮最喜欢用红烧肉的汁拌饭吃。可是,和不怎么喜欢中国食物的鲁在一起,范妮越来越怕鲁歧视自己烧的中国菜,范妮觉得那是对女人很大的侮辱。她无法改变鲁,他不象美国罐头那样体贴和赞美,所以只能自己小心防范,不给鲁机会,让他表达对中国的轻视。鲁是一个窄心眼的人,最多称赞一下意大利的食物,和奥地利的咖啡,范妮觉得,他说起来是在移民国家长大的美国人,但远不如自己那样容易接受外来的事物。他的心里有一种古怪的骄傲,只要他不认识的东西,都是不好的。 ---------------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2) ---------------   在这个大超级市场里,范妮果然找到了便宜的大米。还是在上海卖得极贵的泰国大米。范妮发现这里样样东西都便宜,和鲁告诉她的那个超级市场里的东西比起来,一模一样的东西都便宜一半以上。看到这么便宜的东西,让范妮忍不住兴奋起来。她盘算着,自己可以烧干笋红烧肉,可以烧蘑菇香菇炒三鲜,可以红烧烤夫,还可以烧咸肉蒸千张。这都是在上海的家里常吃的家常菜。在冷藏柜里,范妮甚至看到了做好的蛋饺。虽然范妮在上海痛恨吃暖锅里的丸子和蛋饺,但此刻看到了,心里还是感到亲切。   她想起来,在上海每年过年的时候,爷爷都亲手做一个暖锅,那是家里的传统菜。暖锅的最下面一层是粉丝,然后在上面铺上肉丸,鱼丸,冻豆腐,和黄芽菜,再上面一层,是虾和白斩鸡,还有蛤蜊。爸爸说小时候,过年到他的爷爷家吃年夜饭,就有这种暖锅吃。蛤蜊壳打开的样子,象是一只金元宝,有个好口彩。维尼叔叔说,他记得奶奶最喜欢吃暖锅里的绿豆粉丝。奶奶的吃相十分文雅,即使是吃粉丝,也听不到一点她吃的声音。也许是因为维尼叔叔对奶奶的那种赞美,范妮从小也要求自己吃粉丝时,不发出一点声音。   范妮没有想到,在唐人街的超级市场里,点点滴滴的,藏的都是形同隔世的往事。   从超级市场出来,范妮提着大包小包,一时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把它们拎回家。这时,她才发现那些样子难看的帆布推车,原来是在唐人街买菜,可是又没有车子的人最实用的运输工具。拖着帆布推车的样子是难看,可是要想回家,她也不得不在街边的摊档上买一个这样的推车。   就在她买了推车,将自己的东西一一放进去,范妮突然在坚尼街的人流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瘦长的,薄薄地双眼皮,殷勤的,抒情的。那张脸,是美国罐头的。象一张干枯的树叶那样。他的头发明显的薄了,软软地挂在头皮上。他穿着皱巴巴的尼龙布风雨衣,手里卷着一堆《世界日报》,正慢慢经过范妮面前。不知道为什么,他比在上海时矮了。范妮认出来,这件尼龙布的风雨衣,还是在华亭路买的,小贩号称这是出口到美国的最新式样,当时他们看看,式样是不错。范妮猜想,一定是用洗衣机洗过了,华亭路的衣服样子好,可就是质量差,洗一水就走样了,尤其不能用洗衣机绞。她奇怪地想,美国罐头最注意自己的衣着,最当心自己的形象,他有着象贝贝那样的精细。怎么会在美国失风,而且还肯穿着这样的衣服招摇过市。   这就是潦倒吧。范妮想。   然后,范妮想起来,那次老师在班上让大家做选择题的时候,问愿不愿意拿25万美金去美国,条件是你永远不可回自己故乡,美国罐头在自己身边大声说:“我们只要一千美金就可以了。”那时,班上的气氛空前活跃,一个接一个把价位往下杀。有一个同学说,小时候自己不肯睡觉,哄他的保姆吓他说,再不睡觉就不要他了,把他一举丢到外国大马路上去,意思是远得让他再也回不了家。好象保姆说的,还是当时在上海吓孩子的流行的话,好几个同学的小时候都这样被吓过,连老师都笑了,他也被这样吓过的。大家都说:“就让他们马上把我们统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啊。”范妮心里冷笑了一声,真的没人想到,外国大马路也可能是属于肮脏的唐人街的呢。   她往后闪了一下,躲到吊在花车上卖的汗衫后面,怕他看到自己,也怕他同时看到自己的拖车,拖车里面的大米和便宜的菜。但是美国罐头沉沉地在坚尼街上走着,象包裹在厚毯子里面的小孩那样,带着与四周隔绝的神情。这一点是范妮熟悉的。当时她以为,美国罐头到了美国就会卸下这种隔绝的神情,就会如鱼得水。这时,范妮意识到,原来美国罐头也没有过上想象的生活,他们两个人,半斤八两。她握着帆布推车冰凉的拉杆,将自己的手指按到拉杆上为手指做的凹陷里。她的心乒乒地跳着,不知道自己是感伤,还是窃喜。或者既感伤又窃喜,还加上不甘心,说到底,美国罐头出身不过是上海市民,不象范妮家这样有渊源。也许这也是美国罐头终于缩在唐人街里,象最没本事的新移民那样认输。而范妮只是到唐人街来买买菜。范妮在心里计较。   等美国罐头消失在人群里,范妮才往回走。街口的小贩在黑色的平底锅里煎着喷香的葱油饼,散发着上海小街上安徽人做的葱油饼一样的香味。唐人街下午葱油饼的香味,迷惑了范妮,难道自己会怀念上海有葱油饼味道的街道吗?   在唐人街上,常常能听到几句上海话,惹得范妮忍不住去看那说话的人。难道自己会想说上海话了吗?   接着,范妮在街边发现了一家上海餐馆,招牌上写着有乔家栅的点心。看看前面就要到百老汇大道了,唐人街就要结束,范妮决定进去吃一客上海点心。   在那里,范妮点了一客虾肉小馄饨。方桌子上,有一点油腻的感觉,让范妮想起来上海的小点心店,蓝边的大碗装着清汤,上面有绿色的葱末子沉浮,小馄饨的皮在热汤里荡漾着,柔若无骨,粉红的肉馅小小的,象一分钱那么大。在那些美国罐头走了以后的晚上,前进夜校下课以后,范妮常常独自到夜校对面的点心店里,吃一碗小馄饨当夜宵,然后才回家的。这也是范妮的心计,不想突然回家早了,让维尼叔叔一下子就看出来,原先放学以后,自己常和美国罐头荡马路。 ---------------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3) ---------------   小馄饨上来了,但却是广式的,皮子用了肉燕,芯子里的虾仁象石块一样沉甸甸的,汤里全是味精的味道,喝下去辣着了嗓子,再不敢喝第二口。总之,完全不是范妮所期待的那种。范妮是硬着头皮将那碗小馄饨吃下去的,在将要吃完的时候,她看到大厨子穿着肮脏的白衣服从厨房出来透气,他和跑堂的闲聊,竟然说了一口越南话。那让范妮想起来在上海看到过的越南电影,要不是看过那些电影,她还真不知道他是什么地方的人。   到了家,范妮的运气不错,鲁不在家,她赶快把买的东西放好,将推车折起来,放在自己的床底下,用床单遮着。然后,她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她在厨房桌前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水,闻着鲁的咖啡香,庆幸自己终于又回到了文明世界里。她学着鲁的样子,自言自语说:“Ohyes。”范妮觉得自己的全身都软了。   她想,要是鲁再晚一点回家,自己就做一次红烧肉吃,此刻,她非常想念用红烧肉的汁淘过的白饭的滋味。   范妮有点摸出了鲁的规律,要是他黄昏时候不在家,就是他想完成论文,在经济系毕业,有勇气走上社会了。他会在大学里用功。要是他在家,在厨房里用本小说书挡着眼睛,听方佗,等着范妮,却又常常不肯温柔地对待她,就是他不想那么快毕业,也不想写经济系的论文,他想要自己计划自己的生活,他又陷在力不从心的恼怒里了。范妮在这时候会忍耐鲁的烦躁,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对男人能有这么好的脾气。这么低三下四的。范妮常想起来,鲁对她说过的美国男孩给日本女孩起的绰号:黄色出租车。因为她们对金发碧眼的白种男人见一个爱一个,谁都可以上。她常常在这时想起来“黄色出租车”的说法,并感到被羞辱。有时,范妮乘鲁不烦的时候,提起黄色出租车的说法来,多疑地观察鲁的脸,在他脸上检查着轻慢她的表情,但是并没有发现。鲁是那种会把自己想到的事马上说出来的人,范妮有时真的喜欢他的诚实,可也有时会想,那是因为他并没有认为她是很重要的,所以说话行事才没有顾忌。在上海时,她自己就常常对美国罐头故意说一些随便的话,来拉开彼此的距离。   当回想起遇到美国罐头的情形,范妮有点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真的和他牵在一道。   纽约的春天突然就来了,阳光灿烂,有些人脱了羽绒外套后,直接就穿上了短袖。连原来总是让范妮感到像刀那么尖锐的蓝天,也因为春天的絮云而变成了柔软的碧蓝,只是像很深的大海那样。范妮想起了爷爷在落雨的夜里反复说的纽约蓝天,在那时,范妮怎么也想像不出来爷爷不能忘怀的蓝天,原来是这样子的。   正是下午上课的时候,教室里开了窗,熏风阵阵,能闻到最早开的丁香的香气。连老师都有点心不在焉。多留了时间给大家做托福听力练习。因为班上大多数同学是为了在美国考大学,所以,老师有时也给大家一些托福题练习。在老师想偷懒的时候,他们就用全国考试中心的习题来打发学生,自己就可以休息一下。   范妮守着自己面前的练习纸开小差,她想,自己大概可以穿那条配白色平跟皮鞋的裙子了,像婶婆当年一样。鲁说的是没错,这是外婆时代的时髦,可这又怎么样。在爷爷的蓝天下,穿像婶婆式的裙子,走在维尔芬街上的喷泉边,就是她的理想。不会因为鲁而改变。范妮负气的想。以前鲁看到她在房间里穿婶婆式长裙的时候,笑话过她的审美观。那时,她袅袅走到鲁面前,满心期待着,鲁会像格里高利.派克望着赫本那样,充满爱情地望着自己。而鲁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冷冷地说:“这是我外婆时代的打扮,过时了。”鲁根本不知道,他是怎样伤害了范妮的感情,他只是看到自己情人突然一派复古风,而且复的是他最讨厌的中产阶级古风,心里失望和烦闷。他这时候意识到了,自己希望遇见的,是大野洋子那样古怪精灵的东方女孩,像大野洋子把列农迷死那样地,把自己迷住。范妮那一身别扭的裙子和皮鞋,打碎了他的幻想。他看到范妮的脸上轻轻一笑,抵制地说:“我就喜欢那时候的风格,这就是我的口味。”那种顽强,在鲁看来,真的是愚蠢。在鲁的行为,在范妮看来,真的是败兴。   满教室里,这个下午,只有倪鹰钉子一样认真地钉在托福练习纸前面,跟着录音机里面的提示做题。录音机里面的声音,是托福考试中心录音带里的稳重的男声,和范妮当年在上海前进夜校的教室里听到的一样:“Therearethreepartstothissection,withspecialdirectionsforeachpart.”接下来,就是听力测验部分。要考上美国大学,先得交托福的分数,而想要申请到奖学金,非得过580分。   倪鹰现在已经是班上的尖子学生了,除了口音不好,穿得土气,她的英文可以说是突飞猛进。范妮现在对倪鹰又恨又无奈,她恨倪鹰用外地人的直截了当将她的爱情歪曲丑化,恨倪鹰用土气的英文战胜了她的英文。但认真起来,范妮不是倪鹰的对手,所以,范妮拿出小时候对付班上红小兵的办法,尽量不跟倪鹰打交道,装着不知道倪鹰现在已经压她一头了。她听说倪鹰偶尔认识了一个从麻省理工学院毕业的人,那人极欣赏倪鹰的用功,天才,和白手起家的志向,表示愿意帮助倪鹰进他的母校。所以倪鹰现在再也不提要找中部的便宜大学读书,她专心进麻省理工学院了,那是叔公当年的学校,只有富家子弟才读得起的学校。 ---------------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4) ---------------   范妮在倪鹰的身后,深深地剜了一眼那个全神贯注的背影,心里想,不过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那个美国人会喜欢这种乡下人,真是瞎子。范妮希望那只是倪鹰造的谣,给自己壮行色。但范妮心里明白,倪鹰不是要造这种谣的人。   范妮发现莲娜也很专心在做听力,她用的是范妮教她的方法,用尺拦着,一行行地往下移,这样可以避免出错。托福的答题纸上,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小空格,一不小心就会填错,而且,只要填错了一行,接下来所有的答案就全会填错。在上海时,老师就教大家用尺挡着做题。后来,为了报答莲娜的友善,范妮把这方法教给了莲娜。范妮隐隐感到莲娜最近突然用功了许多,而且也常常说要争取上更好的学校,不管学费有多贵,都要争取。   大家都紧张起来了,为了九月能进大学的夏季班。然而,范妮的思想还是不能集中。   风和日丽之时,范妮突然有点同情简妮了。家里来的信里,也总是提到简妮在交大的处境,好像是越来越危险了。他们的毕业生不可以直接出国,必须先为国家服务三年,就是上海学生,也有国家的指标,有一些学生得去外地,去山区的大工厂,去葛州坝那样的地方当工程师。对王家来说,这种去向等于当年爸爸被逼去新疆建设兵团,叔叔被送到大丰农场。范妮从家信里看到满纸的惶惶之色,心里体会到,什么叫做隔岸观火,原来兴趣,庆幸和厌烦是混合在一起的。她劝自己,不该再拖下去了,还是应该陪婶婆去公证,把简妮的经济担保表格弄好,赶快寄给简妮。   简妮来了以后,一定会与自己一起住,这样会不方便。还有潜在的,对那笔小小的读书经费的争夺。但大敌当前,这些还是应该要放到后面。来美国以后,范妮才了解到,当时自己在上海等婶婆的经济担保书,等得死去活来,其中的原因,就是因为婶婆一个人出门并不方便,要等到有人陪她,才能办齐那套材料。范妮望着倪鹰,突然想,要是简妮来与倪鹰同学,才叫有得一拼。   那天傍晚,范妮放学回家,一进门就看到鲁在走廊上晃悠。鲁的脸上一派写毕业论文时的寂寞和痛苦,还有蠢蠢欲动的样子,那是因为在明丽的春日不得不在室内做无聊的事,痛苦地克制着自己在太阳下走一走的欲望。   “你的脸色看上去很好啊。”鲁说。   范妮冲他笑:“是呀,今天春天突然就来了。”见到鲁在毕业压力下百无聊赖的样子,范妮在心里悄悄地幸灾乐祸。她想要让鲁也尝尝,什么叫“病树前头万木春。”于是,她将自己的手臂伸到鼻子前嗅了嗅,说:“满身都是阳光的味道。”然后将自己的手臂伸到鲁的脸前。   鲁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子,就抱住她。   他们去了鲁的房间,他们做了爱。   落日是通红的一大片,夕阳长长的,从鲁房间的窗上一直拖到房间的门旁边,范妮和鲁裸着的身体,在迎着夕阳的那一面,被照成了金红色的。鲁望着她,又从心里感到了自己对这个东方人精巧苗条的身体的爱,这样的身体,像西方女人在少女时代那样,有单薄和无辜的样子,和羞怯的性感。范妮也学会了看鲁的裸体,她也不再像刚开始时候那样张皇失措了。他的小腹很平坦,长长的金发浮在肩上,乍一看,像个读十二年级的男生。鲁一直努力保持自己的身体的清瘦,他不喜欢自己很快发展得像一般的美国男人那样强壮。像少年那样的清瘦,使得鲁感到自己还像一个没有逼近成年人的少年,还可以远远地离开社会。范妮和鲁都喜欢看对方的身体,都在心里忍不住赞叹那身体的奇妙。   鲁再一次要求:“让我照一张你的裸体照片吧,我会拍得很美的。等你老了以后,这些照片就是一个很好的纪念。”范妮再一次笑着摇头拒绝:“No.我们中国人不做这个。”   现在,鲁和范妮都承认,他们能够在一起,真的不能不说是异国风情的吸引,直到现在,各自身上的异国风情仍旧是吸引人的。这也是他们会常常做爱的原因,而不是因为心里的爱情。他们还不能肯定自己有没有爱上对方,但却也不是完全的黄色出租车的关系,他们的心里其实也有对彼此的爱意,它混杂在对彼此身体和习惯以及背景的兴趣里,若隐若现。一次做爱以后,在融洽的气氛中,范妮半真半假地逼着鲁对自己说好听的话,也许,范妮的原意是想让鲁说“我爱你”,而不是他们通常说的“我喜欢你”。但鲁却诚恳地说出了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不是纯粹的爱情的怀疑。范妮久久看着鲁坦然的眼睛,她开始同意鲁的话,他们的身体虽然已经有了很好的关系,但他们的心还没有。   范妮和鲁的关系是复杂的,在范妮这一方面尤其复杂。是他们对彼此身体的爱,对床第之爱的贪恋,使他们对对方的心灵抱着兴趣,努力克服着走向彼此心灵的困难。在鲁那一方面,他确定自己爱范妮精巧的身体,他随时愿意和范妮做爱的身体,让他肯定自己是真的爱那个身体。但是他不确定自己也爱那个人的心,他感到自己不怎么了解她的心。范妮从来不对鲁说自己的困难,也不要求鲁为自己做任何事,甚至不要求鲁教她英文,像别的有一个美国男友的外国女孩那样,甚至鲁有时出于好心,纠正范妮发音上的错误,都会让范妮涨得满脸血红,满眼含泪,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范妮古怪的强烈自尊心,她的骄傲,还有她时时让鲁感觉到的小心翼翼的掩盖,让鲁总是不能轻松地和她相处。鲁这样单纯斯文的康州男孩,不要说进入范妮的内心世界,连想像她的内心世界都做不到。他没有想到连范妮自己,实际上都不能面对自己的曲折。他偶尔听说,那些外国女孩子为了在美国留下来,会利用美国男人的感情。鲁暗自猜测范妮爱情的纯洁,但他得不到证明。这样,他就更不知道范妮到底掩盖的是什么,他一直警惕着,许多次,他都能看出来范妮眼巴巴地等着他说“我爱你”,特别是做爱以前,可是他就是不愿意说。在他不肯定这个女孩的心里有什么的时候,他说不出口一个“爱”字。虽然美国人到处把“爱”字放在嘴上说,全世界都知道他们的电影有黄色镜头,动不动就离婚,但是真正的那个“爱”字,还是郑重其事。 ---------------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5) ---------------   他们的关系里,遍布误会和不解。有时,范妮很肯定地对鲁说:“你是不会理解我的。”鲁生气她的放弃,居然连解释都不愿意解释,鲁不甘心自己就不能理解一个上海女孩的内心世界。但他其实也在心里怀疑,也许范妮说的是对的,不过,遇到范妮这样说,鲁总是马上反驳说:“要是两个人真的想要理解,就可以找到一条路去理解彼此。”鲁不说像范妮那样多愁善感的话,他也不喜欢听这样的话。在他反驳范妮的时,总能看到范妮的眼睛里闪出希望,他知道,其实范妮正等着自己有这样的决心,像好莱坞电影里的白人英雄那样去救她这个落难的东方美人。可是,鲁最讨厌这样的被动。他讨厌那些电影里面象小鸡似的中国女人,浑身鸦片味,穿着红衫。鲁不喜欢美国女孩的主动,觉得她们太强悍,可也不喜欢范妮的被动,他觉得她并不够努力,也不够诚实,只是等待。而鲁知道自己根本不想当那可笑的白人英雄。所以,范妮和鲁,从感情上来说,真的很混乱也很复杂。   在范妮觉得鲁并不爱自己的时候,鲁也觉得范妮不爱自己。在这样的时候,范妮总是藏起自己的感受,假装什么也没有想,而鲁则先沉下脸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这些不满和怀疑,就是靠着他们之间强烈的身体之爱克制住,不至于反目。他们的身体爱上了对方的,当它们紧紧贴在一起时,皮肤自己开始变得烫了,对方迷人的气味让人来不及理会心头的疑问,他们的身体游离开他们的复杂的感受,深深地依恋。这是他们只要一有空,就会一起上床的原因,他们的身体热烈地享用着对方的美好,身体的激情像烟花一样腾空而起,在做爱的几个小时里照亮了所有黑暗的角落。   当身体的激情被满足了以后,他们可能躺在一起,真正敞开自己的心,说一些心里话。也可能就马上起来,各自去淋浴,出现那样的情况,多数是因为在他们两个人心里,对没有心心相映的性交的耻辱和失落油然而生。为了害怕自己心里耻辱的感受伤害到对方,所以逃向合用的浴室,他们会独自在浴室的淋浴下呆上很长时间,热水帮助他们平复心里的不快。不光是范妮,后来,连洗澡飞快的鲁,也把浴室弄得像土耳其浴室一样雾漫漫的。他们到底是纯洁而认真的人,既不是范妮有时怀疑的,和自己玩玩尝新鲜的美国男生,也不是鲁有时候怀疑的,抱着种种新移民现实的目的来交换的中国女孩,或者抱着东方女孩的性幻想来换取奇遇的中国女孩,他们两个人,其实都不肯忽视那在困难重重中若隐若现的爱情,不肯将他们的关系仅仅建立在身体亲密的联系上。   做爱以后感到耻辱和失落,是最伤害感情的。在范妮和鲁几个月的交往里,这样的时候并不算少。每一次独自在赫赫作响的热水龙头下冲着自己身体的时候,他们都想过要离开对方,退回到仅仅是同屋的关系去,可每一次都没有导致他们关系的真正破裂。过了不久,他们又会在一起。除了身体之爱的原因,其实还有感情上的原因,鲁和范妮的孤独,鲁和范妮的异族梦想,以及鲁对美国现实生活的排拒,范妮对美国现实生活的攀附,这牵丝盘藤的联系使得他们总是舍不得离开对方,但是也不知道会怎样继续下去。范妮喜欢跟鲁讨论他们俩的关系,因为鲁到底是个诚实的人,不会为骗范妮的欢心,说违心的话。这让范妮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好听的和不好听的。有一次鲁说:“我不能说得完全肯定,但我可以说,你几乎就是那类对我不合适的人。”那次,范妮平静地说:“我认为你也是这样的。”有时,他们简直好像是为了证明那最后一小部分尚不肯定的不合适其实也是不合适而继续在一起。   这次结束以后,他们在床上说了不少话,开始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两个人小心翼翼的,随时准备起床去浴室,但这次却越说越融洽。他们说到了小时候不同的往事,九岁的时候,鲁和妹妹弟弟,放学以后总在屋后面的树林里玩,那一年的冬天,整个东部下大雪,他们将一只受伤的松鼠带回家里的地下室里养伤,但妈妈却不肯在家里养小动物,他们兄妹三人不得不连夜把松鼠送回到树林里去。那天晚上,他们三个孩子抱着装松鼠的纸板箱,走向屋后的树林,心里第一次感受到对弱小生物的担心。而范妮在五岁的时候,就亲眼见到弄堂里的人杀野猫,因为野猫偷吃了放在后窗篮里吊着的过夜小菜。那时,鱼和肉都是重要的荤菜,家家都没有冰箱,将晚上吃剩下来的菜放在吊篮里,挂在通风的窗上过夜。弄堂里的人将猫抓住,打死,切下它的头,放在后窗的窗台上示众,以吓退别的野猫。到现在回忆起来,范妮还是吓得打寒战。鲁感觉到范妮的颤抖,把范妮抱紧了,亲她的脸,表示安慰。   “你看,我们就是这么不一样。”范妮总是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挑得大一些说,等待鲁来反驳她,给她鲁不畏险阻的鼓励。   “但是这些不同并不要紧。”这次,鲁的回答很温柔。他抚摸着范妮的肩膀,胳膊和手指,他细细的抚摩,让范妮感到受到了珍爱。“我想,人和人的不同并不是致命的,因为不同,我们才有对彼此的兴趣,要是什么都是一样的,一定会很乏味。你知道南方的人吗?密西西比河那边的人,他们的生活很乏味,比我们康州的生活还要糟糕,从那里出来读大学的人,一听到南方口音的人就赶快避开,他们再也不想见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了!” ---------------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6) ---------------   “你不觉得我们常常有困难的时刻吗?”范妮说,“你也不高兴,我也不高兴。不知道怎么才能继续下去。”   “我喜欢的一个西班牙作家说过,人生就是由一个个的困难组成的。”鲁总是重复这句话,他说,“没有困难,也就没有人生了。”   “可我真的是希望能过上十全十美的生活,我生活里面已经遇到过足够的困难了,再也不想要一丁点的困难。”范妮仰望着天花板,说,“不要一丁点不顺利,不要一丁点麻烦。逃到美国来的人,都希望美国是我们的天堂。”范妮闭上嘴,在心里继续说,“在天堂里,不要没有钱,不要考不上,不要签证的麻烦,不要和中国人混在一起。”但渐渐逼近的千种万种的麻烦,渐渐像涨大水一样地淹没了范妮的心,“不要读得太苦,不要过得太苦,不要受伤。”范妮继续想着,“不要最后沦落到去当唐人街那样的美籍华人。要是爸爸的话,他可能就什么都不管也行,在穷地方久了,人也就贱了。”范妮想。   鲁把范妮抱到自己胸前,紧紧地抱着她,他有时喜欢范妮言辞里面的沧桑感。虽然范妮没有说什么,但鲁还是能够感受到范妮成长时不平常的经历,这种经历让鲁一方面感到麻烦,另一方面也感到兴趣。而且,他也喜欢范妮那种典型的移民对美国的钟爱之情,对美国的生活方式,他抱着些知识分子气的批判精神,他不喜欢和对美国生活沾沾自喜的美国人相处,他讨厌他们的自大和愚蠢,而范妮让他在批判之余又有了微妙的满足感,让他感到自己幸运但是不俗。   鲁对范妮说:“我不是像你想的那么自私,我能看出来你有心事。我的心里也有压力,因为我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不像好莱坞电影里那么快乐。你心里其实一直梦想那样的快乐,是不是?你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也不抱怨,但我知道你要得其实很多。”鲁说着用手指点了点范妮的心,点得范妮向后缩了缩身体,“我也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傻。我有眼睛。虽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美国男孩,不是超人,也不能给你十全十美的生活。”   范妮努力摆脱自己心里的麻烦,吃吃地笑着,躲开鲁的手指。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不会破坏这个融洽的时刻。自己的过去,将来,担忧,向往,不是一时可以说清楚的,也不怎么合适这良辰美景。所以,在她亲吻鲁的眼睛的时候,她决定什么都不说了。许多次,在他们之间开始的讨论,都是这样知难而退地结束了。   “我要的多吗?”范妮问自己。爷爷写信来,针对范妮在美国并不快乐的说法,写了极简短的一句话,爷爷说:“你想一想美领馆前有多少人排队等待签证,你也曾经是里面的一员。”是的,那时候,只求自己能够得到美国的签证,从来没有想过以后会怎么办,在上海的时候,签证以后,就是天堂。而现在才知道,生活仅仅是刚刚开始。而父亲的信里则表达出不理解,父亲要她“甩开膀子大干快上”。范妮明白父亲的意思就是要赶快成为美国人,赶快把简妮办到美国,再把他们全办到美国来,范妮觉得父亲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梯子,一条绳子,而不是一个人。范妮在心里抱怨父亲,“他才是要得多的人。要是让鲁知道了,会吓死。”范妮感到鲁的睫毛在自己的嘴唇上,毛刺刺的。现在她已经学会怎样亲吻了,原来,是要像吃冰激凌那样的。   鲁用食指在太阳穴那里转动着,表示他看出来范妮在浮想联翩,这也是他们之间常用的手势。范妮摇摇头想要否认,但鲁在她的嘴上亲了一下,说:“没有关系,有时候我喜欢在神秘地想着什么的女人,我并不喜欢梦露那样的无脑女人。”   范妮笑了笑,但她心里说:“那是你并不知道我想的是没有一点点浪漫的问题。”鲁让范妮为自己惭愧。在美国罐头那里,范妮已经习惯了不染凡尘的风格,她不肯做别样的女人。更不肯在鲁的面前说出自己的真相。也许,出生在六十年代处处捉襟见肘的王家,范妮从小就学会了这样幕帘重重的处世姿态。   那是个难得如此融洽的傍晚,他们并肩躺着,看夜色一点点的侵入,渐渐灌满了整个房间,路灯的黄色灯光在地板和天花板上勾画出长窗的窗棂,还有窗外防火铁梯的影子。鲁说,想去下城的小意大利吃披萨,他想念那上面融化了的热忌司长长的丝。   “我请你一起去吃晚餐。”鲁对范妮说。   这是范妮第一次受到邀请去吃晚餐。范妮小心地按照莲娜的风格打扮自己,她猜想莲娜是鲁喜欢的那种欧洲女孩子的风格,不是自己这种上海女孩子的赫本的风格。她里面穿了低胸的短袖汗衫和牛仔裤,外面穿大衣。   鲁将他的手搭在范妮肩上,经过维尔芬街上的石头喷泉,经过范妮第一次去买东西的超级市场,在百老汇大道上,他们见到了拉着小推车从唐人街出来的中国人,范妮对鲁解释说,这里根本不应该叫做中国城,应该叫做广东城,或者福建城,上海就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上海人从来不蹲在路边,从来不讲话声音这么响,从来不这么把赤金的首饰挂得满脸满身,从来不将小馄饨烧得像石头一样硬。范妮一直说到鲁笑起来,鲁笑着说:“嘿,范妮,你想你的上海了。你的上海才是天堂,哪里是美国。”   “我说的都是真的,鲁。”范妮强调说。 ---------------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7) ---------------   意大利披萨饼店在百老汇大道向小意大利去的拐角上,古老的街面房子上,轰轰烈烈漆成了红白绿的意大利国旗的颜色。明亮的大窗子上,能看到桌子上点燃的蜡烛光,还有里面深红色的墙。那是鲁最喜欢的餐馆,因为它的文雅和适意。范妮却在心里为自己的打扮遗憾,她希望自己是穿着那身长裙子和平跟皮鞋来吃一顿正式的晚餐的,像一个上海信念里面真正的淑女。她想,理想是实现了,但是却不是用自己梦想的方式实现的,生活总是这样。但是,无论如何,总算是实现了。   一推开餐馆的门,一股热气夹着忌司和番茄的气味扑面而来,鲁刚叫了声好,范妮就打了一个大大的恶心。范妮眼睛里全是眼泪,但是热爱披萨的鲁却没有发现。鲁正努力地吸着空气中焙烘着的面饼和忌司的香味,高兴地环视着店堂里暗红色的墙,还有墙上挂着的意大利南方的水彩画。他拍了拍正努力让自己的胃镇静下来的范妮说:“你看,这就是我最喜欢的餐馆,只要一走进来,我就觉得自己饿极了。”   范妮在餐馆暗暗的灯影里向鲁微笑了一下,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突然那么想吐,在忌司和热咖啡以及番茄酱酸酸的气味里,她觉得透不过气来。怕扫了鲁和自己的兴,她努力装着一切正常的样子。   “你喜欢吗?”鲁问。   “我喜欢。”范妮说。   “听说披萨饼的做法还是从中国学来的,他们的马可波罗到中国探险时候学来的。”鲁说。   范妮又打了一个恶心,好在她的胃里什么也没有,无法吐出任何东西。她是个很容易恶心的人,看到恶心的东西,随时都可以打恶心,所以这时,范妮虽然奇怪自己怎么对忌司的味道突然这样过敏,她猜想大概是自己饿过头了。她说:“真的?那一定是从中国的北方学去的,我们南方人不怎么会做饼的。”范妮努力打起精神来,“而且我们中国人不吃忌司,也不怎么喝牛奶。”   “那你们吃什么?”鲁奇怪地问。没有牛奶和忌司,对鲁来说真的不可思议。   “我们吃米,喝豆浆。”范妮说,她想起了上海饮食店里早上放了榨菜末子,虾皮,蛋皮丝和紫菜的咸豆浆,上面还有几滴辣油。那是她最喜欢的食物,和小馄饨一样喜欢。   “啊,像泰国人一样。”鲁说。   其实还是很不一样,中国人的米饭,不像泰国人那样放柠檬和椰子水煮成的汁去拌饭,而且米也不同,中国人吃的是柔软的大米,而泰国人的米,像上海人吃的籼米那样,一粒一粒都是分开的。范妮很想向鲁解释上海人和泰国人的不同,鲁对中国的无知,简直让范妮不能相信,鲁甚至不知道中国的国旗是红色的,上面也有星星,并不像苏联国旗那样。范妮因为鲁而特地在图书馆找到了康州的书,而鲁连中国国旗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甚至也不知道泰国米饭和中国米饭的不同,这让范妮觉得不快。如果那是他们在一起生无名闷气的时候,范妮也并不想解释给鲁听那些中国的琐事。但现在是一个好时候,他们手扣着手,像好莱坞电影里一样,范妮希望让鲁知道多一点与自己有关的事,至少他也该知道,范妮吃的是上海人柔软洁白的浦东大米,红烧茄子盒的汁拌在饭里,那才是真正的喷香。但扫兴的是,她却没有力气,身体软软的,像前些天时差最重的时候那样,没有一点力气,还一阵阵地反着胃。范妮怕自己是病了。   这是第一次范妮和鲁一起正式去餐馆吃饭,上次去咖啡馆不算。范妮其实心里很看中这次晚餐,恋人去餐馆吃饭,和恋人去咖啡馆喝咖啡,在范妮心里的重量是不同的。她认为,恋人有了相当确定的关系,才会在一起吃饭,而不仅仅是喝喝咖啡。   当领位的男孩一出现,范妮就向他表示要靠窗的座位。刚到美国的时候,范妮站在餐馆外面看里面,那些烛光摇曳的桌上相对而坐的男女,他们身上有令范妮羡慕的安居乐业的沉稳。范妮喜欢的就是那种笃定,它比在STARBUCKS的明亮灯光下的那些浪漫的样子还要让范妮心动。   现在,自己终于也是坐在玻璃里面,烛光下面的人了。陪自己吃饭的,终于是一个金发碧眼的青年了。范妮努力想要享受这个时刻,在桌子下面,她用力掐着自己的合谷穴,想让自己从突如其来的晕旋中清醒过来。   那家餐馆里轻轻播放着意大利曲子,鲁坐在桌子对面冲范妮轻松地微笑着,他刚刚淋浴时洗湿的头发渐渐干了,因为淋湿而颜色变深的头发,在恢复它们原来的金色。   鲁叫的是拿坡里海鲜披萨,范妮叫的是夏威夷水果披萨,但是范妮一吃下去,就又开始恶心了。她假装到洗手间去方便,其实一进去,就吐了出来。那种呕吐来得那么强烈,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强大的痉挛,一遍遍将胃里的东西积压出来,开始是吃下去的嚼碎了披萨饼,后来是酸水,黄色的。吐过以后,好像是清爽多了。于是,范妮将脸洗干净,又回到桌子前。   鲁见范妮停下手不吃,也不说什么,问范妮有什么不舒服,范妮却说没有什么,其实,范妮也真的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她以为自己闻不得烧热的忌司味道,但看见鲁是那么喜欢,她不想说自己的不喜欢,就说没什么,自己是想到学习上的事情了。自己正在想到底要考什么大学。纽约的大学学费都太贵,照自己的心愿,是想要学比较文学的,但是这种专业毕业出来,很难找到好工作。范妮装做很精明实干,雄心勃勃的样子,好象什么困惑都没有。 ---------------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8) ---------------   鲁最不想听这种话,他耸耸左边的肩膀,轻轻说:“是啊,困难的选择。”然后,就沉默下来。   范妮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活生生的把气氛弄坏了。但是心里,也为鲁对困扰自己的问题一点也不愿意关心,而失望。她想,他们在一起,不是那种相濡以沫的关系,更不用说英雄救美,他们就是为了快乐才在一起的。她其实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只是不愿意说穿。和美国罐头的关系,其实也是这样,怕在未知的将来里面,会彼此拖累,才维持那种奇怪的关系的。范妮的心里有点沮丧,也有点怨怼。这种关系,在范妮的心里,离开爱情的标准,实在很远。   她沉默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但她真的吃不下去,于是,将手里的刀叉横到一边,跑堂的小伙子立刻过来收去范妮的盘子。“味道好吗?”小伙子殷勤地问范妮,但范妮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她迟疑地望着他,不知所措。那小伙子说了句:“没关系。”就离开了。   鲁问,要是去吃中国菜,表示自己吃完了,不把刀叉横放在盘子里,该怎么办。范妮还真的不知道,通常的,就是把筷子放在桌子上,但不晓得比较斯文的人家,是不是也把筷子横在碗上。于是,范妮说:“我其实也不懂得很多中国人的规矩。”   鲁奇怪地望着她说:“你不是中国人吗?”   “好些规矩是要学了才会的,我们都没有学。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大人也不敢教。”范妮说。她知道鲁不明白多少文化大革命的事情,自己解释起来,也太困难了。自己倒了了解喝咖啡的时候,要把小勺子放到碟子里,不要留在杯子里当洋盘,也了解吃西餐要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她想了想,说:“我们家里是把筷子放在调羹上的,调羹放在桌子上。”   “ok。”鲁耸了耸肩膀,“没关系,只是好奇,问问。”   在他们回家去的路上,两个人默默地在温暖的春夜里走着,有点不欢而散的气氛。   那天夜里,范妮又起来吐了一次。她的医疗保险是学生买的便宜保险,要自己先付费。付到一定的额度,才可以由保险公司接着付。所以,范妮害怕自己会生病,这样会有额外的支出。所以,她立刻就吃了些感冒药和消炎药。后来出了身大汗,感觉才好些了。   但到早晨,范妮刚将牙刷伸到嘴里,就又吐了起来。这次,先吐出来的是昨晚没有消化好的药,后来吐了黄色的水,再后来,吐了一丝丝红色的血水。   范妮是怀孕了。   这还是上精读课时候,莲娜提醒她的。学期即将结束,精读课就要结业考试了,大家就很紧张地准备总复习,倪鹰又被老师夸奖了一番,她现在简直像词典一样无所不知。只是看着她瘦下去,本来厉害的汉族人小眼睛,现在大了起来。胖老师现在对倪鹰刮目相看,竟然说她应该上最好的学校。还说倪鹰是一个典型的美国梦女孩。而范妮抱怨自己头昏得没有办法好好复习,不停地打着恶心。范妮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连“呕吐”这个词的英文怎么说都忘记了,就做了一个动作。莲娜问:“Vomit?”   范妮点点头。   “是吃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吗?”莲娜问。   “没有。”范妮说,“突然来的不舒服,我和鲁正在小意大利吃饭。”   “要是我是你,就先试试自己是不是怀孕。”莲娜说。   范妮的脸刷地白了。她几乎立刻就肯定了自己的状况。甚至,她立刻就感到了自己小腹里有一个异样的小东西在跳动着,那一定就是那个孩子的心脏。范妮想。   莲娜看了看她,翻开皮夹,找出药房里买来的试剂纸,递给范妮。她叫范妮自己去厕所验一验小便。   范妮像做噩梦一样,飘飘忽忽经过学生中心的咖啡吧,这一节没课的学生正三三两两坐在那里吃东西,准备功课,闻到那里的咖啡气味,范妮干呕了一下。   她问吧台上的人要了一个纸杯,假意是喝水用的。走进女厕所,去试自己的小便。果然,按照试剂纸包装纸上的提示,范妮看到试纸的颜色变深了,渐渐的,那颜色固定成怀孕的红色。   范妮靠在厕所淡灰色的门上,捏着手里变了颜色的小纸片,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她用手按了按小腹,里面的东西还轻轻地跳动着,范妮被那跳动着的东西吓了一跳,赶快拿开自己的手。这是一个真的孩子。按说,他应该姓鲁的姓,卡撒特。范妮靠在门上,细细地辨别着自己小腹里的动静,他将是一个真正的混血儿,要是走在上海的马路上,人人都回头看,大家都说这样的人漂亮得像洋娃娃,就象托尼,那个无知地将自己想象成共产党员的新泽西堂弟。   莲娜在咖啡吧里等范妮,老远就向范妮招手。平时,她们常常到这里来吃中饭,买杯咖啡,吃自己带来的三明治。范妮看到倪鹰也在吧里坐着,她好像在吃那种超级市场里常常大减价卖的麦分糕,那种犹太人的糕点,甜得辣嗓子,又重,吃一个,就可以管一天。她桌子上放着一纸罐牛奶,是含脂肪最高的那一种。倪鹰开始为自己加强营养,准备冲刺了。她实在是那种头悬梁,锥刺股的人,浑身上下的前途无量。   范妮绕开她的桌子走过去,来到莲娜的桌子旁,莲娜的咖啡杯子里,冷了的剩咖啡上,浮着一层白白的奶沫。范妮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定在厕所里站了很久。 ---------------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9) ---------------   莲娜询问地望着范妮,范妮点了点头。   “也许试剂不一定准确。”莲娜安慰范妮说,“我也虚惊过一场,差点就和他闹翻了。好在后来不是。”   “我想不会错,是真的。”范妮按了按肚子,那东西在里面轻轻地跳动着,就像是个小小的心脏。   莲娜瞪大眼睛:“那你怎么考大学?”   “我不知道。”范妮说。她是真的不知道。   “鲁也许不愿意这么早就有自己的孩子吧,他们美国人。”莲娜说,“你是个外国人,自己都没有稳定下来,怎么照顾小孩子。”   “也许我就暂时不上大学了。”范妮突然说。   莲娜再次瞪大她的眼睛,看着范妮:“你怎么养活自己?你的学生签证到期了怎么办?就算这孩子是生在美国的,也要到16岁才能得到美国国籍。”见范妮突然醒过来似地,怀疑地看着她,莲娜解释说,“这是我听我老乡说的,她为这事专门去问过律师。”   莲娜看到范妮的脸又沉到恍惚之中,像落叶沉到了水里那样,一派随波逐流。她心里暗想:怕是没有一个孤身求学的外国女孩能免俗。   “要是我,我会先上大学,找到好工作,站稳脚跟。”莲娜说,“上次那一场虚惊的时候,我已经想过了。我真的要什么男人也不靠,靠自己的脑子,这是最靠得住的,也最有自尊。这里是美国,大家公平竞争,要是努力,就可以活得有尊严。”莲娜握住范妮冰凉潮湿的手,范妮的手让莲娜想到了蛇,但是莲娜还是努力握着它,想要温暖它,“你无法工作,带着身孕,又不能上大学,还没有亲人,不是太难为自己了吗?”   范妮望着莲娜那东欧人像向日葵一样的大眼睛,那本来一团温柔的褐色眼睛,现在也有了一种生铁那样的硬和凉。想必是莲娜经历的那场虚惊,一定也打碎过什么,伤害过什么吧,从此,莲娜硬起感到耻辱的心,一往无前了。那种头悬梁锥刺骨式的坚持,如今也出现在莲娜的眼神里。   范妮感到,自己被丢下了,丢在深渊里。象少女时代的噩梦一样,自己从必死无疑的高处坠下,飘飘忽忽,还没有砸到地上,在梦里,心里带着一点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真的就真的落到了这一步。   范妮轻声说:“真好像做梦一样。”   范妮去了学生保险规定的医院。医院的大夫为范妮开了转诊单,介绍范妮去妇产科专科医生的诊所。   范妮昏昏然地去验了小便和血。   脸膛红红的高个子医生对她说:“Ihaveagoodnewsforyou。”医生的蓝眼睛甜蜜地看着范妮,是真正发自内心的为范妮高兴。   范妮意识到,怀孕被证实了,怀上了自己和鲁的孩子。看到范妮茫然的样子,医生微笑着说:“请相信吧,这是真的。上帝给了你一个孩子。”   范妮笑了,说了Thanks,像那些盼着怀孕的年轻妻子通常做的那样。   那红脸膛的医生亲切地扶着范妮的手肘,将她引导回椅子边,像照顾一个孕妇那样殷勤地照顾她。当知道这是范妮第一次怀孕,他说,这是生活中十分甜蜜的时刻。   在梦里,范妮常常在一团模糊中看到异常真实的细节。这次,范妮看到的是美国医生的白衣服,即使是春天,他已经穿短袖制服了,那制服被仔细地烫过。不像上海的医生那样,白大褂穿在身上,又软又薄,像一张下雨天受了潮的白报纸。   范妮将左手收在衣袋里,因为手指上现在还没有戒指。她想,要是在纽约生了一个孩子的话,自己的孩子就是天生的美国公民,拿的是和鲁一样深蓝色的美国护照,在机场移民局的入境闸口,就可以排在美国公民的队伍里。自己就是美国公民的妈妈,鲁就是自己孩子的爸爸,自己的家就是理所当然的美国家庭,吃薯条,喝可乐,受美国政府的保护。“Ihaveagoodnewsforyou。”范妮学着诊所里的红脸膛医生说的话,对自己说。这样的话,自己就再也没有身份之苦了。也许老了的时候,也像婶婆那样,让从上海来的穷亲戚的女孩羡慕不已。范妮想起了美国罐头的姐姐,她嫁的是个又黑又老的海员,而自己嫁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青年,她嫁的是一个刚刚认识的人,而自己嫁的是相爱的人。范妮想,自己是爱鲁的,到了现在,都有孩子了,鲁也一定说不出只喜欢,而不爱的话了,他得和自己结婚。要是自己也有了美国绿卡,自己的学费就不用付外国学生的高额学费了,可以付本国学生的学费,还可以申请政府的无息贷款。这样,自己照样可以接受高等教育,可以自立。   范妮想起来美国罐头当年说过的话:“范妮范妮,你不到美国去,还有谁到美国去啊。”当时听上去,确凿是一句恭维,可现在想起来,范妮的完美人生,好像真的也可以在这里出现。   范妮突然想到,要是自己结婚,可以让父母和简妮用来参加美国公民婚礼的条件申请签证,这是简妮来美国最快,最简单的途径。Ihaveagoodnewsforyou,这句话,简直也可以对简妮说。范妮跌了一交,但简妮拾了一只大皮夹子,而爸爸妈妈,则是名利双收。   医生说了一大堆的注意事项,又开了孕妇维生素给范妮。范妮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不断地点头应着,并且小心留下了医生给她的孕妇维生素处方。她心里吃惊地想,怎么自己听这个医生说话,一点也没有听力方面和词汇方面的问题,连最小的s都听得一清二楚。 ---------------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10) ---------------   “我的丈夫是金发的,眼睛也很蓝,像你的眼睛一样,我的孩子会是怎样的呢?”范妮问。   “会很难说。但大多数亚欧混血儿的头发是深色的,大多数人都长得十分漂亮。”医生说,“你希望是怎样的孩子?”   范妮想了想:“希望他无论如何是蓝眼睛吧,我喜欢蓝眼睛的人。”   医生笑了,说:“上帝会安排好的。”   医生合上范妮的病史时,范妮对他解释说,自己的丈夫不姓王,自己用的是娘家姓,有了孩子以后,要考虑姓丈夫的姓了,这样,以后孩子不至于搞糊涂。   医生点着头说:“这样是更好一些。”   从医院出来,范妮的心情几乎轻盈起来。   在回家的路上,范妮第一次发现街上的树都绿了,黑色的树干上,鲜亮的绿色浮沉着,纽约的春天真的来了。格林威治村红砖房子上的常青藤一片一片地长出了发红的新叶子,甚至路边的荷兰种的郁金香都开了。路边的咖啡座里坐满了人,还有一个青年在唱歌,弹着吉他。范妮虽然头还昏着,时不时会恶心,但是她还是走进咖啡座去,找了个座位坐下,学着鲁的样子,要了一杯牛奶咖啡。服务生是个面容和善的女孩,范妮对她说:“多一点牛奶,少一点咖啡,我刚怀孕,医生说不能喝太多咖啡。”那女孩答应着离开。   牛奶咖啡果然做的很淡,很烫,合范妮的胃口,还有两块黄油曲奇放在杯子边上当小点心。学着鲁的样子,她也没有往咖啡里面放糖。范妮将身体软软地靠在椅子背上,头发上感觉到阳光的温暖。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坐到咖啡座里面,居然感觉十分自然,她就像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一样的自然。她抬起头来,天上那温柔的碧蓝色,这是在上海看不到的。大都会博物馆里面,那些画天堂的画,尽是这样的蓝色。   在梦里,下楼梯的时候,常常像飞,一跳,就是七八级,往下跳的时候,好像就要摔死了,但是,自己的脚总能像皮球一样轻盈地点在地上,然后再接着往下跳。梦里总是神奇的。范妮想。头晕晕的,望着天,也像是在梦里腾云驾雾一般。   鲁在断定范妮不是开玩笑以后,说了“Shit!”,不是“Congratulations。”他不小心把咖啡渣倒到垃圾袋外面,忘了关窗就出门了,那天弄破了避孕套,都说“Shit”。   鲁的蓝眼睛直直地看着范妮,里面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像蓝色的玻璃球,一样的冷,一样的硬,一样的警惕,玻璃因为自己的易碎,有种天然的警惕和自卫。范妮不敢相信鲁的眼睛会变成这样,她又以为自己只是在梦里。   “你想要怎样?”鲁问。   范妮瞪着眼睛看他,想不出他怎么可以问出这样的话来。   “留下这个孩子是不恰当的。”鲁显然是怕范妮听不清楚,而换了像老师在强调什么的时候才用的咬文嚼字的口气说话,“恰当,你听得懂这个词的,对吗?因为,我们并不能够保证,给这孩子稳定的生活,我们自己都还没有稳定下来。”   “是的。”范妮缓过神来,说,“是这样的,还没有稳定。”   “我们的将来还很长,现在固定也太早了。”鲁打量着范妮恍惚的脸色,又说。他吃不准是不是范妮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理解我说的话吗?懂吗?”他一字一顿地问。   “是的。”范妮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我甚至并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想不想结婚,不是指跟你,是指跟任何人。结婚对我来说太复杂了,责任也太大了,太古典了,我没有想好,没有准备好生活在这样一个轨道里,养家,从银行贷款买一栋房子,和汽车,然后花三十年还清贷款。”鲁说,“现在我讨厌这样的生活方式。你是知道的,我从来就讨厌这种生活方式。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鲁看范妮一直垂着头,一点反应也没有,突然生起气来:“你能不能看着我,让我明白你在听我说话,而不是在和一段木头说话。这难道不是我们两个人要共同面对的事情吗?”   范妮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鲁。   “你听懂我的话了吗?”鲁再一次问,他发现范妮的眼睛冰凉的,好象事不关己。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结婚。因为不能结婚,所以不能给孩子稳定的生活,所以不能要这个孩子。”范妮平静地说。   “是的。这是理智的想法。不光是为我想,也是为你想,你也有许多事要做,也不可能就这样做一个妈妈。”鲁说,“是不是?”   “是的。”范妮说。“这也是我想说的。你连爱不爱我,都不能真正肯定,我怎么可能和你结婚呢?”   范妮用悲伤和恍惚的样子,说出来那么平静和理智的话,这让鲁很吃惊。他嘟囔着说:“我有的时候不懂婉转,但我一定是诚实的,所以,要是我说话的方式伤害到你了,请你原谅我的直率,我不是故意的。”   “不,不不,你并没有伤害到我。”范妮否认说,“你没有。我们来自这么不同的背景,要是不能诚实说话的话,我们之间是永远不能互相理解真正的想法的。”范妮转开眼睛说,“我和你一样,没有准备要和任何人结婚。”   接下来,他们俩商量了怎么去医院做流产手术,美国的有些地区,妇女不可以做流产手术,按照宗教的观点,流产手术等于是杀婴,但是在纽约可以做流产手术,只要是怀孕妇女本人的意愿。鲁问范妮要了她的医疗保险看,发现范妮的保险里面并没有包括流产的保险,所以她得自己付这笔手术费。 ---------------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11) ---------------   鲁说:“我会付这笔手术费。虽然我们两个人都有责任,但到底我不能为你分担痛苦,由我来分担经济上的支出,这样比较公平。”   “再说吧。”范妮说。   鲁站起来,去烧咖啡喝,他显然松了一口气。   范妮站起来,到浴室里去吐。奥地利咖啡强烈的香味,竟然现在也闻不得了。她关上门,大大地张着嘴,努力不发出一点呕吐的声音,一阵阵的呕吐,胃像破了一样的疼,范妮吐出来了下午的那杯牛奶咖啡,它们现在变成了一些散发着牛奶腥气的汁液,混合在咖啡的气味里,酸腐刺鼻。   范妮吐完,冲洗干净马桶和地上溅出来的污渍,将浴室的窗户打开,让呕吐的气味散出去。她站在窗旁边,等着那气味散干净。这时,她又听到了呖呖的水声,好像下雨的声音一样。现在范妮知道那并不是下雨,而是维尔芬街上的石头喷泉在流水。她又看到了镜子前的架子上鲁的电动牙刷,还有自己的牙刷,还是从上海带来的牙刷,牙膏也是,那上面有十分亲切的中国字:上海防酸牙膏。   直到浴室里什么气味都没有了,范妮才收拾好自己,走了出去。   鲁正靠在浴室外面的过道上等她,他问:“你还好吗?”   范妮微笑着说:“好呀,为什么不好。”   鲁的房间里放出方佗的歌声,是自闭而抒情的声音。厨房里闪闪烁烁的,是鲁点起来的蜡烛,空气里有燃烧了的蜡烛气味。他过来伸出一只手,轻轻拉平范妮肩上的衣服,他的眼睛蓝得又像碧蓝的天空了:“Vomit?”   范妮耸了耸她左边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   “可以邀请你喝咖啡吗?”鲁说,“我们刚刚经过了艰难的时刻,对你是这样,对我也是这样。我心里感到很抱歉。谢谢上帝,你和我想要的是一样的,你真的不是那种传说里讹诈美国傻男孩的外国女孩。”   范妮想起莲娜。   “你以为所有的外国女孩都想嫁给美国人吗?这是一个公平的社会,只要努力,都可以有尊严的生活。”范妮学着鲁的样子,笔直地看着鲁的眼睛说。   “所以,我为误解你而抱歉,你就原谅这个愚蠢的康州人吧。”鲁说着,把背在后面的另一只手拿出来,原来他的手里握着一枝红玫瑰,是那种长长的,茁壮的玫瑰。和在倪鹰的那家咖啡馆里看到的玫瑰一样。鲁曾经把那沿桌卖玫瑰的人打发走了,连问都没有问范妮一声。   鲁学着迪斯尼动画片里面柔软的动作,把玫瑰举到范妮的面前,“我刚刚跑到花店里去买的,又跑回来,像个愚蠢的中学生。”他说。   那天在厨房的烛光下,他们决定,等范妮学期考试结束以后,五月放暑假时,去医院做堕胎手术。范妮神色安详,鲁在整个谈话的过程中,一直握着范妮放在桌上的手,并用拇指在范妮的手背上轻轻摸着他们彼此温柔,体贴,几乎是难得的融洽,除了彼此之间总还是可以察觉到的小心翼翼。这种小心翼翼,在鲁这方面,是不敢轻信这样简单就了结了这件事,而范妮,则是不肯让自己一败涂地。她在手指上转着那枝红玫瑰,好象很自在。那枝玫瑰是被刮去了刺的玫瑰,范妮想起来,在离开上海的家不远的丽丽花店里面,见到过老板娘整理玫瑰花时,将枝条上的刺用剪刀刮去的情形。她将剪刀轻轻咬住玫瑰花的枝,刷地一拉,多余的叶子和三角形的刺就都被刀锋刷下来了。丽丽花店的玫瑰都很瘦小,弯弯曲曲的枝条,营养不良。但毕竟是玫瑰,还是卖得很贵。要是与老板讨价还价,老板就张大他本来就有点突出的眼睛来申辩道:“这可是玫瑰,不是月季花!”玫瑰是上海最隆重的花,那时美国罐头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他只能送范妮雏菊,不可以送她玫瑰。范妮手里转着玫瑰,的确,这是她收到了第一朵玫瑰。   这样的话题,其实用不着谈很久,鲁提议,范妮点头,很快就说完了。   范妮从鲁的拇指下抽出手来,握着那枝松松地包着骨朵的红玫瑰,告辞去自己房间。   范妮的房间里,洒了一屋子的月光。春天的月光,几乎象阳光一样明亮。她一眼看到桌上摊开的字典,还有没有插回盒子里去的听力磁带,它们还是前进夜校的老师帮忙录好的。昨天晚上,她还在用功,以为自己不舒服,不过是感冒了,就会好起来。现在看到它们,象看一个死人的东西一样,心里有奇怪的不舒服。范妮关上自己的房间门,站在门前,这漫长一天里,她是第一次独自面对自己。她这才知道,原来想掉进了万丈深渊一样,猛地,眼前一黑,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   然后,象在显影液里看着照相纸上显现出照片里的内容那样,范妮渐渐看到了窗子,桌子,椅子,小床,还有自己的牛筋布箱子,桌子上的东西,托福答题纸,床边的蓝色绣花拖鞋。属于范妮的小小世界又回来了,没有消失,没有爆炸,没有崩溃,没有改变。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原处等候。   范妮在椅子上坐下,把桌上的功课推到一边,空出地方来,放下一直捏在手里的玫瑰花。那是一枝茁壮的玫瑰,散发着玫瑰的香气,它比丽丽花店的玫瑰新鲜多了,没有一点死亡的鲜花开始腐烂的腥气。范妮端正了一下身体,开始将花瓣一瓣瓣地撕下来。花瓣很结实地长在蒂上,有时候真得花点力气才行,大大的花骨朵,眼看着细下去了。范妮轻声说:“玫瑰怎么了,神气点啥,我撕的就是玫瑰,月季花我还不高兴撕呢。” ---------------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12) ---------------   玫瑰花瓣落满了腾出来的那一小块空地方,花瓣弯弯的,仍旧十分优美。   范妮摸到一把小刀,是把削铅笔的小刀,做托福练习时,要用2B的铅笔,这把小刀的专门用来削2B铅芯的。范妮打开折叠小刀,按住花瓣,将它们一一切碎,开始,被切碎的花瓣散发出更加强烈的花香,玫瑰花的香气到底不俗,醇和清秀,但随着范妮一刀刀将它们越切越烂,切成了红泥,花香渐渐变成一股烂菜皮的味道。玫瑰花瓣里的汁水,浸到她的指甲里,指甲缝成了暗红色的,好象血一样。范妮这才停下手来。   这时候,她才恢复了听觉。她听到从紧闭的门缝里传过来的方佗声。鲁从前说过,当他心情很好的时候,就喜欢独自听方佗,那是侵入欧洲的摩尔人留在葡萄牙的阿拉伯怨曲。这么说,鲁的心情不错?范妮猜度着。她看了看,放过那一摊水淋淋的红泥,用小刀专心切碎长长的花枝。绿色的枝条很结实,范妮得用手指紧紧抵住,才能切碎,不一会,她的手指就肿了起来。   那天晚上,范妮的梦里放了整整一晚上上海的电影。上海在范妮心里呈现出灰色的调子,阳光下浮尘仆仆的柏油路,阴天里的水泥墙,褪色的门,夜晚路灯下的街道,像穿旧了的衬衣那么柔软和熨贴。小时候的事情突然出现了。街道上烧着火,自己穿着背带裤,背带太长了,总是往下掉。她和维尼叔叔是要去什么地方,穿过火堆,见到有人在打人,那个人被打得象猫一样叫,鼻子里的血像蚯蚓一样流出来,在柏油地上结成块。维尼叔叔正抱着她,所以她看到维尼叔叔脸上怕极了,眼睛和鼻子两边都青了。他们回到了自己家。维尼叔叔乒地关上门,还下了斯波林锁的保险,把平时晚上睡觉以前才用的插销也插上了。家里很安静,彩条泡泡纱的窗帘被风扬起,餐桌上方端端正正贴着毛主席穿了青灰色制服的相片,像张护身符。维尼叔叔叹了声:“好了!”,他们俩一起跌坐在地板上。地板刚刚打过蜡,滑溜溜的,清凉的风从地板上掠过。范妮在半梦半醒中,又感受到童年时代逃回家里,和维尼叔叔坐在地板上所感受到的舒服。范妮想,小时候只会说舒服,其实,那就是幸福呀。   按照打电话约好的时间,范妮去接婶婆到银行,为简妮做经济担保的公证。范妮在此之前打了好几个电话,催婶婆提前,范妮只解释说,简妮那边催得紧,因为上海的出国形势越来越紧张。上海有的大学送大学生到军营里去受训,推迟一年毕业。婶婆总算答应了。范妮找了个早孕反映不大的下午,去见婶婆。到婶婆家楼下,她为保险起见,往嘴里倒了几滴镇吐的风油精。看到婶婆,她早早就调整好自己的脸,如愿地笑了出来。范妮知道自己笑起来很硬,所以特地将眼睛眯了一点起来,好显得柔软一点。婶婆家还门窗紧闭着,范妮感到自己透不上气来,象从前有时差的时候那样不舒服,但她还是笑着,希望自己看上去象婶婆一样兴致勃勃。   婶婆已经打扮好了,在等范妮。她穿了件青果领的灰绿色春大衣,用白色的丝绸围巾,穿了薄呢裙。她的白发整齐地梳出一些波浪,婶婆这么老了,头发雪白的,却仍旧茂盛。婶婆仍旧是个漂亮体面的老太太,被人叫Madame的。范妮想起来那些婶婆的旧照片,少女时代的婶婆坐在中西女中的草坪上,那时她的脸上就有种宁静而活泼,文雅而自信的神情,那种神情使婶婆的脸让人钟爱,又不能轻薄。那就是人们说的“美人态”。婶婆居然一直把这种神态保持到老年,就是股骨上留着四个大钉子,也没能改变她。她那美人态里,简直还有一种不可摧毁的英气。范妮想,在美国几十年,怎么婶婆就没有遇到过摧毁她的人和事呢!到了八十岁,格林教授还在夸她的美。   婶婆看到笑盈盈的范妮走近来,渐渐显出了她的疲惫。她的脸蜡黄的,虽然她化了妆,但在眉眼之间还是泛出发青的底色。下颌上的血管青青地爬到面颊上,象透明的一样。婶婆吃惊地问,是不是生病了。乍一看,都认不出来。范妮本来想摇头说没有,后来又改口说前几天精读课考试,熬夜了。又吃不好,大概累着了。   “还有就是想家。”范妮最后说了一句,“不过,没什么,很快就会适应的。”说着,她又笑了一下,“你就从来没有想家吗?一个人生活也不觉得孤独吗?你也是个千金小姐呢。”范妮问。   “为什么千金小姐就要特别想家?”婶婆问。   “娇气嘛。”范妮说。   “我就没有真正想过家,我享受自己的生活。”婶婆耸耸肩膀,不以为然。她看到范妮打量着自己,好象不怎么相信自己的样子,就说,“我不怎么多愁善感的。”   范妮点点头说:“我也不怎么多愁善感的,所以我说会好的,只是功课太忙了。我要考托福了,得好好用功一阵子,所以得帮简妮把I-134先办好。”   她们相跟着出了门。门道里还有咖啡,暖气,香水和洗洁精混在一起的老公寓的味道,范妮突然就打了一个大恶心,发出一声痛苦的呕吐声。这声音把婶婆和范妮都吓了一跳。范妮张皇四顾,想找个地方吐,但窗上拉着白窗幔的门厅里没有地方可以吐。婶婆抓着自己春大衣的衣襟,默默地看着范妮,然后,她看懂了,对范妮说:“坚持住。这里没有可以呕吐的地方。”然后,她拿出自己的钥匙递给范妮,让她上去吐。 ---------------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13) ---------------   范妮紧闭着眼睛,死死地掐自己的合谷,硬是把到了嗓子眼的恶心又憋了回去。她知道自己要吐,也不过吐些黄水,绿水,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吃东西,不让自己吐得到处都是。   见婶婆递过来钥匙,范妮努力摇摇头,表示自己可以忍过去。   等缓过来,范妮对婶婆说:“我晚上一没有睡好,就会想吐,从小就是这样的。”   “你真的这样弱吗?”婶婆怀疑地问。   “不是弱,是敏感。经过垃圾箱和油漆店,我也马上就会吐的。”范妮说。   范妮和婶婆出了门。户外新鲜空气让范妮舒服了一点。她将满嘴分泌出来的酸水咽下去,咧开嘴,笑了笑。“春天来了。”她对婶婆说。   “我顶喜欢纽约城的春天。”婶婆站在台阶上看看天说,“这里又有时髦,又有自然,一到春天,万象更新,谁也不寂寞。”春风吹起了婶婆的头发,她烫得整整齐齐的白发,有一点发紫,还是用了些染发剂的。让白发微微地发紫,很好看。范妮在她的身边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道。范妮朗声说:“我也喜欢纽约的春天,我喜欢它的天空。”   “你真是甄展家的孩子,他和范妮也最喜欢纽约的天空,蓝得太好。”婶婆看了看范妮,她的脸在阳光下蜡黄的,眼睛四周有些明显的浮肿,但她的精神不错。婶婆想,她大概真的学习太紧张了。但婶婆想象不出来,学英文怎么会让她这么紧张。   从公寓的台阶下去时,范妮伸手去扶她的胳膊,却被她挡了回去,她说,我自己可以走,不需要人搀扶。范妮笑着收回手,说:“难怪你要和抢包的黑人打架。”婶婆也笑,她大声说:“他看我护着我的bag,不肯好好给他,想不通,骂我stupid。我对他说,你好好的人不要做,偏要干下流勾当,才是真正的stupid。”   她们说着话,慢慢经过华盛顿广场。婶婆的细步让他们看上去好象是散步一样。华盛顿广场旁边的树林和椅子上,像从前一样坐着晒太阳,看书和约会的学生,里面总是可以看到黑头发的中国人,他们的样子,总让范妮看出心里的寂寞和感伤。这次范妮走在婶婆身边,没有了从前可以冒充纽约人的得意,她觉得,也许别人看自己,以为自己是陪老人说话的打工学生,而不是这精致老太太的真亲戚。   到银行以后,范妮看着婶婆在给简妮的经济担保书上签了字,又看着银行的公证员在担保书上也签了字,盖了章,还是个钢印。手起章落,简妮的救命稻草就有了。婶婆要求银行给她再开一个存款证明,又在银行复印了她的税单,还是今年刚刚用过的税单。这些东西和I-134表,用一个绿色的回形针夹在一起,和当年婶婆寄到范妮手里的东西一样,连那家银行公证员的签字都是一样的。范妮想起了当时在自家那个涂了红色改良漆的信箱里,拿出贴着一张老鹰头邮票的美国信,打开以后,看到里面婶婆签了字,附着银行证明,手续齐全的经济担保书,那欣喜若狂的心情。范妮想,简妮收到这张东西大概也会像自己当年一样欣喜若狂吧,那时谁会想到,美国的蓝天像匕首,食物像毒药,蓝眼睛是冰凉的玻璃珠。   范妮一边小心地接过婶婆递过来的表格,将它叠好,装进信封里,一边想,现在,简妮的悲剧入场券到手了。   他们也会到红房子西餐馆去吃最后一餐吧,一家人沿着窄小的木头楼梯走上去,维尼叔叔很兴奋,爷爷不动声色,但是心里也是高兴的,也许还是最高兴的。这种家宴,实际上也有点要显给别人看的意思。就是像爷爷这样谨慎的人,到这时候还是忍不住。他们是真的以为,王家终于时来运转了。到简妮可以走的时候更是这样,王家终于又把一个孩子送回了美国。接下来,一定就是家里的大人了,他们也会要来美国的,等孩子们站稳脚以后,最早出国的那些到期没有回家的公派留学生们,在美国找到了工作,成家立业,不就是这样,一个一个地将老人接到美国来了嘛。爸爸妈妈肯定等着这一天,没准爷爷也暗暗等着这一天呢。范妮将信封收进自己的书包里,心里说:“简妮,还是你来努力吧。你不是做出要继承爷爷志向的样子吗。”   离开银行,婶婆说要请范妮到中国城去吃上海菜,帮她改善伙食。婶婆喜欢要面子的人,从卫斯里毕业以后,卫斯里重视荣誉的风气加固了婶婆本身就提着一口气做人处世的骄傲。看着一直在强颜欢笑的范妮,她不象刚到纽约时那样到处诉苦了,婶婆感到这女孩身上强烈的自尊心。她这才开始喜欢范妮,想借一起吃饭来鼓励范妮。   她们慢慢经过小意大利,那里的街道上拉满了绿白红三色的意大利国旗,过节似的快活。范妮远远看到和鲁吃饭的那家披萨饼店了,她看见纽约金红的夕阳沉沉地照耀着靠窗的桌椅,白色的桌布等待着去晚餐的男女。范妮想起来,那天晚上,鲁难得的好兴致,说了他的心愿,他也希望自己能在毕业以后不要马上就工作,而是去世界各地漫游几年,沿途教英语挣路费,过真正自由的日子。那天鲁说过,唯一支持他将无聊的毕业论文写完的动力,就是这个心愿。那时候范妮正忙着吐,鲁的话听是听了,可没有往心里去。现在回想起来,鲁是从来都没有把与自己的恋爱当成他人生的大事。 ---------------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14) ---------------   “我最讨厌这些意大利人,冒充爱国。”范妮突然愤怒地对婶婆说。   “为什么!”婶婆叫起来,“大家都喜欢这里的异国情调。”   “要是他们真的那么爱意大利,要天天升意大利旗,做啥不回意大利去,要在美国住着?要是当美国人,就该首先爱美国。”范妮说。   婶婆顿了顿,点点头说:“你是对的。”   “就是。”范妮答道。   可能是发现自己失态了,范妮沉默下来。   路过金山市场门口的时候,婶婆点着那里,告诉范妮,就是在这里遇见奶奶的。奶奶穿着件Ports的黑呢大衣,但大衣领口却露出绸衫的领子。   听上去有点怪诞。   范妮突然问:“你说,会不会奶奶有什么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也不愿意解释的事情,比如说和什么外国人怀孕了,才干脆谁也不见,谁也不理的?”   “亲戚里面也有人这么猜想的,像你奶奶那样要面子,又脆弱,又漂亮的人,落难时容易想到用这种办法。那时,她其实也回不去找你们,大陆那么乱,谁敢回上海去寻死啊。”婶婆说。   “有时候我想,奶奶也许根本不是像我们在上海的时候猜的那样,抛弃我们,而是她没有能力回来找我们,不敢见我们。”范妮说。   婶婆回头看了看范妮,说:“Interesting!”   “要是我是奶奶的话,大概也会这样的。”范妮开玩笑似地说。   “你有什么事,要像你奶奶那样逃掉?”婶婆问。   “没有,我天天读书,会出什么事呢,又要考大学了。”范妮说。   婶婆说:“的确,你好好读书才是正路,你不比你的奶奶,她当时有点像是流亡那样的,读书的心思早早就散了。你是正经要读书才到美国来的,不要学那些非法移民的坏样子,让人看不起。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要建立自己喜欢的生活,就得努力读书上进。”   范妮纯真地望着婶婆点头,象一个上进的女中学生。   唐人街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肮脏,混乱,范妮在这里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哀伤和颓唐,它隐现在那些杂乱之中,暗暗地触动了她的心情。范妮不知道为什么能在这里感到忧伤,只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心情。唐人街的空气里一如既往地带着咸咸的气味,还有炸春卷的气味,可那炸春卷的小贩却在招牌上写炸鸡蛋卷。范妮的胃又愉快而厌恶地叫了起来,而婶婆则高兴地赞叹了一声:“真香!”芒街上据说有一些唐人街最早的店铺,都是暗暗的,混乱的,范妮往里面望了一眼就缩回头,而婶婆告诉她,那些店铺最好玩,象阿里巴巴的山洞。   在路过坚尼街的时候,她们看到一家街面上华人旅行社的大玻璃窗里面,贴着飞机票大减价的红纸。婶婆停下脚来,一边看上面写着的机票价钱,一边叫便宜。婶婆满脸放光,一项项仔细地看下来,兴奋地惊呼着:“哎呀,去希腊才499块!我那时还是在教师协会买的优惠票,还要600块呢。哎呀,去巴黎才399块!”   范妮跟着她看,在那些价钱上面,贴着彩色的风光宣传画,雪白的希腊浮在蓝色的爱琴海上,巴黎街头咖啡馆的藤椅翻在清晨湿漉漉的大理石桌子上。那些像天国一样的地方,范妮在旧小说里看到过对那些地方的描绘,在上海自己房间的窗前神游它们。但从没想到过,自己现在在美国,她也可以像婶婆一样,买了飞机票就去。她无力想象自己能有这样的生活。也许,这也是鲁对她谈起想要漫游的时候,她一点也没往心里去的原因。范妮的想象力只是到美国为止,她没有想要环游世界的需要。她不知道鲁在那时,看着她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想,这个女孩果然不是自己合适的伴侣。她只知道鲁突然也不高兴了,她以为,是因为自己怠慢他了。   这时,她突然看到一行小字,纽约到上海的飞机票,最便宜的,699块美金。比去流产的手术费还要便宜。范妮的心乒乒地跳起来,也许可以回到上海去悄悄地做流产手术,正好又是暑假。自己的学生签证是一年的,不存在回不了美国的危险。那张上海的宣传画,是外滩夜景。外滩的那一溜沿江排开的老房子,在灯影里高高地站着,因为看不出它们的失修和衰老,所以还有很雄伟的样子。范妮细细地望着那张照片,连眼泪都出来了。   婶婆在一边看到,暗暗想,请范妮来吃上海馆子,真的是请对了时候。她回想了一下自己的青年时代,也远离父母,远离上海,可是除了有时候想念宁波厨子做的家乡菜以外,好象不曾这样哀伤过。“也许她语言过关以后,就会好的。”婶婆想。   她们来到了上海馆子。餐馆里面挂着通红的大灯笼,放着八仙桌和太师椅,一眼望过去,红彤彤的,灶王爷像前面供着几条香,带着唐人街上街铺的俗气。在这里,就成了异国情调。这是唐人街上的老上海馆子,难得是由上海人经营的。婶婆告诉范妮,最困难的时候,她在这里当过女招待,没有工资,只有小费收入,但可以免费吃饭,对婶婆来说,用大学教书的钱付房租,用小费零用,吃在上海馆子里,就可以生活了。   “你也需要打工吗?”范妮吃惊地问。   “也需要。那时大陆解放了,我无法得到属于我的那一份遗产,被冻结了。麦卡锡时代,我的大学因为我是红色中国的人,缩短我教书的时间。那是我比较困难的时间,但也并没有真正觉得困难,和害怕,就是不能出国旅行。”婶婆说,“最好的,还不是小费,而是这样我可以不要照顾自己吃,我的厨房可以很干净,还可以教大厨子做上海菜。我教会了大厨子的菜,后来还成了这家店里的招牌菜呢。我喜欢这个工作。” ---------------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15) ---------------   “真的?”范妮问。   “是的。”婶婆说,“当时有一个国民党驻联合国的外交官,退休以后不想去台湾,他有钱得很,也是上海人。有人介绍我们认识,说我们都是独身一个人在纽约,可以在一起生活。对我来说,可以有人养我,不需要到餐馆做招待了。可是我并不怎么想和他生活在一起,这个人很乏味,只懂得研究政治,而我最不喜欢政治这样东西。来往了一阵,就算了。你知道,我宁可在餐馆工作,补贴一点,也不高兴和一个乏味的人生活在一起,和乏味的人在一起,我吃不下东西。”   范妮笑了笑,问:“那么,有没有你喜欢的人,人家不喜欢你,不要和你在一起呢。”   “要是我遇到一个我真正喜欢的人,也会爱上他的,但是我没有真正遇到过这样一个人。男人们喜欢的,也许不是我这样的类型。”婶婆说,“要找到一个真的谈得来的人,真的不容易。大多数男人,都比我要愚蠢,我们并不能谈得愉快。”   范妮想,到底婶婆不肯回答自己失礼的问题,婶婆这种体面的女人,不能正面这样的问题。她装作没发现婶婆的回避,说:“上次遇见的那个格林教授,他就很喜欢你的。怎么会没有人喜欢你。叔公还在说你好话呢。”   婶婆微笑起来,摇着头说:“他们都不算数。”   那么谁才算数呢?也是一个金发碧眼的人吗?范妮想,但是她不敢问。婶婆这样体面,独立,好运气的人,是怎么忍受一对冰凉的蓝眼睛的呢。   上海馆子里的人,都笑着和婶婆打招呼。   这里的跑堂,老板,大厨,都是清一色的上海人。他们很懂得圆通,见到上海人来了,菜式就按照上海口味做,而要是洋人来,他们就按照洋人对中国菜的见识,做古老肉,宫宝鸡丁,酸辣汤,从来不跟人罗嗦到底是不是地道上海菜的问题。婶婆给范妮的菜单上,都是正宗的老式上海菜,油爆虾,狮子头,酱鸭,阉笃鲜。范妮问,有没有小馄饨啊?正在夸婶婆漂亮的老板娘说:“Sorry啊,妹妹,独缺上海小馄饨喏。”   听说范妮是新近从上海出来的,她问:“衡山路上那些法国梧桐树还在吗?我有的时候做梦都梦见自己走在衡山路上,穿着连衫裙。”她家原来住在衡山路附近的诺曼底公寓。“美国哪里有衡山路那么好的法国梧桐,马路上一棵树也见不到。衡山路一到夏天,梧桐树拿阳光全都遮住了,整条路都是绿色的,有多好看。”她有胖胖的圆脸,细眉毛和重眼皮的眼睛浮在脸上,有着上海人的清秀与精明,还有上海人说到自己家乡时由衷的排他的热爱,“说到底,纽约这地方,想象里是好的,其实,还是是乡下地方。”   范妮告诉她,衡山路的树都在老地方,夏天一打药水,地上落满了刺毛虫。说得女老板点着头直笑,因为她小时候就是在这时候被刺毛虫刺到。   “婶婆,你这么多年不回上海,就不想上海吗?”范妮问。   “不怎么想。”婶婆说,“纽约才是我的家。”   “你年轻的时候,刚来的时候,也不觉得陌生,也不想家吗?”范妮不相信地问。   “也不怎么想。我从来就没有觉得纽约有多少陌生,我们图书馆里有Life和NewYorker,每期都可以看到新的,上海那时候到处都是美国货,纽约的事情都晓得。”婶婆说,“所以,我也不像你们这样不喜欢唐人街。我倒是喜欢逛唐人街上的小店铺,喜欢看广源盛里的小东西。”   “你是老华侨呀。”女老板说,“我们是胜利大逃亡出来的,两样的啊,我们是贱骨头。”   女老板转身对范妮说:“你家老太太最有意思了,她比我们所有的年轻女人都要漂亮,你看出来了吗?我最欢喜看爱丽丝了,她一来,我就想看她。”说着,她又望着婶婆笑,“连你吃饭也好看,规矩真的好,我们现在想做,也做不来,我们小时候过的也都是乡下日子,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对伐?”见范妮点头,女老板也点头,“我就是不可以盯住你看,像饿煞鬼一般。”   婶婆笑着拍了女老板一下:“老太婆了,还有什么好看不好看。”但范妮在一旁看着,婶婆的脸上,并没有真正觉得有什么不妥。年轻人的赞美,她真的是听惯了。   女老板对范妮说:“妹妹也漂亮。到底还有家传的,一看就晓得是好人家出来的。”   范妮笑着摇头。   领班过来冲凉茶。他一走近,范妮和他都愣住了,原来是美国罐头。   “你们认识?”老板娘看出苗头来,问。   “我们是上海英文班上的同学。”美国罐头说,“是老同学。”   范妮也点头。   “什么时候来的?”美国罐头问范妮,他的声音还是很温和,没有变化,让范妮暗暗吃惊。   “圣诞节的时候。”范妮说。   美国罐头看着范妮,范妮看出来他在衡量接着应该说什么,他也一定估计范妮的处境。他从来就是这样细心的人,懂得分寸。于是,就开口说:“我就要考托福了,很紧张。”范妮说着用手掌在面前扇了扇,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将鼻梁上突然长出来的斑盖上,不让他看到。“你看,弄得我人不象人。”看着美国罐头那单薄的身体,微微撑起来的肩膀,那是上海时髦男人的一种姿势,范妮想起来在上海时,她一直认为他到美国,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去唐人街卖苦力。而恰恰就是落进了唐人街,而且还在餐馆里见到跑堂的他。而且还是在自己一脸弃妇样子,加上一堆蝴蝶斑。 ---------------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16) ---------------   他想起来,在上海时她也常常做这个动作,她是个计较很多事情的女孩子,也计较很多气味。他略略向后退了一步,他今天没洗澡,不愿意让范妮闻出来。“哪里,你还是很优雅。要我们老板娘说人家漂亮,真的要十分漂亮才够格。”美国罐头说。这也还是他的风格,哄着四周的人高兴,不愿意伤着别人。   远远地相对,他们都感到舒服些了。   “你看上去不错,气色比在上海的时候好多了,人也年轻了。”范妮温和地说。   “真的?”他摸摸自己的面颊,笑了,“大概因为戒了烟。”   “你戒了烟?不容易啊。”范妮说。   “这里的空气太干净了,戒烟就容易多了。”美国罐头说。   他们小心翼翼地说起了美国的空气,蓝天和四季,象在暗礁处处的河道里终于找到了航道的小舢板,终于慢慢向前去。他们说到到了纽约以后,才发现不用象在上海时那样老是擦皮鞋,皮鞋穿一个星期都没什么浮尘,不用擦。纽约的自来水没有漂白粉的气味,泡茶很香。听得老板娘和婶婆都微笑起来,说他们就象最白的纸,一点点都能留下痕迹。   店堂里的客人开始多起来,美国罐头转身招呼别的客人,他好象认识很多人,老板娘也对他很满意。他看上去斯文又精明,是当领班最合适的人。   美国罐头亲自照顾范妮这一桌,但他并不多话。   上海馆子的红地毯里散发出食物的油盐气味,范妮跑到厕所里,往嘴里倒了几滴风油精,但那油腻气味还是刺激得她反胃。美国罐头自己也知道,自己身上有那么重的油腻气,所以他向后退了点。范妮心里突然充满了兔死狐悲的同情。她在镜子里看到一个吐得惨白的脸,脏脏的,整个鼻梁都是突然长出来的褐色的斑点。范妮伸手用力拍打自己的脸,皮肤又痛又麻,但是,开始泛出了血色。等胃里安静下来一点,范妮才走出去,远远的,看到美国罐头在店堂里忙,象地道的跑堂一样将盘子稳稳搁在胳膊上,她冲他笑笑。   吃完饭,美国罐头送了两份桂花红豆沙和两个fortunecookie来,范妮掰开自己的那一个,里面的小纸片上写着:“DoitinParis。”   “什么意思?”范妮问婶婆。   婶婆说,只是这里华人餐馆让客人高兴的余兴节目,自己猜到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但是,”婶婆说,“有一年我到洪都拉斯去玩,就是因为在这家馆子里分到一个fortunecookie,里面是鼓励去旅行的话。要不然,我就错过那么好看的地方了。”   范妮小心地看着那张皱皱巴巴的小纸片,心想,也许这个巴黎,就是上海。   小纸片的背面,还写了一些luckynumber,上面是12,18,32,25,22,26。婶婆说这是给买彩票的人投注用的。范妮问:“可以用在别的时候吗?比如什么时候应该旅行,什么时候去考试会赢。”   “我想也可以的吧,这种都是餐后余兴节目,不用认真的。”婶婆说。   离开餐馆的时候,范妮和美国罐头道了再见。   又是一个晚霞漫天的傍晚,范妮和鲁相对着,做在厨房的桌上吃他们的晚餐。范妮吃的是加了荷包蛋和生菜的方便面,鲁吃他的火腿,土司,奶酪和生菜色拉,用橄榄油,牛奶和意大利红醋调的色拉。像刚开始认识的时候一样,他们还是各吃各的东西,也许有时,彼此尝一尝对方盘子里的东西。   鲁在范妮的鼻梁上发现了一些阴影,她的妊胗斑都出来了。范妮一直拖着不肯去和医生预约,但收着鲁给她用来支付堕胎费用的支票。这让鲁心里又开始怀疑范妮的动机,他把范妮的事情告诉了朋友,他们都警告说,中国女孩子绝对不那么简单,她们比美国女孩子tough一万倍。鲁联想起范妮始终如一的小心掩盖的神情。从前,她的那种掩盖里面还有鲁可以理解的眼巴巴的盼望,鲁以为她因为自尊,要掩盖她对鲁的爱情,还有希望鲁能对她更亲热一点。现在,那种眼巴巴的神情几乎没有了,但是藏着什么不说的表情还有。这神情真让鲁发疯。   好几次,鲁都想转到范妮身后去,找到她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鲁知道不能强迫范妮去堕胎,那是她的权利。他能做的,就是常常给范妮脸色看,让她明白自己的不信任和不快。所以,他们相处的时候,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因为是春天,他们打开了厨房的窗子,在谁也不说话的时候,就听到街口喷泉的流水声。   范妮突然放下手里的筷子,问:“你听过一支四十年代的歌,叫,TheLastTimeISawParis吗?”   鲁摇摇头。   范妮说:“我唱给你听。”   说着,范妮就唱了起来,那支歌又老,又多愁善感,曲调又难听,鲁觉得范妮简直疯了,但他停下手来,靠向椅背,拉长了脸不说话。范妮突然做出这么奇怪的事,他猜想那一定后面还有原因。这是范妮第一次为鲁唱歌,她的脸涨红了,显得鼻梁上的妊胗斑更深。她东方人孩子一样光滑的脸,无论如何还是让鲁喜欢。   范妮唱完以后,直直地看着鲁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支歌。”她也学会像鲁那样笔直地看着人说话了。看到鲁摇头说No,范妮点点头,说,“但是我喜欢。” ---------------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17) ---------------   范妮又问:“你听明白歌词吗?”   “没有仔细听。”鲁说。   “那我再告诉你。”范妮坚持说,“ThelasttimeIsawParis,herheartwasyoungandgay.IheardthelaugherofherheartineverystreetCafé.ThelasttimeIsawParis,thetreeswasdressedforspring,andloverswalkbeneaththosetrees,andbirdshavesongstosing.IdodgedthesameoldtaxicapsthatIhaddodgedforyears,thechorusofthesfuckyhourswasmusictomyyears.ThelasttimeIsawParis,herheartwasyoungandgay,nomatterhowtheyhavechangedher,Irememberherthatway.”范妮几乎一口气流利地背完这支歌,再强调说,“我最喜欢的是最后两句,nomatterhowtheyhavechangedher,Irememberherthatway.”   “Sowhat?”鲁问。   范妮说:“我的意思是说,我要回家去,堕胎的手术到上海去做。”   “决定了?”鲁问。   “是的。”范妮说。   “为什么?”鲁问。   “在上海,我可以得到照顾。我希望这时候和我家里人在一起,而不是和你。”范妮说。   “是的,我理解。”鲁说,“你可以把那笔钱用在上海做手术吗?在上海可以兑换吗?”   范妮点了点头:“一个美圆可以换九个中国钱,够了。”   鲁吹了一声口哨:“Nice。”   “但飞机票在暑假可不便宜。”鲁提醒范妮。   范妮说:“我知道。”   “要是你愿意,也可以在纽约做这种手术,纽约做堕胎手术是合法的。”鲁到底吃不准到底范妮想回家做什么。另外,他也有点不安,不论如何,他总是不愿意范妮的家里人也知道要堕胎这件事,总是个伤害,不能算喜事。“我也可以帮助你,我有车,不常用,你知道的,开车对环境不好。可我也可以用车载你去医院,接你回来。”鲁说。   范妮哗地抬起眼睛来,定定地看住此刻愚不可及的鲁,然后一笑,说:“我不是要帮忙,而是想在暑假回家的时候把孩子拿掉,我想家,你知道吗?”   范妮脸上笑着,笑着,眼睛里渐渐蓄满了眼泪,因为怕自己的脸会变成一张哭脸,范妮始终保持着脸上的笑,她发现笑的时候和哭的时候,脸上的肌肉可以是一样的。范妮还想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因为她怕会带出哭腔来。   范妮的笑终于激怒了鲁,他轻声说:“奥地利有一句话,形容有人在心里藏着什么,让别人感到不痛快,他们说,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 *************** *第三部分 ***************   将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家里,要回家处理这个孩子,又只字不提孩子的父亲,这对任何未婚女孩来说,都是最难堪的事。对范妮这样曾经在中国千辛万苦保身价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何况,又是和一个美国人发生了这样的事。 --------------- 第五章:Noversetothesong(1) ---------------   将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家里,要回家处理这个孩子,又只字不提孩子的父亲,这对任何未婚女孩来说,都是最难堪的事。对范妮这样曾经在中国千辛万苦保身价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何况,又是和一个美国人发生了这样的事。范妮开始也觉得自己说不出口。但是,一旦回上海的念头出现,就象燎原烈火,在范妮的心里日夜熊熊燃烧起来。常常,她突然想起上海家里自己的小床。夏天下雷雨时候,床上凉爽的宁波竹席,冬天被子里的热水袋,热水在软软的橡胶袋里沉闷的水声。有一次,她还突然想起,贝贝被关起来的时候,自己和维尼叔叔正好到他家去。回家的一路上,维尼叔叔吓得不停地眨眼。知道他们回了家,弄堂里没有警察,进了家门,家里也没有警察等着,维尼叔叔将保险“喀哒”一声别死,好象将贝贝的危险全都关在薄薄的门外。维尼叔叔闭上眼,靠着墙,吐出一口长气。连那么小的时候的事情都想起来了,连那么小的事情都想起来了,范妮知道,自己是想逃到一个地方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她明白自己不可能24小时都保持得了体面。她需要要有一个地方,可以崩溃一下。   除了上海,在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地方。   她绕开爷爷和维尼叔叔这两个自己最亲的人,选择和自己最生疏,也最怕得罪自己的妈妈,到邮局寄了一个快递给她,告诉她,自己有了孩子,要在暑假回家打胎,然后再回美国,其他什么也没说。她选择了上飞机前一个星期才通知妈妈,因为计算好美国邮局要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能把那封快信递到上海。而这时,她已经在飞机上了。这样,家里人就不可能打电话来美国讨论什么,省得他们七嘴八舌,特别是爸爸。也省得自己当鲁的面向家里人解释。鲁是个聪明人,即使他不懂中文,也会从她的表情里发现那些她不想让他看到的东西。她给妈妈的信,象一个通知那样没有感情,没有说明,不可商量。她不敢这样伤爷爷和维尼叔叔的心,但是对妈妈,她敢。因为范妮觉得,妈妈爸爸没有资格对自己说三道四,而妈妈比爸爸更明白这一点,也一直小心识相。范妮知道,妈妈会将自己的快信马上交给爷爷他们。她将帮自己去重伤爷爷和维尼叔叔。   准备回家的那些天,范妮的情绪稳定了一些。就好象筋疲力尽的长跑者在快要到终点的时候,也能找到一点力量那样。她参加了学校的考试,甚至对莲娜都没说自己要回上海打胎的事,甚至她骗莲娜说,自己根本没有怀孕,和她一样,自己也是虚惊一场。倪鹰真的在一个美国教授的帮助下申请了哈佛大学,竟然全班没有一个人说她象娜佳那样,反而都说,那是美国梦想comestrue。范妮冷冷笑着,掩盖着心里冲天而起的悻然,她不愿意人家说她妒忌倪鹰的好运气,她也不肯妒忌倪鹰,她什么也没说。那些天,她心里充满了就要结束了的释然,她盘算好,自己下个学期再回来的时候,去找一个新班级,甚至一个新学校,也许还要找一个新地方住,那时候,一切都可以再是新的,什么危机都没有。甚至,范妮想到了倪鹰当时提到过的美国中部那些便宜的学校,没有华人的小城,说着纽约人看不起的中部口音的英文的地方,她想,索性回来以后迁到那样的地方去,谁也不认识,活得象一个真正的新人,不管那地方有多土气,多让人看不起。   上飞机时,范妮感到了一种终于逃离压力的轻松。她用一小杯葡萄酒吃了半片晕海宁,酒精将晕动药迅速挥发出来,于是,她很快就睡着了。整个长途的飞行中,她差不多都在睡觉。有时她好象快要醒来了,在浅浅的睡眠里,她象一段树干那样安静,远远的,鲁的脸,倪鹰的脸,婶婆的脸,爷爷的脸,维尼叔叔的脸,街头的石头喷泉,园子里的石头喷泉,前进夜校的书,会话老师被大肚子蹦得露出了白布的裤子口袋,水龙头上写着蓝色的H的瓷砖,倒挂在龟裂门上的塑料花,象树叶一样在她眼睛里面息索闪烁。她努力想起,还有一些生活里致命的难题,它们那么大,那么高,使她一时都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就象瞎子站在大象身边的时候一样,她想,最重要的难题,恐怕是孩子吧,自己肚子里有个金发碧眼的孩子。然后,范妮想起来,自己的难堪,自己的失败,自己的被弃,自己的困境。但她在梦里制止自己醒来。她紧闭着眼睛,渐渐再次睡着。那些脸,那些事,终于无力的飘落四散。留下范妮自己,象一段结实的木头那样简单,随便放在什么地方,做成一块搓衣板,或者一片雕花板,甚至一根踏脚板,作为一块木头来说,都不会在乎。范妮想,原来随波逐流,是这么自由。她满意地叹了口气,她闻到了自己胃里已经发酵了的酒味。   范妮的美梦最终被上海打断。上海到了。   范妮不得不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看见电视屏幕里,黄褐色的中国地图上,一个白色的小飞机正准准地压在代表上海的小圆点上。乘务员在报上海的天气,上海正在下雨。机舱里的白灼灯,使得经过长途旅行的人的脸,都象缩水的老青菜那样难看。有些着急的客人已经啪啦啪啦地开行李箱,将手提行李取下来了,范妮看到一件五花大绑的黑色手提箱从自己前面经过,那一定很重,托着它的那个男人被压得连嘴都张开来了。   范妮突然有了一种被送回监狱的恐惧。她伸手捏了捏挂在脖子上的小袋袋,外国人长途旅行大都用这样的袋袋装护照和支票本子,套在脖子上,挂在自己的贴身衣服里。范妮临回上海时也买了一个。那里面,放着范妮回纽约的返程机票,贴着有效学生签证的护照。这些是她能够回上海来处理孩子的前提保证。但范妮还是感到不安全,那种会被禁锢起来的惊慌抓住了范妮的心。 --------------- 第五章:Noversetothesong(2) ---------------   飞机已经停稳了。前舱的人,慢慢向前蠕动,他们就要离开美国飞机,踏上上海的土地。范妮不得不跟着人群离开。慢慢地,不情愿地向前走着,范妮想起来,一个电影里面,失控的火车不得不沿着废弃的铁轨,向波兰奥斯维辛死亡营开去。火车上有一个当年从奥斯维辛死亡营里逃生的老犹太人大声地叫:“我不回去,我不回去。”然后,他就自杀了。后面有人粗鲁地推搡着范妮,想要越过范妮,走到前面去。即使是纽约,范妮也没有遇到过这样自私地拨拉别人身体的人。此刻,她那些在上海街上被人乱撞,下雨天自己的伞被别人的伞不断地碰歪的回忆苏醒过来,然后,范妮记起来,那个外国电影叫《卡桑德拉大桥》,是在蓝馨剧场看的。还有在下雨的时候,自己在床上,看光了所有的书,杂志,没有东西打发时间的无聊,好象要生病似的心灰意冷。后面那个人恼火地催促范妮快走,范妮用自己的手提行李挡在自己和那个人当中,就是不走,也不让他抢先。“充军去啊。”她低声用上海话骂了句。哪晓得后面那个男人哇哇地用英文开始和范妮对骂起来。他的口音很奇怪,让范妮听不懂。范妮扭过头去不理他,但也坚持用自己的手提行李当在自己与他之间,不肯让他先走,也不肯走快。   范妮怀着恶劣的心情走下飞机。   等行李的时候,范妮往海关通道外面的闸口看了一眼,那里大门洞开。远远的,在青白色的灯光下,外面的栏杆后面站着些接飞机的人。在那堆人里面,范妮一眼就看到了爷爷的脸,她吓了一大跳。   在见过那些照片上爷爷年轻活泼的脸以后,她此刻吃惊地发现,爷爷现在的脸肿得走了形。他的皮肤象在严重过敏那样,厚厚地翻起来,露出一个个粗大的毛孔。在婶婆的照相本里,范妮见到过爷爷他们当年唱京戏的照片。他们在一起演过《四郎探母》和《岳飞》,爷爷把他的眼睛和眉毛高高地吊向鬓角,象鹰眼一样有力与专心。那时候,王家的孩子个个喜欢京戏,春节的时候,在自己家里搭台唱戏,爷爷唱小生,奶奶唱花旦,婶婆唱青衣,众多范妮从来没见过面的叔公们和姑婆们,他们个个脸上都画着神采飞扬的吊眼角。叔公的眼睛仍旧是谐戏的,婶婆的眼睛仍旧是自信的,他们都没有爷爷的眼睛变化大。范妮发现,自己竟然只记得爷爷在纽约旧照片上的眼睛了,其实,爷爷的眼睛总是藏在厚厚的眼皮下,象是藏在壳里的乌龟头。范妮记得自己小时候常常玩爷爷的眼皮,他的眼皮可以拉得很长,软软的,如果把眼皮全都拉开来,爷爷的眼睛象麻雀那样惊慌地躲闪着。   范妮发现,在纽约时,自己竟然只记得爷爷旧照片上的脸了。再接受自己从小认识的爷爷,竟然会吃惊和痛苦。爷爷的脸在记忆里闪着闪着,有了比较,范妮这才认识了爷爷在纽约时留下的照片,那上面的脸,满面都是春风,比演岳飞时高高吊起眉毛来的戏装还要得意。   范妮想起来,当她告诉婶婆,自己这是第一次知道爷爷还会唱京戏,因为从来没有听到过爷爷唱什么。“甄展不唱了吗?”那时,婶婆吃惊地扬起她描得细细的眉毛,然后,黯然说,“好吧,Itislife.”范妮那天才知道,爷爷从美国回上海以后,不肯去王家的航运公司,执意要去盛家办的造船厂当工程师,想参加造中国自己的兵舰。   那时候,范妮是真的想要为爷爷争气。她以为自己比简妮要真挚。范妮认为简妮要光宗耀祖,有顺带着在上海家里建立她一席之地的用心。而范妮完全是为了心疼爷爷。   爷爷从来没要求过范妮做什么,他从来没要求过家里任何人。他最不喜欢维尼叔叔那种怀旧,不喜欢维尼叔叔整天摆弄旧唱片,不喜欢维尼叔叔带他的画画朋友回家来,但是他也没制止过。爷爷看不起他。范妮用来养花的花瓶,是家里劫后余生的唯一一只高脚车花玻璃酒杯,细长的,听说原先是用来喝香槟酒用的杯子,上面雕着复杂的花纹,而且是真正的捷克货,是世界最好的车料玻璃杯。范妮记得,有一次,维尼叔叔曾试过,用他的水彩颜料调在水里,做成香槟酒的淡黄色,倒到那只杯子里,将它放到灯光下面看。那只杯子像淡黄色的宝石一样闪着光。那杯子的漂亮,把维尼叔叔和范妮都镇住了。维尼叔叔告诉过范妮,在徐家汇的天主教藏书楼里,有一本外国人写的书里,说到过到外国记者王家做客的见闻。书上说,王家连女眷都能讲一口流利的美国英语。王家的客厅豪华得像个巴洛克时代的贵族,比他的美国大班还要奢华。这种奇观,让那个前来参观的外国记者吓了一跳。贝贝也告诉过他们,在香港的英文报纸上,登过王家投机股市失败的消息。维尼叔叔骄傲地说过,连我家投机失败也上报纸,可以想到王家的地位了吧。爷爷在他们身后,只说了句:“你们真的什么都不懂。”然后就回他自己房间看书去了。范妮在婶婆那里才知道,爷爷当年因为了解到王家当买办发家时,为东印度公司代理过长江一带的鸦片贩卖。从此,他不愿意在王家的公司里工作,不愿意住在王家老宅里,不愿意春节的时候参加祭祖。弄得家里人都怕他会参加共产党,所以,一听说他要到美国留学,马上就送他出国,把奶奶也送到纽约陪他。在上海的最后一夜,临近家门的时候,他希望范妮忘了这里的一切,远走高飞。他站在多年没有修理,又老又脏的门前,就象偷偷打开鸟笼,放飞小鸟的人。 --------------- 第五章:Noversetothesong(3) ---------------   那是范妮记事以来,爷爷第一次说出自己的希望。他从来没说过,被困在上海的几十年里面,他是怎么后悔的。   范妮想过,自己有一天,一定要将爷爷接回到纽约住,让他也可以远走高飞。   微微发胖的爷爷站在那里,努力挺直他的背,象一个靶子一样等待着子弹。但是他怎么也不能象照片里面的那样直,反而看出来他的勉强。在朗尼叔叔从大丰农场回来,成了一个乖张的老光棍时,范妮看到过爷爷这种沉默的样子。她知道爷爷心里很伤心。后来,全家找奶奶,奶奶就是找不到,后来听说奶奶知道家里人在找她,成心避开的消息,爷爷也是这样,坐在他房间里的旧藤椅上,什么也没有说。就象一个靶子那样等着打他的子弹。范妮知道这就是爷爷最伤心的样子。他的心,已经被千刀万剐过了。现在,轮到范妮来伤他的心:好不容易送到美国的下一代,什么都没干成,先演了一出《蝴蝶夫人》。   范妮这才意识到,自己没脸见爷爷。   她慌忙转身向自己刚刚下来的楼梯走去,她的心乒乒地跳着,她小腹里也有什么东西乒乒地跳着。那里只有滚滚向下的电动扶梯,没有上去的楼梯。显然,进入了中国国境的旅客,已经不可能再要求从这里出境了。还有些旅客陆续从楼上的入境大厅下来,望着他们菜色的脸,她觉得他们象新犯人那样茫然。他们手里拿着咖啡面子的中国私人护照,还没来得及放好,象猪拿着一对翅膀。她讨厌他们那无辜的样子。范妮低下头去,什么也不看,恨不得眼前的一切,都还是在飞机上做的梦。   恨不得自己这一生都只是一个梦。范妮想。她想起来当时美国罐头告诉她的一句话,好不容易做一世人,还做了一个不三不四的中国人。那时候她和他,一个笑嘻嘻地说,一个笑嘻嘻地听,好象与他们自己全无关系。   范妮紧紧瞪着地面,那里铺着青色的方块瓷砖,她想起纽约的地铁里粘满了黑色胶姆糖渣的地面,她的脑子里布满了爷爷的脸,爷爷象靶子一样任人扫射的神情,和那神情里的忧戚。范妮突然感到对爷爷的厌烦。她讨厌看到他脸上的沧海桑田,她讨厌看到这种变化时心里的怜惜,她讨厌爷爷的百孔千疮给她的压力。   行李传送带轰地一响,转动起来,范妮马上就看到自己的红色小行李箱被传了出来,这是她特地到唐人街的便宜箱子店里去买的新箱子。比洋人店里同样货色的箱子要便宜多了,只是感觉不象在名牌店里买东西那么舒服。当那个精巧的小红箱子转到范妮面前的时候,她学着金发女郎的样子,稳稳站在高跟鞋上,探身取下它来,拉开它的拉杆,离开行李传送带。这时范妮心里浮起了JFK机场里见过的那个金发女郎的样子,自己现在在别人眼睛里,也是一样的骄傲,精明,带着外国派头。   她朝海关走去,但没有人想要检查她的行李。一个瘦弱的海关人员冲她挥挥手,示意放行。于是,她不得不迎着闸口走去。红色的箱子在她身边发出比坦克还要响的声音。她觉得自己象刀一样地向爷爷飞过去,怀着满心的不忍和满心的厌恶。她看到爷爷身边的妈妈,妈妈显然是看到她了,她的眼睛和鼻子都又红又肿。   她注意到,爷爷和妈妈,都是先看她的肚子,再看她的脸。   范妮永远也不会忘记,爷爷在虹桥机场闸口惨淡的日光灯下,默默接过她手里箱子时的样子,就象圣母接过十字架上的耶稣。她没有想到,反而是爷爷不敢正视自己,他把自己的眼睛完全藏在眼皮底下,已经将范妮远远看到的伤心完全掩盖住了。范妮想起来,小时候,贝贝出事,公安局将维尼叔叔叫去问话的时候,爷爷就是这样沉默地站在二楼昏暗的楼梯口,送维尼叔叔和警察下楼去的。范妮甚至还记得爷爷的手,她那时拉着爷爷的手,他的手掌很软,象块揉熟了的橡皮泥,逆来顺受,任人方圆。范妮想起来,那时候,自己是很小的孩子,但也已经竭力想用自己的手包起爷爷的手。   一路上,爷爷只是护着范妮的红箱子,象个搬运工。   妈妈也没有说什么,递给范妮一包她喜欢吃的苏州话梅。一点声音也没有,范妮只看到妈妈膝盖上的裤子,一滴一滴,渐渐被眼泪打湿。   范妮默默捏着自己的护照和机票,扭过头去看车窗外面的街道,行人,被打湿的雨伞,灰色的,到处都是灰色的,带着上海雨天的无助与惆怅铺天盖地而来。她又感到那孩子的心在乒乒地跳动,大概他也知道自己的生命就要到头了吧。“Gotohell。”范妮心里对他说。   沉默地到了家,爷爷和妈妈一声不响地和范妮相跟着上了楼。家里的楼梯上还是充满了年久失修的房子的灰尘气味。范妮发现这里的楼梯变窄了,变矮了,象是个废弃的地方。这里的门那么薄和窄,象舞台上的假门。但门上还留着范妮小时候和维尼叔叔一起做的插花的三角纸袋,是用一张旧英文报纸做的,里面学着贝贝当年在他家门上做的那样,插一枝假玫瑰。范妮没想到那玫瑰竟然看上去那么丑。   妈妈跟在最后,轻轻合上二楼楼梯上的门。范妮听到斯别林锁的保险“克达”一声,被放了下来。范妮觉得,大白天将保险都放下来,是因为他们不想让楼下的邻居知道自己回上海。那家人他们平时不太来往,因为到底在心里讨厌他们住在自己家的楼下,他们家不干净,楼下的厕所常常有臭味。如今,他们怕人家说,王家的女孩子被人家弄大了肚子,回到上海来打胎了,平时英文说说,海外关系一大把,好象了不起,但到底没什么花头。 --------------- 第五章:Noversetothesong(4) ---------------   别人竟然都不在家,甚至永远在家里呆着的朗尼叔叔也不在。爷爷这才说,叔公突然病重,住在医院,朗尼叔叔和维尼叔叔都去医院了,爸爸则去找外面的医生,简妮去上英文课。但范妮认为他们是成心避开的。   “先洗洗,就休息吧。”爷爷吩咐说,他把范妮的箱子放进她的房间,也离开了。   范妮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充做写字台的缝纫机放在窗前,上面放着红雷牌收音机,有三道短波频率。从前,在自己的房间里安稳地做功课,看书,收音机里的短波传来美国之音的英文节目的声音,是和托福听力练习里面相似的稳妥的男声。那时候,伏在缝纫机上,两个脚踩动没有上皮带的缝纫机踏板,范妮想像过许多次自己的将来,自己将要爱上什么人,嫁给什么人,那想像是模模糊糊的,像在沙沙的短波干扰里传过来的声音一样遥远,但是充满了空中楼阁的美。在上海雨季湿润的空气里,将腿在裙子里交叠在一起,少女时代,就是这样的肌肤相亲,也能让人想入非非。范妮站在自己房间的门边,望着里面。地上的红箱子让她想起了was这个词。她竟然想,要是告诉鲁的话,千万不要忘记所有的动词都要变成过去式。   范妮打开箱子,将自己的衣服拿出来,这次她带回来的都是在美国买的衣服。她买了一些便宜的衣服,在商标上都是madeinUSA的,她最警惕不买中国出口的东西,虽然它们看上去也许比美国制造的还要合适。从衣服下面,范妮拿出一包东西来。   家里鸦雀无声,能听到不远的复兴路上,公共汽车进站的刹车声,像一个临死的巨兽在喘息。那也是范妮从小听惯了的市声。小时候,范妮曾经十分害怕爷爷也会象别人那样自杀。爷爷说过,他厂里有一个工程师,因为海外关系复杂,在林彪事件的时候,被厂里关了几天,他受不了,就在关他的办公室里上吊自杀了。爷爷说这些的时候,什么别的评论也没有,但是,范妮总是觉得爷爷的意思是自己也会象那个同事一样。她总是在黄昏时听着复兴路上的刹车声,在心里盼望,那就是带爷爷安全回家的那班车。范妮蹲在地上,握着那包东西,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内心也想用自己的力量弥补爷爷被毁灭的生活。从小就是这样。但自己竟没有一次成功过。   范妮走出自己房间,妈妈和爷爷正在吃饭间默默坐着。看到范妮突然进来,妈妈惊慌地站了起来,眼睛里又充满了泪水,象兔子那样惊慌地眨个不停。   范妮把给简妮的经济担保递给妈妈,把格林教授送给自己的关于王家历史的研究文章递给爷爷,那里面夹着奶奶的照片。最后,她把鲁的照片放到桌子上,向爷爷那边推过去,说:“是他。”   爷爷看着鲁的照片,“啊”了一声。那是鲁最好看的一张照片,带着眼镜,精神抖擞,象个年轻有为的主流青年。就是头发有点长,幸好还不怪异。   “他怎么没有一起来?”爷爷问。   “本来是要一起来的,但是他要从经济系毕业,论文要修改,时间来不及。他叫我问你们好,他说很抱歉出了这样的事,他又走不开。”范妮说。   “那,你们以后准备怎么办?”爷爷问。   “等他毕业了,我也毕业了,再说。我自己也总要自立,不能只当家庭妇女吧。我也要建立自己的生活,要有自己的自尊。”范妮说,“我回去以后就要准备考大学了。在美国,受的教育越高,将来的生活也就越好。我还认识了一个哈佛大学的教授,在婶婆那里认识的,他愿意帮助我考到哈佛去。要是能上哈佛,将来真的前途无量。我也不一定真的和鲁结婚。所以,我得轻装上阵。”   范妮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这么说话,而且,还象倪鹰那样高高地昂着头,她心里诧异着,但嘴里仍旧滔滔不绝,“我们学校里的老师都说,看到我,就想到Americandreamcomestrue。因为他们都知道我们家是comprador,也知道我们后来被弄得走投无路。”   “婶婆知道吗?”爷爷问。   “什么?”范妮问。然后,她马上意识到爷爷指的不是Americandreamcomestrue,而是自己怀孕的事。   “我没有告诉她,怕那个哈佛的教授要是知道,他会认为我不够用功。”范妮说,“而且,这种事也没有必要到处讲。”   “最好不要告诉她,她也是简妮的保人呀。”妈妈说。   范妮转脸看妈妈,她关节粗大的双手,紧紧握着那个黄色的美国信封,带着一个洋铁皮的搭攀。拿着那里面的材料,简妮就可以去签证了。这是范妮忍着孕期反应陪婶婆做完的。“是啊,”范妮说,“我就是怕连累了简妮,才不告诉婶婆的,她连我回上海都不知道。”   妈妈接不上话,僵在那里。   范妮的眼泪突然涌上来,一下子流了满脸。开始,她为自己突然失控吓了一跳,她本来想表现得更象海外回来探亲的人那样不知魏晋,过两天,还会因为大气污染而嗓子不舒服。一说起来,就说“要回去了。”但,她的眼泪象打破的热水瓶一样不停地,不停地流出来,所有的事,跟着眼泪涌出来,挤满了她的心。范妮记得自己从来还不曾这样当着家里人哭过,王家的人不愿意这么感情冲动。妈妈和爷爷都不作声,也不说话。妈妈仍旧紧紧捏着那个信封,爷爷垂着头,将眼睛停在吃饭桌子的一角。范妮生气他们那种尴尬的样子,竟然不如鲁,他什么也不懂,也会过来轻轻抱住她;伤心他们不能体贴她的心事,担心他们猜出来自己的破绽,不相信自己的故事;恼火他们没有如自己想象的那样温情,范妮索性豁出来,呜呜地哭出了声。把自己的悲伤放大。 --------------- 第五章:Noversetothesong(5) ---------------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爷爷,他的身上又呈现出靶子的样子,而且是被击中的靶子,在她的哽咽声里向后仰去。从小范妮就看着爷爷这种样子长大。但范妮此刻心里想,你并不比我更可怜啊!   范妮这一哭,意外地结束了本来艰难的时刻。王家的人从来都不那么容易流露感情,尤其是自己的悲伤。当范妮哭出来的时候,爷爷和妈妈都吃惊和尴尬地一声不吭,等着范妮自己平复下来。范妮其实心里也紧张着,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渐渐收声,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前面的哭是虚张声势。她一面想,一面接着哭,不能专心于自己的伤心。这使她想到在鲁面前哭的事,范妮总是在心里怀疑自己的哭声会让别人觉得是心计。这时,妈妈去拿了湿毛巾来给范妮擦脸。为了表示并不原谅妈妈,范妮挡开妈妈的毛巾,自己去洗澡了。洗了澡以后,范妮理所当然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休息。   她将自己放平在床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她想。哭其实是个好东西,哭了以后,总是让人感觉到,那让你哭的问题变得小了。范妮闭上肿胀的眼睛,全身都放松下来。   这张小床让她的身体回忆起上海小床的硬和舒服,她的背脊已经习惯了格林威治村小床的软,现在躺上去,自己少女时代的许多身体上的感受,随着小床的硬和棉花垫被的植物的气味,而苏醒过来。范妮感到自己的身体的松弛和柔软,它现在象揉熟的面团一样,不再象离开上海以前,象一只冻鸡,紧紧缩成一团,拉都拉不开。鲁是那个改变了自己的男人。一个金发的男人。范妮平躺在她度过了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的小床上想。从某个角度上说,这不是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了嘛,只是不晓得这理想竟然是个灾难。令范妮感到吃惊的是,她竟然一发不可收拾地想到了鲁的手,鲁的身体,鲁的嘴唇在自己嘴唇上划过的感受,她紧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身体对鲁的身体的渴望。有时,正在做爱,范妮会睁开眼睛看看近在咫尺的鲁的脸。脱掉眼镜以后,鲁看上去象个盲人。她想念那张模糊的脸。范妮真不知道,即使是在这种倒霉的时候,自己的身体竟然还是贪恋着鲁的身体,贪恋着鲁急促呼吸中从食道里冲出来的奶酪气味。“中邪了。”范妮嘟囔了一句。   范妮睡着了。   中途,范妮醒来过一下,那时,外面的天是黑的。范妮算了算时间,现在正是纽约的早晨,应该要起床的时候,难怪自己要醒来。她听到门外有人轻轻说话,是维尼叔叔和爸爸,妈妈在跟他们说什么,好象在讨论简妮的签证问题。范妮闭着眼睛,她知道家里人一定传看鲁过的照片,还有格林教授的那本论文,以及奶奶的照片。她放任地想,大家都已经知道她得向他们交代的事了。她认为自己最难堪的时刻已经过去。剩下来的,只是技术性问题,找到一个医院做手术,然后,悄悄回美国。这时,她有点同情妈妈,范妮知道自己利用了妈妈对自己的负疚,还有被发配去新疆的上海人的自卑,让妈妈为自己担待了最难堪的时刻。   她闻到了清凉的雨水气味,听到了淅淅呖呖的雨声。她想起来每年,上海人都对这时候的雨又爱又恨,恨它没完没了,爱它阻挡了北方已经轰轰烈烈的暑热。大家都知道,等这雨季过去,上海就将陷入火炉。所以,这雨水的气味里总有一些令人惆怅的气息。上海总是让人又爱又恨的。范妮想。自己旧时的房间,让她想起了从前在这小床上躺着的时光,隔壁维尼叔叔房间打开的窗里会飘出来调颜料时的刺眼的气味,维尼叔叔的录音机里放着旧歌曲,经历了鲁的方佗,格林威治村的CD店,范妮这才真正确定那都是些战前的老歌了,范妮想起来了那些歌词:Thereisnoversetothesong,CauseIdon'twanttowaitamomenttoolong.那是有些刺耳的老歌,SunnyRollins的,现在在美国的歌手里面,好象听不到这样刺耳的,让人不安的,而且一定会搅得人心里难过的声音了。   从这支歌开始,许多歌词浮现在范妮的记忆之中。   鲁说过,夏天他会回他康州的家里去看看父母,然后要去西班牙旅行,去看他的欧洲。他说,他会把西班牙的电话留在他们公寓的答录机里,要是有什么需要,范妮回纽约以后可以找到他。范妮知道,鲁实际上的意思,是希望范妮做完手术回到纽约以后,让自己知道一下,好让自己安心。鲁到底怕范妮会把孩子留下来,日后要侠他。鲁和自己的关系,在将要离开纽约的时候,好象又恢复到从前,只是他们不再做爱,也回避堕胎的事。小心翼翼维持着客气和体贴。这还算是爱情吗?在老歌词里面,范妮盘算着他们的关系。然后,她又睡了过去。   等范妮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上海雨天的天色晦暗,可以一整天都象黄昏一样。但范妮几乎立刻就认出了现在上海的时间。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并不用调整时间,因为在夏令时,纽约和上海正好差了12个小时。现在是纽约的晚上,是她上床睡觉的时间。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几个月以来,第一次这样安心地睡着了一大觉,睡得浑身软软的,几乎握不起拳来。在纽约时,她总是醒得早,醒得彻底,象被鬼赶着一样。即使是睡着了,也好象还有一只耳朵彻夜醒着,能听到各种声音。 --------------- 第五章:Noversetothesong(6) ---------------   维尼叔叔正在等她。说要带她去医院见一见叔公,医生说叔公过不了今天晚上,让家属去送终。家里人差不多都去了,他留下来等她。   “那你怎么不来叫醒我。”范妮说。   维尼叔叔没有说话,伸手帮范妮整理了一下她的头发,又用手指擦了擦她脸上新长出来的斑点。怀孕以后,范妮的脸颊上象阴影一样长出了不少青青的斑点,象擦到脸上的灰尘。开始发现的时候,范妮也象维尼叔叔这样用手擦,以为可以擦掉它们。实际上,它们是擦不掉的。当维尼叔叔意识到那些斑点是范妮的妊胗纹,他的心里,掠过了没有控制住的厌恶。他昨天听说范妮突然对爷爷和妈妈大哭的事,当时,他也眼睛一热,他能体会到从小不流露什么感情的范妮心里的委屈。他知道自己必须安慰和鼓励范妮,但不知道说什么。在他心里,范妮的事象一块打到镜子上的石头,击碎了他对美国的整个梦想。他那天甚至不想听什么音乐,连它们都突然变得陌生了。但是他必须听些什么,找了好久,许多伴随他几十年的音乐和曲子支离破碎地掠过,它们居然变得不足以安抚自己。他感到那种象被情人抛弃似的怨怼。对范妮,他恨她辜负王家的一片苦心,到美国才这么点时间,眼睛一眨,就已经从美国落荒而逃,而且身败名裂。维尼叔叔想起范妮在上海的时候,从来对男孩子小心翼翼,不肯在感情上有瓜葛,就象那些去了外地的上海知青一样。现在终于还是浪费了。   而且还要回上海来丢脸:“哪怕自己在美国处理掉,也体面一点呐。”维尼叔叔心里想。   范妮闻到了维尼叔叔指甲里的松香水气味,还有力士香皂清新刺鼻的气味。   范妮将自己的脸闪开。她心里从踏上美国国土的那一刻就积攒起来的委屈和失望,几乎要喷薄而出。但是,她恼怒地制止自己想要倾吐的意愿,将千头万绪紧紧团起来,象团一张不想让别人看到的废纸。她感到维尼叔叔沉默里的异样,他是说不出他应该说的话。虽然范妮的心往下沉了一下,但她并不见怪,她能猜到维尼叔叔是这样的人,她心里笑自己把上海想得太温情了。   她用力撑起水肿的眼皮,因为哭过,也因为睡得太沉,范妮的眼皮肿得象桃子。她撑不开自己的眼睛,索性眯起眼睛来,微笑着对维尼叔叔说:“我本来想给你买韦伯乐队的CD回来,但是我根本找不到。美国人现在不听这种音乐了。好多人连乐队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人家说那是20年代的音乐,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的。”在维尼叔叔高兴的时候,他常常和着韦伯乐队的小提琴独自在房间里转圈,跳他自己那种华尔兹。这是他少年时代起最喜欢的音乐。也是他和贝贝都钟情的音乐。范妮知道韦伯的音乐是维尼叔叔的软肋,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只要有人出国,他就让人家为他带韦伯乐队的唱片回来,但,从来没有一个人为他带回来过。   维尼叔叔高高地扬起眉毛,惊奇地看着范妮,他没想到范妮会提到韦伯乐队。她在浮肿的笑容里顽强地看着他,让他不能小看。“到底是王家的人啊。”维尼叔叔心酸地想,“到底还是要体面的人。”维尼叔叔知道范妮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他有点慌乱,为自己的势利感到抱歉,但他并不认为自己错了。   维尼叔叔定了定神,跟上范妮的话头说:“我以为美国人在咖啡馆里,夜总会里,都应该演奏这种音乐的。从前的美国电影里不是都这样的嘛。”   “没有了。”范妮说,“他们现在很多地方都听方佗。”   “什么方佗?”维尼叔叔问,他努力集中精力,顺着范妮的话题。   “一种从欧洲传过来的阿拉伯怨曲,也算好听。”范妮说。   “这么说,美国人也变了。”维尼叔叔说。   “大概是我们在开始的时候就想象错了。“范妮说。   “真的啊。”维尼叔叔应着,范妮也努力点头。他们都高兴找到了这样一个音乐的话题,将自己心里的东西粗粗掩盖了过去。   妈妈为范妮准备了生的小馄饨,维尼叔叔去厨房帮她下了一碗,在汤底还放了葱末,蛋丝和榨菜末。爸爸妈妈已经住进了叔公的房间,简妮也住进了爸爸妈妈的房间,他们为范妮空出自己的房间来。范妮路过他们房间的时候,看到叔公的房间已经被爸爸妈妈重新布置过了,简妮的小床放在最靠窗的地方,爸爸妈妈的大床靠在门边,那房间的每一寸地方都被精心利用起来,浑然一体。范妮想起传说中自己在新疆的家,他们在桌上铺着妈妈用白色棉线编织的桌布,他们在家里放900句的唱片当音乐听,他们的口音里都有种范妮怎么也学不象的声音。她心里“别”地跳了一下,她想起自己家里的人对自己统一的隐忍的态度,他们宁可挤在一起也不和自己来商量,他们的房间里其实根本就没有她的位置。   范妮突然觉得,自己是个被抛弃的人。她看起来拒绝这个,拒绝那个,其实,她才是那个被拒绝的。   站在那间屋门口,范妮的心象冬天穿皮鞋的双脚一样又湿又冰。   范妮吃完小馄饨,抬起头来,维尼叔叔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范妮的头,说:“小姑娘真的长大了。硬扎了。”   范妮笑了笑,说:“你刚刚晓得我很灵啊。”   维尼叔叔说:“我从你小,就晓得了。” --------------- 第五章:Noversetothesong(7) ---------------   “那时候我还没有长大呢,你讲话矛盾。”范妮说。   “我告诉你,我听到一句最有道理的话,说,富人落难不走样,穷人变富不象样。”维尼叔叔说,“这个意思就是说,富人才是真正要体面的人,这是一种靠钱堆起来的自尊心。”   范妮的心动了一下,她想起婶婆说奶奶的那些话。   范妮跟维尼叔叔去医院。在路上,维尼叔叔开始告诉范妮叔公的事。原来,叔公早就有糖尿病了,但是他从不忌口,让家里人都不晓得。等到叔公突然浑身浮肿,急诊住进医院,他们大家才知道,叔公的肾脏功能已经一塌糊涂,他原来是带着一堆病历卡回上海来等死的。叔公算是境外人士,要住外宾病房。维尼叔叔拿到叔公的信用卡,为他付医院的帐单,这才知道,叔公已经把王家所有的钱都打在信用卡里了。而那些钱仅仅够几个月的医院费用,维尼叔叔象一个老太太那样惊骇地摇着头,扁着嘴:“你想得到吗,王家的家产,当年号称上海首富,连国民党的市长都要来敲竹杠。现在败到了剩下不经用几百块红纸头,还不是美金这种绿纸头。你想得到吧。我从中国银行出来,连话也不会讲了。这就叫破产啊。”   难怪叔公应允的资助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范妮想,难怪他那么小气。原来以为叔公是一辈子的大少爷脾气,不懂得体贴,其实却是怕捉襟见肘。   “我那天心里很不舒服。按理说,叔公就是亿万富翁,也与我们没有关系。但是我看到帐单上打出来那么点钱,晓得王家这算彻底完蛋了,没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了,心里还是象被人断了后路一样难过。”维尼叔叔说。   范妮没有说话。维尼叔叔说得对,她的心里也象被人断了后路一样,空落落的。她想起照片上叔公穿着白色三件套西装,将一双手深深地插进裤子口袋里,将式样宽大的裤子撑起来,自由自在,无所用心的样子。在纽约的时候,范妮心里还有点妒忌和不平,多少有点不愿意看到自己家长辈的好日子从来没有轮到过自己。而现在,范妮倒觉得那些老照片给她心里的安慰,总算王家还有过好日子。   范妮看了一眼车外面的街道,久雨里的街道,到处都是湿的,树叶绿得象新鲜饼干上汪出来的油那样,深春的树叶衬得旧房子和旧街也是一派嗒然若丧。范妮认出来街角上那栋旧房子的大门,粘满尘土的,油漆班驳的,竟然是格林威治村的老房子一样的式样。   “叔公解释什么吗?”范妮问。   “他说自己也是时代的牺牲者。”维尼叔叔说。   “他?”范妮想到了爷爷。要是叔公在香港股市里惨败,将王家的家产散尽,就叫做时代的牺牲者,那爷爷是什么?维尼叔叔他们是什么?范妮自己和简妮又是什么?   “大伯知道大限要到了,那天特别把我们都叫去。跟我们对不起,说自己没本事,把祖宗的家产全都糟蹋没了。爹爹说,不用和他说对不起,我们上海这一脉人,从来就和那些家产没有干系。”维尼叔叔告诉范妮说。   范妮想了想爷爷的话,那里面还有种不肯就范的倔强。爷爷这一辈子都不肯和卖过鸦片的家庭有关系,纵使后来被共产党当作三座大山打翻在地,又踏上一只脚,讲明了永世不得翻身,他心里还是不肯和王家有干系。“爷爷真是清高。”她说。   “爹爹一点不明白,他是不能跟王家脱掉干系的,他脱不掉,我们子子孙孙也都脱不掉。而且,我也从来没有想脱掉这种干系,这是我们的出处,按照美国人的说法,是我们的根。爹爹这一辈子都在牛角尖里转不出来,他一辈子就做了一件事,就是要把我们的根自己拔光,拔到我们不晓得自己是谁为止。”维尼叔叔说。   “我带回来一本书,上面有王家的历史,还有奶奶和婶婆的照片。你看到没有?”范妮问,“那里面说,容闳这种老美国留学生,不喜欢当买办,因为买办不够高尚。”范妮说。   “他只给我们看了奶奶的照片。他现在防着我。就怕我知道得多了又出去说。”维尼叔叔抱怨说,“人家历史研究所的人晓得叔公回来了,来问点王家当时的情况,说是研究上海买办史要用。也问到我们家的情况。我的意思是要说的,王家的历史到底也是上海历史的一部分,现在家产是败光了,历史要是再不说,王家就彻底没有了。我总是尽量把我知道的说出去。人家要问爹爹,可他连见都不见,还怪我出去乱讲。”   “格林教授的书上说,中国近代的民族工业,象轮船,电报,造船,银行,都是在洋人手下做过买办的人兴办的,他们等跟外国人赚足了钱,学到了本事,就另立门户,与从前的洋人老板竞争。连毛泽东少年时代最喜欢的著作,都是买办写的。连孙中山都仰仗买办的支持,在一个买办的家里开大会。”范妮搬出格林教授书上的话说。   “那个历史研究所的人也这么说过。”维尼叔叔拍了一下巴掌。“我们家的轮船公司在甬江上将英国人的轮船公司挤跑,也算有功吧。就算从前帮卖过鸦片,也扯平了。最好爷爷多看看这些书,醒醒脑。”   来到叔公的病房,一闻到医院里的那种药水气味,范妮肚子里就乒地跳了一下。到底是花了大钱住的外宾病房,范妮在蓝色的问讯台上,看到了一小盆粉红色的康乃馨。问讯台里的护士小姐看着维尼叔叔和范妮,笑着打招呼:“你家的人从美国回来了?” --------------- 第五章:Noversetothesong(8) ---------------   维尼叔叔说:“是啊,赶回来的。”他说着用手扶了扶范妮的肩膀。   范妮对那护士小姐笑了笑,算是招呼过了。她一时不晓得自己应该说英文,还是说上海话。她不晓得维尼叔叔是怎么介绍自己的,也许他会说自己是叔公的美国亲人呢。所以她想,最好什么也不说。   护士小姐笑着看了范妮一眼,说:“上星期就听说你要回来了。正好赶上再见一面。”   “我叔公身体底子那么好,不一定就在今天吧。”维尼叔叔说,“情况很不好了吗?”   “医生把病危通知开出来了,总是比较严重了。”小护士说。   范妮和维尼叔叔向走廊深处走去,他们都没说什么,默契地避开刚刚护士提起的事。范妮知道家里人常常炫耀,她从不去戳穿。早先有外人问起奶奶下落的时候,维尼叔叔喜欢说奶奶正在设法让他们过去,郎尼叔叔喜欢说奶奶已经死了好多年了,都不肯说奶奶其实已经将他们抛弃。自己家里人相处的时候,大家都避开这个话题,保持体面。   范妮说:“你知道奶奶的英文名字也叫范妮吗?”   “真的?”维尼叔叔并不知道,吃惊地看着范妮。   范妮说:“她的英文名字就叫范妮。她的样子比我好看多了。”范妮想了想说,“大概她也比我聪明多了。”   维尼叔叔看了她一眼,他感到范妮的话里有话,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再问,他们已经来到了叔公的病房门口。   叔公仰面躺在床上的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电线里,已经昏迷了。但他爬着电线的赤裸着的上身,皮肤还是白白的,带着光泽。心电图屏幕里,有一个小绿点飞快地上下滑动着掠过去,那是他的心跳。范妮吓了一跳,一向体面的叔公突然这样摊开在床上,接着,她看到散乱的被子下,叔公充满脂肪,或者是水肿的大肚子下,是凌乱的下体,一条橡皮管从那里通出来,里面是黄色的液体。范妮猜那是小便。这带着脏乱局促和不堪入目的景象,充满了生命正在离开的狼籍。一路说着自己的家世,范妮和维尼叔叔突然看到这样的情形,没落的痛苦再次浮上他们的心头。   爷爷和朗尼叔叔守在床边。过了半年时间,范妮再一次看到朗尼叔叔,他晦气重重的脸象个铁锚,将范妮拖回到所有他的不幸里。爷爷仰着脸,望着叔公的心电图屏幕,虽然他的脸上还是看不出什么感情,但是范妮却感到他比郎尼叔叔要有生机。开始,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范妮和维尼叔叔站在门口,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   范妮在叔公身上散发出来的酸腐的死气里,闻到了残留的男用香水气味。闻过了鲁的爽肤水,范妮才分辨出叔公用的香水的华丽和稠重,还有里面的放纵。范妮想起了婶婆的香水气味,同样也是老式的华丽的气味,但她身上的香水就不会让人想起声色犬马,而是贵重。范妮突然想,也许这就是婶婆最后要留在美国,而叔公必须要回到上海来的原因。范妮伏下身体,仔细看了看叔公,与照片上年轻时代堂皇的脸相比,他濒死的脸,居然并没多大改变。   范妮一家人都没在病房里。爷爷告诉范妮,简妮今天送签证,他让爸爸妈妈陪简妮一起去领事馆了。爸爸昨天晚上就在签证处的门口为简妮排队了,估计他们上午就能知道结果,简妮一出来,他们就一起来医院。这时,范妮才知道爸爸妈妈一知道范妮拿到了为简妮做的经济担保,就开始帮她准备签证的事了。   范妮“哼”了一声。   维尼叔叔看看她,体己地说:“他们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总是逃出去一个,算一个吧。”   医生警告说,叔公大概活不过今天,所以爷爷把家里的人都叫到病房里来,等着给叔公送终。但是,他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平稳地睡着,看不出有什么痛苦。医生说在昏迷中去世,是糖尿病并发症病人最好的结束。维尼叔叔已经算过叔公卡里剩下来的钱,要是叔公今天过世的话,他还能剩下几百块钱,用做葬礼:“这就是王家大少爷的全部遗产。”维尼叔叔说。   爷爷没有理会维尼叔叔表达出来的复杂感情,只是说:“这不是很圆满嘛。”   范妮看了一眼爷爷,她不相信爷爷心里也象他脸上那样波澜不兴,家里永远是这样,好象解放的时候刚刚四岁的维尼叔叔才是白头宫女,对从前的事情喋喋不休。而爷爷与这一切毫不相干。范妮想,维尼叔叔说的对,他是不可能不相干的。范妮想,爷爷不至于蠢到真的相信可以不相干。在她把格林教授的书给爷爷的时候,心里带着一点交代的意思,范妮希望书里对买办对中国近代工业和教育的贡献的资料,可以给爷爷安慰,到底买办也用不义之财做过好事。在范妮认为,这与简妮的经济担保同样重要。爷爷是连夜看了,但是他还保持原来的冷漠。范妮有一点意外。   她看了看郎尼叔叔,看了看爷爷,再看看叔公,她说:“要是叔公也算时代的牺牲者,那我们是什么?”   “我想想,他其实也能算个牺牲者。要不是国民党被共产党弄得走投无路,家里在上海好好的,何苦到香港那种小地方去。要是不去香港,王家的威势至少可以撑到49年。”维尼叔叔说。   “那又怎样?”郎尼叔叔慢慢地问出一句来。这句话象落发堵住下水道那样一样又软又密地堵住了这个话头。于是,谁也不说话了。 --------------- 第五章:Noversetothesong(9) ---------------   叔公在中间的白床上仰面大睡,看上去只是肆无忌惮地睡着了。等着为一个人送终,也可以是一件无聊的事。谁也不知道临终的一刻到底什么时候来。围着他沉默,心里免不了要想和叔公联系在一起的那些在是非里纠缠不休的家史,那些事对谁都不愉快,即使是有攀附之嫌的维尼叔叔。王家的人,在自己心里不快的时候,也象爷爷一样保持沉默。所以,病房静了下来。叔公脚上的静脉吊着输液管,不时能听到气泡在输液瓶里浮上水面爆出来的轻响。   这时,爸爸妈妈带着简妮进来了。他们什么也没说,默默坐下。爸爸微微耸着鼻子,有一种准备拼命的样子,大家立刻明白过来,简妮被拒签了。   范妮不知道心里是轻松,还是紧张。她想到一家人的希望又都压回到自己身上了,又想到简妮不用和自己合住,于是,和鲁的格局可以保持原来的样子。即使是这样的自私,范妮还是感受到了简妮心里的悲愤,想到自己屡遭拒签的过去,范妮怜悯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她发现简妮在她去美国的半年里,长得漂亮了,青春期的儿童胖已经退潮,即使是遭受了重大的打击,她脸上还是有股勇往直前的英气。然而,就是那股并不温顺的英气,让范妮心里又重现出往日的不舒服。她体会到,自己也没有脸见简妮,要是简妮出国去,也许比倪鹰要厉害多了,而自己,一共做的事,不过就是谈了一场极不成功的恋爱,将自己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范妮想,也许自己昨天借着时差的由子大睡,里面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想面对简妮。   简妮默默地看了一眼范妮,这是她们姐妹这次的第一个照面。她冷冷地看了姐姐一眼。要不是范妮已经在先用过婶婆的经济担保,她简妮这次一定会签出来,凭她自己托福638分的好成绩。简妮觉得自己是活活被这个只知道在美国与洋人谈恋爱,生孩子的姐姐给耽误了。她早就知道这个姐姐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但就因为她在上海长大,就事事要占先,好象美国是她的一样。   但是,不管怎么样,范妮离美国越来越近,要是她将那孩子生在美国,她自己也很可能就要成为美国公民了。她简妮更加要靠她,靠她担保,靠她亲属移民。靠这个不务正业的姐姐。   简妮简直觉得自己要被憋死了。   但简妮是不动声色的。隔着叔公起伏的白色被套,她朝范妮笑了笑。   正是这个笑,将简妮争强好胜的挑战全都从范妮的回忆里唤醒。范妮心里的负疚,立刻转化成恼怒。“活该。”范妮也冷冷地看着简妮,看到她的嘴唇因为缺水而皱成白白的一片,看着她的脸由于气愤而微微肿胀着,“活该。”范妮心里说,“你以为你能考600分就什么都得让着你,那是美国人不要你,6000分也没有用。人家不稀罕你。”范妮将自己下巴微微抬起来一点,那是她鄙视人的姿势,它象匕首一样飞向简妮的自尊心。   “你才是没人要的。想要嫁个美国人,可就是怀了人家的孩子,人家也不要你。”而简妮嘴角上的微笑简直就是针对范妮痛处的盐,洁白的,灼人的轻轻撒向范妮。   “美国人不要你。”范妮的眼睛说。   “美国人不要你才是真的,要不然你回来干什么。”简妮的眼睛说。范妮感到简妮直指自己的小腹,那里“别”地跳了一下。   她们姐妹各自坐在病危叔公病床的两侧,默默地对视,谁也不肯先移开眼睛。她们心里认为,谁先移开眼睛,就表示谁心虚了。她们从来没有撕开脸过,但用眼睛打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每次都是这样,谁也不肯先移开眼睛。那时,她们的眼睛都微微向上翻着,露出更多的眼白,而且一动不动。   “又是移民倾向?”爷爷问。那曾是范妮被拒签时的老理由。他的眼睛从厚厚的眼皮里张开来,象在树上突然被惊飞的麻雀那样急促地闪烁着。   爸爸点点头。   简妮突然说:“那台湾人就是没看错,我是有移民倾向。我就是要到美国去,上他们的学校,挣他们的钱,做他们的人。谁也挡不住我。”   “她跟那台湾人当场就这么说了。”妈妈说。   “要死!”维尼叔叔惊叹。   “我总有一天会到美国去的,你们都看着好了。”简妮的声音哆嗦了一下,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范妮的眼泪也一下子涌了出来。   这时,叔公的肚子一挺,突然开始打起呼来,那声音吓了大家一跳,都停下嘴来。听上去,象他平时睡着的呼噜一样,又深,又响亮。从春天到夏天,家里人都开着自己的房间门睡觉,家里人都听惯了叔公的鼾声。现在,它们只是慢了一点。爷爷怀疑叔公的病情有了变化,但是维尼叔叔坚信不是。维尼叔叔说,叔公一辈子吃喝玩乐,身体一定很好,他是又缓过来了。这时,朗尼叔叔开口说,他在劳改的地方,见死人见得多了,叔公这样子,是已经开始死了。“你们放心吧。”他刻薄地安慰大家。   “有什么不放心的,大不了把简妮的学费垫上。”维尼叔叔赌气地说,“只怕哈尼不答应。”   “只怕这王家的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朗尼叔叔又慢腾腾地添上一句,“烂死在上海就算是运道好的了。”   爷爷打铃,叫来医生。医生一看,就说,叔公已经开始进入弥留状态了。这呼噜是濒死呼吸。爷爷伸手握住叔公的手,他们的手都是修长的,很相象。能看出来遗传上挺讲究。其实,爷爷和叔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范妮猜想,这是因为曾爷爷的手是修长的。在曾爷爷那一代,王家成为巨富,鸦片生意和人口生意,给他们家带来了巨大的财产,在曾爷爷的时代,王家有船队,有银行,有杜邦公司在华总代理的身份,还保留着在法利洋行的世袭买办地位。曾爷爷的汽车经过外滩到洋行上班,警察会拦下别的车,先让他的车拐进洋行。他是王家第一个留美生,而且考上的,还是鸦片战争后庚子赔款的官费。范妮想,那时候,王家的遗传应该就很好了,足以造就一双修长的手。眼看着叔公的呼吸慢下来,好象在做深呼吸。他甘美地打着长长的呼噜,直到心电图上的那个小绿点不再波动,变成一条绿色的直线。 --------------- 第五章:Noversetothesong(10) ---------------   “他已经走了。”医生直起身体来,宣布说。   医生离开尸体,去办公室开死亡通知书。在经过家属身边的时候,他看到他们的脸都默默的,没有人象通常的家属那样爆发出号啕大哭。医生心想,到底不是普通人家,懂得克制,也很冷漠。医生认为,他们那嗒然若失的沉默和他的信用卡里没有遗产有关,在外宾病房当住院医生,他见得多了。   爷爷和维尼叔叔为叔公换上自己家的衣服,叔公的白色塔夫绸衬衣是送到洗衣店里烫好的。突然,病房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象艰涩的笑声。大家面面相墟,不知道是什么。从来没见过死人的范妮和简妮,以为故事里的诈尸出现了,吓得紧紧抓住爸爸。然后,大家看到扶着叔公尸体的维尼叔叔涨红了脸,带着哭腔急叫:“爹爹,爹爹。”屋里的人这才明白过来,那古怪的声音是爷爷发出来的。爷爷从来没在家里人面前大声说过话,所以他的哭嚎声谁也不认识。只见爷爷一只手抓住叔公的胳膊,另一只手抓着衬衣,他就停在这种奇怪的姿势里,仰着头,断断续续地发出那样的声音。然后,王家的人才明白过来,那是爷爷的干嚎。这么多年以来,两代人,都没有见过爷爷失态,没见到过爷爷哭,谁也不知道怎么办,大家只是望着爷爷,看他的背,肩膀和腿索索地抖着,眼看着就站不住了。   范妮呜咽了一声,走过去抱着爷爷的肩膀,她摸到满手冷汗。她这一抱,爷爷的衣服便紧紧贴在身上,很快就湿透了。范妮哭着,想将叔公的衣服从爷爷手掌里拉出来,帮叔公穿上。可爷爷的手紧抓着叔公的衬衣不肯放,范妮哭着劝:“让我来帮你啊,我是范妮啊。”她伸手去拉爷爷的手,爷爷紧张地转过头来,不认识似地看着范妮,断然说:“你不是范妮。”这时简妮也哭着过来了,她帮着姐姐拉开爷爷。这时候,爸爸妈妈也上来拉开了爷爷。   叔公的衬衣落在范妮的手里,范妮去拉叔公的胳膊。没想到,叔公的身体象死鱼那样又湿又凉,范妮正哭着,没有防备,被吓到了,她“哇”地一声,胃里的东西直接冲了出来。   “姐啊。”范妮听到简妮叫了一声,然后,简妮拉起自己的裙子,兜住了范妮吐出来的秽物。范妮却连忙掩住口,再也不肯往简妮身上吐,直憋得满眼是泪。   这是个沮丧的中午。一家人好容易送走了叔公,相跟着回到家。他们匆匆吃了些汤面。吃饭桌上只有呼噜呼噜吸面条的声音,谁也不抬头,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愿意见到谁的脸。只有一贯沉默的郎尼叔叔,这时显得自若,他用一贯恶毒的眼睛打量着家里人,把玩他们脸上沮丧的神情。一家人吃完面以后,爷爷照例去洗中午的碗,钟点工要下午才来工作。妈妈要洗,爷爷只是朝她摆摆手,表示不必。   一家人在桌边就散了。范妮看了爸爸妈妈一眼,看到他们满脸的疲惫和心不在焉。范妮照例不先跟他们说话,她保持着自己一向冷漠的态度。但这次,他们也没有真正跟她说什么,范妮站在桌边等了一会,她想爸爸至少要唠叨一下,她准备爸爸叫住她,要谈一谈。但爸爸吊着他的长脸,沉浸在他自己的心事里。是啊,他大女儿要打胎,小女儿刚被拒签。日子不好过。范妮想。见维尼叔叔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里,不一会,便有音乐从他房间的门缝里泄露出来了。范妮也将椅子靠进桌子里去,回到自己房间。   范妮躺在床上,她等着爸爸妈妈推门进来。她以为他们是为了照顾她的面子,避开还没有恋爱过的妹妹,才没有把她叫到他们房间里。简妮叫了她姐姐,这是她第一次自动叫范妮“姐姐”。范妮在医院吐了简妮一身,但简妮仍旧紧紧扶着范妮索索发抖的身体,一步也没离开。维尼叔叔把叔公最好看的一套衣服带来了,他们一起打扮了一具仪表堂堂的尸体,让它与叔公的身份相配。范妮躺在床上,哭过的眼睛还肿着,脸上紧绷绷的。她等待着,可并没有人来推她的门。范妮听见爷爷从底楼的厨房走上来,关上二楼的腰门。然后,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范妮等了又等,然后爬起来,打开门走出去。在二楼走廊上,她看到爸爸妈妈房间的门已经关上了,里面鸦雀无声。过道上的房门都关着,爷爷的房间也没有声音,郎尼叔叔的房间里更是静的,他走路都不出声的,两个手贴在腿上,让人一看他,就想起他的劳改生活来。维尼叔叔房间里有音乐声,那象不服帖的头发一样又细又撬的小提琴声,被调到极轻,闷孜孜的,不甘心似的。这声音,和文化大革命时的听到的一样,这时,心里被翻飞起来的郁闷也是一样了。那就韦伯乐队的唱片,是当年太平洋战争时期,在上海的美军电台留下来的。   搭在竹竿上的衣服一动不动。范妮认出来那上面还有叔公的汗衫,还是件法国名牌。衣服还没有干,但已经成了遗物。她也看到了自己从飞机上穿回来的米色长裤,它长长地吊在十字架上,带着无辜又放任的样子。要不是这两件衣服,范妮会以为自己回到过去那处处都是惊恐和绝望的日子。   范妮没有想到,现在的绝望,比过去国门紧锁时代的绝望,竟然更深。   范妮站在过道上,听着,等着。走廊上那些关着的门,奶油色的油漆斑驳,象禁闭着的蚌壳,越是想要打开它,它就越是紧紧地合起来。爷爷的,爸爸妈妈的,维尼叔叔的,朗尼叔叔的,都是这样。她开始怕家里人说她回上海打胎的事,现在她发现,大家都没有要和她讨论的意思。甚至自己的爸爸妈妈也没有想要和她谈,他们带着简妮睡午觉去了。范妮退回到自己房间里,将自己的门也合上。 --------------- 第五章:Noversetothesong(11) ---------------   “好吧,随便。”范妮低声说。她睡回到床上。从前的小床,还是象穿旧的鞋子那样另她感到舒服。天还是下着雨,很凉爽,到处都是潮湿的,席子散发出竹子爽朗的香味。在这张小床上,她躺着读完了《樱桃园》,《海鸥》,《嘉丽妹妹》,《贝姨》,《欧也妮.葛朗台》,《少年维特之烦恼》,一定还有更多的小说,用繁体字排的旧书,许多都是解放前出版的。范妮记得那些书里都有蚀刻画做的插图。她躺在床上,看书里的悲欢离合,想象着屠格捏夫式的爱情,应和着巴尔扎克式没落的悲哀。这是她的空中楼阁。即使是在雨中,她也总是开一点窗,雨声滴滴答答地响着,她记忆里充满了上海的宁静和凋败,复兴路上开过的公交车叽嘎作响地经过街口,傍晚的时候,看门的老伯在弄堂里摇铃,提醒各家门窗关紧,火烛小心。但是在范妮更小的时候,傍晚的铃常常会下午突然大作,那是招呼弄堂里的人出来参加批斗会,或者另外什么可怕的事。范妮躺在小床上,怀念着过去。甚至是那些胆战心惊的过去,那些绝望的,象被人埋起来似的过去,那种不用面对现实的自由,还是让范妮怀念。   令她羞耻的,是她渐渐又陷入了和鲁在床上的回想中。她的身体回忆着被抚摩的感觉,腮边的汗毛竖起来了,带着渴望。范妮觉得自己在心里,可以体会日本女孩子对金发男子的渴望,只是不敢认同。范妮猜想,如果鲁以后要她,她还是会跟他。要是回到纽约了,鲁在答录机里留了在西班牙的电话号码,她大概也会给他打个电话。即使经历了这么多不堪回首的事,她还是认他做自己的男朋友。她吃惊地想,不知道自己这么贱。但是,那些回忆不可抗拒地激动了她的身体,她紧紧地闭上眼睛。   范妮感到自己的身体突然摇晃起来,不可控制的,纽约的景物也都摇晃起来。她惊慌地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有一块洇水,然后发霉了的屋角,她想,要找大楼管理员来了,怎么房间会突然漏水了,而且位置和上海家里房间漏水的位置一模一样。然后,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然后她看到爸爸和维尼叔叔的脸,因为他们伏着身体,他们脸上的皮肤都向下坠着,显得很老。范妮奇怪地想,怎么爸爸和维尼叔叔能到纽约来,简妮刚刚因为移民倾向被拒签。   “范妮,不要白天睡觉,你晚上要睡不着了。”维尼叔叔对她说。   范妮醒了醒神,意识到,自己是在上海。   是爸爸将自己摇醒的。   爸爸说:“我要和你谈谈打胎的事。”他停了停,接着说,“家里的情况你也都看到了,除了在美国扎下根来,没有别的路好走。美国领事馆的人,认为婶婆一个退休教授,没有经济能力担保两个外国留学生,所以简妮才没签出来。我们家的希望只能放在你一个人身上。你现在是个机会,将孩子生在美国,盯住鲁.卡撒特,让他和你共同抚养,不结婚也没有关系,只要尽义务抚养孩子就行。这样,你的身份就算一劳永逸了。然后,我就作为你的直系亲属移民,然后,简妮再作为我的直系亲属移民。我算来算去,你那个孩子是条捷径。等你慢慢读书,找工作,换工作签证,等到什么时候!”   维尼叔叔说:“一个人带孩子,开始大概会苦一点,但是,一级级上学,找工作,也照样苦。你爸爸说的到底把握大一点。他也是为了你好。”   “我当然是为了你好。有了孩子,说不定你和鲁.卡撒特的感情才能真正成正果。”爸爸说。   范妮觉得自己决定回上海时,就预计到家里人最后会提这样的建议。她只给妈妈写快信,也有怕家里人群起阻止她回上海来的念头。但范妮没想到爸爸能这么准确地估计了她的真实情况,直截了当就说出这么自私的话。她听着爸爸话音里那点点滴滴的西北口音,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混血的孩子总归好看的。象洋娃娃,穿天蓝色的衣服,配金头发。”维尼叔叔对范妮说,好象哄三岁的孩子那样。范妮猜到,他们是商量好了来找她的。爸爸怕被范妮弹回来,找了维尼叔叔来唱白脸。范妮看着维尼叔叔,她觉得他们经过早上的那次关于韦伯乐队唱片的对话以后,早先那种温柔的互相依傍已经瓦解了,她觉得维尼叔叔也应该明白这一点,她没想到维尼叔叔照样还来动员她。   “现在只有一条路了,没办法了。”爸爸说。   “你没办法了,关我什么事?”范妮说。   “你不好这么说话的,范妮。”维尼叔叔打断她,“要是你也在美国站不住脚,王家彻底算完了。”   范妮恨恨地看着维尼叔叔,看他那又薄又长的眼皮吊着,皮肤薄得象一张纸,眼皮上的一根小血管都鼓在上面,他不停地眨眼睛,象兔子一样。范妮回想起来,很早以前,贝贝出事的时候,维尼叔叔也是那样跌坐在地上,慌得灵魂出窍。他的眼皮每当绷着脸的时候,就吊了起来,好象脸上的皮肤太紧的关系。他连夜将贝贝放在他房间里的画都从画框上割下来,他不敢就这么丢到垃圾筒里去,就在浴缸里用汽油先把它们洗糊了,再剪成小块,丢到好几个小菜场附近的大垃圾箱里去。早先他和贝贝摸索抽象派画法的热情,已经荡然无存。范妮刻毒地想,“他生就一副薄相。难怪命运不好。”范妮掉开自己的眼睛去看爸爸。他比维尼叔叔要壮实粗鲁,他有一个宁波人挺拔秀气的高鼻子,还有一个薄薄的尖下巴,但神情里的防范和戒备破坏了他的斯文。范妮从前一直讨厌他身上那种挣扎在虎狼之境似的样子,现在更讨厌他强求的样子,她认为那神情里面是有种无赖相的。她不由自主地用鲁来与他们相比,她认为鲁身上就没有这些令她讨厌的习气。虽然他使得她陷入困境,但是范妮并不恨鲁,而是恨维尼叔叔和爸爸。她不能相信自己心里的感情,但它却象雷电一样在她心里炸响,超过了其他所有的声音。 --------------- 第五章:Noversetothesong(12) ---------------   范妮冷笑一声,不理会维尼叔叔正说着,只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我为什么要用个孩子拉住人家,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下三烂的事情,简直莫名其妙。”   “我正是为你想,才这样劝你。”爸爸说。   “你是为简妮想,为你自己想。你们自己没本事到美国去,就这样利用别人。”范妮不等爸爸说完,就打断他的话,“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自私。”范妮这时及时闭住嘴,将最后一句话关在自己嘴里,那句话是:“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她知道这话太过分了。但是,这真的是她心里想的。这话在心里转了个弯,还是忍不住说出来:“我还有自己的自尊心,你们想到过没有。”   等范妮住了嘴,才发现爸爸和维尼叔叔都没有说话,他们站在范妮的床边,让范妮想起上午他们站在叔公床头的姿势。范妮连忙一跃,从床上跳了起来。   爸爸却以为范妮要离开房间,他连忙上前一步,堵在门口。爸爸说:“你的自尊心总归已经受伤了。要是你不从里面得到点什么,不是白白重伤一次嘛。我可以说,你那个男朋友现在就让你打胎,将来就不可能跟你结婚。你们总是要分手的,所以不用太考虑他将你看成什么人。你仔细想想,他考虑过你怎么看他吗?考虑过我们家里怎么看他吗?我可以说没有,人家不在乎你怎么看他,你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   “其实,就是看到你这样的情况,我们才为你这样考虑。要说自尊心,你已经被摔成十八瓣了,就算再摔成二十四瓣,又怎么样。要是你考不上好学校,找不到好工作,不得不回上海来,那你的自尊心,真的三十六瓣,四十八瓣都不止。除非你能象你奶奶一样永远也不回来。”维尼叔叔说。   范妮看着爸爸和维尼叔叔,他们挡在她面前,真的急眼了。照准范妮最痛的地方一刀挑开。   “不要你们管!”范妮急叫。   范妮想起从妇科医生的诊所出来的那个下午,自己和咖啡店酒保说的那些话,想的那些事。想起鲁瞪大的眼睛里面,毫不掩饰的怀疑。范妮知道他怀疑两件事,第一件,他怀疑范妮也是黄色出租车,第二件,他怀疑美国男人只是外国女孩的护照,绿卡的传说在他身上会变成现实。他将冰凉的蓝眼睛睁大,以至于高高挑起眉毛,将额头皱起。他的样子,象刀一样飞来,深深扎进她的心里。范妮还想起后来那朵将信将疑的玫瑰,在她的铅笔刀下粉身碎骨。还有,纽约冬天那象刀锋一样蓝的天空。   范妮的眼泪渐渐就下来了,一滴一滴的。“不要你们管。”她说。   维尼叔叔将自己的手绢递过去,被范妮一把拍到地板上。   这时,范妮听到二楼的腰门上有人在用钥匙开门,索索地响。是钟点工来上班了。但她好象打不开门,范妮想,一定是有人在里面把锁别上了。果然,她听到了妈妈的动静,妈妈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她没让钟点工进门,直接将她引到楼下厨房里去了。这是他们家一贯的风格,从范妮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家里的事情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家里人的感情也是不能让外面人猜到的。甚至,是不能让家里人彼此讨论的。范妮从小就学会了关紧自己的嘴巴。   妈妈和钟点工相跟着下楼去了,整栋二楼静了下来。范妮在这一团寂静里,听到了其他房间的期待。她猜想,这一次,是全家商量好了的。家中的其他人,此刻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结果。那寂静渐渐地硬了起来,对她来说,就象铜墙铁壁。   本来,范妮想从自己房间走出去,不跟他们说。可是,外面的寂静制止了她,拒绝了她。她只能站在原处。这时,范妮才深深地感到了,早上和维尼叔叔说韦伯乐队时自己心里的疼痛。   “我的确是想帮简妮一把,因为是我们害了她。我和妈妈不想再忍受骨肉生分的苦,你小时候从来不肯叫我们,只叫‘哎’。从来不肯我们到你学校去接你,因为你怕同学们知道你的父母是新疆土包子。你看不起我们,我们心里早就明白。这世界上的人,还不是都是喜欢锦上添花的。这世态炎凉我们懂。所以,我们将她留在新疆自己带,害得她现在无路可走。我们命不好,连累了你们这些孩子。说起来,我们也害了你,害你不能相信自己的父母,不懂人伦亲情。”爸爸放缓了声音,又开口说话,这次他的声音轻了。他说的话好象温情沉痛,但范妮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千个苦肉计,一万个巧颜令色。她看了看维尼叔叔,心里说:“这世态炎凉我也懂,不是只有你懂。”   “说起来,我们根本就不是不要你,你七岁的时候,我们就想把你接到新疆自己带的,你要上学了。我们自己回不来,因为我们已经结婚了,探亲假是十年一次。我们想要托回上海的朋友把你带回来的。但是,过了不久,我们就听说了一件事,也是上海人,也是托朋友带回自己寄养在上海的女儿。女儿是带来了,但在路上被托带的人强奸了。我们兵团的上海人再也不敢请人带自己的女儿回新疆了。你说,我们还敢要你冒险吗?一路上,要在兵站睡三四天,你一个在上海长大的小姑娘也受不了呀!”爸爸说。   “那你以为,你要我回去,我就回去吗?笑话。”范妮回嘴说。   “对啊,你是不应该回去的。你现在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爸爸说,“你必须要在美国站住脚。” --------------- 第五章:Noversetothesong(13) ---------------   “哈尼,总归有希望的。”维尼叔叔说。但爸爸横了维尼叔叔一眼,说:“你就不要自己骗自己了,你在家里吃了一辈子老米饭,连个工作都没有。有什么希望?朗尼是个劳改犯,直到现在还当老光棍,有什么希望?我这一辈子在新疆那种只有劳改犯才去的地方,按照爹爹的说法,我们连高等教育都没有受过,根本就是渣滓。我们都是在中国最底层的,活得最惨的人。我们肯定不会有任何希望的。”   他们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在床边站着,各自垂着头,但也不肯就这么散去。可是,他们也不知道在等什么。整栋房子都是静静的,风摇动打开的窗子,生铁的窗扣发出轻轻的响声。他们三个人都在这样的响声里,回想起记忆里面自家窗扣被风摇动的声音,在他们三个人的心里,那都是惆怅的声音。   那天,范妮赌气留在房间里不肯出去吃饭,实际上,她是不知道怎么对付这一家子齐心协力不同意她去打胎的人。坐到一个桌子上吃饭,自己要看什么地方,要说什么,还是什么都不说,范妮发现自己都不知道。她索性躺回自己床上,闭上眼睛。家里叫吃饭的时候,她装自己睡着了。妈妈进来看了一下,没叫她,就出去了。她听到维尼叔叔说,大概是因为还有时差。“现在纽约正是早晨,赛过她已经一晚上没睡了,当然困了。”听他的口气,好象他也刚从纽约回来。“纽约回来的人比洛山玑回来的人时差还要厉害,洛山玑和纽约当中还有四个多小时的时差呢。”维尼叔叔说。“不幸的是,我就是没时差!”范妮心里抗拒地说。   她独自躺在床上,听着门外传来家里人吃饭的响动,渐渐的,空气里弥散着晚饭的香味。红烧肉甜重的香味,青蒜抄萝卜微臭的香味,干煎龙头烤腥鲜的香味,飘荡在雨中潮湿的空气里。范妮躺着,想起来小时候发烧了,不和家里人一桌吃饭,也是这样一个人躺着,看着漏雨的屋角,闻着家里食物的香味。那时,虽然是生病,但心里很是安稳,因为可以依赖。现在,这种依赖不再有了。   时差终于还是来了,范妮在半夜清醒过来,她的肚子轰轰烈烈饿起来。有了孩子以后,范妮明显地感到自己变得一点也饿不得,一饿就恶心要吐。因为已经六月了,家里人晚上睡觉都开着门透气,范妮的房间也没有关门。从床上欠起身来,她看到走廊里暗暗的,弄堂里路灯的光透到过道里,树叶的碎影撒了一地。外面雨停了,树在深夜散发着清新的气味。在上海,影影绰绰的,总是惆怅与怀旧,从来没有变化过。而它总是能够打动范妮。她想起自己少女时代的深夜,在树叶的碎影里向往远走高飞。她知道别人把这种感情叫做洋奴,所以她将它放在心里藏着。现在回过头来想,她觉得和鲁的故事,是注定要发生的。然后,她想起爸爸的要求,她想,这也是注定了的。虽然她不甘心,但这是注定的。这是她范妮的命运。她嘴里不甘心,但心里是认命的。   肚子很饿,她想到外面的碗橱里找点东西吃。走到走廊里,她这才发现爷爷的房间里亮着个小灯,灯光探到走廊里,照亮门口放鞋的地方。爷爷还没睡。他正在吃饭桌子前看书,穿了一件蓝白条子的旧衬衣。范妮站在暗处,看着爷爷,这样夜读的情形,伴随着范妮的少年时代。她从十几岁以后,就常常在晚上起夜的时候看到爷爷在灯下读书的样子。他总是从厂里借英文的船舶专业杂志回家来看,即使不需要为情报所翻译的时候,他也这样日日挑灯夜读。范妮总是心里可怜爷爷。这一次,范妮心里想,他下午的时候,也听到她房间的争吵,他是屋外的寂静里面最坚硬的那一部分。范妮认为,爸爸和维尼叔叔来找她以前,也许先和爷爷商量过了。刚回来的那个下午,她将鲁的照片顺着那张桌子向爷爷推过去的时候,她说的那些话,原来爷爷明白无误地从里面找到了真相。所以维尼叔叔和爸爸才能直直地戳过来。范妮望着爷爷,心情真是复杂,羞愧是有的,内疚也是有的,还有被迫将自己的窘境公开的恼羞成怒。她没想到,回到上海自己的家,面临的是一次次重返自己的窘境,她的自尊心被击得碎上加碎。鲁伤害她,但他不并知道。而上海的家人,则可洞察秋毫,她连假装的机会都没有。   开始,她想退回自己房间里去,回避还要不得不面对心明眼亮的爷爷。但是,她又想到下午那全家铜墙铁壁般的沉默。她知道,要是她还想和谁说话,那个人,一定是爷爷,不会是别人。   范妮看到爷爷翻过一页书,那好象是格林教授的书,是范妮带给爷爷的礼物,为了让爷爷知道,在美国的书里,记录了中国买办除了帮英国人贩卖鸦片之外,还办了学校,开了银行,造了船,建立了铁路和工厂,还有他们的贡献。范妮想,这样的说法是可以安慰爷爷的。范妮想起来,自己的心里,曾经是那么想要让爷爷感到安慰。   一直在挣扎的范妮,此刻将爷爷当成下飞行棋时用的骨子。范妮决定,爷爷说什么,她就做什么。爷爷当骨子,她当飞行棋子。   这时,爷爷抬起头来,他看到了她。他放下书,向她走来。范妮心想,这真的是注定了的。   爷爷帮她把碗橱里的菜一一取出来,还有一小盘,是妈妈特地为范妮留出来的火腿蒸扁鱼。他们把菜搬到吃饭桌上,范妮用暖瓶里的开水泡了冷饭。夏天吃冷菜冷饭,范妮最喜欢。爷爷看着她大口吃饭的样子,微微一笑,说:“你还是老样子。” --------------- 第五章:Noversetothesong(14) ---------------   范妮耸了耸肩,怎么可能还是老样子呢。范妮想。   家里的吃饭桌子上,残留着淡淡的油盐气味和白猫牌洗洁精加了柠檬香精的气味。中国的洗洁精和美国的洗洁精在气味上都加了柠檬味道,但还是不同。范妮在里面闻出来更多的的熟油气味。或许是因为这个用了几十年的老柚木方桌的关系。范妮在苏荷的旧家具店里看到过这种粗腿的柚木桌子,是由三个方桌拼起来的大菜台子。范妮当时对鲁说,自己上海的家也有一个这样的台子,但鲁不相信中国也有这样的古董,他说:“你能肯定吗?这是殖民地时代的古董,是英国货。”范妮朝他轻轻一笑,告诉鲁自己的家史。那时,鲁问她,家里的人是做agency的吧,范妮说,不是,是comprador。鲁“啊”了一声,马上相信了,但他说:“我在书上看到过,他们是很富有的人,但他们很坏,没有自尊心。”范妮没想到鲁会这样看买办,将格林教授的书拿给鲁看,可鲁那天一把将范妮抱到自己的腿上,他并不真的要知道一个上海的买办的真相。他只是说:“那你怎么就相信格林教授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呢?”   朗尼叔叔的呼噜声在走廊里轻轻回响着。他一定已经把假牙取下来了,所以他的呼噜声里还夹着吹气的仆仆声,那是他松弛的嘴唇发出来的声音,完全是老人的声音。其实,要是看到那时候的朗尼叔叔,他的嘴因为没有了牙齿而往里面瘪去,是一张比爷爷还要老的老人的脸。走廊里还能听到维尼叔叔磨牙的声音,他不打呼,但一睡着了,就咯咯有声地磨牙,好象在咬牛皮似的坚韧的声音,象是一个怨怼的鬼魂。这些声音,是家里夜夜不休的声音。范妮对爷爷说:“他们也还是老样子。”   爷爷说:“他们不可能再变成别的样子。”   范妮心里动了一下,她想爷爷的意思是,她还可以变成另外一种样子的。就象离开上海的时候爷爷希望的那样,但是,现在她已经知道,爷爷所向往的脱胎换骨的艰难和痛苦,还有它的不可能。   “你那时候回上海来,是为什么?”范妮问。   “我想要做个新人。我的想法,和爱丽丝留在美国的想法差不多,想自己更新成一个新人。”爷爷说,他谨慎地看了看四周,防备有人听到他的话,“我不是不知道格林教授写的那些事,我爹爹从前过阴历年的时候,家里人都要穿中国礼服,祭祖宗。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时候,还要祭社神和关帝,这都是宁波人的传统。美国人来给爷爷拜年,也要行中国大礼。这是我亲眼看到的。所以,买办的家庭里不一定就全盘西化的。到我爹爹这一代,已经是在上海出生的第二代人了,但宁波人的传统还在我家保留着,我家冰箱里终年有臭冬瓜存着的。我爹爹虽然是留美学生,但他看不惯交谊舞,自己一直穿长衫。但我家一直也是好几家新式学堂的校董,这也是事实。但是,这些都不能抹杀我们家是靠害中国人发家的历史。这永远是王家不能原谅的污点。我不会因为后来共产党请我吃苦头,就象维尼那样瞎讲。”   “但是后来不是王家的航运公司也将英国人的航运公司并吞了吗,照共产党的逻辑,我们还赤手空拳地打败了洋人,为国争了光呢。”范妮依稀记起格林教授书上的一些段落,说。   “那也不能混为一谈。”爷爷坚持说,“我们的原始积累不好,就象一生下来就是怪胎一样。”   那么,爷爷认为到美国,就可以做到更新。他的失败,只是因为他选错了地方。范妮想。尽管爷爷经历过许多,可他还是天真。而经历过和鲁在一起的日子,范妮感到自己一点也不天真了。   一直到范妮吃完饭,她都没再说什么。爷爷也没说什么,他接着翻格林教授的书。范妮发现,他把奶奶的照片夹在里面,当书签用。范妮端详着奶奶的脸,她发现奶奶的脸上有一股象被抱在手上的小孩才有的那种恬然的静气,活泼和时髦的神情象恬然上的枝条和树叶一样摇曳闪烁。这是自己脸上不会有的。范妮认为,自己脸上的静气里面有怨恨,活泼里面有算计,时髦里面有势利,更象她认识的席家有个老姨太太的脸相。范妮想,这就是两个范妮的不同之处。   吃完饭,范妮对爷爷说,想要到街上去散散步。“回上海一次,总要看看上海的样子吧,哪怕是半夜,也是好的。”范妮说。   爷爷突然敏锐地飞了她一眼,他接住了这个信息。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殷勤地合上书,收了碗筷,陪范妮一起去。   他们两个人,象从前一样。范妮突然想,奶奶要是回家来了,一定不认识这么破旧的楼梯,楼梯上还用受潮变形了的纤维板草草做成的门。她以为自己是在看《孤星血泪》。而自己要是回到奶奶在上海的时候,一定也不认识那个又新,又干净,又漂亮的artdeco式的楼梯,维尼叔叔说甚至在楼梯的长窗上,他小时候的家都挂着白纱帘。自己会以为在看《雾都孤儿》。爷爷总是对维尼叔叔不以为然,对那个历史研究所的人对维尼叔叔的回忆感兴趣不以为然。然后,范妮看到花园里没有水的石头喷泉,那是爷爷对纽约的纪念。又看到弄堂口用原来的门房间改成的小裁缝店,那是范妮对上海的纪念。小裁缝店里面,在式样难看的录音机里,永远播着邓丽君的靡靡之音,那是维尼叔叔最轻蔑的音乐。 --------------- 第五章:Noversetothesong(15) ---------------   爷爷和范妮此刻来到了红房子西餐馆的门前。即使是午夜时分,餐馆已经关门多时,他们还是走了过去。他们看到,红房子西餐馆糕点间的玻璃窗里,所有装蛋糕和面包的白铝盘子都腾空了,倒扣在柜台里。红房子西餐馆总是生意很好,新鲜的蛋糕和面包,总是当天就买完了,有时去得迟了,还要买不到。范妮依稀记起来,那个卖蛋糕的女营业员是个少妇,她烫着上海年轻女人喜欢的长波浪头发,很正式,很隆重的长波浪,将白色的小帽子轻轻压在头发上,生怕把长波浪压瘪了。她是一个矜持的人,在比较洋派的地方工作的人,总是比在饮食店里卖生馄饨热包子的人要矜持些。在经过红房子西餐馆的时候,范妮好象闻到了食物的气味。从前,范妮第一个反映过来的,总是咖啡气味,但这次却不是。范妮第一个分辨出来的,是乡下浓汤里酸酸的番茄汁气味。红烩明虾里有番茄汁,红烩牛肉里也有番茄汁,难怪叔公说,这里的菜越来越象罗宋大菜。范妮想起来,贝贝曾经说过,要是他有钱,一定到红房子西餐馆里要一客乡下浓汤吃,那是最便宜的菜。贝贝说,他最喜欢到最贵,最有情调的地方去,哪怕只能点得起最便宜的东西,也要享受做人上人的感觉。贝贝的理想是有一天可以象巴黎从前的画家那样,在能整天混在红房子里画画,喝咖啡。“连头发里都粘着西餐馆的气味,才叫高级。”贝贝那时说。到红房子西餐馆去,对大家来说,都不算件小事情。连那里贴的毛主席语录纸,都比一般店里要好看些。更不用说在那里看到的人。范妮想,在纽约,再也找不到一个象红房子西餐馆这样的地方,看到你想看到的人,也将自己展示给别人看,彼此都是知音。纽约没有这样的地方。也许那里有,但不是为范妮这样的人准备的。别人看不懂她,她也看不懂别人。那里没有她知根知底的世界。   “那么你自己呢?你想要做什么?”范妮问。   爷爷说:“我一辈子其实都很喜欢吃面。头汤的阳春面。以后我要是有一点钱,有机会的话,就要开一家面馆,不用大的面馆,但是面烧得很地道。”   “这面馆开在中国还是美国呢?”范妮问。   “当然是中国。我也没有资格到美国去。”爷爷说着,回过头来,睁大他的眼睛,笔直地看着范妮。范妮发现,爷爷的眼睛象午夜的猫眼一样,是雪亮的。   深夜的街道上到处倒映着水洼。长乐路就在前面,梧桐后面,就是黑黢黢的新式里弄。在夜色里,她看到那里的窗台上放着花花草草,那里的阳台里,衣架上吊着衣裙,竹竿上晾着枕套和毛巾。打开的窗子都暗着,在路灯下能看到里面窗帘的浮动。在那些失修多年,或者被国营的房管所越修越坏的老房子里,在拥挤的房间中间,唯一一小块空地上,点着暗绿色的三星牌蚊香,它们散发着灰白色的烟色,还有带着烟火气的除虫菊香,从小闻它度过夏天的人,会习惯和喜欢这蚊香的气味。在那样的气味里感到安心。弄堂里的人,守着他们的梦想,欲望,和失意,都睡着了。从新式里弄出来的人总是懂得实惠,也懂得分寸和自持。那样的弄堂,虽然不如解放前那么小康,但还是聚居着各种各样的规矩人家,小心本分,机灵精明,过着实打实的日子。不过,范妮心里并不真正看得起住在那里的人,她以为自己比那里的人优越。然而,就象她会偷偷通过澳大利亚广播电台听邓丽君和刘文正的流行曲一样,她对里弄里的生活,蚊香的气味,还有那里的人世故的态度,抱着熨贴的感情。美国罐头就是一个新式里弄里出来的人,中学里的班主任也是新式里弄里出来的人,甚至家里的钢琴,也是捐给了一家开在新式里弄里的幼儿园。和这样的人相处,范妮才真正得到过爱惜。要是没有在新式里弄里活生生影响着人们的价值观,范妮认为自己就不会有优越和清高。   “我对自己的儿子不报希望。他们都没能上大学,没有教育。这种惩罚的意思是,让我们这样的人家,永远不再有出头的那一天。”爷爷说,“不过我不怨他们不争气。是我们家的从前拖累了他们,就象你爸爸一直认为是他拖累了你们姐妹。现在时代不同了,是摆脱的时候了。”   “你说的摆脱,就是不做王家人,连中国人也不要做,对吧?”范妮问。   “一张纸,写了擦,擦了写,就脏了。除了换一张新的纸,没有别的办法。”爷爷说。   “但是不管怎么说,你还是个中国人的脸啊。”范妮说。   “你的孩子也可能是个金发的孩子,我看鲁.卡撒特是北欧的人种,不是拉丁血统的。也许从你的孩子开始,就不是纯粹中国人的脸了。上海对他来说,就只是种传说了。”爷爷说。   范妮和爷爷都沉默下来。他们在那一刻都明白,最重要的话已经说了出来,其他什么都不用再说。范妮把手插到爷爷的臂弯里,他们拐过长乐路,来到陕西路上,远远的,他们又看到红房子西餐馆了。然后,又看到贝贝家的尖顶房子了。深夜的马路上,没有行人。路灯迷离。夜色将许多细节掩盖住了,街道变得象空中楼阁那样。他们听着自己的脚步在街上响着,好象是另外两个人正在离开他们的脚步声。   这个夏天的深夜,当爷爷和范妮在薄雾沉浮的街道上静听自己脚步的时候,王家还有一个人醒着,那就是简妮。其实,范妮还没起床的时候,简妮就已经醒了。与就是醒来,也不会马上睁开眼睛的范妮不同,简妮总是先突然睁开眼睛,然后,意识才醒来。她先看到了窗外发红的夜空中广玉兰阔大的叶子,那些叶子有着杏黄色的背面,看上去更象是枯叶。简妮吃惊地看着窗外的树叶,简妮虽然已经回到上海两年了,但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还是为自己身处与阿克苏的干燥黑暗截然不同的地方而迷惑,在阿克苏团部中学的教工宿舍,深夜的房间里看不到一点点光亮,更看不到树影婆娑。然后,意识回来了,她知道自己这不是在阿克苏,而是在上海的老家。四周充满了上海弄堂深处那种沉夜的寂静,空气里能闻到混杂在一起的树的气味,楼下天井里升上来的潮湿水气,阳台的竹竿上晾着过夜的衣物散发出来的洗衣粉芳香添加剂的气味。此时,简妮还在半睡半醒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象一粒沙子被席卷而来的沙暴裹夹一般,被心里滔滔而来的无助吞没了。这种无助的感情,是简妮到现在为止的生活中最熟悉的感情,从她懂事时起,她就在父母的身上学到了,体会到了,但她自己并没有体会,她觉得自己是与其他孩子一样快乐的小孩。等她按照知青子女满十六岁可以回上海的政策,如愿回到上海,在从新疆来的火车刚刚进站,她刚刚看到月台上汹涌的人流,这种无助就象花一样,从她心里盛开出来。一离开新疆,简妮的心底里就爬满了无助,这是简妮最真实的情况,也是最大的秘密,谁也不知道,即使是她自己,也不想正视。因为她觉得这是荒唐而古怪的感情。每一次,当它从心里升起,象开水上的蒸汽,简妮就会“扑”地一口将它吹开。这样,简妮就真的醒过来了。她不是真正的午夜梦回,而是有事,她今天要给她的推荐教授,哥伦比亚大学的武教授打电话,告诉他自己的签证情况。 --------------- 第五章:Noversetothesong(16) ---------------   简妮靠在枕头上,就着路灯射进房间来的光亮,看看手表。她要等到美国时间的中午时分,这是合适打电话的时间。   将要过去的一天,对简妮来说,漫长得不可置信。好不容易等到了经济担保,唯一的,但是被再次拒签。当自己大声争辩的时候,她看到一同等待签证的中国人眼睛里的慌乱,那台湾人刻薄地微笑着注视着她,但旁边的中国人却被她的宣言吓得直眨眼睛。然后,叔公去世了,看他的样子,好象只是屏住呼吸而已。但是医生却说,这就是死。那时,她听到医生的声音,想到的却是自己,她感到自己也象医生宣布的那样,结束了,一片漆黑。其实,在对那该死的台湾人大声吼叫的那一刹那,她的眼前也是一片漆黑。然后,爸爸妈妈默默坐在窗边,什么也没有说。简妮看着他们的背影,还有老房子前的树,那是棵广玉兰,在初夏的时候开大朵的白花,将要谢的时候,那些花瓣变得焦黄,并且失水,就象惨痛的记忆那样凋败而哀伤。他们看着那些花,简妮看着他们,突然猜想,当年他们被逼到新疆去的时候,是不是也曾站在这个窗前,默默望着那棵花树不说话。这间屋,是二楼最好的一间,原先是爷爷和奶奶的卧室。简妮又想起来,自己很小的时候,中美建立外交关系,建交公报在晚上八点的中央电台新闻节目里广播时,他们正在新疆,爸爸妈妈站在自家窗前,打开了窗,听外面拉线广播转播的中央台八点重要新闻,他们也是这样默默的,象昏了过去的鱼。他们的背影上,总是密密麻麻写满了简妮不忍心看的失望和希望。简妮假装睡午觉,其实是不想再看到他们,她紧紧闭着眼睛,看着眼皮上的那团红色。然后,全家都听到爸爸和范妮的争吵,他们说的那些话,简妮知道全家这时都开着各自的房门,都在听。让简妮深以为耻的是,爸爸已经不对简妮的出国抱希望了,简妮和范妮一样,也在整个二楼的铜墙铁壁般的寂静里,听出了全家对自己的放弃,还有全家对范妮的希望。简妮那时也躺在自己窗前的小床上,装作继续睡觉的样子,她直挺挺地躺着,觉得自己就象是一只死河蟹,纵是活着的时候身价再高,味道再美,不能爬了,也就被抛弃了。   简妮的心里,有着范妮万万体会不到的沧桑。   但简妮到底是新疆回来的,她不光从小就体会过无助的感情,也从小就见识过即使是毫无希望,也要死命挣扎的奋争。她见到过在来往于上海和新疆的长途火车上,妈妈是怎么躺在行李架上,连滚带爬,披头散发,为了在爸爸没把带到新疆的包裹行李拿上车前,先抢好放行李的地盘。她见到过爸爸躺在硬座的椅子底下,脸枕在一堆垃圾旁边打盹,她自己,就是爸爸妈妈和他们的新疆同事们从车窗上塞进车厢里的,因为整个过道上都挤满了人,根本上不去了,当她被人七手八脚举着塞进臭气熏天的车厢里时,她看到过一个年轻的阿姨被人从月台上挤了下去,掉到火车下面去了。在范妮的哭声里,简妮决定,一定要给武教授打个电话,告诉他,获得他的同情。   简妮与武教授认识,是在人民公园的英语角。武教授来上海为美国公司做市场评估,他听说在英语角可以和普通的上海青年交流,就找了一个时间去看。那天,正好简妮也去英语角。事情也是凑巧,当时和武教授一起去的,还有几个白人,英语角的上海人一拥而上,抢着跟那些白人说话,将中国南方人长相的武教授渐渐挤到简妮的身边。简妮闻到了他身上的香味,是叔公从香港带回来的剃须水的香味,她看了他一眼,正好看到他被冷落以后脸上自嘲的微笑,于是,简妮向他挑了挑眉毛,表示同感。于是,他们就开始交谈起来。   “上海的小市民就是这样的,我抱歉。”简妮说。   “没有,没有,”武教授笑嘻嘻地摇头,“全世界的小市民都是这样的。看到上海的小市民和全世界的一样,我才感到高兴。要不然这里反倒不象人间。”武教授说。   武教授长着一张鼓舞人心的热情的脸,让简妮心里感到温暖和希望。当武教授告诉她,自己是商学院的教授时,简妮马上说:“对的,我就是准备去读商科的。”当时,她只是想让武教授感到志同道合的亲切,能吸引他和自己多说几句。后来,她马上又想到自己也许真的可以去读商科,这样,可以用武教授的名义来写推荐信,这样更有利,自己到底捞到了一封美国教授的推荐信。然后,简妮发现自己放弃一直申请的电机专业竟然一点也不犹豫,她想起了范妮对自己考电机系的动机的怀疑,她想,也许范妮说的是对的,自己不过是想讨好爷爷。   那个在人民公园阴沉寒冷的下午,对简妮的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时刻,她和武教授离开了站在梧桐树下,带着有些不自在的微笑练习着英文,追逐着机会的人们,在公园里散了步。她告诉了他自己的家史和抱负,与她要到美国学商科之间的必然联系。她一边想,一边说,但是却好象它们已经经过深思熟虑,而且带着屡战屡败后的坚忍与哀愁。那一字字,一句句,好象都是简妮从来没对人说过的心愿,甚至是她以前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心愿。简妮象踩在一块西瓜皮上面那样,危险又刺激地在她有限的家谱知识里滑来滑去。心里惊叹自己说谎的本事。 --------------- 第五章:Noversetothesong(17) ---------------   “哇,真的想一个历史小说一样,真的动人啊。”武教授说,“这么说,经过一个大圈子,你的家族又将要在你的身上开始回到商界。”然后,武教授告诉她,到美国去读现代商科,一定可以实现她的愿望。   简妮沉着地说:“我知道,我的叔公五十年以前在MIT学的就是MBA。他是我们王家的继承人。”   在没遇见武教授前,简妮从来没有想到过要继承王家的祖先,再当一个买办,这个行当真的是他们全家避之不及的,是他们所有灾难的根源,是他们洗刷不去的污痕,简妮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在这上头得益。但她知道,任何东西,要是可用,哪怕吃相再难看,也要紧抓不放拉过来,也要逼尖脑袋钻进去。   在武教授面前,简妮不动声色地隐藏着心里的焦虑,彬彬有礼,又积极上进,充分表现出了自己从来是个聪明勤奋的好学生,也很恰当地告诉武教授,自己正在等待美国亲戚的经济担保寄到,就到美国读书。   当武教授知道简妮也将要去纽约时,就给了她自己的名片,让她到了纽约以后联系他,在专业上,他可以帮助她。简妮这才知道,哥伦比亚大学的商学院是美国有名的商学院。“也许我将来会到你的商学院读书的。”简妮说,声音里带着点做梦的不塌实,武教授却肯定地说:“如果你想要,就会做得到。我们那里有中国学生,他们都做得很好。有些人来的时候比你的英文差多了,现在都是系里的好学生。你当然也能行。”然后,他点了点简妮小心握在手心里的自己的名片,“如果你需要,我也会帮助你的。”   武教授细长的,印着深蓝色名字,地址和头衔的名片,是简妮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   后来,果然在简妮的要求下,武教授在她申请新泽西州立大学经济系的时候,为她写了推荐信,而且,他特地为简妮拷贝了一份寄给她看,他着重写到,她家族背景的重要意义。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家族历史在她生活中活生生的益处。   在简妮心里,武教授就是她的漫漫寒夜里最后一颗星星。   正等着纽约时间的下午一点,好给武教授办公室打电话的时候,简妮听到范妮的声音。应该说,象范妮讨厌简妮一样,简妮也讨厌范妮;象范妮嫉妒简妮一样,简妮也嫉妒范妮。仇恨的感情也总是彼此的。只是范妮仗着在上海长大,也因为她性格里的自暴自弃,而肆无忌惮些。简妮因为心里另有伟大目标,她更维护在家里已经受到歧视的父母,也在感情上得到父母更多的爱护和安慰,而乖巧些。她知道自己的乖巧能得到更多的同情,所以她就更加隐忍。她们彼此最直接的联系,就是妒忌和妒忌引起的仇恨。听到范妮和爷爷在爷爷屋里说话的声音,简妮的心往下一沉。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打美国长途,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一定会说谎的,一定会打肿脸充胖子的,就象范妮一贯做的那样,但她不想让范妮听到。不想让范妮发现自己和她是一样的。   其实,她也不愿意爷爷听到。她将自己的专业从电机改到经济的时候,对爷爷解释说,因为有武教授的推荐信,容易申请到学校的奖学金,申请到学校的奖学金,签证的把握就大一点,对经济担保的要求就可以低一点。简妮强调,此刻做一切决定,一切都以能得到美国签证为主。爷爷没说什么,但简妮能感到他的震惊。他问了一句:“在美国,学经济就是学商的第一步,你一定是知道的吧。”简妮再三强调,一切以能得到美国签证为主。这是个强有力的理由。但简妮心里,还是觉得自己这样做,在某个地方,的确不妥。而且她能模糊感到,这不妥,象一个猎狐狸的陷阱,远远的,在地面上,能看出些异样,但在深处,则是一个巨大的陷阱。远比范妮说的要大,比简妮自己能想象的,也要大得多。   简妮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才是好的。   终于,简妮庆幸地听到了爷爷和范妮相跟着下楼的脚步声,他们把长久没有打蜡的木头楼梯踩得吱吱地响。等听到楼下大门的斯别灵锁“喀哒”一声撞上,简妮立刻就爬起来,走到爷爷房间里,并掩上了门。她也不想让爸爸妈妈听到自己与武教授打电话的声音,她有时觉得自己与这个武教授之间的联系,带着某种灼人而模糊的,令人不安的秘密。真的带着范妮所指责的背叛的意思。   简妮握着那张小心收藏起来的名片,上面有武教授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自从范妮去美国以后,家里申请开通了国际长途,不用半夜到南京西路的电话局去打电话了。因为国际长途太贵,范妮在美国时并不常真正打电话,而是在每个星期规定好的时间,拨通家里的电话,等铃响满三下以后,就挂断。这样,表示一切平安。要是电话响了四下,五下,范妮还没有挂断,就表示她要和家里人通话,家里人才拿起话筒来,接通电话。但范妮很少有想与家里人通话的要求,总是响了三声,就将电话挂断了。所以,家里的国际长途几乎没怎么用过。简妮更是第一次用国际长途。   电话的那一头沉默着,只有沙沙的电流声。简妮几乎觉得跳线了,终于响起了遥远的铃声,那是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的铃声。简妮感到自己的手心突然变得又湿又凉。   “罗伯特.武。”武教授的声音还是那样鼓舞人心。 --------------- 第五章:Noversetothesong(18) ---------------   “我是简妮王。”简妮说,“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上海那个要到美国学商的学生。你那时给了我你的名片。”   “你到纽约了吗?”武教授想起来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很高兴,“欢迎你。”   “我还没有。我还缺少一个文件,补齐了才能得到签证。我特地打电话告诉你,等我的文件齐了,到纽约了,我还是要来读你们学校的商科。”简妮说。   武教授那边停了停,问道:“你打长途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吗?”   “是的。”简妮说,“因为请你写推荐信的时候,我告诉过你,我将要在秋季开学以前到纽约,现在我还不行。还需要时间。”   “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武教授问。   “谢谢,现在没有。”简妮说,“要是我到了纽约,我的成绩够格,希望能跟你读书。”   “可以,我会很高兴。真的。”武教授答应说,“需要我在系里游说,我也会尽力。”   “那真的太谢谢了,你真仁慈。”简妮说。她几乎就要忍不住求援了,但终于没有开口,她知道分寸,还有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那么再见,很高兴再次听到你精致的英文。不要放弃,你会成功的。”武教授鼓励她说。   “我知道会的。”简妮轻轻笑着说了再见。她放下电话,就势坐了下来。她心里有个声音在高呼:“请帮帮我吧,帮帮我,给我新的入学通知,给我新的经济担保,帮我给领事馆打电话,敦促他们给我签证,就说我是美国的急需人才,立刻让我到美国去吧。”也许是刚刚打电话时太紧张了,现在松下来,简妮直觉得自己浑身抖作一团。她努力控制,但心里的颤抖一阵阵地不停地释放出来。她坐在爷爷常坐的旧藤椅上,藤条已经松了,身体在椅子上往下陷,好象被嵌入一个弹丸洞穴之中。简妮紧握双拳,抵抗浑身的颤抖,从那张旧藤椅上一跃而起。   此刻,爷爷和范妮正在经过王家的原来的老宅。从格林教授的书里,范妮了解到,王家的老宅,并不是1949年被共产的,而是1948年,时局吃紧时,被曾爷爷卖掉的。现在,那栋连着一个大花园的洋房,是市政府的高级招待所。所以,它不象马路上别处的洋房那样凋败没落,那些洋房里的新住户并不爱惜房子,也通常不讲究体面,他们在西班牙式带着圆柱子的阳台上堆用不着也舍不得扔掉的杂物。在嵌着彩色玻璃的长窗上架窗式空调。听说有的人刚住进去的时候,不会用浴缸,所以整个人蹲在浴缸里洗衣服。因为原来住一家人的房子,后来都得住至少四家人,甚至每一间屋子都住一家人,住在楼上的人家常常用走廊当厨房,整栋房子长年被油烟熏着,灯泡玻璃上都结了一层黄褐色的油污。这都是上海通常老洋房的命运,而王家的老宅,则被好好地修缮了,只是换了新主人而已。深夜里,门廊上明亮的灯光静静照亮了门上的一块彩色玻璃,半圆的客厅落地窗上,透过窗幔能看到天花板上溜了金的花叶装饰。那是巴洛克风格的。当年的大买办,都喜欢巴洛克风格,大概他们认为那才是真正符合他们风格的。叔公当年赶时髦,曾将自己家餐室里的二十几把皮面椅子全部改成塑料面子的。范妮听说,后来维尼叔叔请熟人带他进去老宅看过,还找到几把蒙着塑料面子的椅子。范妮从来没进去看过房子,那里门口有解放军站岗,不让人随便进去。范妮和爷爷路过王家老宅的门口,他们闻到深夜花园里树的清香,现在,那是市中心少有的没有凋败的大花园。范妮往洞开的大门里望了望,婶婆说的玫瑰园,现在早已看不到踪影。深夜的房子,在灯光和树影里,象一个繁华的梦境。它和范妮有关系,可是,她连它的门把手是什么样子的都不知道。它就是这么似是而非的,让人心里挂牵。范妮看了一眼爷爷,他脸上什么特别的样子也没有。   “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象我,也不要象维尼。宁可你象你奶奶那样,要是你做不到象婶婆那样的话。”爷爷背着双手,走在前面,他说。   “象奶奶那样的消失吗?”范妮问。   “不是,是象她那样,永远不回上海。”爷爷说。   “她不是抛弃你了吗。”范妮说。   “她做得对。”爷爷说。   “你也不管奶奶在那里过什么日子吗?”范妮问。   “不管。”爷爷摇摇头。“不管。” ---------------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1) ---------------   象一小块秋天从小腿的皮肤上褪下来的皮屑,透明的,干燥的,不可逆转的,它脱离了小腿的皮肤,落到地板上,终于变成了白白的,令人生厌的一小片,范妮带着一脸孕妇贫血的苍白和茫然回到纽约,当然,带着她肚子里的胎儿一起。   她又回到了JFK那亮满了白灼灯的行李大厅,又站在转盘前,等待自己托运的行李。不少美国妇女乘等行李的空,到厕所里去整理自己的头发,刷牙,往耳朵后面擦上香水。范妮也跟了进去。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范妮发现自己的脸不光是苍白,不光有蝴蝶斑,而且还象一只放在冰箱里多日的黄瓜那样干瘪,她的脸上遍布着因为缺少水份而浮起的细小皱纹,让她想起厕所间用的纸。她真被镜子里的那个女人吓了一大跳,比起边上刷牙洗脸,擦口红的女人们,范妮看到自己和白种女人比就象黄脸婆,和棕色女人柔软的皮肤相比又象是宁波老菜干,简直一无是处。范妮狼狈地从在镜子前忙碌的女人们中间抽身出来,眼泪“哗”地落了满脸,止都止不住。她惊慌地四下看看,发现正有一个穿了一身洋红裙子的黑女人从厕所门里出来,于是她一步抢上前,走到厕所间里,关上了门。窄小的空间里,留着那个黑女人强烈的香水气味,是檀香型的味道,黑人们好象都喜欢用这种味道的香水。   她靠在门上,听到自己哭出了声。范妮直觉得自己象一根盐水棒冰在酷热里轰然烊掉一样,心里的什么东西控制不住地倒塌着。她忽然有点害怕,感到有什么比她预想的更可怕的灾难在纽约等着她。   鲁其实并没有去西班牙。他正在格林威治村的公寓里等着范妮回来,他到底吃不准范妮会和那些急于落地生根的穷国女孩子有什么不同。鲁平生第一次担这么大的心,怕这世界上会有一个自己的骨肉,这是鲁的心负担不起的重量。想到会有一个由于自己不小心造出来的人,在这世界上存在,提醒着他人生的责任与麻烦,他就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这些天,他恨死了自己当时为了贪那九十九仙的便宜,竟买了处理价的避孕套。   范妮只以为鲁早就去了西班牙,打开门,见到鲁金发下的脸出现在走廊里,把范妮吓了一大跳。   “上海的手术顺利吗?”鲁帮范妮把行李箱拖进屋,忍不住问,“你看上去不怎么好。”   “会好的。”范妮努力镇静住自己。   公寓的走廊里,奥地利咖啡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大恶心,她听到自己干呕的声音象摔碎的盘子一样响亮。范妮回到上海以后,就没怎么犯过恶心,即使闻到臭豆腐的味道,和油漆的味道也没问题。她以为自己的妊胗反应已经过去了。但是,走廊里咖啡和忌司以及洋葱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一来,那熟悉的晕旋和无力的感觉迅速回到她的身体里。   在被恶心逼出来的一层薄泪里,范妮看到鲁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他立刻意识到,孩子还在范妮肚子里,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其实,当范妮提出来要回家去做手术的时候,他就怕会有麻烦。   鲁放下范妮的行李,慢慢站直身体,他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拳,摆出准备开战的架势。他两眼逼视着范妮,因为近视,所以他紧张而愤怒地眯着眼睛,只想让自己看得清楚一点。   “你说谎了?”鲁紧盯着范妮问。   “没有。”范妮说。   “你在上海做了手术了?我的意思不是你拔了牙,或者开了一个脂肪瘤,而是你去做了流产手术,按照我们两个人确认过的,用我提供的手术费用,你到上海去做手术,然后才回纽约来。”鲁缓慢的,咬字清楚地说。他为了要让范妮听明白,将说话的速度放慢,将每个词都分开来,说清楚。他异样的声音象碎玻璃一样冰凉,坚硬和尖利,让范妮的心在那样的声音里打了个哆嗦。他也看出来范妮的恍惚,也许是因为她的英文不好,听不懂,也许是因为她刚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飞机,太累了,也许她在想什么诡计,鲁不知道。但鲁心里那被欺骗的愤怒,让他忍不住再次逼问范妮,他要她马上就说清楚:“你做过手术了?”   “我很明确地知道,你出的钱只是为了我堕胎用的,并不用作其他。所以,我拿了你的钱,都等于已经答应你的条件了。”范妮抬起头,也用鲁那种缓慢的,咬字清楚的方式对鲁说。她尽量照顾到每一个复数,每一个词,每一个时态,不让它们出错。这时候,她恨自己沉湎于情欲,没有象倪鹰那样刻苦学习,让自己能说出更准确的,象刀锋一样分毫不差的英文。她在飞机下降的时候吃的晕动药还没有真正过去,她的脑子还有点漂浮和迟钝,只是觉得自己象是向一个无底深渊不可药救地跌了下去,就象在梦里的情形那样。   “你做过手术了?还是没有?我只想知道这个事实。我想我有权利知道真相。”鲁说。   “事情的真相是,你不会被任何一个姓王的中国人因为孩子的问题勒索,世界上也不会有一个你的欧亚混血儿。我也从来没想到过要跟你结婚,或者要你和我结婚。我没有这个意思。而且老实说,你很自私,你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生活目标,所以你根本不是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也许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合适结婚的人。”范妮说,她恨自己不得不用want来代替她心里说的那个“要挟”。她说着,心里充满了刺向自己痛处的快意。她想起一个电影里,疯狂的女人用切冻肉的刀在自己大腿上一刀刀划着,一边咬牙切齿地笑着,一边在鲜血里痛得直哆嗦。她想,这次算是理解那女人的心境了。当时以为她疯了,此刻才知道原来那是种巨大的快乐。范妮发现自己咧着嘴,上嘴唇干在门牙上面。也许,自己也这样咬牙切齿地笑着吧,范妮猜想,她的手指在自己腿上划了划。 ---------------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2) ---------------   “是啊,也许你是对的。”鲁耸耸肩膀,“我们将看得到。”鲁显然被范妮的话触动了,他突然就泻了气,脸上显出苦恼和抱歉的样子。他从来没有想到,范妮其实看出来他内心的彷徨犹疑,并且带着轻视。他一直都以为范妮是象蝴蝶夫人那样哭天抢地的东方娃娃,或者是穷地方来的那种感恩戴德生活的人。而范妮却一举将鲁彷徨中对自己的不信任挑明了,让鲁不能回避自己心里的自卑。鲁常常鼓励自己,是因为自己对生活认真而且挑剔,才这样犹豫,这样容易厌倦。但心里,鲁能体会到那种游离于主流之外的被抛弃感,他并不想结婚,也不想兴致勃勃地象一个亚洲新移民那样勤勉地生活,他认为那样的人生很穷困,很愚蠢。但被范妮点穿以后,他却不能避免地感到自卑。   范妮索性畅所欲言:“事情的真相还是,我不是日本女孩,我们没有为白种男人当黄色出租车的爱好。我对你付出的是自己的爱情,因为我爱你。我没想到过,你们纽约人懂得用爱情做交换,所以你们也这样猜想别人。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在上海手术的理由,是因为,我们中国人认为一个女孩未婚先孕是伤风败俗的,在上海做会伤害到我家人的面子。我不想让我家里的人为我受累。”范妮为自己找到了immoral这个词有点豪气起来,“就象我不会让你为我受累一样。我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   “好吧,圣女贞德。”鲁说,“我听说过中国的历史象欧洲中世纪的历史,我不知道真相是什么。我愿意相信你。但是,我的问题是,你刚从那里出来半年,你早应该知道回去堕胎要遇到的问题,那你为什么还坚持要回去呢?我记得我劝说过你在纽约做手术。你并不是耶稣会教徒,不存在堕胎问题上的宗教障碍。”   “我本来希望在上海找到熟悉的医生。我想我的家,在我困难的时候,我想要得到一点真正的鼓励。”范妮说。见鲁只是逼视着她,那蓝色的眼睛象两道探照灯一样找着她的蛛丝马迹,范妮恨不得自己能即刻拿出堕胎证明来,“啪”地摔在厨房桌子上。那桌子上还留着斑斑发白的蜡团,那是他们从前一起在厨房吃晚餐,喝咖啡谈天时,从鲁点燃的蜡烛上留下来的。在烛光里,范妮曾经因为突然哭了,而和鲁开始了某种亲密的关系。范妮的心里,一直认为当时自己是用这种方法勾引了鲁。范妮迎着鲁的目光,说:“我从没说过我要留下这个孩子。”   “那么,你的意思是,你回到纽约来做堕胎手术?”鲁问。   “是的。”范妮回答。   “你肯定吗?”鲁问,“你得自己在医生面前签字。”   “我肯定。”范妮说。   “那么,我可以陪你去医生那里去做堕胎手术。”鲁说。   “不必。”范妮拒绝,“我第一不需要你照顾,第二不需要你监督。”   鲁朝范妮点点头,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范妮独自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她本想坐下,搞搞清楚到底自己干了什么。但她不愿意让鲁看到自己茫然的样子,所以她假装喝水。她站在水池前,打开水龙头接清水喝。看着清水从玻璃杯里一股股地溢出来,在手背上流淌而下,象温柔的抚摩。范妮觉得自己背脊上的汗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她知道这是因为皮肤对抚摩的饥渴。她拉起袖子来,把自己的手臂也放到水下冲着,接着,她感到自己两腮上的汗毛也一一竖了起来。她想象着,鲁会从房间里出来,然后,从她的背后抱住她,他的呼吸吹拂着她脖颈上细细的碎发。这是她在上海家里的小床上,有时幻想的情形。然后,他说:“Sorry。”而她说:“Wouldnotbesorry。”这是《爱情故事》里面的一个情节。然后他们就接吻了。他细而软的金发象羽毛一样地拂到她的脸上。范妮的脸上几乎能够感受到它们的轻柔,还有头发上檀香香型的洗发香波爽朗的气味。   范妮第二天就去医生那里预约堕胎。医生虽然答应做,但护士却是个不喜欢堕胎的天主教徒。她拉长了脸,将范妮当成不敬畏上帝,不尊重上帝给予的礼物,将来一定要下地狱的异教徒看待。   而范妮并不知道美国人中还有这样的想法,她只认为护士如此冷淡她,是欺负她未婚先孕,又没自己的男人陪着来,还是个东方女人,是自己送上门去倒贴的出租车。但范妮不敢得罪护士,怕她给自己吃苦头。她忍着不快,与护士商定好做手术的时间以后,就立刻逃出诊所。   手术其实很利落。范妮没看到多少护士鄙夷的脸,就被麻醉了。当时,她刚仰面躺到妇科手术床上,双腿被大大地分开着,她看到屋顶的白灼灯晃了晃,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被医生叫醒,整个手术已经结束。她从手术床上坐起来的时候,看到磨石地上有点血迹,她相信那是自己的血,或者是她孩子的血。护士帮助她从手术床睡到另一个活动床上去,然后将她推到观察室里。她在观察室里的床上去躺了一小时,喝了一杯冰牛奶。等范妮小了便,证明麻醉以后的功能一切正常,范妮就拿着消炎药回家了。   夏天的格林威治村很热闹,街边的店铺都将阳伞和桌椅摆到路边,总是能看到卖唱的人在那里弹吉他,打非洲鼓。夏天大减价的衣服花花绿绿地在衣架上飘荡,旧书摊上的书也在微风里掀动着书页。年轻的学生们在街上闲逛着,女孩子露着她们的肩膀,男孩子露着他们的脚指头。格林威治村总是有一种让范妮心动的气氛,让她感到自己属于这个地方。画廊里的女孩靠在墙边上抽烟,到处都能看到有点自命不凡的人,好象是还没成功的艺术家,而没有第五大道上的富贵气。 ---------------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3) ---------------   范妮又经过早先去坐过的那家咖啡馆。夏天的时候,店堂里门窗洞开,飘散着咖啡的香气,和咖啡馆的音乐。一路上,范妮感到自己象是被透明的气球裹着,不能很清晰地看和听,也不能很清晰地想。甚至,她觉得自己都不能很准确地行动,她的手脚好象也被裹起来了,举手投足,都软绵绵的。她不知道这是不是麻药还在静脉里的关系。虽然范妮这样,可她还是听出来咖啡馆里放的是方佗,是鲁喜欢的那种。   范妮走过街口,去咖啡馆找了个座位坐下。她感到有股热热的东西从体内冲了下来,她想,那是护士告诉过她的,流产以后的血下来了。它来得很猛,范妮用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裙子上沾了血,她想把弄脏的裙子移到前面来,用自己的书包挡着,象从前来了月经,不小心在外面弄脏了裙子时做的那样,但是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是那么软,那么飘,好象一块包在太妃糖外面的糯米纸那样,就要融化了。所以,范妮没动,只是用自己的手掌在身体下面垫着。她将头靠在后面的墙上。   方佗听上去是那么悲伤婉转,那么如泣如诉,范妮将头静静靠在墙上,望着灿烂的夏日阳光下三三两两在街上闲逛的人,美国人喜欢戴墨镜,墨镜能给即使是平庸的脸也增添风流气,范妮想,这才是美国人喜欢墨镜的真正原因。大多数客人都喜欢坐在露天,店堂里的桌子和吧台上基本是空的。范妮遥遥望着窗外的人们,有人在接吻,那么响亮,有人在看书,用白色的食指绕着前额的金发,范妮看着那些人,象看电影,和着方佗的吉他声。突然,她心里有种想要大声叫喊的冲动,大家都将吃惊地回过头来看她,不晓得她为什么这么激动。这就是失态,范妮想,可是,失态又会导致什么呢,大不了下次不来这家咖啡馆。范妮为自己想好了后路。可是,窗外的客人什么动静也没有,也没人回过头来看她,那个在角落上的长桌上准备功课的学生将一条腿曲着,抱在胸前,跟着方佗的旋律摇晃,他那逍遥的样子,也没有被什么声音打搅。所以,范妮认定,大喊大叫只是她的幻想,事实上,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用一种不舒服的样子坐在手上,默默守着杯咖啡坐着而已。   这一次,她没有要求酒保给她少咖啡,多牛奶,没有跟酒保搭话。她想起了妇科诊所地上的血。她从来没看到过这么鲜红的和浓稠的血,她想不通这样浓的血怎么能在细细的血管里流动,看上去简直就象芝麻糊一样。她想到的是,好在鲁当时不在场,他没看到那么可怕的东西,要不,他一定会嫌弃她的。范妮想,要是以后自己再生孩子,也不会让自己的丈夫在边上陪着的,那个样子,象头母猪多过象人。   等范妮回到家,如愿地将自己的手术单放到厨房的桌子上,用一只马克杯子压着,然后将自己安顿到床上,伸直两条腿,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从下飞机到现在,一个多星期了,竟然没有真正睡着过。纽约的黄昏是凉爽的,风里加着一阵阵凉气,但范妮还是象在上海一样开着自己房间的窗。只要她躺在床上,就能听到街角那喷泉的水声,黄昏的维尔芬街上响彻着悉嗦的水声,范妮躺着,听着,发现自己竟并没有多少睡意,只是耳朵以上的头部象被东西紧紧箍住了一样,有点发蒙。她以为又是那该死的时差来了。她想,现在木已成舟,总可以好好睡上一觉。然而没有。她恍惚间听到鲁回家来了,厨房里的咖啡机噗噜噗噜地响,然后,公寓里静下来,她猜想,这时鲁会在看她放在桌子上的手术单,他该不会认为那单子是伪造出来的吧。范妮突然怀疑,那张纸上只有手术的项目,并没有证明已经做完了手术。这一惊,范妮完全醒了过来。她在枕上一动不动地躺着,悲从中来,竟然自己不知道怎么才能让鲁相信,自己已经去打了胎,他不用再担心什么了,自己没有什么可以麻烦到他的了。范妮悲伤的心里,还有点解脱的意思,从此再也不用做选择了。至于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范妮小心地饶过了这个难题。   接着,她听到鲁从厨房里走到她的门边,她的门是虚掩着的,鲁走到门边,停下,然后轻轻扣门,他想和她说什么?再盘问自己吗?范妮惊慌地猜想,自己又有什么可以证明的吗?消炎药,要不就是卫生棉垫,那上面有血,是流产以后子宫的出血。范妮想,但这样的东西又怎么能拿给鲁去看!   鲁用指甲轻轻在门上弹,他们相好的时候,总是在厨房里谈天,到鲁的房间里做爱,范妮的房间象是真正的闺房一样,鲁不进来,范妮也不邀请他进来。所以,鲁没有进范妮房间的习惯,要是要说什么事,总是靠在门框上,用指甲在门板上弹。范妮紧紧将自己的脸贴着枕头,闭上眼睛,她心里显现出鲁将自己的身体倚在白色的门框上的样子,他穿翠绿色的汗衫和蓝色的裤子,满头都是曲卷的金发。范妮想着鲁的样子,一阵阵的眼泪从紧闭着的眼睛里渗出来,她悄悄张开嘴,怕自己会发出粗重的呼吸,被鲁发现。   鲁吱吱有声地踩着地板,走开了。   鲁其实想问问范妮感觉好不好,要不要喝点热的巧克力,他想起来,当年自己的妈妈流产以后,爹地给她冲过一大杯热巧克力,他们说女人在这时候总是情绪低落的,热的巧克力可以补充她的能量,让她觉得心理上变得舒服。但他看到范妮静静睡着,从她的背影上看,鲁猜她并没有睡着,但她不理他,说明她不想和自己说话。鲁就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了。在他的房间里,也能听到街口石头喷泉的水声,鲁的房间里满是夕阳金红色的光线,他默默望着夕阳里寂静的街角,从喷泉上流下来的水,象缎子一样闪闪发光。他觉得自己心里静极了,在那一派宁静里,还有点惆怅,这是因为,他终于确定自己不会做父亲了。还有,在他心里闪过了范妮紧贴在枕头上的身影。 ---------------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4) ---------------   范妮没有把她的情况告诉家里。在鲁出去以后,范妮也起来喝点水,上厕所,只是她不想吃东西,也打不起精神来洗澡换衣服,因为一直用的卫生棉条,所以她连内裤都不愿意换,脏了的内裤,就和用脏的棉条一起扔掉了事。在寂静的公寓里,闻着鲁的咖啡味道,范妮恍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热的东西了,放在厨房的面包已经开始发硬。她并不觉得饿,也打不起精神来烧方便面吃。她在浴室里刷牙的时候,把手臂放到清水下冲了冲,她能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异味,皮肤上渗出的油腻,血腥的臭气,头发里的陈宿气,她能闻到,但是她就是不愿意抬起腿,跨进澡缸里去,洗一个澡。大多数时候,她就在自己床上躺着,闭着眼睛,但并不能睡着。   有时候,她也不得不和鲁见面,她总是远远地站着,一有机会就赶快躲到自己房间里去,因为她怕鲁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怕鲁讨厌她的脏,怕鲁看到她脸上黄渣渣的皮肤和蝴蝶斑。她总是低垂着眼睛,不肯多看鲁,怕自己看出来鲁厌烦的眼色。   鲁只以为范妮心里还是在赌气,他怕尴尬,所以他也不和范妮说什么。鲁并不太明白范妮为什么要睡这么长时间,好象她连路都不会走了,偶尔起床来上厕所,或者喝水,摇摇晃晃的,象个纸人在地板上飘。她也不怎么理会鲁,心不在焉的看着他,或者不看他,她好象不是赌气,而是放弃了。鲁记得小时候自己的妈妈也堕过胎,她从医院回来的当天晚上就照顾全家吃饭,第二天就去花园里工作了,什么毛病也没有。他不明白为什么轮到范妮,她就能变成了一只抱窝的老母鸡。一切活动都在床上,甚至不洗澡,也不刷牙。范妮的行为让鲁想起太平洋群岛上各民族的习俗,类似在吃饭以前,要往前面弹三滴酒,再往后面弹三滴酒,以祭鬼神祖宗。鲁看不起范妮的不开化,他在心里肯定,自己这辈子永远不会娶一个东方人为妻。她们太难让人理解了。   发现范妮表现异常,是手术以后的一个星期以后。开始,范妮一直躺在床上,不停地睡。后来,她起床时,不管见到什么东西,哪怕是鲁的拖鞋,都远远地绕着走,好象生怕会撞上,让自己受伤。走到跟前,她就停下来,看半天,然后自己告诉自己,那是只拖鞋,有红色和蓝色的条子,而且是madeinChina。鲁一点也见不得范妮那灵魂出窍的样子,觉得她真小题大做。他以为范妮到底对自己的堕胎不能释怀,所以用东方人曲里拐弯的方式滋事。他有时看着她,又好笑,又心烦,范妮这种样子太象是从老式电影里学来的,象《茶花女》。他一向感受到范妮有许多心里的事情瞒了他,她并不诚实。他听说过东方人最会骗人,他在范妮身上隐约感受到了那种类似谎言的气味。其实,这也是鲁无法实实在在地爱上范妮的原因之一。如今,鲁认为范妮这样子是做给他看的,想要从他这里得到更多感情。所以他故意不去理会她,让她自己明白,这一切并不奏效,他不会买她的帐。但是,到底,鲁的心里并不好过。范妮看上去对他没有任何要求,心不在焉的,但她拒绝他一切帮助,连他煮的咖啡都不喝一口。她象清教徒一样,只喝清水,吃冷面包。她总是让他感到一种被强迫的内疚感,也同时感到恼怒。在道理上,鲁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鲁感到自己被迫不能理直气壮地生活,自己的心上被别人放上阴影,他恨这种处境,他认为这样对他不公平。   于是,他决定要动手扭转这局面。他出门的时候让范妮知道,而回家的时候轻手轻脚进门,他希望看到,范妮独自在家的时候,根本就是个正常人。那时候,他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戳穿她的花样。他就说:“游戏结束了。”但是,他蹑手蹑脚发现的情形,却是范妮的眼神都散了,你看着她,可是吃不准她到底在看什么地方。鲁吓得伸手去范妮的眼前晃,想抓住她的注意力。果然,鲁看到范妮的眼神又渐渐聚了起来。她将脸向鲁凑过来,细细地看着他的脸,象看蚂蚁那么仔细。然后,她象耳语似地说:“你是鲁.卡撒特啊,你的眼睛真的太蓝了,真的太蓝了。”   “是啊,我知道,你喜欢我眼睛的颜色。”鲁说。他回想起范妮说过的话。她是他这一生中遇到过的最爱他外表的女人,这种他从来没有期望过的带着崇拜的爱,曾经让他心里得到过极大的满足。鲁心里的怨气悄悄被那种满足带来的幸福感所覆盖,在范妮身边,如果没有猜疑的话,鲁总是被范妮的崇拜所吸引,虽然有时也会觉得乏味。他轻轻捏了捏范妮的肩膀,问,“你今天感觉好吗?”   范妮过了好一会,才说:“算是好吧。”接着,她脸上闪过鲁熟悉的倔强,“我还不错。”她强调说。   这时,鲁发现范妮在屋角放了一个黑色的垃圾袋,里面堆了不少东西。他定睛一看,发现那里面都是用过的卫生巾,还有穿脏的内裤。内裤上的血已经干了,微微发着乌。他装做没有看到,但心里震了一下。要是范妮把它们丢到他们合用的垃圾箱里,鲁就会去倒干净,也会发现这些妇女用品。但是范妮将它们藏在自己房间里。鲁在那些已经干了的血迹上,突然感受到范妮的痛楚和自尊,以及捉襟见肘的处境。   借着心里的怜悯,鲁张开胳膊,想要拥抱范妮,但范妮闪开了。 ---------------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5) ---------------   范妮还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喷泉的水声象雷声一样在她的枕上轰鸣。开始她以为还是时差的问题,后来,范妮在一个夜里突然意识到,可能自己的神经出了问题。她想起来贝贝当年在发病前,也对维尼叔叔抱怨过,自己整夜整夜不能睡,吃不下东西。那时,维尼叔叔还说,要到红房子西餐馆去弄一客红汤来,为贝贝开胃口。范妮突然就意识到,自己的样子跟贝贝当年的情况一样。一想到贝贝,范妮几乎立刻就肯定,自己也出问题了。   恐惧象一阵风一样掠过范妮的心,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是,她马上就感到紧绷的全身“呼”地一轻,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的逃路。要是自己连神智都不清楚了,谁还能来要求自己怎样怎样,谁还能来追究自己怎样怎样。一切就都交给别人处理了。范妮想起了英国电影里的奥菲丽欧,王子的情人,她疯了以后,每天只要拿着个花环走来走去,然后躺在飘满了花瓣的溪流里,顺流而下。这是一个容易对付的结局。老实说,范妮没觉得现在有什么不好的,她不吃东西,可是也不饿,她睡不着,可是也不困。头是很痛,好象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破墙而出,这让她有点害怕,但是却不惊慌。反而,在注意力完全不能集中的时候,人象云一样漂浮着,范妮终于体会到了放任自流的轻松。   鲁本来认为范妮会渐渐恢复原状,在她被明确告知他不会买她的帐以后。鲁有好几次明确地表达过,在心里,他都觉得自己太粗鲁了,但是他认为自己必须发出明白无误的信号,所以还是这样做了。但是效果几乎没有。范妮的动作却越来越慢,好象梦游一样。她仍旧散着眼神,不停地自言自语,描述自己见到的每一件东西。直到有一天,范妮不停地说了几个小时,说得嘴唇上干起了一层皮,皱了起来,然后又裂开,出了血,可还不停嘴。鲁耐着性子去听范妮的悄悄话,这时他发现,她说的都是幻觉。她说喷泉上起火了,消防车来救火,但是没有用,火越来越大。又说简妮到飞机场几个小时了,怎么不到家,好象是迷路了,该去警察局报失。好象范妮讨厌简妮这个人,她也学着鲁的口气,再三抱怨说Alwaysproblems,就象鲁有时抱怨范妮那样。鲁害怕地望着范妮流血的嘴唇,干裂的伤口刚刚结上,又被拉裂开来,鲁看着,都觉得痛,但范妮就是停不下嘴来。这时,鲁终于想到电影里见到过的那些女精神病患者,范妮的行为和她们简直太象了。鲁这时才意识到,也许范妮的精神真的出了问题。   鲁陪范妮去看精神科医生。对范妮的诊断花了很多时间,因为精神科医生让范妮做一些判断忧郁症的测试表,但是范妮有不少英文词都看不懂,得靠鲁给她解释。鲁借着这个特殊的时刻,真正走进了范妮的心里。他才知道,范妮认为自己活在这世界上没有意义,没有价值,她原来是个自卑的人,所以做出自尊的样子。而且,她是一个没有归宿感的人。鲁的心痛了一下,那时,他体会到自己和范妮在精神上秘密的连接,这种精神上的连接在他们那种被身体欲望和猜忌的干扰的关系中若隐若现,但终于不曾消失过。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没有归宿感的人。他怜惜地看着范妮的脸,她的嘴肿了,嘴唇裂得不成样子,脸也因为失去了神智而变得特别无辜和无耻。   但是医生说,这些想法都是由于忧郁症的病态心理造成的,与这个人的世界观无关。依据范妮的测试表,和心理医生的谈话,医生判断范妮得了重度忧郁症。   从诊所出来,范妮被一辆黑人开的拆除了消音器的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吓得一抖,就往后面退。鲁不得不用自己的胳膊环住范妮的身体,半推半抱地鼓励她往前走。从知道范妮怀孕到现在,范妮的身体是第一次这样正式落进鲁的怀抱里。鲁这时才发现,范妮的身体变得象吸尘器的管子那样细,空和僵硬。他抱着范妮,好象抱着一件空衣服。鲁闻到她头发里散发出来的油腻气味,那是只有在无家可归者身上才会有的气味,照医生的话说,那是典型的忧郁症病人的气味,他们对生活一点兴趣也没有的表现。鲁忍不住将自己的脸侧过去,让开范妮身上的气味。   鲁真不知道此刻他心里的感受,是恼怒,还是同情,是怜悯和懊丧,还是恐惧和厌烦。第一,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该负什么责任,第二,他不知道范妮的将来会怎样,她该怎么办。医生叮嘱过他,要赶快通知她的家人,范妮已经有很明显的自杀倾向了,应该要送她去疯人院,这样可以保护她的安全。医生的话显然吓坏了鲁,他可不想范妮死在他的周围,他受不了这样的事,也处理不了这样的事。   在鲁成长的过程中,女孩怀孕不是新鲜事,但他没见到有谁象范妮这样,竟然真的为这么个不快的插曲而疯了的。他抱着范妮象纸板一样薄的肩膀,感受着范妮对世界的惊恐。汽车喇叭,突然迎面而过的行人,都将她吓得打哆嗦。鲁不得不紧紧抱着她,使她不至于落荒而逃。鲁这时突然想到,会不会是自己使范妮恐惧呢?自己是不是也对范妮做错过什么呢?尽管他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是总觉得是不干不净的。   路过他们的行人,大都看出了范妮的异常。敏感的人都远远给他们让出路来。鲁不得不在路过那些人的时候低声道谢。他听到几个十几岁的孩子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讨厌地说了句“臭味”。他们脸上的表情是鲁所熟悉的,十几岁的人都讨厌自己看到不幸的人和事,其实鲁自己也是这样的人。他觉得自己的脸“呼呼”地烫了起来。 ---------------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6) ---------------   鲁看到自己莫名其妙被迫陷入这样被人绕着经过的境地,不得不负起照顾范妮的责任,良心还在自己心里不安而不解地嘀嘀咕咕,审判着自己的行为。他讨厌自己这个处境。Alwaysproblems,他愤怒地抱怨着,狠狠捏住范妮的细胳膊。Alwaysproblems。   鲁不得不帮范妮打电话通知她上海的家里。一个带着老派纽约腔的男人向他仔细询问了范妮的情况,非常冷静。然后,他拒绝了将范妮送回上海的建议,也拒绝了鲁通知在纽约的亲属的建议。他要鲁用最快的速度将范妮的病历和证明材料寄到上海,由他们家里的人来纽约处理范妮的事。那个好象是从马龙.白兰度的嘴里发出来的声音,文质彬彬,字正腔圆,但强硬坚决,不容分辩。鲁猜想,那个人就是范妮说的曾在纽约大学读电机的祖父。但是,他听上去更象一个黑社会的老大,象马龙.白兰度演的人。他想起好莱坞电影里面对华人富豪和大班的描写,他们与意大利黑手党没什么本质的区别。又想起来白兰度抱着一只猫,扁着上嘴唇的样子,他怕自己真的惹出什么杀身之祸来。鲁这才认真想起当时范妮对他说过的家史,那曾经和美国人一起贩卖鸦片劳工到美国,唐人街都和她家有关系,后来又帮杜邦公司把化学制品卖到中国的家族,那个世代comprador出身的家族,在鲁的印象里,有点象贩运从非洲贩运奴隶到美国的英国人,他们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吧。鲁胡乱地担着心。鲁知道,自己得努力按照他说的去做,只有范妮家有人到纽约了,自己才能算得到解脱。   于是,鲁放下自己手里所有的事,为上海能来人照顾范妮而奔波,甚至他以室友的名义写了证明范妮因病无法自理的证明,而且还去敦请精神科的医生为范妮开了一张无法独自旅行的证明,方便范妮家人的签证。当然,鲁也同时把范妮在纽约做堕胎手术的资料一起寄到了上海,那上面有范妮的亲笔签字,证明了她是自愿去堕胎的。鲁觉得自己这样做很聪明,他在邮局的桌子上,将所有的资料都装进防水的大信封里,用手拍了拍它,说:“Ididnotmakeanythingwrong。”   鲁从纽约打来的电话的时候,正是上海的深夜。上海正在秋老虎,热得整夜都必须开着电风扇睡觉。所以,全家人的房间门都开着,于是,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吵醒了全家人。然后,全家人都在各自的房间里听到了爷爷说的话,这是第一次,大家听到爷爷说的英文。在其他人心情复杂地赞叹爷爷英文的地道时,简妮第一个意识到,范妮出事了。她在GRE书里见到过“产后抑郁症”这个词。   简妮的心激荡了一下,她马上轻声告诉在大床上的父母:“范妮发神经病了。”   “什么?”妈妈从枕头上抬起头来,诧异地问,“什么神经病?”   “她的孩子没有了。”简妮说,“她发产后抑郁症。”   这时,她看到爸爸“腾”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简妮听到爷爷对鲁的吩咐,她的心突然剧烈地跳了起来,她马上猜到爷爷的用意,美国是讲究人道主义的国家,他们生癌的小孩,总统都会亲自邀请他到白宫作客,实现他的最后愿望。简妮认定,他们一定会给这样一种紧急情况的家庭马上颁发签证。这次,以范妮的名义,她是一定能够得到签证了!简妮的心跳得是那样急,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在拿到交通大学的入学通知书的时候,简妮也曾经历过这样的心跳。   爸爸妈妈已经起了床,他们问简妮到底怎么回事,简妮神情恍惚地敷衍说:“后面的没听清楚。”   范妮在美国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生这种病,爷爷没有几乎就没有问。   简妮和爸爸妈妈等到爷爷挂断电话,来到爷爷房间门口时,看到爷爷还站在放电话机的柚木花架前,一手扶着藤椅的靠背,将身体绷得象一张弓。   “范妮哪能?”爸爸一开口,声音就是抖的,然后,就带出了哭腔,“我们家怎么这么倒霉!什么事倒霉,什么事就肯定要轮到我们家的人,逃也逃不掉的。我们倒霉够了,范妮和简妮还要接着倒霉下去。就是逃出去的人,也逃不掉倒霉呀。真正叫一失足,成千古恨。”   爷爷看着爸爸妈妈不说话。   简妮知道爷爷还有更重要的话说,但爸爸妈妈已经被范妮的事击垮了,他们将范妮勉强送走以后,心里不祥的预感,还有范妮一旦被送回中国,简妮前途的黑暗,这家人已显曙光的美国之路即将重新遁入无边黑暗的事实,让他们万念俱灰,哈尼的眼泪象打破的水缸一样喷射出来,他完全失去的了平时的和气和谦恭,以及走南闯北锻炼出来的硬朗和利索,抽泣得几乎被呛住了。简妮不得不拉了拉突然崩溃了的爸爸,劝道:“你先听爷爷把话说完呀。”   她心里想:“事情不象你想象的那么坏呀。”   简妮知道,自己这么想,未免太残酷了些。“但是,范妮的确不是更合适到美国去奋斗的人,这点已经被充分证明了。”她心里忍不住尽量公平地想,“公平地说,就是这样。”跃跃欲试的感觉又回到她的心里,“既然能从阿克苏那样的地方回到上海交通大学读书,到美国,才是真正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但爸爸还是象个孩子似地哭闹。他的呜咽在夜里显得那么剧烈和响亮,毫无廉耻。 ---------------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7) ---------------   爷爷的脸渐渐冷成了一块锈铁。简妮感到他象被触动的乌龟那样,正缓慢而坚决地向自己的壳里缩进去。她认为他就要象他们挥挥手,请他们回到自己房间去悲伤了。   “爸爸!”简妮坚决地打断了父亲。   “爷爷,你接着说完。”简妮对爷爷说。   “我要鲁将范妮的病情材料弄好,寄过来,简妮可以用接病人回家的理由再申请签证。”爷爷说,“鲁也怕他粘在这事情里面,所以他答应全力帮忙,甚至自己提出可以当简妮的邀请人。”   哈尼终于安静下来。虽然不那么戏剧化,但是简妮是明显地感到爸爸突然轻松了一下,就象哭闹的孩子终于得到了他为之奋斗的东西。他就是这样一个单纯的人,即使是新疆,也没有将他百炼成钢。然后,他们一家三口退出爷爷的房间,在走廊里,他们看到了从朗尼和维尼黑暗的房间里缓缓沉浮着的灰白色的蚊香烟,他们都躺在自己的床上,无声无息,就象在梦中一样。但朗尼没有打呼,维尼没有磨牙。   简妮躺回到自己靠窗的小床上,那是个折叠钢丝床,已经旧了,人一睡上去,就软软地向下陷去。简妮拂平草席,压好枕头,将自己的肩胛骨凑到枕头下方最合适的位置,悄悄把睡裙撩到后背上,让电风扇的风可以直接吹到皮肤。刚才又是一身大汗,因为心里紧张,居然自己都不知道。简妮努力把自己在床上放舒服了,但是,她还是没有睡着。她听到楼下的人家的三五牌座钟敲了两点,两点半,三点。听到弄堂里有野猫在翻动垃圾箱,哗啦哗啦地响。听到玉兰树上有只睡着的麻雀从枝上掉了下来,又慌忙扑打翅膀飞起来。听到弄堂里谁家的窗式空调机在启动时发出的嗡嗡声。但她没有听到家里每天夜里都会听到的象被窒息了一般挣扎着的呼噜声,高亢而艰难,仿佛敲骨吸髓般的磨牙声,爷爷在夏天的深夜里常常会在梦中发出羊一般细长的哭叫声,这都是除了夏天之外,被关在房门后面的秘密的声音。但是,简妮在这个夜里什么也没有听到。她知道,全家都象自己一样,安静地躺在床上,但没有睡着。黑夜是他们大家的保护者,使得他们可以不必直面许多事情。   很明确地对鲁说明了家里对处理范妮事情的态度以后,爷爷就开始每天一早,到淮海中路口上的美国领事馆门前去听签证的情况。那时,在淮海中路和乌鲁木齐路交界的路口,总是挤满了三五成堆的人,那里面,有申请签证的人,还有将要申请签证的人,有为申请者通宵排队,并陪伴申请者一起来的亲属或者朋友,还有黄牛。在美国领事馆前的黄牛,其实可以说是些收费的服务者。他们为人填写申请表格,或者帮人排队申请签证。但他们最重要的作用,是发布与美国签证有关的小道消息,他们大多是些中年男子,穿着平常,满面烟色,态度有些狡猾和委琐,但消息却绝对灵通。在门口一堆堆的人在交头接耳中,流传着美国领事馆签证处里的最新动态,美国移民政策的最新倾向,发放签证的比例,在美国如何黑下去,等待大赦的方式,与签证官说话,用美式英语,还是用英国式英语,对签证官的态度,应该是居理力争,积极进取,还是委曲求全,哀兵必胜,对签证官最喜欢问的问题,“你怎么证明你还会回中国?”怎样的回答是最出色的,甚至当时上海人痛恨的台湾签证官上班的时间表,都能在那里了解到。所以,绝大多数准备去申请签证的人,都先到美国领事馆门口去领领世面。而这些消息最权威的发布者,就是长年累月在黑铁门外工作的黄牛,他们的权威性是不容质疑的,因为他们的面前经过成千上万的美国签证申请者,比任何一个在签证处工作的美国签证官都要资深得多。他们经过捕风捉影,道听途说,总结归纳,举一反三,煽风点火,去伪存真,再传播出去的消息,就直接走进了上海诸多英文夜校的教室,特别是托福强化班的教室。在每年美国大学将要入学的时候,那个路口总是挤满了人,连经过的公共汽车都常常要慢下来。路口对面的小街心花园的石凳上,更是坐满了填表的人们。   爷爷在那里走来走去,默默听别人说话,他并不插话,要是有人问到他的情况,他只是说:“我随便听听。”美国领事馆门口的人,倒也不见怪,也不避开他,大家就让他在旁边听。渐渐,爷爷发现,有好几个象他一样的老人,也象他一样只听不说,更不谈自己的情况。他们彼此也不交谈,象影子一样。后来,天天碰见,见面也是点点头而已。在美国领事馆外面,自带一个小板凳,一本中英对照词典,为人填表的黄牛,是那时懂得些英文的人,那些人要是遇到自己吃不准的英文词,就悄悄走上去,触触那几个沉默的老人,轻声请教他们。爷爷看到过,那几个老人,也都轻轻地告诉黄牛,或者在黄牛摊开的手掌心里,写下那个他推荐的词。但要是有人直接找到他们,央他们帮自己填表,他们总是马上就摇头,并飞快地避开去。   从美国领事馆的黑铁门里出来的人,总是被人群马上围住,同时有好几个人问:“哪能?”“撞到谁的手里?”不管是得到签证的人,还是没有得到签证的人,他们在签证处的经历,总是被不厌其烦地再三询问,他们在匆匆离开之前吐出的任何只言片语,也都在人群中引起阵阵涟漪。但是从黑铁门里出来的人,却大多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脸上多少都带着不能置信的惊奇,没有得到签证的,不能相信自己居然在几分钟时间里就被拒绝了,在他们看来,他们居然被美国拒绝了,走进黑色铁门之前所有的努力与梦想,在这时已经化为灰烬。得到签证的,不能相信自己的生活中的重大变化居然真的在这几分钟里面发生了,美国人接受了自己的护照,接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新生活接受了自己。“你是什么专业?”“你是谁做的担保?”“你是到哪里?”“你是第几次拒签?”外面的人的问题渐渐将他们拉回来,“神学院。”“我表哥。”“到中西部。”“已经第四次了。”他们回答着门口陌生人们的问题。渐渐的,不同境遇的人开始有了不一样的表情,往往那些被拒签的人还比较镇定,因为他们早已在领事馆门口接受了签证困难的教育,有心理准备。而那些终于得到签证许可,被留下了护照,并交纳了签证费,得到了领取签证的预约单的人,常常会在外面突然哭起来。偶尔路过的人,以为那是为了没有得到签证而哭,而在门前聚集过几天的人,都知道签证成功的人才哭。 ---------------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8) ---------------   爷爷收到鲁寄来的所有材料,一个很大的信封,信封上画着一只大鹰头。全家人都知道,这里面装着的,是王家最后一次机会。爷爷将里面的材料一一仔细看完以后,突然叫哈尼也去申请护照。“和简妮比起来,也许你更合适。”爷爷说,“你是范妮的父亲,去接生病女儿回家是情理之中的事。你年龄又大了,既没什么技术,也没有学历,不可能在美国留下去,他们会觉得你更没有移民倾向。”   那正是全家人都在饭桌上坐定,准备开晚饭的时候。大家都吃惊地看着爷爷,因为这些天来在街上风吹日晒,他的脸色有点黑,有种果断的样子。   哈尼好象不明白似地盯着爷爷,但是,他的脸渐渐红了。在哈尼的记忆里,这是从1963年自己被迫到新疆农场去以来,爷爷第一次这样直接的表示出对他的轻蔑。虽然他早就体会到了爷爷对自己的失望和放弃,但这样直接表露出的轻蔑,真的还是第一次。哈尼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高中毕业时,和朗尼一样,都是家庭出身的关系,考不上大学。到了维尼,连初中升高中的时候,也不可能考进重点高中读书了。但只有一年是例外,那是1964年。那一年高考时,将家庭出身的界限放宽,一大批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在1962,1963年没能考上大学的高中毕业生终于在1964年再参加高考时,得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但哈尼那时已经因为黑灯舞会的事件,被送到新疆去了。他是王家唯一的一个可能在1964年挤进大学的人,但却失之交臂。哈尼能感受到,爷爷对这件事,一直不能原谅,好象他要为王家没有一个大学生负责,这也是哈尼一直的心病。他做不到象朗尼和维尼一样的理直气壮,因为是别人剥夺了他们的机会,而他,却是不肖。他真的也想把自己从1949年以后一直放在心里,而且也象爷爷的抱怨一样的抱怨,象爷爷一样说出来。他要说:“要是你不是一定要留在上海,不是思想那么进步,我们也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我们的苦也就都不用吃了。”在哈尼看来,这才是最基本的事实,是爷爷对两代人的重大失误。要是当时就留在美国不回来,他哈尼去朋友家跳舞,又算什么呢?也许他们大家拿的,都是美国护照,根本没有签证问题。每当被爷爷的失望挫伤的时候,哈尼心里都这么想。但他从来不忍心说出来,他也从来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会在这时,说这么残酷的话出来,而且是在范妮疯在美国的时刻。   他心里熊熊燃烧的,乍一看全都是屈辱和羞耻。但是,在某一个小小的,隐蔽的角落里,他也体会到了一种极卑微的惊喜,那么说,他也有机会逃到美国去了,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但是其实,在父母当年准备送朗尼去香港的时候,他也暗暗盼望过妈妈有一天也将自己接到自由世界去。离开中国,也是他毕生深埋于心底的梦。在阿克苏有时从短波里听到苏联台的广播,他都会流下眼泪来的。哈尼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这一天,是这样到来,用这样的面目到来的。   “如果遇到真的想要网罗中国人才的签证官,你和简妮一起去,他们拒绝你,也会间接地给简妮一个机会。要是遇到真的想卡有移民倾向的签证官,他卡住简妮,就会放你去。那么,我们家,总算也利用这最后一次机会,将范妮带回来,还是在那里给她治病,就看你的本事了。”爷爷继续说。   简妮也瞪着爷爷,说不出话来。她已经听明白爷爷对自己是否能得到签证,没有信心。但要是爸爸更合适的话,他与自己一起去签证,就不是当自己的陪衬,而是自己要当爸爸的陪衬了!这是简妮万万想不到的,她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爸爸到美国能干什么,范妮再没用,还可以嫁人,爸爸连嫁人做跳板的可能也没有的。要是做牛郎,只怕中国男人还不如黑人性感。爸爸不是活活将范妮用命换来的大好机会浪费了吗?简妮心里翻江倒海的,她看看爸爸,忍不住带着点敌意,还有轻蔑,他怎么能和自己争这个机会!最应该去美国的,最可能在美国站住脚,得到发展的,是她!肯定不是他。简妮仅仅一眼,就抓住了爸爸身体里象火苗一样明灭着的那一点复杂的惊喜,这一点惊喜,象火苗落在干柴上,她心里的愤怒“蓬”地一声就烧了起来。简妮简直吓了一跳,自己不是一直体贴父母的吗?不是立志要让父母在家里人面前扬眉吐气的吗?   哈尼紫涨着脸,看着桌子中央的一碗葱烤河鲫鱼,什么也说不出来。   简妮也紫涨着脸,什么也不说。她的眼睛里渐渐被泪水挤满了,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是看着那层泪水。所以,她就瞪着那些泪水。   哈尼推开碗,站起来,对简妮说:“简妮,你放心,我为了自己的孩子,叫我吃屎都行。”   全家人在沉默中吃完了饭,他们大家心里都知道,爷爷的决定是最保险的,是对的。   果然,哈尼得到了到美国的旅行签证,那签证官连一句话都没问,在哈尼的印象里,他都没有好好看自己一眼,整个过程,不过五分钟。他心里刚刚在盘算,这个人的头发是黄的,也许就是被上海人称为“黄毛”的签证领事,他已经将填写好日期的领取签证预约单推到他的面前。但一起去签证的简妮,则再次被拒签。 ---------------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9) ---------------   “你太年轻了。”他对简妮说。然后在她的护照的签证页上敲了一个“签证申请已收到”的图章,那便是再一次被拒签的证明。   哈尼和简妮,一时都楞在那个签证的小窗口前。里面的黄毛拿着一叠表格,站起来要走。这时,简妮伸手抓住窗子,象要阻止黄毛的离开,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脸涨得通红,死死地看着里面的人。   哈尼连忙扶着简妮的肩膀,将她从窗前拉开。她的肩膀哆嗦着,象一只发抖的小母鸡。简妮马上摇摇肩膀,想摆脱他的手,但他仍旧死死抓住简妮,一起离开那个窗口。一屋子等待签证的人,都怜悯而厌恶地注释着他们,象注释医院里的晚期癌症病人那样。他们都以为他们被拒签了。但等哈尼在一张椅子上安顿好简妮,自己去交签证费的小窗口交钱和护照,注视他的目光立刻变得灼人起来。简妮瞪大眼睛,狠狠地盯着爸爸。看着爸爸将他的护照送到另一个窗口去,并交了签证的钱,并领到一张小纸片,那上面写着一个日期,到时候,凭这张小纸片,就可以来取签证。那时,只要有了飞机票,一出领事馆的大黑门,就可以直接去飞机场,一个小时以后,就可以离开中国。简妮紧紧握着自己咖啡色的护照本,怕自己忍不住会将自己的护照也硬塞进去。   离开签证处的房间,他们走到领事馆的花园里,夏天的樟树长着明媚的绿叶,散发出植物的芳香,简妮一时觉得奇怪,她没想到还能看到这么漂亮的夏天的大树,而且,在树枝的深处,还能听到小鸟的声音。   他们立刻被门外的人围住。在签证处门口围观的人与其他地方的不同,他们象流水一样不停地在活动中,并不死死地将出来的人团团围住,让人动弹不得。他们松散地迫近从签证处走出来的人,察言观色,嘴里问着:“签出来没有,签出来没有。”要是出来的人回答了,而且停下来说话了,大家才围过去,将他团住。如果出来的人并不回答,或者明显不想多说,他们就松开一条路,让那人能迅速离开。   哈尼是今天上午第一个得到签证的人,“开冲了!”签证处外面的人用华亭路上小摊贩做出第一单生意的行话,来形容美国领事馆在今天发出的第一章签证。外面等候的人群振奋地骚动了一下。   “你是什么条件?”大家直接撇开简妮,盯住哈尼问。但他径直离开了。他手里还抓着维尼叔叔写生用的折叠木条凳子,那是他在签证处外面排队时坐的,上次他帮简妮来排队的时候,就是用的这张椅子。简妮这才发现,爸爸在签证的过程中,一直抓着这张凳子。他在精心打扮过的签证者中间,竟然是最奇特和真实的一个,他的身上流露着绝望之后的本分。现在,他象梦游的人一样,正默默穿过人群,正羡慕地望着他的人,自动为他让了路。一个女人看着他嘀咕了句:“这个人已经傻了,范进中举就是这样。”   爸爸和简妮沉默地离开美国领事馆所在的路口,经过一个街心花园。刷了白石灰的栅栏里开着满树的白色夹竹桃花,当年拿破仑的士兵用夹竹桃的树枝烤肉,纷纷吃了以后中毒,大家才知道那夹竹桃树,原来是剧毒的。夹竹桃白花满枝满树,散发出可疑的辛辣的气味,这样的花香唤醒了他,就象少年时代被通知去新疆出发的时间的感受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相信似地摸摸放护照的口袋,那里的确是空的。要是这张签证早来三十年,那是个什么情形!他紧握着半夜派签证队伍的坐的小帆布凳,无力地想。母亲放在白色梳妆台上的密斯佛陀,金色的铜唇膏盒子和小时候家里的客厅门口,顶着一颗大星星的圣诞树,遥远地跃出他纷乱的回忆,那是他能有的仅仅一点点和美国有关的印象。哈尼想起了从前的小说里常用到的一句话:“他的心,象打翻了油酱店的坛坛罐罐:五味杂陈。”他想,自己的心情,现在大概也用得上这句话了吧。   简妮在旁边走着,她的样子,让他想起一只被再三揿进水里,但又再三浮起的皮球。皮球里的气使它不断借着水流,从压力下逃脱并浮起,湿漉漉地在水中沉浮,但是它无法彻底逃脱水中的命运。在他看来,简妮和范妮是长相很相似的姐妹,她们的脸上,都有怨怼和刻薄的神色。她们让他害怕,让他不敢想入非非。   哈尼转过头去,不看简妮的脸。他不敢想,自己怎么能把简妮办到美国去读书,怎么能把范妮的病在美国治好,自己怎么能在美国住下去,他都不知道。他其实是个脆弱的人,也是一个单纯的人,要不是在离开上海以前,他匆匆与跳舞时初恋的女朋友结婚,两个人日夜在一起,一点点适应了新疆,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象别的上海男孩那样,光想家,就想疯了。要不是他为人善良,也知趣,总是加紧尾巴做人,他不知道在新疆要受什么样子的苦。他现在不知道自己怎么对付去美国的日子。他心里真的害怕了。   他们沉默地进了弄堂。远远的,就看见妈妈守在能望见弄堂口的窗台前,就象他们走的时候一样。一看到他们的样子,她的脸色就变了,她以为又是拒签,然后,她的眼泪就不停地在脸上流,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简妮走不了,而范妮又回不来了,她心里充满了灾难将要到来的阴影。   哈尼将美国领事馆给他的护照收据和预约取签证的通知放到吃饭桌子上,摊开来,这是美国的大门朝他敞开的证据,和当初范妮的一模一样。 ---------------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10) ---------------   妈妈糊涂了,说:“这个意思是,哈尼你也要到美国去了?”她擦了擦被眼泪泡肿的眼睛,不知所措地问,“那简妮怎么办?”   爷爷的身体渐渐地委顿下去,陷进本来就松垮下陷的旧藤椅里,象一条嵌进牙缝里的烧黄了的荠菜。   维尼和朗尼都说,美国人真刻薄,晓得哈尼去了也白搭,只能带范妮回来,就发签证给他,说起来,也算尽到了人道主义义务。   这话应该是没错,但由平时基本不说话的朗尼和平时从来不说不中听的话的维尼说出来,就太刺耳了。哈尼吃惊地看了他们一眼,这还是第一次,他看到自己兄弟异口同声地说话。他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这么说,他看透他们心里的那点不甘心。其实家里所有人的反应,自己父亲的,自己女儿的,他都能理解,也都让他心酸极了。要说到美国去,他怎么就变成一个没有资格到美国去的人了呢?自己得到了签证,没有人祝贺,没有人叫好,没有人高兴,倒好象自取其辱。什么事,到了他的身上,就变味了。连大家梦寐以求的美国签证,都不能冲冲喜。他以为自己又会落泪的,但是眼睛里却一点都不湿。倒是妈妈涨红了脸,忍不住反驳了一句:“我们哈尼未必就真这么窝囊。”   但他却点头,“他们说的没错。基本上是这样。我这种学历,这种年龄,到美国去也只能到唐人街当苦力,不会有出头日子的。一旦我签证到期以后,黑在美国,我家的孩子就永远不要想进美国。美国人也是算好了我不会白白牺牲我孩子的前途,才给我去的。”然后他抬起眼睛,看定简妮,一字字地说,“简妮你放心,我那天就说过了,我一定要为我的孩子们负责的,我就是吃屎,也要帮你到美国去,也会将范妮安排好。我生的孩子,我就为她们负责到底。”   哈尼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妈妈和简妮都已经听出里面的弦外之音,她们都不由地看了看爷爷,他仍旧端坐在那张旧藤椅上,象一块镇纸压住在风中簌簌翻动的书本那样,镇定地看着哈尼。等哈尼说完,爷爷轻轻点了点头,说了句:“好的。”   “你倒也不用说这么难听的话,老实说,你就是吃屎,也不一定管用。”朗尼说。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能到美国去了。”哈尼在后面跟了一句。   哈尼到达纽约的当天,鲁就搬离格林威治村的公寓。他解释说,自己突然从旅行社得到了一张3500美金的环球旅行机票,他之所以等到现在,是希望看到范妮得到家里人的照顾,一切都稳妥了。鲁说,又特地去咨询了范妮的医生,医生认为,范妮的病情在用药以后,会有一个缓解的阶段,这个阶段大概有四个星期。然后,因为流产妇女体内荷尔蒙浮动的关系,要是不接着治疗,很可能会复发,要是复发了,就会很严重。鲁认为,一个多月对范妮和她的父亲来说足够了,他可以带着范妮回上海。“是这么吗?”鲁小心地追问。   “用不着这么长时间的吧。”哈尼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尽快回到中国,继续治疗,一定是最好的选择。”鲁说。   鲁认定哈尼不是那个电话里说话口气象马龙.白兰度的男人,心里放松了一些。哈尼身上和老派的文雅混淆在一起的新疆火车上锻炼出来的野气,在鲁看来,简直就是黑手党的气质。哈尼总是看着他,好象在审度,又好象在等待,鲁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作为范妮的父亲,他会不会象意大利人那样,最后要为自己女儿打一架。或者上海人也会象阿富汗人那样,女孩子失贞会有私刑。鲁的心里其实一直有点七上八下的,被哈尼看得有点发毛。   哈尼的确心有不甘。他猜想,要不是这个金头发给范妮灌了什么迷魂药,范妮一定会努力将孩子留下来的。在上海,好容易说好了,一到美国,就全都变了,自然是这个男孩的主张。要是范妮留着那孩子,她也不会得什么产后抑郁症。对鲁的怨恨,在哈尼心里一直没有真正平息过,一方面出于父亲的情感,另一方面是因为计划的落空,简妮眼看就要被活生生憋死在中国。但王家已经利用鲁,又申请了新的签证,好象已经两清了。但当他看到鲁将自己的行李放在脚边,一副交代好后事,拔脚就走的样子,恼怒又蜿蜒爬上心头。   “你都说完了?”哈尼问。   “是的。”鲁说。他顿了顿,又说,“我为范妮的事情觉得遗憾。”   “你大概应该说抱歉,而不是遗憾。按照道理,你们有了孩子,你要是对她负责的,就应该要与她结婚。”哈尼说。   “我们,我和范妮,从来没有结婚的计划。”鲁的脸渐渐白了,“我们只是彼此相爱过。”   “那你们有孩子干什么!你知道这对一个女孩子是多大的伤害,她来美国以前,还从来没爱上过什么人,是清清白白一个处女,是个处女,你知道吗。”   “我很遗憾。”鲁说,“我从来没强迫范妮做任何事,你可以问她。我们是相爱,是自愿的,我第一没有勾引她,第二没有强迫她,范妮怀孕,是我们双方的意外。你可以去问她。”   “那你呢?你就没有责任啦。”哈尼说。   “我不认为我还需要尽更多的责任。每个人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已经负担了自己的那部分。”鲁坚决地说。 ---------------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11) ---------------   哈尼盯了一眼鲁,鲁的蓝眼睛也笔直地看着他,又冰凉,又勇敢,紧紧绷着一张苍白的脸,带着一种被侮辱和无理纠缠的愤怒。哈尼掉开眼睛,他相信鲁说的是真的,在心里骂了一声范妮的贱。但是,他马上就想到,要不是范妮出了这样的事,简妮已经山穷水尽,不象现在,他到美国了,到底还有一线希望。不管怎样,将他弄到美国,对王家来说,也算是做了天大的好事。要是范妮做,还不一定能做得到。这也是事实。哈尼必须得承认的。哈尼此时也不得不承认,爷爷到底正确。再一次在爷爷的决定面前认输,真令哈尼痛苦。   但哈尼还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就这样在爷爷的决定后毫无建树,就将鲁永远放走。他知道,鲁一旦离开这个门,就再也找不到了。他认定,鲁要去环球旅行根本就是谎话。   鲁直直地看着哈尼,就象看一杯被倒翻在白色地毯上的咖啡,既心烦,又厌恶,同时也不得不准备着手清理。   “你想要什么?我觉得你想要什么,想要钱吗?”鲁声音冰冷地发问。   “我更想要责任,你付你那付不起的责任。”哈尼的脸涨红了,他连忙申辩。   “如果是我的责任,我不会负不起的。但不是我的责任,我不会负。”鲁说。从哈尼涨红的脸色上,鲁看出了他的心思。他将自己口袋里的一串钥匙,和一个信封拿了出来,放在桌上,说,“要是你需要帮助,我可以再尽力。我将我租的房间无偿转借给你,我付的租金,还有将近两个月。信封里的,是与房东的合同,我还有一个月的房租抵押在房东那里。在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你可以住在这个公寓里,不需要付钱,等租约期满以后,你还可以继续住一个月,因为我的押金也留给你了。”鲁拿起自己的行李,“我能为你做的,就是这么多了,祝你好运。”   说完,鲁绕过哈尼,径自走了。   哈尼是想叫住鲁,对鲁说,把你的臭钱拿着,滚。或者说,你以为你的那点钱就能买到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你以为她是什么人!或者说,你想要打发叫花子啊。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匆匆在记忆里翻检着可以骂人的英文单词,bitch是骂女人的,“母狗养的”怎么说,不知道。Fucker好象太轻了,也很文不对题。他发现自己当了这么多年英文教师,还从来没用英文骂人的需要。等鲁的脚步声消失了,他才意识到鲁已经离开了,他才松了口气。哈尼看着桌上的钥匙和信封,心想,这两样东西,加起来三千美金,乘九,大概是两万七千人民币,无论如何,这笔钱该算是自己的成果吧。“就象人家丢给丧家犬的两条骨头。“哈尼羞愤地掐着自己的腿,对自己说。   范妮坐在自己房间窗前的椅子上,默默看着哈尼。她的眼睛象中午的猫一样眯缝着,好象什么都不知道,又好象什么都知道。   看到她的样子,哈尼心里一震,那诡异的神情,让他想起了新疆农场里的“小白脸”。他是上海弄堂里的孩子,没考上高中,就报名到新疆去了。但到新疆不久,他就发了疯。当时,他的脸也有这种诡异的神情,那神情让连长和指导员都不相信他疯了,他们也怀疑他装疯,想要被遣散回上海。他们拍着桌子对小白脸叫:“你生是新疆的人,死是新疆的鬼,永远回不了家啦。你现在既然疯了,就取消你的探亲假。什么时候你不疯了,什么时候再恢复。”对上海知青来说,回上海的探亲假简直比金子还要宝贵。他们想用这个杀手锏吓唬小白脸,但小白脸对他们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其实,小白脸是真的疯了。当想到小白脸当年脸上的样子,哈尼这才相信,范妮也疯了。   “范妮,我是爸爸。”哈尼向她走去,她的房间凌乱龌龊,他闻到一股肮脏头发散发出来的油脂气味,还有女人身上的酸臊之气,如同一只夏天装满秽物的阴沟洞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哈尼在新疆火车上的女旅客身上闻到过,当她们不得不去厕所,不得不光着脚,用手吊着行李架上的铁条,从椅背上跨过,她们身上那暖烘烘的酸臊气就不得不暴露出来。哈尼最讨厌这种气味,他认为这种气味是世界上最龌龊,最下贱,最霉的,他的妻子爱莲也知道,所以去新疆的火车上,她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喝一口水,尽量减少去厕所的可能。而且,那时候,她很识趣地从不用手去碰哈尼的头。这污秽的气味,让哈尼领悟到,范妮已经不再是几个月前洋气而骄傲的小姑娘,而是一个肮脏而潦倒的女人了。他想,要是自己是鲁的话,自己也不肯要这样的女人。哈尼站在房间中央迟疑了一下,他不想再往前走了。他简直就想拔脚逃开。为了镇定自己,哈尼四下里望了望,他又看到在衣橱旁边放着的那只黑色垃圾袋,看到了里面血迹斑斑的卫生巾。里面都装满了,可见那些东西在范妮房间里已经放了多少天。   哈尼向前紧走几步,为了避开那个垃圾袋,可他突然逼近,却将范妮吓得往后面一闪,差点把自己从椅子上掀下去。   哈尼想起来,另一个疯了的上海青年,是乌鲁木齐路上绸布店的小开,也是被弄堂里的劳动大姐逼着报名到新疆农场来的,也是这样一副吓破了胆的样子,谁说话大点声,他就吓得哆嗦。有时大风突然将门推开,他这边马上就吓出一裤子尿来,顺着黄绿色的棉裤滴到地上。 ---------------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12) ---------------   哈尼上去稳住范妮身下摇晃的椅子,然后赶快退后去。果然,范妮等到他退后了,就安静下来。   “你认识我吗?我是爸爸。”   “是的,你是爸爸。鲁告诉我,你要来了。”范妮说着凑过来仔细看了看哈尼,然后点点头,“你的眼睛和我的一样,其实并不是真正黑色的,而是brown的,要是你把头发放在阳光里看,也是这种darkbrown。真的是brown的,我们是因为吃牛奶和咖啡太少了,要是我们现在开始多吃牛奶,咖啡,忌司,还有洋葱,少吃中国食物,眼睛和头发的颜色都会变的,变得越来越brown。要到那时候,大家才看不大出你到底是什么地方来的。当然要象日尔曼人,不大可能的,但大概会象意大利人,或者土耳其人,不过,象土耳其人也没什么可取的。”   “我会保护你的。”他对女儿说。   “你来是为了你自己,不是为了保护我。还有,就是为了简妮,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我和你们不一样。”范妮突然说出一声惊雷。哈尼惊得跳起来,他细细打量范妮,范妮的药里一定有激素类药物,吃得整个人好象肿了一样。   “范妮,你不是真的错乱了,对吧?”他问。   “我知道你是为了你自己,人就是这样的,我也是这样,鲁也是这样。”范妮说。   “范妮,你没病吧?”他不甘心地问。   “我当然没病。”范妮突然生了气,把哈尼一推,“我说了我没病,但鲁一定要我去看医生,我晓得鲁是怕我没有真的去流产,悄悄把孩子生下来,给他麻烦。我告诉他我已经打胎了,已经做过手术了,但他还是要我去医院,他还要陪着我去。让我吃药,那种美国的打胎药多厉害呀,你看我吃成了这样胖,真的不象人样了!人都是有自尊心的,你懂得吗?为什么我说了,还要我吃打胎药。为了怕我不吃,鲁和医生串通好了,说这是治忧郁症的药。我告诉你,再告诉你一次,我没有病。”范妮严正地对哈尼说。   听上去,是真的有病了。精神病人总是说自己没有病的。但哈尼还是忍不住怀疑范妮错乱的真实性。他悄悄观察范妮,希望看见范妮私下里行为很正常。就象他和妻子猜的那样,范妮只是因为对付不了纽约的生活,学习,爱情,才装疯的。在心里,他们都对范妮的疯狂没有什么切肤之痛,他们也都不愿意将这一点说出来,显得太记仇。他就是抱着将信将疑的心思到美国来的。但他总是看到范妮象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带着猫一样的神情。   范妮常常坐在厨房的桌子前,对着一把空椅子,默默的,甜蜜的。哈尼猜想,那张椅子原来大概是鲁坐的。范妮到现在,心里还放不下已经抛弃她的白人,纵使是已经被伤害成这样,在她意识尚存的地方,还生长着她对他的依恋。这时,哈尼心里总是涌出对自己女儿的轻蔑,那种带着点恨铁不成钢,又带着点报复的轻蔑是那样强烈和真实地冲上心头,使他完全不能假装看不到它,不理会它。那种感情,不是痛心,不是要为女儿复仇,不是怜悯,真的是轻视。她失败了,所以他轻视她。   哈尼因此而体会到,从前范妮对自己新疆口音的轻蔑,对自己仪态甚至手型的挑剔,也是出自她内心的真实感情。那时,他和范妮的妈妈互相安慰,将原因归结为孩子没能跟他们长大,没能得到父母的爱,在心里责怪他们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现在他们又和简妮亲热,所以范妮的感情是扭曲的,才表达出故意的冷淡。但事实上,哈尼心里隐隐知道,事情没有他们粉饰的那么动人和浪漫。他们家的人,就是这样的势利之徒。范妮是,哈尼自己也是。或者说,人都是这样的势利之徒。带着点厌恶地看着范妮,哈尼决定不去找婶婆,他不想让婶婆知道在范妮身上发生的事。甚至他也不想到唐人街去找奶奶,他也不想让自己的母亲知道范妮身上发生的事。他心里清楚,在这种落难的时候,不会有人愿意出来帮忙,他也不会去自取其辱。   无论怎样,哈尼也算是安顿下来了。做饭的时候,他陆续翻出了范妮放在抽屉里的存货,这才发现,冬天从上海带来的酱油,榨菜,真空包装的雪里蕻,差不多都还在。甚至连当时他反复裹好防漏的塑料袋都没有拆开。他将它们取出来的时候,范妮连忙对他摇手说:“不要用这些东西,味道太大了,鲁闻到会不高兴的。”哈尼还在范妮的床底下找到一个帆布小推车,他刚将它拉出来,范妮又羞又急,满脸通红地跟他抢,说:“那是唐人街的东西,sopoor,鲁看到要不高兴的。”范妮只以为鲁又到奥地利去散心了,会随时回来。哈尼告诉她,鲁已经去做环球旅行了,几年都回不来的。但是范妮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他多半是先出去避避风头,等我好了,他就会回来。”范妮常常有这种惊人之语,慢慢的,哈尼也习惯了,不管范妮是真疯,还是装疯,他都认了。   厨房里的冰箱很老了,带着artdeco式的曲线,哈尼看着它实在眼熟。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家里的冰箱也是这样的一个大家伙,在转角那里也带着一点点圆弧,象家里的楼梯,妈妈的梳妆台。维尼后来考证出来家里的东西都是美国货,哈尼一直将信将疑的,现在,居然得到了证实。哈尼忍不住走过去打开冰箱门,小时候,他总自己开冰箱的门拿冰镇的西瓜吃,他甚至想起了夏天外面梧桐树上响亮的蝉鸣,爸爸告诉他说那些蝉叫的声音是“知啦知啦”,是个骄傲的动物,不停地说自己知道了知道了。哈尼还想起来,当时自己为了讨好爸爸,乖巧地说:“如果不用功,它又能知道什么呢?”爸爸大大地点头说,“这就是所谓的不知为知之,是最不好的品格。”那时,他是南洋小学公认的资优儿童,父亲最偏爱的孩子。所以,哈尼因为跳黑灯舞会,被迫报名到新疆去,永远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就成了父亲最不能原谅的事。他不光自毁前程,而且也毁了父亲。由宠爱变成的憎恶,哈尼体会得最深。有时,哈尼觉得父亲暗暗将他自己无法原谅的失误,也转嫁到他头上。此刻,哈尼在打开的冰箱里,看到的是自己做的红烧猪脚爪和鸡蛋,还有香蕉,美国最廉价的食物。冰箱里的那盏小灯,照亮了截然不同的食物,也照亮了他的命运。 ---------------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13) ---------------   “我真苦啊。”哈尼呻吟了一声,蹲了下去。   他久久地开着冰箱的门,听到放在门上,用金色锡纸包着的英国黄油,在温度变化时,锡纸发出了微轻的抽动声,那是他在超市里偶尔看到的小时候吃过的黄油,他买下它来,到底忍不住重温过去的瘾头。在超市的货架上,他靠那咖啡色的包装,认出了英国的克宁奶粉。当年他的母亲在香港给他们寄包裹时,常常在衣服里夹带克宁奶粉和用金色锡纸包的黄油。哈尼过去拿了克宁奶粉看,它竟然一点也没变。当时上海这种非国产的东西比金子还珍贵,吃光了奶粉,不舍得丢掉装奶粉的洋铁听,就留着装散装的糖果饼干,直到铁听的底都锈了。他吃惊地握着它,不知如何是好。然后,将它放回到货架上面。但后来,他又拿了一听放到自己的推车里面,他想要再尝一尝,“也许,”他想,“也可以寄回上海去。寄给爹爹。”接着他又看到当年妈妈寄来的瑞士糖,黄油,还有用彩色锡纸包着的巧克力,他虽然不知道巧克力的牌子,但却从它们的形状上一下子就认出了它们。他记得那巧克力特别的香,还放在邮局的柜台上,他的爸爸还在为里面的糖果付进口税的时候,他就已经闻到了它的香气。他从货架上拿了一包瑞士糖,一包巧克力和一条黄油,但最后要付钱的时候,他只留下这条黄油。他对自己说,他得增强营养,准备开始打工。   哈尼晓得自己的当务之急,是要赶快为简妮找到出路。但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做。简妮已经有了录取通知书,他不需要再为她找学校。他需要找到一个过硬的担保人,或者将一大笔美金存进大学,让学校为简妮出具一个名义上的奖学金通知,加强获得签证的可能性。但他做不到。在上海,他还能在简妮那里知道一点消息,甚至到美国领事馆门口去打探一点窍门,到了纽约,他反而觉得自己象是被封死在琥珀里的小虫子一样,与所有的东西都是隔开的。这种感觉,真让他害怕。在新疆,最艰苦的时候,他的心里都没有这样慌乱,这样没着落,格林威治村风雅的街道和建筑,简直吓住了他,让他很快就累了。他感到,那些花花绿绿的人们,灯光明亮的店堂和动辄飘满半条街的咖啡香,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在街上转来转去,象莎士比亚剧里穿行在宫殿里哀怨的鬼魂,在维尔芬街角上,他也看到了那个西班牙式的石头喷泉。他对原先自家花园里的那个石头喷泉还有点印象,他也马上意识到它们之间的渊源因果。他拎着塑料袋,去喷泉那里坐了一会。听着哗哗的水声,他想起来,小时候,父母去跳舞了,自己独自在二楼的卧室里睡觉,那个说无锡话的奶妈在照顾朗尼。自己总是听到哗哗的水声,以为是下雨了。有时父母的黑色小别克车回家来了,压在路面上那哗哗的响声,也象是在下雨。那时他家没有车库,爹爹就将车停在花园的一块水泥地上。童年时代的事情,哈尼很少想起来,一旦想起,也会马上自觉停止回忆,这是他在新疆学会的保护自己的方法。妈妈从美国探亲回国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怀上了他,他是长子。要是妈妈那时不急着要回上海做月子,而留在爸爸那里生他,然后再回国的话,他如今就是美国公民,出关时走的是公民通道,用的是深蓝色的护照。他的生活道路就会完全不同,他孩子的道路也就完全不同了。他丈量自己生活中那些可怕的失误,计算那些无法控制的失误是怎么毁掉他的一生。那个石头喷泉里的水,象银色的绸缎一样柔软地从石盘的边缘挂下来,在阳光里闪烁。它照亮了他的回忆,他家的小喷泉也是这样的。那时,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孩子,妈妈说过,不能再让他学钢琴了,音乐会加重他的娘娘腔,他应该学工科,做一个精准均衡的绅士。但他的一生,与母亲的理想,风马牛不相及。与这四周,风马牛不相及,与他想要的生活,也风马牛不相及。甚至,哈尼也不怎么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他还来不及考虑,就被命运冲进了湍急的生活,他要拼命才能活下来。   哈尼心里知道,象普希金那样垂头坐在小花园的椅子上追忆,是没有意义的。那种漫天而来的多愁善感也没有意义。要是让它泛滥,只能给自己增加麻烦。他不是诗人,也不是那个留美工程师的小孩,而是王家在美国唯一的健康人,重任在肩。他决定赶快找一份工作,马上开始挣钱,有点东西抓到手,心里才感到实在。   哈尼的理想,是到说英文的地方打工,他不想去唐人街。买菜时,他去了唐人街,和范妮一样,他也讨厌那里的人,那里的商店,那里的气氛,他觉得那里面有种鬼鬼祟祟的东西,将他心里努力藏着的卑微感一下子点破。   他不舍得花钱买报纸,看求职的版面,就到地铁出口的废物箱里去拿别人扔掉的报纸。每天早晨,在华尔街附近地铁站里的废纸箱上,都堆着别人在地铁上匆匆看完扔掉的英文报纸。第一次,他琢磨了好久,才找到求职的内容,那原因简单而实在,因为他不知道有人说want,有人说hire,其实都是想要用人的意思。他按照上面的电话打电话过去,但他说不好英文,更糟糕的是,他听不懂对方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各种腔调的英文通过电话传过来,就如天书一般。他只有诺诺的份,白白浪费了电话费。这时,他才体会到鲁的英文那么清楚,那么慢,怕是特别为了让他听懂。 ---------------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14) ---------------   懂了want和hire,哈尼决定自己出去一家家找,他觉得自己面对面跟人家说,大概能懂得多一点。   哈尼想要去咖啡馆和酒馆工作,他当不成那些坐着喝咖啡晒太阳的人,能闻到咖啡的香味,能在一个风雅的地方干活也是好的。那些咖啡馆的伙计们,穿着白衬衫,带着黑领结,腰上围着长长的黑色围裙,屁股翘翘的,边走边结实地拧着,围裙的前面有个大贴袋,放点菜的小本子。他们有股子精明利落又殷勤的劲头,带着哈尼喜欢的老派的绅士气息,比餐馆的伙计风雅。特别是他们大都将头发整齐地梳过,用了发蜡,头发上留着一缕缕梳子的齿印。那样整齐的头发,让哈尼想起自己在上海的少年时代,家里的一瓶胖胖的凡士林发蜡。哈尼希望也能当上这样一个快步来往的,梳着一个欧洲电影里面看到过的整齐头发的酒保,在音乐声中穿梭,有时还可以看到美丽的女人。   但一天下来,在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馆竟然没有一家要他,老板们大都做在柜台后面忙着的,都对他摇头,客气地说:“抱歉,我们店里现在不需要人。”明明在玻璃门上贴了hire,但是也不要他。哈尼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在外表上已经完全不是梳着飞机头的翩翩少年,甚至也不是团部中学里那个洋气的高中英文老师,女生多少另眼相看的上海人,而是一个连街边咖啡馆都不肯雇佣的老土。哈尼后悔自己没有认真打扮自己,他笑自己在新疆久了,只以为干活,只要把袖子卷起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就行了。其实,来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馆找工作,不光要看上去肯吃苦,也要卖相好。“卖相”的实在含义,比“漂亮”要大大多出一个“卖”字的逢迎。也许卖相,比肯吃苦更重要,咖啡馆里,其实也不需要吃什么苦。开始的时候,哈尼不肯承认自己居然变成一个对咖啡馆来说,情调不够,卖相不好的人,他想,只是自己在中国太守拙了,现在可以恢复原来的本性。他甚至想,按照自己的本性,怕是风流太过了呢。在新疆,稍稍放纵一下,就已经成了全校最洋气的老师,不得不夹紧尾巴做人。   第二天,哈尼用鲁留下来的香波细细地洗了头,烫好了白衬衣穿上,在走廊的镜子前整理了自己,再进咖啡馆的时候,他将自己蠢笨的大手背在身后。店老板多问了几句,会不会烧咖啡,会不会用机器,会不会调鸡尾酒,懂不懂得调IrishCream,有没有工作经验,会不会讲英文,会不会端托盘,最后,有没有在美国的工作许可,哈尼就这样再次败下阵来。哈尼也是伤心的,但不象范妮那么伤心,他到底在新疆的农场里当过十年农工,他只是在厨房里做了一杯鲁剩下的咖啡,喝了,笑了笑自己的妄想,就过去了。   退而求其次,他去了酒馆,然后他知道,对于格林威治村的酒馆来说,他太老了,也太乡气。格林威治村的文化传统,酒馆比咖啡馆更加时髦,更有特点,在那里当酒保,得有尚未成名的先锋艺术家的那种颓废和愤怒,以及对风雅不屑一顾的狂放之气,要懂得很有型地弄乱头发,但不能真的肮脏,要懂得用冷酷和迷茫的眼神,但不能让客人觉得不安全。他要懂得制造一种艺术的气氛,那是来格林威治村酒馆的客人们追求的情调。这次,哈尼知道自己离一个格林威治村酒保的条件相差太远,他试了几家,就退出了。   在退而求其次,他去了餐馆,然后他知道,对于格林威治村的餐馆来说,他对西餐太不熟悉了,连布置桌子的知识都没有,要从客人的哪一边倒酒,更是无知。   哈尼还是想在附近找工作,这样可以照顾到范妮,也能省下交通费。   有个好心的店主,对一脸沮丧的哈尼说:“你是中国人,又什么不会,还没有工作许可,何不去唐人街试试运气,”那个人握了握哈尼的胳膊,“去唐人街,他们什么人都敢用,什么不会的人,也能在那里找到事。”   哈尼不得不去唐人街。沿着百老汇大道一直往下,渐渐地,闻到了空气里的咸味,那是唐人街上百家广东馆子和上百家鲜鱼店里养活海鱼和龙虾的大桶散发出来的气味。在拥挤杂乱的街道两面,有一家一家密密相连的餐馆,杂货店,金店,服装店,食品店,电器店,哈尼看到许多中国男人穿着阿迪达斯的白色运动鞋,松垮的牛仔裤,头上戴着棒球帽,劳碌而疲惫地在街上经过。他想,自己将要成为他们中的一个。他心里有点失望,那种失望象胃溃疡一样,是横在胸前后背闷闷的隐痛,但不过分。他很熟悉这种感觉,所以象那些老胃病懂得忍受闷痛那样,怀着失望的心情,小心寻找着Wanted。   哈尼在一些餐馆的玻璃上发现了直接用中国繁体字写的用人告示。可事情并不顺利,他没有厨师经验,也没有跑堂的经验,听不懂广东话。而且,对于中国餐馆的跑堂,他的动作不够利落,他的腿脚太蠢。而领位的,都是精明的女人,也不是哈尼能够胜任的。唐人街上的餐馆老板不象格林威治村的老板那么客气,他们喜欢什么也不说,只向外挥挥手,让人出去了事。   这时,哈尼心里的隐痛渐渐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又象一只被逼到墙边上的鸡一样,浑身的鸡毛,不论长短,都乍了起来,虽然难看也无用,但表现出了拼死的决心。   哈尼终于在唐人街找到了一个洗碗的工作,从下午6点到凌晨2点,因为他没有打工许可,所以餐馆付他现钞,一小时3.5美金,唐人街最低的工资。他和店老板都可以因此而逃税。哈尼二话不说,就点了头。那个广东餐馆的工头用夹生的普通话说了句:“你一定是从大陆来的表叔吧,就是你们这些人把唐人街的工资拉下来的。” ---------------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15) ---------------   哈尼只是看了看那张表达着鄙夷的广东人宽大的脸。他想起了在新疆农场里的指导员,队长,主任,连长,他们被从沙漠来的热风吹得紫红的脸上,都有着相似的鄙夷,以及在那鄙夷后面隐隐欲现的不得不另眼相看的恼怒。那并不是中纯粹的鄙夷,那里面的幸灾乐祸带着掩盖的潜越的慌张。哈尼一辈子都在别人这样的神情里生活,那鄙夷后面的东西,就是支撑他的力量。就象他的爹爹在失望后面的东西,也是哈尼肯定自己的力量一样。哈尼早就在生活中学会了顺从,他接受侮辱,没有太大的困难。他心里知道自己得到了想要得到的工作,将别的忽略不计。   在他得到了晚上就可以来上班的许诺,离开那家广东餐馆的时候,甚至感到了自己心里的安慰,无论如何,他这个萝卜,总算找到了容纳自己的那个土坑。他在带着咸味的街道上走过,经过金晃晃的金店的橱窗,流着洗鱼水的鱼生店,从上到下,铺天盖地挂满廉价衣物和书包的铺子,还有街边袅袅冒着油气的油饼摊,哈尼体会到唐人街对他这样飘泊的人的实惠和般配。一半感伤,一半安慰的心情,在他心里轻轻地沉浮。   按照从唐人街找到的免费小报上的广告,哈尼在法拉盛七号地铁终点站的地方,找到一家学费最便宜的语言学校。他去报了名,当上了语言学校的老童生。靠了这个语言学校出具的注册证明,他又到下城的移民局将自己的访问签证转换成了学生签证。这样,他就能合法地在美国等待机会。然后,他又在法拉盛找到了一份白天的工,从学校出来,可以直接去打工,不浪费路上的时间。   哈尼为了省钱,找的是那种野鸡语言学校,在一栋旧大厦中的一层楼,大多数学生都是混一张合法签证的人,上课的时候,常常睡得东倒西歪,补打工欠下的觉。刚开始去的时候,哈尼也是累的,但他在课堂里睡不着。无论如何,坐在美国电影里看到过的那种带一面小桌子的靠椅上,面对一个白人教师,还是让他心动,让他想到那些早已分崩离析的旧事。他曾是王家最能读书的孩子,他并不用功,但学什么都快。一直让爹爹不满意的,就是他不思进取的性格,他真正喜欢的,是跳舞,听唱片,为女朋友照相,骑英国自行车兜风,与甄展年轻时代十分相似。朗尼出事以后,爹爹就希望他能上大学。但他没有做到。他觉得,爹爹一直将王家的堕落归罪于自己,好象要是当年他上的大学,王家的情况会就完全不同。哈尼觉得,从自己到新疆以后,王家的耻辱,就从爹爹当年的错误决定转向了自己无法在1964年考大学的事情上。哈尼用尽自己的全部力量,帮简妮出人头地,也有某种雪耻的愿望。   在课堂上,哈尼算得上是用功的学生,英文的底子不错,功课也认真完成。知识面比一班学生都要宽。做小组作业时,大家都喜欢和他一个小组,因为能得好分数。老师也常常让他朗读自己写的短文作业,并鼓励他参加下午的写作班,多学一点。那个老师,大胖子,红脸膛,是热心而自豪的美国老太太,“这是美国!你有梦想,就去实现它,不分年龄,不分种族,把眼泪擦干了吧。”她用肥大的胸脯热乎乎地贴着哈尼的胳膊,煽动他说。她觉得他应该将自己的经历写出来,在美国出版。他脸上似笑非笑,四十岁学吹打之勇曾在哈尼心里一晃而过,他幻想过,也许自己真的可以在美国学出什么名堂,然后衣锦还乡。但当他偶尔在四十二街汽车总站对面,看到一家匹萨店要送外卖的人,他去问了问,得到了那个下午送外卖的工作,就打消了再加一节课的念头。那个在匹萨店送外卖的工,正好利用上了去唐人街餐馆之前的那段下午的空余时间,在曼哈顿中心区的工资和小费都高一点,对哈尼来说,又没有额外的交通费支出,是很合算的。   老师的蓝眼睛象熄灭的灯泡那样暗淡下来。“好吧,这是你的选择。”老太太难过地说。   “我很抱歉,”他说,“我需要钱,我的孩子,”   “不要对我说抱歉,这是你的事。”老师打断他说。   “是的。”他说。   从此,他和老太太就互相躲着,老师甚至不那么喜欢叫他起来为大家朗读短文了。哈尼觉得自己伤了那老太太的心,他突然在一个美国老太太身上再一次体会到爹爹的那种恼怒,这让他也恼怒起来。   哈尼的生活很紧张,他很快就将老师和写作班的事情忘记了。他一早就起床,将范妮的饭准备好,放到桌子上。然后,他坐地铁到学校上课,其实是点个卯,等老师点了名,统计了出勤率,他就离开学校,开始打工。他的同学介绍他去皇后中心里的超级市场,那里需要一个上货的工,因为那是早晨的力气活,工钱高一点。班上的许多同学都是在班上点了卯以后,就出去打工。他决定要这份工的时候,心里带着对老太太的报复,他就是想伤她的心,她那一无所知的,美国人爱管闲事的心。   要忙完整整一天,午夜以后,他才放工。分好了小费,哈尼带着满身厨房里的油烟,满手的洗洁精带着柠檬香精气味,走着回家。他的双手涨涨的,因为太多时间泡在热水里。他也戴了一顶棒球帽,此刻,他体会到了戴棒球帽的好处,它虽然不伦不类,但看上去比不戴帽子要精干多了,让自己多少有点运动着的勇气。他也买了双唐人街鞋店便宜的阿迪达斯运动鞋穿,那是因为方便,在水淋淋的厨房间工作,这样的鞋子防水,耐脏,长时间地站着,也不会让脚很痛。在坚尼街上走着,能看到夜色里三三两两地走着些收工的男人们,都是差不多的打扮,哈尼想,那都是和自己一样,从中国餐馆里放工回家的人。他们走路的样子都不好,都是中国男人惯常的姿势,塌着肩膀和胸脯,膝盖也不直,动作很慢,象生病的鱼一样。哈尼想,自己也一定是这样的。年轻的时候,哈尼和一起跳舞的朋友曾互相提醒,走路的时候,一定要尽量将身体挺直,象洋人一样笔挺。那时,半条淮海路上的人都会多看他一眼。而现在,在不夜的春街上走过,连警察都不多看他一眼。但哈尼的心情并没有太坏。在这时,他常常用手摸摸装在口袋里的现钱,那都是些小票面的钱,皱巴巴的,但它们是实实在在的钱。至少简妮可以用这些钱多申请几个大学,到美国来的时候,可以晚一天去打工。哈尼相信,和自己一样深夜放工,软塌塌地走在唐人街上的男人们,心里的想法和自己差不多。他知道这样走路,身体才最省力,虽然不那么精神好看,但是很实惠。 ---------------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16) ---------------   哈尼工作的餐馆老板,是个台湾人,他恨死了大陆,所以也恨从大陆来的人。常常一口一个你们大陆人,你们共产党,对哈尼说个不停。好象哈尼就是大陆,就是共产党。哈尼终于有一天被说毛了。他突然说,看到香港报纸上说,大陆马上就要进攻台湾了,解放军和导弹都已经在福建海边显形,照片都登在报纸上。这才一举将老板那张嘴堵住。但是,那天的小费因为老板心情大坏,而少分了几十元。哈尼憋了一肚子的气。通常,哈尼总是默默干活,象块海绵。洗碗的人问他从那里来的,他只说是从新疆来的,家里是农场职工,准备挣下些钱来,回去好给儿子讨媳妇用。披萨饼店的意大利人奇怪他的英文怎么有这么标准的发音,他诚恳地解释说,是小时候,跟住在镇上的美国传教士学的,他家穷,只能去教堂的救济学校上学。哈尼渐渐将自己的心龟缩起来,尽量放在不容易遇到的地方,就象他刚到新疆去的时候一样。他在纽约就这样生活着,等待着把简妮从上海办出来的机会。   但范妮却不是一只箱子,只等哈尼回家的时候才用,她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刚开始的时候,范妮的情况比鲁说得要好多了。药将她紧紧按在椅子上,象抱枕一样安静和消极。要是你不招呼她,她就整天在张椅子上坐着,不再自言自语。开始哈尼还按时带范妮去看医生,去配药吃。后来,医生说范妮的病情已经得到了暂时的控制,应该可以旅行回家。这下,吓得哈尼再也不去医生那里了。为了防止万一,他甚至在护士那里说了谎,改了一个假的联系电话给诊所。   无法去诊所调整药物,哈尼只能接着给范妮吃从前的药,为了保持她的镇定和缓慢,保证她不会在他外出的时候发生意外。他知道那些药对范妮来说已经太重了,医生不让范妮再吃了,但他每次还是将那些蓝色的小药丸放到范妮手里,看着她吃下去。他心里说,等简妮到美国了,他会牺牲自己留在美国的机会,带范妮回上海去好好治病。不一会,范妮的舌头就大了,嘴也有点歪。药还没有完全发挥作用的时候,范妮就盯住他,不停地问:“我的嘴是不是歪了,是不是歪了,是不是歪了。”一直问到她被药物的力量完全控制住。哈尼不知道,她的嘴是不是因为吃了医生不让继续吃的药才歪的,也不知道这样下去,对范妮身体和头脑的伤害会有多大,范妮现在变得又脏又软,面色浮白,要是你不给她吃喝,她就不吃不喝,她的样子,常让哈尼想起用旧了的拖把。   哈尼心惊肉跳,他没想到自己能对范妮做出这样的事来,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狠心。他几次想开诚布公,求范妮的原谅,但最后都忍住了没说,他怕一旦范妮不肯吃药,反而将事情弄僵。他说服自己要学习爷爷的冷静,范妮已经病了,总是病了,要是不找到将简妮从中国大陆救出来的方法,就伤了两个孩子,范妮更是百无一用。有时哈尼扪心自问,要是将范妮换成简妮,他是不是还有那样的硬心肠,能将简妮的病象范妮一样地拖着,让她为姐妹牺牲。哈尼想,大概自己不如现在这样容易硬起来。这时,他才理解了自己连队里那对上海夫妇。他们七岁的女孩在回新疆的路上被朋友诱奸,回到新疆的家里以后,他们夫妇就开始虐待这个女孩,让她睡在弟弟床边的地上,为了让她明白这是新疆,不是上海,不给她吃饭,为了治治上海小姑娘的娇气,打她,为了让她“皮实”一点,最后,他们将亲生的孩子打死了。当时,连里的上海人都猜想,他们讨厌那女孩子,是因为她失了身。现在,哈尼又想到那件事,他在里面发现了那对父母心里对失身了的女孩子身上残留着的娇气的恨,那种恨,很复杂,让哈尼想起爹爹对自己的感情,也想到自己对范妮的感情。与范妮相处,哈尼觉得自己受到了太大的煎熬,他受不了,所以不想在家里,周末的时候,他又在曼哈顿岛上的那家匹萨店增加了工作时间,象苦力一样忙碌,对哈尼来说,成了最好的借口,自己也竭尽全力了,为了就是在自己手里实现爹爹的理想,也是王家的理想,将孩子送到美国。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范妮已经把药都吃光了。因为没有医生的处方,到处都买不到药。刚一停药,范妮又开始自言自语了,那是病情出现反复最明显的征兆。这一次,哈尼亲眼看到范妮对着鲁的椅子,一直说到嘴唇流血,仍旧停不下来的可怕情形。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带范妮回上海去了。范妮在美国的医疗保险已经过期,他没钱让范妮在美国治病。但是,他更清楚,一旦他和范妮离开美国,王家的人就再也不可能回到美国。他们俩,是唯一通向美国的桥梁。哈尼在一家家药店碰壁,到处都不卖给他处方药的时候,在上海时的那种莫名恐惧逐渐在他心里清晰起来,从得到美国签证的时候,他就在心里隐隐觉得自己踏上了绝路,现在,他知道,自己走到了绝路的尽头。   这时,他想到了自己得以进入美国的原因,因为他必须得将不能自己照顾自己的范妮接回上海。于是,他想到,如果他自己也需要有人帮助,才能回上海。简妮作为家里唯一有能力照顾他们两个人回上海的成员,美国领事馆无法拒绝发给她签证。在他得到了美国签证以后,才知道美国给的签证最少也有三个月,不是象德国签证那样写好日子,多一天也不给的。即使简妮只申请一个星期的签证,他们也会给她至少三个月。 ---------------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17) ---------------   哈尼觉得自己真是绝路逢生。   第二天一早,他连学校都没有去,直奔唐人街运河街上的保险公司,那里的保险代理可以用中文解释保险条例。哈尼将人身保险的情况仔仔细细问了一遍。他从来不懂保险的事,开始一点也听不懂,更不懂怎么选择。保险代理于是问哈尼,投保的目的,一种是给自己留更多享受的保障,另一种,是更多照顾法定受益人。哈尼马上说:“当然是更多照顾受益人,我的孩子。要是我出了意外,我的孩子能够在这里活下去,她不至于没有钱接着读书。”说完以后,哈尼马上后悔了,怕保险公司看出来自己的目的,但那个代理人好象司空见惯,他什么也没说。   哈尼很小心。他找了个借口,没有买那家的保险。而是转到布鲁克林桥下的另一个保险代理行,去买了十份大都会保险公司的学生健康险。他只说,自己所在的学校要求学生都买保险,自己就来买了。他十分聪明地买了学生的健康保险,和意外伤害险,而没有象一般准备敲诈保险公司的无赖那样去买高额人寿险。不是他不想要那一大笔保险费,而是他怕被识破以后,会影响简妮出国的签证。他在保险赔偿受益人那一栏里面,写了简妮的英文名字,好象简妮已经在美国了一样。   然后,他把第五大道和第六大道仔仔细细走了好几遍,专门研究有哪些汽车,可能属于那些全纽约最豪华的老公寓的主人的,他们什么时候会开车进出。那都是些沉稳气派的好车,宽大富贵的美国车,很少有轻便的日本车。它们飞速驶来,无声地停在金碧辉煌的公寓玻璃大门前,戴雪白手套的黑人门卫,大多是头发花白,举止庄重的男人,而不是青年,从门厅里快步出来,打开金色把手的大门,象企鹅那样高高地挺着胸。那些训练有素的门仆,不象中国人那样点头哈腰,但一点也没有失去他们的恭敬和本分。专职的司机穿着笔挺的灰色双排扣制服,领口露出一小条雪白硬挺的衬衫领子,有着仪仗队式的威风和讲究,漂亮得象南北战争时代的将军。他们的专注而果断的脸,让哈尼看不够。哈尼对纽约的富人并没有多少想象,也并不那么喜欢他们的样子,有的人看上去普通得要让人妒忌他的运气。但是,他却真的喜欢上了那些司机和门仆。他最认同的,是他们的态度,甚至是钦佩。他小时候见到过他爷爷家的中国仆人,他从一个小孩子的判断力,觉得他们在点头哈腰的背后,藏着许多冷酷和怨恨。后来,他经历的事情果然为他证实了这一点。他也渐渐习惯了对人点头哈腰,但那时,他知道自己在心里也充满了敌视。而第五大道上的仆人们却让他心悦诚服。   哈尼站在马路边上,欣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然后,他决定,自己应该被那些穿制服的司机中的一个撞到。他觉得那些司机一定都是技术高强的人,不至于将他一举撞死,他们一定会将损失减少到最小。   他站在街边,手里拿了张地图,装作旅游者的样子东张西望。他瞪大眼睛,看着过往的汽车,计算着怎么能让人不会怀疑自己是恶意骗保的无赖。他知道这是狗急跳墙的无赖才做得出的事,他认为,就算自己是那命不值钱的无赖,而他家的简妮不是。   一向自以为脆弱的哈尼,此刻并不感伤,也没有自怜,反而感到很兴奋。他觉得胜利也许就在眼前,他终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终于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了意义,终于有了机会向爹爹证明自己是怎样的人,自己能做得出怎样的大事。这件事,哈尼认为是给爹爹“一记响亮的耳光”,让爹爹应该无地自容。终于有一天,咸鱼翻身了。   那几个晚上,他躺在床上,两眼大睁着,直到天亮。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肋骨后面勃勃地跳动,设想一个一个地从脑海里跳出来。这是哈尼一生中最振奋的几个夜晚,他第一次如此肯定自己要做的事,肯定它的重要性,肯定它带给自己的成就感。他从来没体会过这种成就感,原来,它就是让自己钦佩自己,让自己赞许自己,就是带着点甜蜜的自恋的感情。格林威治村的深夜是安静的,凌晨时分常有夜风扫过街道,它在经过墙上的常春藤时,发出潮湿树叶的悉索声。街口的喷泉,在深夜里发出索索的水声,哈尼在咚咚的心跳声里,想到了在新疆时的凌晨,要是醒来,听到的就是猪在猪圈里的呼噜声,马在吃完夜草以后的喷鼻声,还有,就是长风从戈壁吹来,夹着风沙直扑窗门的扑打声。哈尼想起了在那些声音里自己的绝望,其实,在身上还穿着兵团发的新军装,带着大红花,当在兰州换上了去新疆的火车,眼看着越走越荒凉了,人少了,房子少了,最后连树少了,就象从这个世界上离开一样,那时,他心里就绝望了。他的心,一直就是绝望的,但还有什么东西,还一直在绝望里挣扎,象已经被开肠破肚,挖腮去鳍的黑鱼,仍旧不停地,有力的,无意义地蹦跳着,象一条偶尔离开水的鱼。哈尼带着那样的心情生活了几十年,终于在这几个失眠的静夜里,听到自己绝望中的那条黑鱼再一次跃起,带着一种妖魔般的力量。   哈尼觉得,自己身上终于也爆发出了那种妖魔般的力量。即使整晚都不睡,白天还能浑身是劲,不停盘算着怎么才能做得更完美一点,更合算一点。想到自己在刚到纽约的时候,就在这家第五大道和第六大道中间的披萨饼店里找到了工作,而且正好又是送外卖的工作,犹如神助。 ---------------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18) ---------------   他特地找了个借口,和晚上送外卖的那个波多利哥人换了时间,晚上由他去送披萨饼,这是完美的被撞的理由。   一切都准备好了。   哈尼从唐人街收工回家,按照计划,这应该是最后一天在这里工作了,所以,这天他偷偷将客人给自己的小费留下,没有全都交到帐台上去。他离开餐馆的时候,心里一阵轻松,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其实很恨这个地方。   路过华盛顿广场的时候,发现街边的小酒馆贴出了一张告示,说今夜有南方来的爵士乐队驻唱经典爵士曲,那个classical撞进了他的眼睛。他已经走过去了,可突然想起,这家店他曾来找过工,那里的小舞台上放着架子鼓和黑色的旧钢琴,当时他多看了一眼钢琴,因为他小时候曾弹过琴,后来几十年里,再也没碰过琴。但他还是记得,将琴盖打开时,钢琴散发出的那种干燥的木片与油漆的气味。哈尼一转身,走回到那家小酒馆门前,他听到象红房子西餐馆一样的对开玻璃门里,丝丝缕缕地传来小号的声音,呜呜咽咽的。他推门进去,颓废的南方爵士铺天盖地而来,那个唱歌的,是个看上去满腹心事的中年男人,他的声音象洪水一样,淹没了他。   他要了一小瓶德国啤酒,酒保端了一小碟咸花生过来当小食。他在摇曳的烛光里望见那酒保仿佛是个亚洲人,也是个中年男人。他把短短的头发向上胶了起来,象短促的火焰。他一定练过身体,肩膀和手臂的线条完美无缺。他向哈尼亲热地笑了笑。哈尼对一切精致东西的刺激仍旧敏感,他仍旧喜欢看到好看的景象,他的眼光追随着那个用了香水的精致的酒保,看他象水草里的大尾巴金鱼那样摆动着亚洲人长长的腰身,在烛光迷离的店堂招呼客人,在店堂的暗处养着大把的白色百合花,它们很妖娆。酒保象是沙龙殷勤的主人,他身上那种亚洲人华美而颓废的魅力,迷住了哈尼。对带着点虚荣的美的渴望从他的心里渐渐蠕动着苏醒过来,哈尼的眼睛追随着那个酒保。哈尼突然想,自己想在这里工作,大概心里也希望自己能变成这样的人吧,他想,在自己的本性里,自己可以比这个人更妖的吧。   哈尼看到乐队里有个人在玩沙锤。他已经有三十多年没见过这东西了,当年的黑灯舞会里,也有一个自己组织的小乐队,乐队里面也有一个人专司沙锤。当时,带着警察来冲舞会的,是居委会主任,是个小业主的太太,眉毛细得象一条虾须,一脸的旧相,但满嘴都是革命口号。警察冲进屋以后,她负责在走廊里堵住大门,防止有人乘乱逃脱。结果,所有去跳舞的人都被堵在了屋子里。她告诉他们两条路走,一条是被强迫去劳动教养,到江苏的大丰农场,另一条,是自己报名到新疆农场当农工,有大红花戴,算革命青年。   命运从此就改变了。   回想起来,哈尼觉得自己当时也真的不想再留在上海了,那黑灯舞会里面的被抛弃感,无所事事的空虚感,蹩脚货的屈辱感,它们是和虾须眉毛的居委会主任一样有力的理由,推动哈尼去新疆,无论如何,他的生命可以动起来了,那时候,他才二十岁。他也能得到一朵大红花,那是王家的唯一一朵由政府发给的大红花,用红色的皱纸和一根细铅丝做成的。这点要强的想法,他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他为自己曾经有那样的想法感到羞耻。   哈尼将眼睛掉开去,他不想看到那个沙锤,今天晚上,他需要的是享受,他有资格好好享受。他象其他男人那样喝了口啤酒,其实他不怎么喜欢喝啤酒,因为它还是有点苦,他不喜欢那点留在嘴里的苦意,他还是喜欢老式的山东红葡萄酒,甜甜的,粘呼呼的。他有点后悔为便宜而叫了啤酒,省钱成了他的本能,超过了他的心意,他想,当时,他真的应该好好叫一杯红酒喝的。   打断哈尼思绪的,是歌声。他听到了熟悉的歌声,真正的Classical的。   I'dlovetogetyouonaslowboattoChina,   Alltomyselfalone,   Thereisnoversetothesong,   CauseIdon'twanttowaitamomenttoolong.   哈尼侧着头,把手罩在耳朵上,细细分辨着歌声,那是SunnyRollins唱的,《在一条开往中国的慢船上》。在上海的时候他听过,他并不喜欢这个曲调,更喜欢《你的眼睛里起了迷雾》,《星尘》。但他还是记得它,有时上海的电台里能听到,听说是世界大战时美军电台留下的唱片,他最喜欢的是《莉莉.玛琳》。   I'dlovetogetyouonaslowboattoChina,   Alltomyselfalone,   Getyouandkeepyouinmyarmsevermore,   Leaveallyourlovesweepingonthefarawayshore.   在格林威治村的小酒馆里听到Rollins的歌,哈尼第一次从里面听出了爵士里面那如烟而逝的情调,那是黑奴们的感情,那么软弱,那么无助,那么伤怀,那么无奈,那么纠缠,那么苦。在他看来,在上海无所事事的那些日子里,他的感情也是一样的。   哈尼看了看四周,还有几个象他一样沉默的单身男人,默默地听着。那些男人,大多穿着精致,表情撩人,将他们修长白皙的手指静静交叠在圆桌上。他们让哈尼想起朗生打火机的上乘质地。哈尼将自己的棒球帽握在手心里,放到小圆桌下。这是个为男人开的酒馆,哈尼坐在里面,闻着空气里淡淡的香水气味和烟草气味,小号和撒克斯管,钢琴和架子鼓,都在炫技,象这里虽然沉默,但可以看出内心洋洋得意的男人们,他们的骄傲,还有挑剔。他看到了一个男人独自听爵士乐时的舒服和尊严,男人们的口味是尊贵的,当他有独处的要求时,他们看上去象一头悠然自得的狮子,皮毛金灿灿的,不可一世。即使是这样动人的歌声,对他们来说,也象微风吹过厚厚的皮毛,只是舒服吧。他看到他们手里大多数是威士忌,或者是葡萄酒。他突然想,要是司机不敏捷的话,也许会撞死自己吧,或者司机太专业了,在自己面前及时刹了车。 ---------------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19) ---------------   象金鱼一样撩人地摇摆着的酒保轻轻路过哈尼的身旁,他的托盘上放着一瓶漂亮的红酒,还有两个亮晶晶的高脚酒杯。看到哈尼默默盯着他看,酒保向他微笑了一下,轻柔地问:“想要什么吗,先生?”   “想要一杯这样的红酒。”哈尼说。   他说了个牌子,但哈尼听不懂,听发音,象是法国酒。哈尼点点头,巴尔扎克的小说里,写过多少贵族喝的法国红酒呀!在最风雅的格林威治村的酒馆里,喝过风雅的法国红酒了!哈尼对自己说。他准备把自己今晚偷来的小费都用在这杯红酒上。   红酒来了,放在玻璃酒杯里。   但那漂亮的红酒没有一点点甜味,满口都是涩的。他心头一惊,不相信似地再喝一口,仍旧是涩的,那酒象轻薄的小刀子,将所到之处都细细的,贴着每个毛孔刮过去,微微皱起来似的,没有一点甜的味道,一点也不甜。哈尼当时的感觉,是自己阳痿不举时的那种深深的沮丧。   “味道好吗?”酒保风一样擦过他的身边,妖娆地问。   “Super。”他不得不说。   渐渐的,他的头有点飘了起来,他问酒保要了一张纸,还有笔,他得留下点什么,万一司机不够敏捷的话。但是,他知道不能留下太明显的痕迹,这关系到那笔赔偿金的问题。“这就是遗书呀。”他握笔的手在纸上比划着,不知如何下手。“爸爸:”他写道,“要是你认为1964年上了大学的人就能如何,那就错了。那些出身不好的,就算进了大学,后来一到文化大革命,也都成了反动学生,我听到分到我们团部的大学生说起过。我从来不愿意你伤心,但是,你的确是错了,错了。而且,要是你不错第一次,也不会错第二次。”哈尼小心地停下笔,将自己的右手吊起来,他心里有许多话奔突汹涌,但他知道不能再写下去了。   第二天,上帝来成全哈尼了,天下了雨。深夜,他骑在披萨饼店送外卖的脚踏车上,街灯照亮了那些汽车前排司机的脸,他能看到他们的制服。他看到了一张黑人诚实认真的脸,稳稳地注视着前方,雨刷哗哗地刮着他面前的玻璃。哈尼脚下一用力,自行车便在雨水中向它冲去。柏油地上真的很滑,他小心控制着自己不要用刹车。他特地戴了头盔,因为不想把自己撞成傻子。说起来,他真的没有过一点犹豫和后退。   在那个下雨的深夜,哈尼终于如愿地被撞到了。那个过程很快,什么都还来不及想。而且,一切就象他希望的那样,没有被撞瘫,没有被撞死,没有被撞傻,但撞得很严重,股骨碎了,肋骨骨裂,连累了肺部,手肘也有粉碎性的骨折。撞他的车是个富翁家的,除了保险外,他还得到一大笔钱作为赔偿。他没有想到,自己在格林威治村的地址让那家的律师减轻了对他成心敲诈的怀疑,他看到那张僵硬的脸在听到他的地址后,虽然没有笑容,但柔和下来了,浮现出一点点大水冲了龙王庙的遗憾。因为纽约人认为,肯去撞汽车的无赖不会住在格林威治村。   他也没想到,撞碎了骨盆并没有想象中的痛苦。在医院里,护士给了他一个可以自己控制的注射推进器,一头连着他的静脉输液管,一头是麻药,要是他感到真正痛了,可以自己多推一点麻药进去,就不那么痛了。他怀着尘埃终于落定的安心,静静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皮肤能感受到烫过的被单的平滑与舒适。虽然和别人合用一个病房,但是他的床边上,有帘子将别人与自己隔了开来。机器在发出微轻的电流声,有人轻声说着英文。哈尼想到,这是他一生中住过的最为舒适和安宁的地方。然后,他肯定这里的确是他一生中最安宁的住所。他不记得自己在生病的时候,曾经睡在烫过的被单里,那烫得平平整整的白色被单光滑,微凉,让人觉得自己的肉体得到了爱惜。这时,他才感到了后怕,要是真的被雨夜里打滑的汽车一下子撞死了,怎么办?他想,“要是真的被车子撞死了,还错过了这个机会呢。”他心里不是没有对这个念头的批评的,这是个奴性的,心酸的念头,但是,哈尼可以肯定,这也是一句对自己生活真实的评价。   手术以后,医生告诉他在他的骨头里打了一些固定用的螺丝和支撑用的板条,但是那些螺丝和板条在他的骨头开始愈合后,会融化在身体里,不用在开刀取出来。医生还告诉他,要是他仍旧疼得睡不着,可以给他加一点几乎对肝脏无害的镇静药。哈尼等着自己的身体轰轰烈烈痛起来,感受着那种火辣辣的痛,存心不加麻药。在新疆时他摔断过锁骨,他知道刚刚断骨的那种巨痛。他等到自己身上的冷汗一阵阵地上来了,再加手里的麻药。塑料的推进器小巧玲珑的,但是十分灵活。他能感到血管里凉凉的,然后,巨痛就消失了,他不必再象从前那样苦挣苦熬。巨痛消失以后,身体象云那样浮起来,喉咙里带有一点干渴。哈尼在床上玩着它,疼痛来了,又消失了,在他的控制下,这让他感到自己的尊严。   这个舒服的病房,还有终于无忧了的将来,让哈尼睡不着。他仰面躺在床上,自豪地想,自己就是王家的基辛格。   当简妮将自己的行李搬到楼上,她看到爸爸撑在拐杖上,靠在大门上,哭得说不出话来,见到简妮,他摇着头说:“不要怕,简妮,我是高兴,是高兴。” ---------------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20) ---------------   “我知道,你一高兴就要哭的。”简妮朗朗地回答。   爸爸哭着,就笑了。他退到门厅里,让简妮将自己的行李搬进去,他能看出来那行李一定是妻子的手笔,他觉得亲切极了。简妮并没有去拉箱子的把手,而是用手帕包住箱子上的细麻绳,伸手抓住,将整个人往后一倒,拉动了那只沉重的大箱子。她的样子,让爸爸想起当年妻子在吐鲁番火车站满是黄土的月台上,拉动她的草纸箱的情形。   “你怎么搬得动啊!”爸爸的声音又哆嗦了。   “我是谁!”简妮回答。   简妮的箱子里装着她的书,她的衣服,她从新疆带回上海的纪念品,她的食物,她的照片,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全部家当,她很明确,自己再也不会回中国去了。她连滚带爬地将行李拖进走廊里,就势坐在走廊的地板上,‘咚’的一声,她对自己说,听,一个新生儿落地了。   这时,她看到了范妮,范妮象一棵阿克苏戈壁上死了的胡杨树一样,又干又热又硬,她的嘴唇干得裂开了。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细布长睡裙,披着头发,可她的裙子又皱又脏,头发粘在一起,一点也不象莎士比亚的奥菲利亚,虽然她象奥菲利亚一样定定地向简妮走来。   “你终于来了。”范妮轻轻说,“我看到救火车来过,他们为什么用救火车送你来,我真不懂。你怎么有这样的本事。”   “没有救火车。”简妮说。   “我都看见了,还赖。”范妮生气地说,“你这个人怎么什么事都说谎。”   爸爸过来碰碰简妮,范妮狠狠看了一眼爸爸,说:“碰她干什么,有什么话当面说呀。我最不喜欢你们这样鬼鬼祟祟的样子。”   “我让简妮帮你洗个澡。”爸爸说,“你好几天没洗澡了,身上都有味道了。”   “我洗不动,我不舒服。”范妮说着,退回到自己房间里,爬到床上躺下。   “所以我让简妮帮你洗。”爸爸对她的背影说。   简妮从贴身的小包里拿出从上海带过来的药,那是维尼叔叔按照爸爸传真上抄的药名,到精神病医院去开了后门,才请医生开出来的药。“医生说,这种药不能多吃的。”简妮轻声说。但爸爸还是马上制止她,他用更轻的声音说:“你看到情况了呀。”   爸爸撕开包装纸,从锡纸包里按出一粒来,看到那的确是蓝色的小药片,他松了口气:“救命的来了。”说着,他将简妮带到厨房里,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瓶子,在小瓶子里取出两个空的胶囊,打开一个,将药片装进去,封好。轻声对简妮解释说,“范妮疑心大,以为我要害她。”   爸爸倒了杯水,让简妮拿着,他们一起到范妮的房间里,让她吃药。   “什么药?”范妮支起身体问。   “维生素A,你看你的嘴唇都裂了,不接着吃维生素怎么行。”爸爸说着,将胶囊递给她,然后,将手掌伸给范妮,让她看到自己手里的胶囊,“我也吃一粒。”   范妮将药吃了,又躺回到枕上。简妮闻到她身上酸腐和油腻的气味,她知道,酸腐是从肮脏的下体发出来的,油腻是从头发里发出来的。她也想到了新疆的火车,她想起来她第一次见到范妮的时候,正站在从新疆带回来的一大堆行李边上,范妮说:“房间里什么味道,这么臭。”爸爸说的没错,范妮是应该洗澡去。   “我陪你洗澡吧。”简妮看着范妮说。   “简妮,等明天吧,”爸爸阻止道,“你坐了这么长时间飞机,累了。”   “我不累。”简妮说。   “明天再说。”爸爸说,“你先休息,我给你下面吃。”   范妮从翻身床上坐起来,“好呀,我去洗澡。”她手指尖尖地戳了简妮的胳膊一下,“你来帮我吧。”   于是,她们一起走进浴室。简妮在范妮背后端详着她,她发现姐姐的后背看上去突然变了,她身上原来女孩子带着洁癖的紧张和拘束消失了,松软的背影看上去,就象个潦草的女人。范妮站在黑白相间的地砖上,将身上皱皱巴巴,带着一股油耗气的睡衣脱下来,将显然已经有好几天没换的短裤从身上揭下来,随手撂在地上。然后弯下身体,用手扶住浴缸边缘,要跨进浴缸里去。但她的腿脚真的不灵活了,她跨不上去。   简妮犹豫了一下,伸手扶住了范妮的胳膊。这一刹那,简妮想起在叔公临终的时候,范妮在病房里大吐,她去扶住范妮的时候,范妮即使在呕吐中,也飞快地闪开简妮的手。她用力扶住范妮的身体,帮范妮在老式的长浴缸中间站稳。它的边缘是圆圆的,很容易滑倒。这是第一次简妮和范妮真正的肌肤接触。“对不起啊。”简妮想起在叔公病房里范妮说的话,她心里说:“用不着对不起。”   简妮叫范妮让到一边,她一手挡着花洒里的水流,一手帮范妮调好水的温度。然后,将范妮引到水流下。   “你冷么?”简妮问,她看到范妮的肩膀上密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范妮摇摇头,但简妮还是为她调高了水温。   花洒里的水柱撞在范妮的背上,四散,简妮看到她细腻皮肤上点点突起的粉刺,她认为这些小疙瘩一定是因为姐姐生病才长出来的。从前,范妮的皮肤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象最新鲜的白罗卜。简妮回想着范妮从前的样子,她的脸,则象一块白色的冰。她在范妮的背上轻轻一搓,就搓出了满掌的老垢,水柱将那些灰白色的小东西冲下去时,简妮突然想起一个电影里,集中营里的女纳粹用力捏着皮管子,让皮管子里射出的水更有力,她将皮管子对准挤在淋浴室里的犹太女人们浮白的身体直冲过去,一边用低沉有力的德文切齿地骂道:“你们这些肮脏的猪。” ---------------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21) ---------------   范妮现在温顺了,象条昏迷的鱼一样无声无息。   简妮想,在最开始的时候,自己总是将范妮看得高高在上的,就象她展现出来的那样。简妮所做的所有努力,学英文,学上海话,与爷爷学一样的专业,其实不象范妮想象的那样是要和她竞争,要超过她,而只是想要和她一样,可以被姐姐引为同道。在简妮心里,好象范妮接受她了,才是这个上海的家接受了她,上海接受了她,她才真正有所归宿。最开始的时候,她是这样的。范妮好象以为,新疆人的心都是用牛皮做的,可以缝起来当鞋穿。   简妮为范妮冲洗着,借势轻轻地抚摩范妮的后背。她被油垢封起来的皮肤,此刻渐渐柔软起来,洁白的皮肤上出现了一块块擦洗出来的红条条,象桃花的颜色。范妮在水柱下跟着简妮的手转动身体,微微眯着眼睛,她的身体,春意盎然。简妮想到鲁。她想,范妮身体上的春意一定是那个金发的白人造就的。简妮由此想到了一些外国电影里男女亲热的镜头,她的心乒乒地跳着,禁不住按照电影里的样子,想象着范妮和鲁在一起的情形。那在水流下粉红色细嫩的皮肤,淡红色的乳晕,都是在一个金发男子的手下盛开的。简妮想,范妮和鲁,他们一定也有过美好的时光,让范妮心醉神迷的时光。在她的身体上,简妮认为自己仍旧看到了幸福的痕迹。“你的身体真漂亮。”简妮说。   范妮看了看她,笑了:“鲁有时也这么说,他喜欢东方人的身体。”   “你这里好大。”简妮伸出手掌,轻轻按了按范妮的乳房,她想,那个鲁一定喜欢范妮的乳房。那两个沾满水滴的乳房凉凉的,非常柔软,能看到皮肤下的静脉弯曲着向腋窝爬去。   范妮说:“等你有了男朋友,它们就开始长了。”   简妮问:“真的?但是,为什么?”   范妮的脸红了,她喜盈盈地垂下眼帘,说,“是他的手让它们长大的。”   简妮对自己心里轰然作响的羡慕非常吃惊。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自己竟然还会羡慕范妮。她一路上都在设想自己与范妮终于见面的情形,她们之间,终于分出了胜负。只是,她赢得太多,而范妮输得太惨。她提不起幸灾乐祸的精神来。简妮知道自己不是个宽容的人,她只是太骄傲,不肯与败将计较。她是真没想到。   “我帮你洗头。”简妮说着,把洗发液涂到范妮的长发上,揉搓着,看着灰色的脏水,合着少许泡沫落在浴缸里。简妮一边洗着,一边说:“你知道吗,鲁.卡撒特走了。”   “我知道,他喜欢去奥地利,常去的。”范妮说。   “他走了,去环球旅行了,不回来了。”简妮说。   “他是美国人,怎么会不会美国。他当然会回来的。等我这里事情差不多了,就回来的。”范妮说。   “你要回上海去治病,下个星期就走,我把你的飞机票都带来了,你不会再回美国来了。”简妮轻轻说。   “他会来的,他不是在做环球旅行吗,他会到中国来的,我可以在中国等他。这样更浪漫,象《红帆船》里演的那样,王子开了一条张着红帆的船,从海上来了。”范妮闭着眼睛闻,“你给我用的是鲁的洗发水,你拿错了。他喜欢檀香味道,他身上老是有这种味道。”说着,范妮突然睁开眼睛,狡猾地看着简妮说,“我知道你想挑拨我的鲁的关系,你嫉妒,但是,没有用。鲁是我的,永远是我的。我告诉你,我没有那么好骗。”   “是吗?”简妮看着范妮说,“那要谢谢你这么高的演技,要不然我也到不了美国。”说着,简妮拍拍范妮的身体,关了水,说,“出来吧,洗好了。”   爸爸和范妮临行前的晚上,走廊里因为堆放着两个人的行李而变得狭小了。维尔芬街上凉爽的夜晚,充满着喷泉清凉的声音。简妮等范妮吃了药,睡熟了以后,穿过走廊,来到爸爸的房间里。爸爸开着房间的门,简妮知道他在等她。爸爸的房间里撒满着明亮的月光,能看到他脸上闪闪发光的,大睁着的眼睛。简妮走过去,爬上爸爸的床,将头靠在爸爸肚子上,她听到自己的头将爸爸的肠子压得响成一片。她微笑了一下,这是他们之间的老游戏了,爸爸的肠子每次都会这样叫,那里面好象总是充满了水份。   爸爸的身上还留着一股消毒药水的气味,是手术后留下来的。她小心翼翼地避开爸爸的胸部,那里有车祸中折断和裂开的肋骨。她想起来,小时候在新疆,自己也曾这样小心过,也曾在爸爸身上闻到浓重的药水气味,那是爸爸在大田里摔断了锁骨的时候。简妮在那时,对爸爸的伤只有个朦朦胧胧的印象。这时,她回想起来,发现爸爸的身上,从锁骨,到股骨,都断过了。听到爸爸车祸的消息,爷爷的脸,象被人踩了一脚一样,顿时塌了下去。简妮觉得,比听到范妮生病的消息还要厉害。   然后,爷爷看了自己一眼,很重的一眼,铁饼似的,“乒”地砸过来。简妮觉得爷爷慌了神,他看她,承受不了似的,转嫁似的,这一眼,将简妮看得极不舒服,她几乎想跳起来骂,“看什么看,我爸是让你逼的。”但是,她骂不出口,因为她的心里,在爷爷看过来的同时,象有了一道八月的闪电那样,被照得通体光明。她知道自己的签证来了。爷爷这一眼,也并没有看错。 ---------------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22) ---------------   “那时候,爷爷听到电话,人都僵了。”简妮说。   “总是高兴的罗,他的目标终于实现了,我们家前仆后继。”爸爸说。他动了动身体,忍不住又说,“他不是最看不起我们的吗,可就是我们做到了这样的事,而他,做不到,奶奶,也做不到。我可以肯定,奶奶活得不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没有面子见我们。我可以肯定。就象我不去见家里的亲戚一样。”   “那么,爸爸,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爷爷?”简妮终于问了出口。   “我倒没想过。”爸爸说,“没想过。可以说,为了爷爷,为了你,也都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自己要争口气。”   在床上躺得久了,爸爸的身体变得又软又胖,用了鲁剩下来的香波,简妮闻到自己头发上散发出清新的香味。爸爸和简妮此刻都回想起,当年简妮满十六岁以后,按照对新疆知青子女的回沪政策,回上海读高中时,最后一个晚上,他们俩也是这样躺着,这样说话的。那次,爸爸叫简妮一定要给家里争口气,简妮知道,爸爸是要自己为他争气。爸爸没当成大学生,但爸爸的女儿当上了,而且学的是电机,总可以交代了吧。   “哦。”简妮说。   “说起来,是为了我自己。”爸爸肯定地说。   “我知道了。”简妮说。   “你准备好了哇?”爸爸拉了一下简妮的耳朵。   “好了。”简妮说。   “与武教授联系上了?”爸爸问。   “联系上了,等你们走了,我就去看他,他会帮助我的。”简妮肯定地说,“他是商学院里有名的教授,他给我写的推荐信最重要,要不然我也不能这么顺利地插班。我是有福气的人,算命的人说我命中有贵人相助。”简妮拍拍爸爸的头,让他放心。   “等你安顿下来,开学了,再去见婶婆。”爸爸说,“你不用说我的事,我有没有到过纽约一点也不重要,你只说你如期到了美国就行了,也不要多说范妮的事,只说她学习压力太大,生了病,休学回上海治病就行了。其实,范妮也真的是休学回上海的。”   简妮在爸爸肚子上点了点头:“范妮自己也这样认为,她还在等鲁.卡撒特来看她呢。”   “你也要门槛精点,”爸爸吩咐说,“你前途无量。”   “我知道。”简妮拉长了声音说。她想起来,在新疆上初中的时候,曾经有一个男孩子喜欢她,爸爸妈妈曾经紧张极了,怕简妮会爱上新疆,最终陷在新疆。那时,简妮就告诉过他们,她前途无量,不可能“陷”在什么地方。她和爸爸都避免和范妮比较,但他们心里都知道,简妮也不会“陷”在范妮的遭遇里。   “我们走了以后,你也马上会离开吗?”爸爸问。   “学校的宿舍已经申请好了,系里说我是迟到者,得参加考试。这对我没有什么问题。”简妮说,向空中弹了一下手指。每当她有把握考满分的时候,她就这样向空中弹一下手指,那是个豪迈的动作。然后,她特地加了一句,“我没有用这里的地址,这里和我没什么关系。”   “是的。你要开始你的新生活。”爸爸说。   “我一向知道你用功,可还是没想到你的英文这么好。”爸爸说,“我听到你打电话到商学院去,很标准的美国音。就象你在上海也能说一口上海话一样。你知道有一次,下大雪,你去上学,我和你妈妈在窗上看你,你那么小,背着个大书包,在大雪里走。我们都哭了。那时候,我们就想,一定要送你到你应该去的地方去,你的学习那么好,年年有奖状,可是一看到你的奖状,我和你妈妈就讲,一定要送你走,不能让你埋没了。”   “你已经完美无缺地做到了。”简妮说。   “是的。”爸爸说。   “你就等着我发达的那一天吧。”简妮笑着说。   “是啊,我等着。你小时候,生病了,我背你去医院,你说,你好好背我,我将来要报答你的。我给你买上海的奶油花生吃。”爸爸说着也笑了,但笑着,声音就有点抖。   “那是小时候,许的诺太小了,现在你要什么呢,我把你和妈妈也办到美国来吧,让你们拿到美国绿卡,象美国老人一样生活。”简妮说。   “好呀。”爸爸答应,“那我们就不用在乎新疆那64元工资了。”   “还要什么?”简妮说,“总不见得要一房子的上海奶油花生吧。”   “我要一辆八个缸的德国宝马车。”爸爸抖着声音说。   简妮心头一惊,她立刻意识到,那辆撞伤爸爸的,就是这种德国汽车。她的心乒乒跳着,几乎要从嗓子里面撞出来,她说:“好吧,我给你买。我们定下了。”   范妮突然惊叫一声,在枕上醒来。她眼前的厨房消失了,格里高利.派克的金发也消失了,出现的是天花板上的灯影。淡黄色的明亮灯光正从天花板上缓缓地划过,那是楼下经过的汽车灯光。它缓缓移动,从左到右,将范妮的房间一一照亮。它让范妮一时不知道这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她的身边没有人。然后,她开始肯定,自己刚刚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在梦里,她和格里高利.派克都在厨房里,很平常,就象过去和鲁一样。格里高利.派克在梦里请她帮他剪短头发。格里高利.派克的卷发那柔软的感受还留在范妮的手指里,因为要剪短那样可爱的金发而浮起的遗憾,也还真切地留在范妮心里。在刚刚的梦里,范妮一边剪短他的头发,一边将剪刀戳向他洁白的太阳穴。剪刀是那种平头的,平时范妮用来剪开信封,根本不能戳破格里高利.派克的太阳穴。但范妮还是用力戳着,她的心思很分裂,一方面吃惊地想,为什么自己要杀他呢,另一方面在想,用这么把平头剪刀,怎么能杀得死他呢。这时候,格里高利.派克回过头来,望着她手里的剪刀,安静地问:“你在干什么?”范妮就是在这时候醒来的。 ---------------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23) ---------------   窗外的车开走以后,房间再次沉入夜色。范妮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做出杀人的噩梦。格里高利.派克在梦里,完全就是鲁,只不过长了一张格里高利.派克的脸。范妮想起佛洛依德关于梦的书,她相信梦里的格里高利.派克就是鲁的象征。自己很恨鲁吗?范妮扪心自问,恨,还是不恨?但不能肯定。那么,爱,还是不爱?也不能肯定。也许,那就是爱恨交织的心情,所以要用一把平头剪刀去戳他的太阳穴。范妮猜想。她的脑子有点木,不象以前转得那么好。她慢慢地想,也许自己此刻也是一个梦呢,等再次醒来的时候,自己只是躺在上海自己房间的小床上,在纽约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自己梦里的故事。   她回想起梦中那真的象金子般闪闪发光的头发,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梦是有颜色的,就象现实生活一样的颜色。   她听到爸爸房间里有人说话的声音,是爸爸和简妮。他们在话别。他们是一对好父女。范妮能依稀想起来,简妮帮自己洗过澡,她告诉自己,鲁不会回来了,鲁不要自己了。其实,范妮早就知道了。吃药以后,范妮的脑子里不再有人跟她不停地说话,安静多了,也迟钝多了,她不知道简妮怎么会知道鲁不想跟自己好了,简妮为什么要来告诉自己:“真是多嘴啊,新疆人就是这样。”范妮说,“puthernoseintomylife。”   爸爸带着范妮从新泽西的纽瓦克国际机场回上海。出境时,他们没有把入境时填写并盖了章的I-94号入境表交还给移民局的官员,他们不在乎美国政府是否认为他们没有按时离境,因为他们不会再回到纽约来了。爸爸想要留着那张表格做纪念。   从新泽西的机场回纽约的路上,简妮默默看着沿路象纽约飞奔着的高速公路上的汽车,车流在飞奔。远远的,看到蓝色的哈德逊河了。更远的地方,在闪闪发光的水面上,她看到那个小小的淡绿色的自由女神像,她高高举着自由的火炬,在入海口迎接来投奔她的人。车流在正向她飞奔而去,她也在向她飞奔而去。简妮在前进夜校读托福强化班的时候,读过关于爱丽丝岛和自由女神像的文章,是在阅读的单元里,她那时,为了学习英文写作,曾经背诵过许多文章,包括这一篇,她记得在自由女神像的底座上,刻着令人激动的话,语气好象圣经。一个女人温厚而清晰的声音浮上她的心:Inthissectionofthetest,youwillhaveanopportunitytodemonstrateyourabilitytounderstandspokenEnglish。Therearethreepartstothissection,withspecialdirectionsforeachpart。然后,简妮意识到,那是托福考试开始时的考试解释,不是自由女神基座上的话。 *************** *第四部分 ***************   送走了爸爸和姐姐,简妮回到曼哈顿的42街汽车总站。那是个曼哈顿一如既往的下午,艳阳高照,曼哈顿岛上到处都是人,各种各样的人种,形形色色的表情,千奇百怪的姿势,在简妮面前晃过,留下他们身上的气味和说话的声音。明亮的阳光如同暴雨一样有力地落下,将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照耀得宛如透明的魔棒。 --------------- 第七章:Individuality(1) ---------------   Individuality:n.个性,个体,个人,单一性,(个人的)特性,特质   送走了爸爸和姐姐,简妮回到曼哈顿的42街汽车总站。那是个曼哈顿一如既往的下午,艳阳高照,曼哈顿岛上到处都是人,各种各样的人种,形形色色的表情,千奇百怪的姿势,在简妮面前晃过,留下他们身上的气味和说话的声音。明亮的阳光如同暴雨一样有力地落下,将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照耀得宛如透明的魔棒。时代广场上到处都是这样闪闪发光的玻璃摩天楼,时报大楼上通体都是广告牌,上面闪烁着可口可乐的红色,褐色的气泡在玻璃瓶口翻滚着,十全十美。满耳都是声音,吸引购买的声音,新录音机试音的短暂音乐声,商店门口飘出来的的背景音乐,简妮站在时代广场前,好象突然被扔进一个正在转动的万花筒里,里面的碎玻璃正彼此碰撞,那些清脆的声音预示着万花筒的变化。简妮想起了小时候喜欢的一个上海万花筒,其实也不能说是小时候,她一直喜欢它,一直到考高中的时候,还将那个万花筒放在自己桌上。阿克苏的干打垒窗前,种了一排白杨树,即使没有风,杨树叶也会颤抖个不停。树叶虽然遮不住阳光,但它们也使简妮对着阳光看自己的万花筒时,感到它们的闪烁。妈妈告诉简妮说,耶稣的十字架是用杨树枝做的,所以,一千多年来,杨树一直因为耶稣被钉上十字架而疼痛得颤抖个不停。在光线闪烁中的万花筒,在轻微的转动中变换不可思议的灿烂图案。在时代广场附近的钻石街上,简妮看到橱窗里的钻石闪烁着光芒,满脑子都是那个万花筒里那些细碎的彩色玻璃的光芒。她默默地数着标价上的那些零,然后在心里乘以九,将它换算成人民币。她对美元没有概念,当那些价钱变成了人民币以后,就象手榴弹那样,在她的脑子里炸响:那意味着,爸爸用生命换来的保险费,还不能买到一条意大利出产的钻石项链。   曼哈顿的人群穿梭不停,空气中充满了紧张,惊叹,戒备,孤注一掷,兴高采烈和心醉神迷,那是一种不能控制的贪婪。大家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斜向两边的玻璃橱窗,全世界最奢侈,最时髦,最新式,牌子最好的商品,都云集在那些一尘不染的橱窗里,都在追光灯下闪耀着不可一世的光芒,意大利的珠宝,捷克的玻璃,西班牙的钻石,意大利的皮包,德国的皮鞋,德国的刀,法国的香水,法国的晚礼服,西班牙的酒,即使是一件百分之百棉布的蓝色短裙,也散发着那种骄傲的光芒,只是,它们并不傲慢,它们在炫耀中默默释放吸铁石般的吸引力,每个人在它们面前总不得不想象自己拥有它的样子,这就是商品的魔力,也是曼哈顿的魔力。一个又一个街口,一家紧紧挨着一家的商店,无穷无尽一尘不染的橱窗,最好的设计突出了商品的魅力,完美得就象中世纪在意大利教堂和修道院里描绘出来的天堂。人群在街上和商店里来来往往,不由得带上一点点醉了的样子。简妮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边,她跟着人群进出商店,最昂贵的商店里有种刀剑出鞘般的气氛,令人不得不提起一口气来。   在Saksandcompany,店员们恭维而精明的微笑,象称钻石的天平上那根精确的指针一样,分毫不差地体现着世界上最昂贵百货店的富贵,那是如同商品一样的微笑,轻柔而有力地煽动着人们带着虚荣心的欲望。他们穿着黑色制服的挺拔姿态,让简妮想起了《蝴蝶梦》里面那个英国女管家,是一样的谦恭又傲慢。但是,他们更象商品,他们的微笑好象在不断地热身,他们向每一个人暗示,只要你付钱,他们就马上开始服务。在楼上的女鞋部,简妮看到穿着笔挺黑色制服的男售货员,单膝跪在地毯上,为买鞋的女人试鞋,他们的手是训练有素的,洁白的,温柔的,克制的,象对待一个女王。简妮靠在鞋架上,她有点头晕,就象在上海过第一个夏天的时候那样。她从凉爽的新疆到上海,无所不在的热气逼住了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从那些没有经验的毛孔钻进身体,那种陌生的灼热的东西,让她头晕。她听到自己脖子上的动脉咚咚地跳着,简直就象另一个心脏。她想起了南京路上的第一百货商店,想起包了木头边的玻璃柜台后面,店员在日光灯下发青的脸,抢购的人几乎将手伸到他们脸上,他们“乒”地一声,将东西重重拍到顾客手里,同时将他们手里捏着的钱抓走。想起了爸爸妈妈在肮脏的月台上滚着将要带回新疆的行李,里面都是上海的东西,有三分之一,是新疆的同事托带的上海货。“扑通扑通”,塞得结结实实,象水泥包一样的行李在月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听到两个伦敦口音的女人一边挑着鞋子,一边说,英国小报上说,这里的女鞋部减价时,英国女王也专门来买鞋。“她的飞机飞一次要多少钱呀!真不够打折的钱。”其中一个人惊叹道。简妮心里也惊叹着,尾随她们到了顶楼,那里长长的克鲁米吊衣架上,挂着成千上万件夏季削价服装,起伏的人头象麦田里正在工作的农民,而衣架上的铁钩在吊衣架的铁杆上被拿出来,或者被挂回去的声音,象大风中戈壁上被掀动的石块所发出的。简妮看到那两个手里提着纸袋的英国女人,象饥饿的蚊子一样象前扑去。简妮也跟随而去,她伸着手,掠过那些衣服,感受着它们,中国丝绸的光滑,印度棉布的轻软,意大利皮的柔韧,法国纱的微涩,英国呢的暖意,简妮觉得心头一紧,背上和脸腮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就是过电的感觉。 --------------- 第七章:Individuality(2) ---------------   走到洛克菲勒中心的时候,简妮已经走不动了,她靠着下沉广场的台阶坐了下来。她心里有点怕,她一直是个健壮的孩子,通宵复习功课,第二天也从来不头昏,她不熟悉头昏的感觉,她怕自己生病了,范妮看病已经用了不少钱,她不想把自己的学费花到医生那儿去。广场上方,放着一个有几层楼高的卡通狗,是用无数红色的玫瑰做出来的,许多人在那里照相,他们在快门按动前,此起彼伏地叫“cheese”,就象中国人喜欢叫“茄子”。洛克菲勒中心的摩天大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象金子打的一样,表现着美国富豪的自豪和力量以及洋洋得意。简妮想起,自己曾看过一篇文章说,老洛克菲勒不肯让家里的孩子坐享家中的财产,规定他们必须自己从最低级的职员开始做起,让他们知道钱的力量,知道钱来得不容易,知道怎样可以赚到钱。简妮还是在新疆的时候读到那篇文章的,在那篇短文里,她学会了一个词组“makemoney”,钱是制造出来的。她抬头仰望它,它象曼哈顿涌动的欲望一样直冲云霄,不可阻挡。西装革履的生意人,拿着沉甸甸的公事包进进出出,用一只肩膀轻轻点着墙,眯着眼睛深深吸烟的,是从里面全封闭的办公室出来透口气的生意人,他们的脸上,不论长相和性别,都能看到一种决一死战的狠劲,还有一种前途未可限量的豪情。摩天大楼是曼哈顿这样一个坚硬的岩石岛上出现的奇迹,暗示着人的伟大力量,梦想的伟大力量,它们在曼哈顿勾起的欲望上火上浇油。在摩天大楼下,没有走在深山的沟壑之间的感觉,和山在一起的时候,人会觉得自己渺小而平静,但在摩天大楼下,人的心常常感到被鼓舞和被批评,而思进取。那不能宁静的心,常常到了街口,又突然看到另一座更高更伟岸的大楼排山倒海般地屹立在另一条街上,它在太阳下的阴影,长长地盖到下一个街口。再迟钝的人,都能在这里闻到燃烧的气味。   简妮象梦游一样,带着奇怪的乏力和昏眩,慢慢从42街一直走到4街的格林威治村。街道两边的房子渐渐散发出不同与中城的浮华与强悍不同的气味,上百年的棕色老砖房墙上,防火铁梯在阳光里留下复杂的纤细的阴影,空气里一阵阵飘着新鲜咖啡的香气,还有一阵阵的歌声,有人在街角卖唱。狭窄的街道上一派花花绿绿,那是咖啡馆沿街的遮阳伞,小服装店放在门口人行道边上的减价品,画廊在墙上飘拂的幌子,酒馆在自家外墙上画的满满一墙正在音乐和美酒中忘形的人们,在高高拉起的窗上垂挂下来的先锋话剧上演的广告,人们在咖啡桌前看书,晒太阳,亲嘴,喝水,聊天,抽烟,或者无所事事。在街道上唱歌,打鼓,等人,淘旧书摊,逼尖了舌头舔手里的冰激凌,将手放在女朋友的屁股上,象握着一只有点泄气的白色排球。在商店里翻动各种漂亮的东西,格林威治村那些仍旧充满了艺术气息的大小商店,它们的妖媚清新,对比出了中城昂贵的名牌店里金钱的铜臭。对中城觉得乏味的人们,聚集到格林威治村来透气,享受这里在世纪初由那些等待成功的作家和画家留下的浪漫气息,他们在老仓库改造成的画廊里看画,慢慢穿过正在举行小型画展开幕式的画廊门口,那里得到邀请的人,正手里擎着一杯葡萄酒,高谈阔论。他们在商店里进进出出,惊喜地看着印度的,泰国的,南美那些西班牙旧殖民地的神秘而特别的手工制品,优美的烛台,熏香用的小陶罐,猩红的帏帐,画满了旖旎图案的高丽纸灯笼,用于性交的乌木靠椅,画在金箔上的东方春宫画,还有堆积成山的各种精油做的肥皂,象琥珀和翡翠那样透明的肥皂里,嵌着一朵花或者一粒贝壳,能想象到它们在水里被冲洗时候的样子。他们轻轻翻动着那些艺术化了的商品,它们象古老的阿拉伯传说里的妖姬那样,迷惑着人们的心,即使是没有太多虚荣心的人,也忍不住要在这里流连和沉迷。在格林威治村和临近的苏荷区的街道上,人们会放下被中城鼓舞起来的紧张感,在街上闲逛,在咖啡座里看人,象在上海的淮海中路上那样热衷地看人,也被人看。打扮出挑的人,在常春藤覆盖的老房子边上招摇过市,拧动自己的身体,象一条养在玻璃鱼缸里的热带鱼。   简妮看到一个漂亮女孩,一头笔直的金发,长长地拖到腰际,身上的皮肤却是淡棕色的,她穿着一件仅仅遮到肋骨的背心,一条短档长裤,裤腰松松地横在胯骨上,露出大半个柔软的臀部,她的股沟象十九世纪欧洲女人胸前的乳沟那样露着,她轻轻拧动着整个裸露的腰枝,象缎子那样细腻而光滑的皮肤在阳光里闪闪发光,从容而挑战似地在街上款款地走着。她看上去很单纯,很年轻,象一个突然从云端落下来的天使那样不设防。在马路中间停下的敞篷车上,那戴墨镜的男人撮起嘴来,吹了一声长长的,婉转的口哨,她好象不明白那声口哨是为了她。   满街的行乐气息,让简妮喘不过气来。她不由自主地跟着擦身而过的女孩,着了迷似地看着她杨树一样紧绷着的,苗条的身体,肋骨在薄薄的皮肉下微微凹陷,肩胛骨却象鸽子的翅膀那样,她的屁股俏皮地朝上翘着,即使是女人,也会对此想入非非,忍不住想用手摸一下。简妮也很想上去摸一下那女孩的屁股,就象在GAP的专卖店门口,看到的在追光灯照耀着的红色毛衣。那个女孩从容地穿过长长一条坐满了人的街边咖啡座,象经过微风那样受用地经过人们的目光,带着不过分的炫耀。在一家意大利冰激凌店门口,她停了下来,买了冰激凌,她长长地伸出手指,要了一个芒果球,一个巧克力球,一个蓝莓球,一个香草球,和一个薄荷球,在威化的冰激凌杯里高高堆满了漂亮的冰激凌,简妮从来没想到过一个人能吃得下这么多冰激凌,能吃这么多冰激凌,那女孩捧着自己的冰激凌,卖冰激凌的男孩在她的冰激凌上,用白色的奶油做了一朵大大的花。那女孩捧着冰激凌,一路走,一路吃,她粉红色的舌头灵活地舔着,将柔软的冰激凌一一卷进自己口中。她是那么懂得对付那些一触即融的冰激凌,甚至一点也没粘到嘴角上。简妮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听到冰激凌的情形,那是在新疆的小时候,他们还住在建设兵团的上海连里,干打垒里没有电,夏天,家家都在外面的空地上乘凉,这是一个小小的绿洲,天际线是杨树笔直的树梢。大人们轻轻说着家乡话,从戈壁上来的长风,夹杂着清凉和灼热的风,象一盆没有兑好的洗澡水。大人们那天回忆着淮海路上冷饮店出售的光明牌冰砖,22分的是薄薄一片用巧克力包着的紫雪糕,44分的,是方方的一块奶油中冰砖,有时也可以买到一半是奶油香草的,一半是奶油可可的双色冰砖,72分的,是长方形的奶油香草冰砖,那都是上好的冰激凌,奶油味很重,里面吃不到冰渣,又不过分的甜。有人说,用半块冰砖拌在切成小块的苹果,生梨,香蕉和橘子里,是上好的水果色拉,满口都是奶油香。有人说,将正广和的橘子汽水和冰砖拌在一起吃,是更美味的东西。那时,爸爸妈妈还不敢带简妮回上海,他们怕简妮在挤火车时被挤死,怕她在卡车上的三天会冻死,所以,听到了关于冰砖的传说许多年以后,简妮才真正吃到第一块上海的冰砖,开始的时候,冰砖被冻得太硬了,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咬,后来,它在蓝色的纸盒里化得象稀呢,从手指缝里,流到简妮的凉鞋上,脚趾与凉鞋全都是粘呼呼的。虽然狼狈,但简妮心里,体会到了极大的满足。 --------------- 第七章:Individuality(3) ---------------   那个女孩走进一家香水店,那家香水店四周都是大镜子,在货架上陈列着上万种来自世界各地的香水,店堂里充满了各种香水混合在一起的奇异的,强烈的香味,因为香味太复杂了,里面的人的脸带着一种煤气中毒般恍惚而鲜艳的面色。在每瓶香水旁边,都放着一些小精致的纸片,那是让人将香水喷在纸上,试香水的味道的。但那女孩却不用纸片,也许应该说,她开始的时候也用过纸片,在她经过“紫色佳人”的时候。但很快,她就伸出手腕来,直接将香水在身上试,一路慢慢在香水的丛林里走过,她试了两只手腕,又试了两边耳根,再试了两个手背,她象狗那样细心地闻着不同的香水在自己的皮肤和体温上香味的变化,当她空着手离开香水店的时候,身上的气味已经复杂得不能形容了。迎着太阳,她终于狠狠打了一个大喷嚏。但她马上又走进香水店旁边的另一家店,那里卖用染成粉红色的羽毛做成的长巾,紫色的塑料珠项链,黑色雷丝做的丁字内裤,装饰头发用的羽毛头箍,用荧光布做的短上衣,黑色的唇膏。那女孩在店堂的镜子前兴致勃勃地试着各种各样气息放荡的装饰,有时她在黑色的金属货架前久久不动,她是在想象自己用上那些东西的样子。那女孩看上去仍旧有着女孩子纯洁而脆弱的样子,当她将粉红色的长巾挂在肩上,又戴上一个白色的高筒礼帽,她的纯洁就呈现出放任和贪婪,那是明显而微妙的变化,她在长镜子前侧过身,挺直身体,收起小腹,她那女孩子窄小单薄的胯几乎撑不住裤腰了,只要轻轻一拉,已经露出大半个臀部的裤子就会落到腿上。女孩望着镜子,脸上掠过了嘲弄的笑。简妮站在后面望着镜子前的女孩,想起了自己身上那两个小得几乎没有发育的乳房。她一直没有用胸罩,因为没有需要。后来是妈妈说,大概用胸罩,它们才会长大,她才用。但68公分的A罩,里面还是空荡荡的。简妮在交大的绰号叫“德国战车”,是班上看欧洲足球联赛的男生们起的,因为她毫不疲倦的用功。那女孩在店里四处搜罗在简妮看来只有电影里的妓女才用的装饰去镜子前试,经过简妮近旁的时候,她闻到,经过她肉体对香水的温暖,香水的味道果然改变了,成了火球似一团浓郁的暖香。   那家店里浑浊可疑的空气让简妮透不过气来,她不得不退出来,靠在墙上。她想自己是饿了,从一大早起床送爸爸和范妮去机场,她只吃了一片涂了些黄油的烤面包,因为爸爸告诉过她那英国金鼎牌黄油的故事,所以她拿了个中国餐馆送外卖的密封塑料筒,将剩下的一小块黄油装了,让爸爸带回上海。此刻,她的胃象火一样烧着,她想到家里还有一些剩饭,可以烧泡饭吃。简妮是想回家吃点东西的,但她挪不开步子,她想自己是舍不得走开。街上飘着一阵阵咖啡香和烤蛋糕的香味,是从街对面的咖啡馆里传出来的。那家咖啡馆将所有沿街的窗子都敞开了,简妮能看到那里面的咖啡色的木头椅,背和腿上的曲线是青春艺术风格的,和维尼叔叔屋里用的椅子一样,那是全家唯一一把劫后余生的老椅子。简妮看到有两个年轻人坐在靠窗的桌子前缠绵,他们在亲嘴,轻轻地亲了上嘴唇,然后再亲下嘴唇,让简妮想起农场的狗又轻又准确地从地上叼起一块薄薄的肉。一个戴着黑围裙的酒保步履轻快地托着一大盘新出炉的蛋糕出来,送向一张放在黄色遮阳棚下的长桌子,那一桌子年轻人,简妮想,他们应该是住在华盛顿广场附近的NYU的学生,竟然为蛋糕的到来大声鼓起掌来。简妮看到有个金发的白人青年,戴着一副蓝色细边的圆眼镜,乍一看,象《傲慢与偏见》插图里的人,他的笑容里有种恼怒而害羞的样子。简妮浑身一震,她在爷爷那里见到过鲁的照片,她认为,那个青年就是鲁。那蛋糕暖烘烘的香,简妮看到上面浇上去的巧克力汁正缓缓地向下流。他将一把吃蛋糕的小叉子含在嘴里,有点孩子气的,迷人的。她心里承认,范妮的品位无可挑剔,只是运气不佳。   简妮不由自主地向街对面的咖啡馆走去。她想起正在回国飞机途中的范妮,想起她在清水下面芬芳的,年轻的,留着爱情痕迹的乳房,简妮相信这个金发的青年,的确就是范妮喜欢的类型。她们虽然关系疏远,但到底是亲姐妹,总能摸到对方的心思。她想,要是现在是演电影,大概自己应该过去压低声音说:“是卡撒特先生吗?”然后拿起桌上热烘烘的蛋糕,扣到他脸上,然后,拍干净自己的双手,走开。但是,也许,他看到自己,怔住了,慢慢从象维尼叔叔那样的椅子里站起来,走到自己面前,说:“你能原谅我吗?”然后,他低下头来,寻找自己的嘴唇。然后镜头渐渐推进,一个好莱坞式的大特写,他们深深地接吻,庞大的乐队中响起了海浪般的音乐,象《出埃及记》那样辽阔的音乐,充满欣慰。简妮的生活里,常常充满了一瞬间有关性的幻想,她还是对自己的这个幻想暗暗吃惊,原来自己的心里也有一个范妮藏着。自己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象,通过属于一个金发男人,融入自己失落的故乡。简妮拍拍自己的腿:“注意了!”她对自己说,“注意你与范妮的距离。”   简妮走进咖啡馆去,发现里面的桌子满满的,都是等新出炉的蛋糕的客人,店堂里充满等待蛋糕上桌的欢快。墙上画了一大幅画,里面的人穿着世纪初紧身的衣裙,在褐色的小圆桌前吃金黄色的蛋糕。看上去,画的就是这家咖啡馆的历史。简妮找到一张窗前刚空出来的小圆桌,赶紧坐下。维尼叔叔房间里的椅子果然很舒服,坐进去,好象坐进一个人的怀抱一样。她看了一眼窗外那桌学生,金发微微浮动,就在近旁。简妮发现自己的心里有种满足,她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范妮的飞机此刻应该已经离开美国国境,在太平洋上了,而自己正坐在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馆里,点一份下午新出炉的蛋糕,与已经永远消失在范妮生活中的金发青年只隔着一扇敞开的窗。简妮相信,这样暑期将要结束前的同学聚会,在自己的生活里将会是数也数不清的。简妮挪动着身体,让自己坐舒服了。坐在一个气氛欢娱的咖啡馆里,望着街上来来往往象过电影一样的行人,假装没有注意到街上行人的目光,但其实心里已经感受到了那些目光里的羡慕,被接纳了的轻松和适意,渐渐象温热的水浸没干燥的皮肤那样,浸没了简妮的心。对简妮来说,在什么地方坐下来,象四周的人一样,是重要的。那时,对这个地方的归属感会油然而生。几年前简妮就已经有了经验。当简妮回到上海时,她也曾一个人去了国际饭店二楼的咖啡厅,在那里点了一份爸爸妈妈总是挂在嘴边的香蕉船,那是一客冰激凌,装在椭圆形的玻璃盘子里。透过白色的窗纱,她看到街对面人民公园里的高大梧桐树,看到在一张涂了绿漆的长条椅上,一对年轻的男女紧紧抱着,身体很别扭地在椅子上拧着。那张椅子应该是爸爸妈妈也曾经坐过的,他们坐在那上面照了相,背景是梧桐树和国际饭店。爸爸那时候,用放大镜照着照片上国际饭店模糊的楼房,告诉简妮,那里的二楼是个高级咖啡厅,里面最好吃的,是一种叫香蕉船的冰激凌。窗外的那一桌学生,不知为什么哄笑起来,那是美国人肆无忌惮的大笑,简妮也随之微笑起来。 --------------- 第七章:Individuality(4) ---------------   “Hi,howareyoudoing?”年轻的酒保端着满满一托盘的蛋糕和鸡尾酒经过简妮的桌子,笑着招呼她。   “Good。”简妮挺直身体,响亮地回答。   是的,简妮感觉真的很好。这是第一次她真切地感到自己到了美国,从此就是美国人。就象在国际饭店白色的窗纱后面,她第一次在冰激凌在食道留下的一串凉意里肯定自己到了上海,从此就是上海人。简妮想,自己不是范妮那种浪漫的人,她到这咖啡馆里来,是为自己,不是为了鲁。虽然简妮知道,自己是将自己一个月的伙食费提前用掉了,得过半个月的苦日子,但这是值得的。   阳光在桌上跳动着,苏打水上新鲜的柠檬散发着清凉的酸味,刚出炉的蓝莓蛋糕散发着暖融融的香味,生活难道不好吗?当然是好的呀。简妮软软地用手握着向外弯曲的椅子腿,想。坐下来看街景,到底是不同的,坐下来,享受生活,就好象加入了人群中间,成了他们的一份子。哪怕是喝一杯苏打水,也是参加了消费的狂欢。她把着自己手里的玻璃杯,亲热地望着生机蓬勃,欲望滔天的街景和人群,简妮心里响起了第一声春雷:“钱。”简妮心里坚定地浮现出了这个字。她感到心里的什么地方,有一些莫名的东西,正在深埋的地下,缓缓苏醒过来。简妮想起来,在新疆的时候,每到十月,父母就要将院子里的葡萄藤埋到一尺多深的土坑下,准备过冬。冬天将土冻得象冰一样硬。冻土上,还覆盖着雪和冰。但是,到了四月,或者五月,大地复苏,将厚厚的土挖开,能看到那深埋在地下的葡萄秧,长出了暗红色的小芽。每年父母合力将埋起来的葡萄秧从地底下拉出来,都惊叹它们居然没有被压死,或者冻死。简妮将自己的双腿长长地伸到桌子下,身体终于松弛下来,曼哈顿岛的样子在她心里纷繁地浮现出来,还有自己从没有过的累和头晕。“别是象《子夜》里从乡下来的老太爷那样吧。”简妮开玩笑似地想,“被花花世界一举吓得中风了。”   “会吗?”简妮心里问,面对这个对自己家有着千重恩怨的城市,此刻她有点心虚。   那蓝莓蛋糕居然甜得简妮那一颗蛀牙都疼了,这是简妮万万没想到的。在新疆,将上海带去的食物全都吃完了以后,他们家也不得不买一些外地的食物,比如糖和饼干。但他们永远是抱怨这些食物的,饼干又干又硬,自不必说,糖没有奶油味道,吃到最后总有一些渣滓不能完全融化,要“呸呸”地往外吐,软糖偷工减料,不用糯米纸先裹起来,关键是那些糖,都甜得辣嗓子。爸爸说,太穷了,才需要吃甜得吓死人的糖。“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吃的那种上海糖,”爸爸对妈妈说,“口味都是柔糯温和的,清清爽爽,哪有这样的打死了卖糖的甜。”这也是简妮一直坚信的。上海的糖的确不那么恶甜,简妮是按照这样的标准来衡量美国蛋糕的。美国给了简妮轻轻的一击。简妮想,一定是美国的糖太多了,才这样乱用。   “味道好吗?”酒保经过的时候问。   “好极了。”简妮说。   “Enjoyyourafternoon。”酒保大声说着,快快地托了几大杯冰激凌走开了。那些鲜艳的冰激凌球,让简妮想起了那个钻进情色小店里出不来的漂亮女孩。她想,也许自己和那女孩一样enjoy这花花世界,自己是enjoy到晕了菜。简妮在桌子底下安慰地拍拍自己的腿,说:“这是美国呀,这才是美国呀。EnjoyyourAmerica。”   享受美国,这是真的,就象那时候,千辛万苦回到上海当上海人,也享受上海一样。简妮心里充满了花木兰式的成就感,她是为了爸爸妈妈出征,终于凯旋了的英雄。这种感觉,微醉的,是好享受,带着奉献的令人怜爱和崇拜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到现在为止,简妮经历过的最好的感觉,在她的生活里,这就是至高的快乐。她想,以后,要带范妮留下的照相机出来照相,给上海寄回去,让家里人看到他们的理想在她的身上终于得到了实现。让爸爸能自豪地将照片拿给爷爷看,她是他们的过河卒,一直勇猛地背着他们的心愿往前冲,直至成功。可惜美国的大学没有校徽,这一点,无法与范妮的照片完全区分开来。   等简妮拿出钱来付帐,她突然闻到自己皮夹里绿色的美圆上有一股消毒水的气味,是爸爸身上的气味。简妮紧了紧喉咙,试图将已经吸到喉咙里的消毒水气味赶出来。她认为这是自己的心理作用,爸爸身上的气味不可能留在自己皮夹里的美元上。   简妮新租的房子离开大学只有十分钟路,在小城主街的尽头。那是一栋漆成蓝白相间的殖民地时代的老房子,向着小城主街的正面有个木头的回廊,象美国电影里看到的一样,它的后院用短短的木头栅栏与邻居的院子隔开,栅栏也漆成了白色,它让简妮想起英文课上学到的马克.吐温的小说,简妮喜欢象哈克贝力.芬那样的男孩,刷一道栅栏也知道讨价还价,有着可爱的,正大光明的精明。简妮望着那道栅栏就笑了,房东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问简妮笑什么,简妮说:“那栅栏让我想起了马克.吐温。”   房东狭长的鼻梁上也有些雀斑,象小说里的汤姆.索亚。他刚从佛罗里达渡假回来。他吃惊地看着简妮笑,他不相信一个中国女孩居然也知道这些。 --------------- 第七章:Individuality(5) ---------------   简妮一级级缓缓地上着楼梯,得意地看了房东一眼,张嘴就背诵:“Itmust‘a’beencloseontooneo’clockwhenwegotbelowtheislandatlast,andtheraftdidseemtogomightyslowly。”   “Woo。”房东喝了声彩。   这栋房子由在大学读书,又没租到学生宿舍的四个同学分租,大家合用底楼的客厅和厨房,以及卫生间。简妮租了一个楼上最小的房间,又不需要停车的地方,所以,租金最便宜。简妮的小房间就在楼梯口,房东为她推开门,她的小床上席梦司赤裸着,边缘处有些泛黄了,她唯一的小桌上空荡荡的。房东脸上有点惭愧,他放下简妮的箱子,说:“我没想到这间房间会有一个喜欢汤姆.索亚的女孩来住,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汤姆.索亚的迷。”说着,他匆匆下楼去,找来了一盏台灯,还有一个洗干净的席梦司套子。他帮简妮套好席梦司,放好台灯,将她的箱子放进门后的壁橱里,顺手又将简妮房间里的百叶帘调直了,阳光一条条地打在贴着灰蓝色直条子墙纸的墙上,他用手指点点它,说,“这也是马克.吐温时代的老房子。希望你喜欢它。”   “我喜欢。”简妮冲他笑笑,她回忆着小说里的情节,说,“要是你的租金可以便宜一点,我更喜欢。”   房东笑着摇头,他走了出去,又回过头来说:“我可以哪一天载你去哈特福德参观马克.吐温故居,离这里有两个小时路程。”然后他对简妮夹了夹左眼,“或者我允许你在墙上钉不超过三个钉子,用于挂镜框,但不包括招贴画。你可以在两项中选择一项。”   他们都笑了,他们都想起了那两个脸上长着淡褐色雀斑的美国男孩。   其实,简妮很喜欢自己那美国殖民地风格的小房间,它很符合她的想象,就象NormanRockwell的画,那是在中国《读者文摘》封二上介绍过的美国画家,简妮最喜欢他的画,因为她喜欢和认同他画里的那个美国,那些喜乐活泼的白人,忠诚的脸,健壮的身体,剪得整整齐齐的,诚恳的短发,孩子们红扑扑的,天天向上的脸,还有他画中那些深褐色家具的房间,灰蓝色的墙纸上,一条条粉白色的花纹。简妮没有想到,自己会住在Rockwell的某一张1930年代画的招贴画式的房间里。   简妮第一次将上海带来的全部行李一一打开,里面有些东西,是她从新疆带回上海后,从没拿出来过的。一只很旧的黄色绒布小熊。那只小熊很旧了,的确很旧了,还是爸爸小时候的玩具,一只英国产的小熊。因为送给妈妈当礼物,才得以保存下来。它是简妮小时候唯一漂亮的玩具,他脸上,有种令人难忘的由衷稚气。因为它的可爱,简妮从来能看清国产玩具娃娃脸上的呆滞,和国产动物玩具脸上的残忍。小时候,简妮非得抱着它,才能安心睡着。现在,简妮将它放到枕头上,用一块方毛巾手帕盖着它的下半身。它散发着旧玩具淡淡的干燥气味,而从前在它肚子上滴过的花露水气味,现在已经挥发掉了,只能在它淡黄色的肚子上看到一些绿荧荧的水渍。   简妮将她的照相本和纸壳万花筒放进书桌的抽屉里,将《新英汉词典》放在台灯边,在书页上,她用钢笔按照字母的页码,标上了字母的顺序,最大部分学生用的英文字典都是这样的,方便自己查生词。包书的是1982年的日历纸,中波轮船公司印制的日历,因为上面有一半的波兰风景,所以爸爸妈妈最喜欢。当日历用完,就用它来包词典。它伴随她经历了学习英语的漫长岁月。   还有一只象砖头一样笨重的三洋牌录音机,用来练习听力,做托福和JRE的听力题。那是中国开放以后,第一批进入中国市场的日本货。很长一段时间里,全家最贵重的东西。都说日本货不如德国货结实,但这个三洋单喇叭录音机却一直没有坏。跟简妮到上海,放在交大的宿舍里,再带来美国。   在书桌的台灯旁,她将爸爸妈妈的与自己的合影安置好。那是在襄阳公园里照的相,用街对面的东正教堂当背景,有种异国情调在里面。签证出来以后,妈妈帮简妮一起收拾箱子,她将这张照片选出来去放大,妈妈说:“这张照片看上去不那么土,你带这张去吧,不要让人家美国人看到,简妮家的人象劳改犯。”简妮将照片放到台灯下面,台灯罩上有一圈淡黄色的流苏,给照片带来了怀旧的气氛。看惯了美国街道上的人,简妮再看到自己熟悉的相片,蓦然发现照片里三个人身上洋溢着的拘谨,有着孩子般的单纯,让简妮感动。   简妮没想到,将自己二十多年的生活摆出来,也不过区区这几样东西。她看着它们,有些自怜。但她并不感伤,她知道自己的新生活就要开始。那新生活是这样大,象万花筒一样地装满了不可置信的东西:曼哈顿上的名牌店和钻石,飘扬着星条旗的大学,大草坪的尽头没有毛泽东站立着高举右手的雕像的长长阴影,这是她刚刚路过自己大学时从车窗上看见的,阳光灿烂的蓝天下美国式的白色小教堂,门前种着一棵开满白花的大树的美国式木头小楼,这是哪部电影里的,她想不起来了,敞棚汽车里,传来汽车音响里的柔和歌声,那是维尼叔叔房间里总是与他刺鼻的松香气味混淆在一起的歌声。等等,等等。   等简妮安顿好,已经是下午了,她将自己的烧饭家什搬到楼下厨房里。她打开冰箱看了看,房东说过,四个人每人有冰箱里固定的一格,放自己的东西,他为他们在冰箱里贴上了各自的名字。四个同学里有一个是从加州来的华人,也是学经济的,房东说,那个男孩叫RayLee,是个ABC。其他的都是美国人,祖先是爱尔兰人,或者是意大利人。简妮在冰箱里,看到的全是西方的食物,酸奶,肉肠,奶酪,火腿,贴了Ray的名字的那一格里,也放着一样的食物,一点也看不出中国人的口味。倒是别人的一格里放了一小网袋西红柿,还有一小袋白色的奶酪丸子,简妮想,那大概就是意大利出身的同学,意大利人喜欢吃西红柿。简妮在冰箱里望着同屋们的名字,只有她一个人,一看就是外国人,Ray将自己的中国姓,写成美国人的Lee,让人看不出。简妮想,他一定原来是姓李的,应该写成Li。 --------------- 第七章:Individuality(6) ---------------   简妮在柜子里找到了几只法蓝盆,许多马克杯,大小不等的碟子和盛冰激凌用的玻璃碗,还有咖啡机,甚至蜡烛台和陶做的花瓶,抽屉里哗啦哗啦的,都是刀叉,还有几双乌木做的尖头日本筷子。她想了想,捧着自己的不锈钢饭锅和碗筷回到房间,将它们与从格林威治村带来的榨菜,米,香肠和酱油用纸盒装了,放在自己书桌下面。   因为考虑到将来到唐人街没那么方便,在离开维尔芬街的时候,简妮还特意去唐人街买了一袋米,还有一根大旺的油条,几根卤好的鸭翅膀。简妮还带来了锅和碗筷,爸爸教了她怎么做香肠饭,又方便又好吃。但简妮是不会轻易做的,因为她想,Ray吃什么食物,她也吃什么食物。   简妮去W-Mart买了些鸡蛋,生菜,吐司,黄油和酸奶,象大家放在冰箱里的东西一样,她心安理得地将它们放进冰箱里写着Jenny的一格里。然后关上了冰箱的门。冰箱嗡嗡地发出响声,简妮的肚子咕咕地叫,她饿了,但是她不想再打开冰箱,吃里面的东西,她对它们没有食欲,到底是陌生的,她只想吃自己带来的那些中国口味的东西。饥肠辘辘,简妮站在厨房里犹豫着。整栋房子都静悄悄的,能听到屋顶上的木条被太阳热烈地晒过以后,热胀冷缩发出的裂帛似的声响。简妮以为大家都不在,所以她决定把留在房间里的油条,鸭翅膀拿下来吃掉。她悄悄地踩着楼梯,它们在她脚下发出的吱嘎声让她心惊肉跳,路过楼梯上的小窗时,她看到对面人家的阳台上张了一面星条旗,她的眼睛还没适应蓝天下的星条旗,猛地看到它,竟然有点心虚。   她轻手轻脚,做贼似的在厨房用油条,榨菜和生菜叶子做了个汤,是妈妈在上海做过的。汤在灶上扑扑地翻滚,散发出油炸食物的香气,简妮过去将排油烟机打开,这中国式的香气还是让她心惊肉跳。她在烤面包机上烤了一片吐司,坐在厨房的桌子上,开始吃饭。厨房窗子外面正对着的那栋房子,他家的厨房窗上吊着白色花边,他家的墙上的星条旗在风里哗哗地飘,星条旗上面,是美国夏末阳光灿烂的蓝天。比起上海来,它太蓝了,简妮想,比起阿克苏来,它又太洁净了。这是天堂的蓝色。简妮想起,范妮到美国的签证申请成功的那个冬天,自己曾跑到淮海中路上的美国领事馆前照相,一栋老洋房,前面的旗杆上飘扬着星条旗,从照片上看,谁也猜不出这是美国还是中国的。但在门口站岗的武警不让简妮在领事馆门口照相,他挥手驱赶她的样子,深深地刺伤了简妮。那时,她发誓要在真正的美国蓝天和国旗下照一张相,给上海寄回去。此刻,从厨房敞开的窗子外,传来了那面旗在风里猎猎飘扬的声音。   突然,简妮看到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站着一个人,一个中国人。但是比起地道的中国人,他太高大,太健壮,目光也太直率了,但他的样子的确是个中国人,没有日本人脸上犬儒的表情,没有高丽人脸上的决绝,没有泰国人脸上的佛相。简妮简直吓呆了,就象正在洗澡的时候被人撞见。她紧紧握着正在嘴里啃着的鸭翅膀,慢慢将撅出去的下巴收回来,她勉强镇定住自己,不要慌张从嘴里拔鸭翅膀来,而尽量文雅地抽出来,放在盘子里。   “嗨。”他说,“我吓到你了吗?对不起。”他的英文一听,就知道是土生的英文。“我在看书,闻到了香味,就出来看看。我想,你就是那个新来的中国女孩。”他发音的部位不是中国人用的部位,简妮马上体会到了。听一个洋人说英文,总觉得他们的嘴就长成那个样子,他们的部位天生就是这样。但听到这个中国人说话,简妮强烈感觉到自己口音里的外国腔调。自卑象老鼠一样躲闪而敏捷地,令人疑神疑鬼地爬了上来。   “是的,我是简妮.王。”简妮压低自己的声音,向Ray的声音看齐,努力从容镇定地说,“你是RayLee。房东也告诉我了,你是ABC。”她一向懂得藏拙,也懂得豁出去行事,她心里说,大不了让你知道我是阿克苏来的。   “是的。很高兴见到你。”他说。他大大咧咧的样子,安慰了简妮。   “我也是。”简妮说,一边将自己油腻的手指藏到手掌里,紧紧地握成一个拳头。她怕Ray伸手出来行握手礼,她想起爸爸说过的,外国人即使是吃鸡翅膀,也不能用手的。但Ray两眼紧盯着的,是简妮放在桌上的油条汤,油条已经被泡软了,象蛋黄的颜色,在绿色的生菜里,很争气的好看。   “这是什么,它闻上去那么香,它是真正的中国菜吗?”Ray真正感兴趣的是香味的来源,他向汤走过去。   “一个汤。”简妮耸耸肩,“就是一个汤。”   “它看上去真好看,和唐人街的中国菜完全不同。我听说过,唐人街的中国菜其实不是真正的中国菜,看来这种说法是对的。它看上去可真让人馋。”Ray说。   “你想尝吗?如果你想,我可以给你一些。”简妮站起身来邀请道。   “好呀。”Ray高兴地笑了,露出他洁白结实的牙齿。简妮看着他的牙齿,想,他真的不是在中国长大的,在中国长大的人,小时候吃的四环素,都沉积在牙齿上,他们这一代人都长着灰色的牙齿,怎么刷也刷不干净。   简妮去拿盘子的时候,顺势将自己的手洗干净了。 --------------- 第七章:Individuality(7) ---------------   Ray很仔细地喝着简妮的油条生菜汤,他将煮过的生菜挑起来,犹豫着:“这是做色拉的菜呀,我从来没吃过煮的,味道有点怪。但是,汤真的好吃。”他慢慢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这地道吗?好象有不少油在里面。”他挑出汤里的榨菜丝来给简妮看,“这也是中国食物吗?象我们的甜菜头。”   “这是榨菜,一种小菜。长江流域的。你知道四川吗?”简妮问,“这是种四川菜。”   Ray摇头,表示不知道四川。   “那你知道上海吗?”简妮又问。   “知道,我听我爹地说过,上海是个小纽约,上海的男人小白脸。我爹地七岁时候离开大陆前,从上海走的。他在酒店的弹簧门里转不出来,在门里夹痛了手。”Ray说,“上海是个魔幻般的地方。”他望着简妮说,“我很高兴认识你,我一直渴望认识一个真正的中国人。”   “我就是。”简妮俏皮地指指自己,“你已经认识了。”   Ray露出他那象牙膏广告一样的洁白牙齿,笑了:“今天晚上,我请你出去喝一杯。”   “你怎么对中国这么有兴趣?”简妮问。这时,已经是傍晚,Ray真的带简妮去了主街上的酒馆。简妮和Ray并肩坐在靠窗桌子的高脚凳上,望着外面沉浸在明亮的金色暮霭中的大街。街道两边,是东部最老的欧洲式样的房子,带着殖民地时代的维多利亚气息,人行道已经被酒馆和咖啡馆以及餐馆摆出来的桌椅占满了,放在酒杯里的蜡烛上,火苗在跳动。   十月初,暑假将要结束,陆续回到学校的学生都在主街上闲逛着,到处都是年轻苗条的身影,没有纽约街上那么多大胖子。不时能听到老同学在街上相见爆发出的大声欢呼还有响亮的亲吻声。一个黑人青年在酒馆门前的路灯下打着非洲鼓,鼓声象奔跑的鹿一样灵活而迅疾,满街都是比起曼哈顿来更单纯的百无禁忌的行乐气氛。简妮连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置身与这样的地方学习,她总是想到在中国熬夜时,在桌子下冻僵的双脚,连同小腿的肌肉都是硬的,那才是寒窗苦读。那时,她怎么也没想到过,自己的苦读除了是爸爸妈妈的希望之外,还通向这样一个在她看来就是狂欢的地方,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与一个高大恳切的男生坐在酒馆的窗前喝酒,轻轻地说着英文,简直好象是另外一世。眼前的情形,让简妮心里一阵阵地想哭。   “我想大概有一点赶时髦。”Ray做了个鬼脸,“中学时代,英文课上我选了沃克女士的《紫色》写读书报告,那时因为我爱上了一个黑人女孩,想要了解她的种族的历史,想要取悦于她,然后,等我长大了,我才知道这种黑人的寻根,是种持久的时髦,让别人觉得这个人不那么象从可口可乐生产线上下来的一只罐头。”Ray喝的是德国啤酒,他嘴里吹过来的气味微微发酸,那是德国啤酒的气味。简妮觉得自己此刻居然在谈论中国,真的不可思议。在她的想象里,说什么都是可能的,除了与中国有关的事。   “啊。”简妮说。她想起在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馆里,看到的那一桌子NYU学生的情形,在这家充满了夏末和清爽温暖空气的酒馆里,闪烁的烛光里,她看到许多看上去很象鲁的金发青年。而她也真的坐在一个高大健壮,充满美国气的男孩身边,与他一起喝着德国啤酒。象任何一个回家过了暑假,回到学校准备开学的美国大学生,在利用上学前最后的时间纵情轻松。简妮侧过脸来看着Ray,他脸上有种在大陆人的脸上看不到的诚实和自信的表情,那种诚实与自信,是不需在生活中处处设防,时时小心的人才会有的表情。在简妮看来,那根本就不是中国人的表情。就象她的英国小熊的表情,从来就不是中国玩具的表情一样。她从来没有在中国人的脸上看到过这么好看的表情,即使是在交大那样的大学里。在简妮的记忆里,交大的同学要么是不修边幅的,要么是狡猾的,要么是傻气的书呆子,男生们的身体大多是瘦小脆弱的,好象还没有完成发育的中学生。她几乎想伸出手来摸摸Ray的脸。她悄悄打量路过他们的人,希望能感受到,在别人眼里,她和他一样,是那种在美国出生的ABC,因为中产阶级的家庭背景,和华裔务实谨慎的生活态度,被家里安排来大学读经济系,求得美国安稳的中产生活得以永远。此刻,他们正在这里等待开学。因为他们的生活太舒服,太完美,太按部就班,所以才对地球另一端的中国产生无事生非的兴趣,非要将自己与那个地方联系在一起才甘心。简妮想象着别人眼睛里的自己,心里快活得微微发着麻,象过低压电一样。她想象范妮当时与鲁在外面喝酒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的心情。她能想象出来,范妮这时一定会作出与鲁格外亲热的样子。当一个彻头彻尾的外国人,是范妮梦寐以求的。但她不知道自己长了一张亚洲人的脸,不如当一个彻头彻尾的ABC,才最自然。   简妮学着Ray的发音,小心修改着自己发音时的姿势,学着Ray坐在窗前高凳上的样子,将显得风尘气的二郎腿放平,让自己的姿势也自信和放松一些。她怀疑自己的样子也许更象个男骇,而没有女孩子的漂亮。她想,也许自己还需要交一个ABC的女朋友,从她那里学。   “我的家族里面只有我们一家留在大陆,其他亲戚都在美国。”简妮说,“我家的历史,被NYU的格林教授写成了一本书,我的祖先,在十九世纪末的时候,是为美国洋行工作的一个买办。因为输送中国人到加州淘金,发了家。”简妮伸手比划了一下,“那本书,关于我家历史的,有这么厚,还有照片。突然就看到自己家的祖先的脸,被在美国的亲戚指出,自己脸上的什么地方,长得象祖先。在中国的时候,我们吃了许多苦,因为共产党的关系。我家的长辈都不敢告诉我们家里的历史,我也是到了美国以后才知道的。突然就知道,自己长成这个样子,是因为有了他们的遗传。”在格林教授的书里,简妮看到一代代祖先的照片。最早的一张,是由穆炳元教导出来的曾祖王筱亭,他宽大的脸上,带着宁波人的硬气和中国人面对照相机时不可避免的呆板。但即使是在那硬气和呆板里,在他穿了黑色马褂的身体上,还是能感到他的力量,那是成功商人的跃跃欲试和踌躇满志,脸上大睁开的眼睛,象射灯那样笔直地探照着前方,带着一种不法商人的蛮横与胆量。但到了大花园里老太爷的脸上,已经有了春色,那是个被漂亮女人哄着的成功男人的脸色。他的爷爷脸上那英勇的神情,渐渐被坐享其成的富足,风流和仗势欺人所遮掩住。而到了爷爷和叔公这一辈,脸上只能用斯文风流和良善来形容了。那射灯一样勇猛而狡猾的眼神永远消失了。简妮心里认为,自己的眼神和祖上才是真正相似的。 --------------- 第七章:Individuality(8) ---------------   “看到这些,一定会觉得很魔幻吧?”Ray羡慕地问。   “感觉是很复杂。”简妮犹豫着说,“很陌生,很多已经固定的想法被打碎了。”   这是简妮第一次被问及,她觉得心里一下子被许多东西堵住了。在离开格林威治村前,简妮去了婶婆家,也见到了格林教授,他们象对待范妮一样,给她看了旧照相本,送了她格林教授的书。象范妮第一次看到照片上穿戏装的爷爷那样,简妮也一时没有认出来,在婶婆的照相本里那个在脸上装着一把长长的青胡子,正在跌足而叹的杨四郎,就是自己的爷爷。而叔公的脸倒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他只是胖了,老了,神情里那玩世的风流气,却一点也没变。在他着了戏妆的脸上,透过重重脂粉,简妮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在红房子西餐馆点菜时,向跑堂一仰头时的那种倜傥。爷爷那一代人,个个都是留洋的学生,从小上教会学校,但个个都能上台唱京戏,而且用英文唱。这让简妮感到惊奇。婶婆说,“教会学堂里用英文演京戏,那时最时髦。”婶婆照相本里面的照片,就是他们在家里用英文唱《四朗探母》时留下来的,就是在花园里挖河的那一年。“你爷爷唱得最好,他身上本身就有股横竖不舒服的样子,最合适。”婶婆说。对这一点的体会,简妮觉得自己是再深刻不过的了,那是王家象空气一样无所不在的东西。她只是没想到,它是从爷爷用英文在自家花园里唱京戏那如花似锦的年代,就开始了,而不是从1949年以后。格林教授的书里记载着,王家在太平洋战争开始的时候,随着买办业的式微,结束了大把挣钱的阶段,转向投资实业,在太平洋战争结束以后,被国民党征用的船队有22艘在运送战争物资时被击沉,有30艘在战争中失踪,由军队还回王家的剩余40条,半数以上都不能用了,连送到拆船厂去都没有人肯要。王家在中国内战以前,就开始走向决定性的衰败,而不是在1949年以后。   “甚至是有点抗拒的。好象反而觉得它们是谎言。”简妮说。   果然,Ray同意地点点头,“那是一定的。我理解。找不到真正属于你的归宿时,一个人会象漂浮在水上的木片一样,但要是找到了,心里的感觉一定不只是高兴这样单纯。”   “当然。”简妮应道。   Ray说,自己的父母是童年时代,跟随自己的家庭流亡到美国的,他们在美国长大,从他们开始,就已经不会说中文了。他的父亲是电气工程师,母亲是护士,住在夏威夷。他们对中国的故事没有什么兴趣,让他自由自在,象任何一个美国孩子一样长大,也不象其他华人那样push自己孩子学中文,学钢琴,如何如何。父母铁下心来,将美国当故乡。倒是他自己,在青春期时,为了一场对黑人女孩的单恋,突然就对中国有了兴趣。“也许我也想从父母那里反抗出去。他们越是忘记中国,我就越是好奇我遥远的根。他们与他们自己从中国大陆来的父母都相处得不好,他们之间有很多文化冲突,所以他们一直不怎么来往,直到老人去世。我现在也与他们有文化冲突,他们想我与他们应该一样,但是我们还是不同。我好奇自己身上完全不被知道的那些东方的基因,我就是要找到。我从夏威夷到东部读书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听说过,我的祖父母刚到美国时,在唐人街当过医生,那里有我们的根。”说着,Ray拍了简妮一下,“你提到了‘抗拒’,真的很对。在唐人街我看到他们将鸭翅膀直接抓在手里,放到嘴里吃,象大便一样将细小的骨头从缩起的嘴里吐出来,我了解那是中国人吃东西的方式,但心里也觉得抗拒。那很粗鲁。”   简妮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吓人。   “但有时候,就是因为抗拒,才更被吸引。”Ray接着说。   “听说华裔在美国的学校里都是天生的顶尖学生。你一定也是这样的学生吧。”简妮问,她装做一无所知,将话题引向她可以说出些什么的方向。   “我是,我得到了大学的全额奖学金。”Ray说,“但我最不喜欢别人认为我们是华裔,所以我们就是会读书,就是数学好,华裔也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各自靠自己的努力,获得成功,不是靠族群的天赋能力。我们努力,是要实现个体的价值。”   “你是对的。”简妮说。   “我想你也是这样的学生吧。”Ray看了她一眼,说,“我听说过大陆来的中国人也很会读书。”   “我也是的。”简妮承认道。她告诉他自己从小到大都是尖子生,一步一步竭尽全力,都是为父母做到他们无法做到的事,为了可怜的父母能在爷爷面前争口气。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令人爱怜的花木兰,无私无畏。她一直是自信的,但第一次在自己的故事里,觉得自己好得那么完美,那么哀惋,那么不屈不挠,那么自我奋斗。简妮心里流淌着对自己温柔的爱意和赞赏,她几乎断定,Ray一定会被这样的东方故事感动,忘记鸭翅膀,至少是原谅关于鸭翅膀的一切。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那样轻易地就在一个暖风拂面的晚上,守着一杯德国啤酒,突然向一个刚刚认识的男孩敞开了自己。   她将范妮和爸爸的故事隐去了,也隐去了自己屡次被拒签的经历,那些都是这个故事里太耻辱和残酷的部分。隐去了它们,简妮的故事,听上去,就象一个真正的美国梦想一样光芒四射,简直就象迪斯尼动画片那样温情而勇敢。夜晚已经到来,人行道上烛光点点,照亮着那些年轻快乐的脸,还有脸上单纯的神色。有歌手在街上的咖啡座里弹着吉他唱歌,嗓音温柔地唱着《Imagine》,他的歌声引得四周桌子上的人一片应和。简妮想,自己应该是这条街上最能体会美国梦想的人。她终于说完最后一句,停下来。她想,要是在好莱坞电影里,那个男的就会伸手将女的揽进自己怀里,用下巴轻轻揉搓着女孩的头发,安抚她说:“一切都过去了。”这是与童话里“从此,王子和公主在他们的王宫里过着幸福的生活。”一样经典的结尾。 --------------- 第七章:Individuality(9) ---------------   “你自己呢?”Ray轻轻地问,“听上去,好象你是为你父母和家族的理想活着,而不是为你自己。你的生活是你自己的,而不是你父母的,对吗?”   这句话将简妮从陶醉中惊醒。她吃惊地看着Ray,冷静了一会,她才看出Ray眼睛里的抱歉。她才看出来,那抱歉不是因为他的疑问,而是因为她的经历。   简妮从没想过Ray提出的问题,这是真的。她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这样想。要是让这个连看到别人啃鸭翅膀都受不了的人,象她那样在边远的阿克苏上学,在又臭又脏的长途火车上坐四天三夜回上海过春节,没有一天休息的苦读十年,为了能考上上海的重点大学,为了得到一张美国签证,要永远地忍受父亲为自己撞汽车带来的精神压力,象她这样从一出生就象牲口一样被赶着拼命向前,他大概早就疯了。“你生活在美国,才会这么想。”简妮忍不住委屈地说,“要是你生活在我的环境里,你就会理解,你的想法为什么会与你父母的想法那样一致,你们必须一条心,才能抵抗那么大的压力。”   “那是什么样的压力?”Ray问。   “不让别人将你们真的踩在脚底下,永世不得翻身的压力。”简妮说,“还有对家里人的同情,还有不甘心。这些并不是只为了自己的父母活着,也是我自己最真实的感情。我自己要这么做,我想这是责任。”   “但是,一个人的责任,应该首先知道自我,对吗?我从来没听到过一个人说,他要的,就是父母要的。这种说法太奇怪了。可惜。”Ray吃惊地说。Ray不知道,此刻的简妮,最听不得的,就是“可惜”这个词。但它却从Ray的嘴里,象美国制造的子弹一样,轻巧有力地射了出来,击中她象一只半空中沉浮的气球那样不能确定的心。他的感受明确无误地指出了他们两个人的不同。她象一个蚌壳那样,被触了一下,马上把自己关起来。   而Ray却从此发现了他们之间世界观的不同,他想到了艾米.谭小说里的故事,他认为那里面的冲突是灵巧可笑的,没有黑人故事里的深切。他发现简妮脸上的嗒然若失,这才意识到也许,对简妮来说,他的话意味着批评。于是,他轻轻握住简妮在夜色中微凉的手臂,“我不是要让你难过的,我是个愚蠢的美国人,总是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简妮的皮肤给他手心留下了瓷器般的印象,与他原来的女友毛茸茸的手臂非常不同。   简妮对他笑笑,假装不在意他放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掌。其实,她的身体非常敏感,别人一碰,就痒得要命,连妈妈都不能碰她。范妮的影子象烟雾一样从她的心里升起。在新疆的高中里,在上海的大学里,她简妮也是守身如玉的,和范妮一样。要是范妮还能让人猜到一些待价而沽的意思,简妮则是因为自己前途无量的远大与骄傲。她心里吃惊的是,她怎么会对这个象美国人一样高大健壮的ABC男骇,突然就产生了这样明确的渴望,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经历。要是换了别的男孩,她一定早就跳起来了。范妮撒着水珠的乳房在她面前的夜色中升起。简妮拿起手里的杯子,就此,将自己的胳膊从Ray的手掌中自然地解脱出来,她将自己的杯子与Ray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说:“我会想一想你的话,愚蠢的美国人。”   然而,简妮并没有很多时间想这个相对形而上的问题。很快,大学开学了,简妮在经济系注册上课。第一天去大学,是十月东部天高气爽的好日子,百分之百的蓝天丽日,经济系前面,是一大片绿色的草坡,棕色砖墙的老式教学楼的塔楼上,飘扬着与五星红旗气氛很不同的美国星条旗。简妮向自己教室走去的路上,流下了眼泪。   最初的一星期,是简妮生活中的奇迹。她的英文能力得到了系里教授的一致好评,教务主任亲口告诉她,她是他见到过的中国学生里,英文程度最好的一个。在新入学的外国学生里,她也算出色的。在给外国学生特别开设的英文课上,她直接进了高级班,而且被教英文提高班的老师许诺,要是考试成绩好的话,可以提前结束。简妮多年的努力终于在美国大学里得到了肯定,这有力地抚慰了简妮。她心里想,不管为了谁,自己总是在多年的努力中得到了对自己有益的东西,为自己在美国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每天去大学上课,简妮都高高兴兴的,还有点自得。在交大和前进夜校,简妮都听到过许多关于美国大学是如何的轻松好混的传言。中国学生大都认为,经过了非人的初三升学考,高三毕业考和大学入学考试,一路过关斩将,能进中国重点大学读书的人,基本上都已学成了人精。如果又将GRE考到600以上,到美国的州立大学读书,真的是小菜一碟。这种弥漫在上海出国学生中的舆论,在第一个星期里,似乎在简妮身上成了美好的现实。   但情况却慢慢地变了。细想起来,简妮觉得变化是从微观经济学课的seminar开始的。在微观经济学的课程里,常常教授会让学生们上seminar。教授出个题,学生在课堂上讨论,发表自己的意见,可以随便插话。教授将他觉得重要的观点写到黑板上,然后他会给大家一个总结。教授引导学生们自己找到对一些问题的深入认识。   Seminar是课堂里最活跃的时候,不停地听到有人说disagree,也不停地听到有人打开铝罐可乐时那“砰”的一声。教微观经济学的海尔曼教授,在同学们的课椅和黑板之间不停地走动,他将领带夹在衬衫的门襟里,象捏钉子似地用力捏着支粉笔,在发言同学的面前歪着头听着,好象有点痛苦地分辨着那些声音后面的东西。有时,他匆匆放下一句好评,说声谢谢,然后大步走到黑板上,将发言中的关键部分写到黑板上,他不怎么会用粉笔,所以那粉笔总是因为他用力过猛而折断,他写得那么快,好象生怕会漏掉什么,那折断的粉笔头就象子弹一样从他手指处飞出去。被教授写到黑板上去的发言,常常通过他的总结,展现出有点经典的容貌,他不断地引用刚刚同学的发言,将它们升华到箴言的层面。那时,整个班上便洋溢着竞赛的紧张,与发现的惊喜。然后,接着的讨论,就在教授留在黑板上的那些关键词的基础上开展,宛如坦克车的履带那样节节向前,不可阻挡。同学们象履带那样紧紧联系在一起,彼此补充,环环相扣。大家的身体不再静静固定在课椅上,手握Big牌的简易圆珠笔,而兴奋地拧动,就象等在高速公路进口的汽车,随时准备在一个车流的空挡,加大油门冲进公路那样,准备说出能被教授记录到黑板上去的那个关键词。黑板渐渐写满,海尔曼教授的衬衣后背和腋窝也潮湿了,而他的脸开始光芒四射。他不停地夸奖发言的同学,great象他手里四溅的断粉笔头一样,纷纷落下。他的鼻子有点翘,他的人中有点长,简妮看着他,就想起迪斯尼动画里黄狗忠诚的脸来。 --------------- 第七章:Individuality(10) ---------------   简妮从没上过这种课。她在课上基本上插不上话。   开始,她有点紧张自己的英文不够好,而且也不象美国同学那么张开嘴就能说,不管自己说的是不是十全十美,有时他们的问题简单极了,只要找到书看,就能找到答案。简妮认为,他们多半是仗着自己的自信,仗着自己不管怎么样,语法总不会错的优势。简妮不习惯在那么多同学面前长篇大论,而且,她得在心里先将意思用中文想好了,再用英文把句子都组织妥了,才能发言。她不想出丑。但还没等她酝酿好腹稿,讨论已经深入了。班上的同学已经越来越兴奋地随着深入的主题呼啸而去,而她还在怀疑自己的观点够不够精彩,说出来是不是丢脸。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简妮心里有了被人撇下的,无助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就象中国班上上数学课的时候,老师在黑板上为大家讲解和演算新的公式,同学们在自己的座位上唱山歌似地回应着老师的询问,而不理解新公式的同学,总是在这时跟在大家的声音里滥竽充数。简妮想起来,自己那时很喜欢看到他们努力藏着的无助。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沦落到这个地步。   在seminar上,老是沉默,象块石头一样,令简妮尴尬和震惊。她摆出专心听别人发言的样子,和东方人的娴静。她怕同学发现自己的思维根本跟不上,所以,她紧张地捕捉着每个人话里的意思,但凡有一点点幽默的地方,她都抢在大家还没笑出来的时候,先出声地笑了。这种为了表白和捍卫自己尊严的紧张,在简妮这么多年的求学生涯里,还是第一次遇到。窘境来得是这样不由分说,简妮得全力抵挡。她在课上为了不显得自己被集体撇下了,总是忙着将头转来转去,认真地听,努力地做出反应,   有一次,坐在简妮两侧的同学争了起来,一个说微观经济学的角度只站在资本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对社会不够负责,另一个人说政治才对社会负责,资本根本不用考虑对社会负责。社会分工不同,大家应该自己做好自己的事。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是经济学要讨论的。简妮看了这个,又看那个,她的思想突然被那个同学对微观经济学的概括照亮,她发现自己一直对微观经济学的理论不得要领,是因为自己学的一直是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一直在“剩余价值”上面纠缠不休,没有想到过,原来资本不光是血腥的圈地运动,还有资本成长本身的许多规律。她想要谈出自己这一点体会,她相信这是美国同学无法做的比较。但这个问题被海尔曼教授轻轻一拉,就带过去了,他认为他们跑题了。“你们把简妮的脖子累着了。”海尔曼教授说,大家都笑了。简妮的心却为之一震,她想,自己将头转来转去的样子,一定显得很蠢。   简妮简直不相信自己会落到这个地步,从前在中国,要是班上同学都回答不出来,答错的同学一个个站在座位前竖着,最终,都是老师请她起来,说出正确答案,为大家解围。老师还愤愤地责怪那些同学:“不是都教过的吗!”要是题目简单,老师都不让她说,要她给别的同学发言的机会。她太不甘心。后来再上seminar,她只看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手,尖起耳朵听着,等待一个自己能插进去说话的机会。简妮紧张得耳朵里嗡嗡直响,以至于要听懂同学们的讨论,都感到吃力。她要找一个机会把自己插进去,就象在高速公路的入口处等待飞驶而过的车流中的一个空挡,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去,是智慧的,有创见的,可以一锤子定音的。简妮又急又恼,又害怕自己别人看到自己的这份紧张,所以她不时笑一笑,表示自己在注意,很从容。但是她恨自己这样,她想起自己从前英文班上的差生,也是这样被活跃的课堂排除在外的。简妮怕班上的同学认为自己连英文都不会说。她不能容忍自己的样子,但又不知道怎么办好,她就是不想再在脸上笑笑的,对同学东张西望。交大的英文班上,有一个女生,什么也听不懂,但她又想掩饰自己的不懂,就是这样脸上高深莫测地笑着,望着大家,装出不愿意与大家讨论的样子。同学们背地里都叫她smilinglady。一到老师在课堂上讲英语笑话,简妮常常促狭地特意转脸去看她的反应,让她受窘。如今,她不能容忍自己也成为smilinglady。   简妮焦虑地望着海尔曼教授。他抱着胳膊,正笑眯眯地听着大家说话。简妮想,他应该知道自己的程度,他总不至于误解自己。   海尔曼教授注意到了简妮的目光,他在一个短暂的停顿里,扬声对简妮说:“嘿,简妮,简妮一定有许多自己的看法,你不必太谦让,大声地说出来吧,和我们分享。”班上这时安静下来,大家都转过头来,望着简妮。   “我的观点是,”简妮惊骇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又弱,又轻,还发着抖,与同学们的声音比起来,简直就是毫无把握的声音。   她不由地顿了顿。   班上更静了,能听到头顶上日光灯整流器工作时发出的嗡嗡声。   简妮对自己狠狠地说,我GRE能考到600以上,又能差到哪里去!然后,她加大音量,奋力说出自己在心里组织好了的句子。她引用书里的观点,甚至引用了《HarvardBusinessReview》里的观点,表示自己有很广的阅读面。她努力克服着突如其来的结巴。但她很快听到,有人在座位上发出悉悉嗦嗦的声音,有人“乒”的一声打开了可乐罐。她知道,那是有人觉得她说的无聊。简妮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发言是无聊的,平庸的,不雄辩的,不生动的,她看到对面的男生将自己的手指伸到嘴里,细心地啃起指甲来。这个动作真让简妮受打击。简妮说不下去了,“Anyway。”她踌躇地说,草草结束了发言。经过一个短暂的安静,她想那是对她的礼貌,也是对她发言的冷漠。然后,同学们又接着回去讨论刚刚被她叉开的问题。 --------------- 第七章:Individuality(11) ---------------   在别人咭咭呱呱的说话声里,简妮先是松了一口气,她终于不再被人注视了。然后,她心里爬出了一些冰凉的东西,象阿克苏初冬时带着冰茬子的水那样尖锐和寒冷,那是她心里的失败感。简妮对它并不陌生,在学习中,要是考试失利,它就象冰茬子水那样漫上心头。学习上的失利,能让简妮体会到失败里面夹杂着的没顶般的恐惧。从来就是这样,她总是在没顶的恐惧里奋力挣扎出来。再穿上自信的衣服。简妮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伤痕累累的,只是穿着衣服的话,就什么也看不见。简妮和范妮不同的地方,在于简妮比范妮更有勇气面对真实的自己,她不象范妮那样只能做鸵鸟。每当失败感来袭的时候,简妮都会忍着痛苦,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去看那惨不忍睹的现实。把自己钉在那里不肯轻易离开,直到对自己的厌恶化为反抗的力量。简妮因此而理解了那些因为失败而自杀的人,她知道他们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勇气,而是因为自己太厌恶自己的失败了,心中的骄傲不能容忍,只能惩罚自己的生命。简妮意识到,自己的英文是没有问题,但现在,英文是大多数同学的母语,他们更没问题。从此,英文已不再是她的绝对优势。别人用英语阐述自己的观点,吸引别人,而自己却不能。自己拿不出独立的观点,可以和同学们比肩。   她意识到,自己成不了经济系的优等生。她并不怕苦,也不消极,象范妮,无论要怎样刻苦学习,她都能做到。但是,要做到事事都有自己的观点,鲜明,而且理性,这不是靠用功就能做到的。简妮本来靠中国优秀的成绩建立起来的自信,还有靠自己家的历史建立起来的对美国特殊的归宿感,突然变了质。象夏天没有放进冰箱里过夜的切开了的西瓜,在炎热的天气里放坏了,本来汁水饱满的,娇嫩的瓜瓤,突然就萎缩下去,象擦过污水的草纸一样,让人连碰都不想碰。她终于感到,美国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对这样的体会,简妮很焦虑,而且厌恶,但手足无措。她能感到,自己身上,象夏天变质的西瓜流出污水一样,流出了软弱,畏缩,强颜欢笑的样子。每次上Seminar,就象在上刑。   在美国的生活也开始让简妮觉得窄逼,这是简妮从前没想到的。在新疆,虽然家里其实没什么钱,爷爷也不可能资助给他们。但爸爸妈妈在新疆仍旧坚决地维护着心理上富人的优越感,对新疆的糖果,饼干,菜式,服装,房间布置,他们都有诸多挑剔,而且也都有自己的讲究。爸爸用两个旧卡车轮胎做的沙发靠椅,妈妈织的阿尔巴尼亚花纹的粗线毛衣,一直有力地支持着简妮富人的感觉。在场部中学的教工宿舍里,王家的生活方式是大家都羡慕的。   在美国,简妮的功课很紧张,又不想在住处的厨房里做中国饭,所以,她去学校食堂吃饭。虽然学校食堂价钱上算是优惠的,但简妮还是觉得太贵。她开始学同学的样子,到学校的超市的熟肉柜台里去买现做的三明治吃,这样比在学校食堂吃要省钱。后来,简妮发现要是自己买面包,火腿,生菜和西红柿做三明治,比那更省钱。于是,简妮就开始这么做。只是,这样要好几天才能吃到一次真正新鲜的三明治,一包吐司吃到最后一天,常常又干又硬,完全失去了面包的香味。这样是比较省钱,但吃得很不舒服,好几天吃不到热的食物,简妮发现自己路过主街那些热气腾腾的餐馆时,居然象巴普洛夫实验里的那条狗一样口水直流。   为了节约用那些始终能闻到消毒水气味的钱,大概里面也有惩罚自己的意思,或者还有要窝胆尝薪的故意,简妮要直到自己的极限了,才去学校食堂吃一次饭。学生餐厅在高地上,晚上坐在落地玻璃窗前,能看到远远的一片灯光璀璨之处,有人告诉她,那里就是曼哈顿岛。那两个象雪条一样的青白色的东西,就是世界贸易中心的双子塔。简妮想到自己在曼哈顿岛上的漫游,回想起Saks顶楼上,成千上万的换季折扣衣物掠过指尖的感觉。被自己的认同之地排除在外的痛心总是不由自主地涌出来,让简妮想到刚回到上海时的时候。学生食堂的食物里常常有奇怪的忌司气味,忌司被融化时略臭的气味,让简妮从心里往外恶心。她点的食物常常不能下咽,简妮不知道,这是因为她还没有对美国食物的感觉,不知道什么是合她口味的菜,还是因为自己的肠胃根本就受不了那种外国味道,在她看来,鱼做得象木屑,肉做得象生的,蔬菜烂糟糟的,象给猪吃的一样。但是,每次,简妮都就着曼哈顿遥远的灯火,将它们吃完。然后,再喝一杯牛奶咖啡,象食堂里大多数同学一样。   早上上学去,走在路上,遇到人,大家都高声问好:“Howareyoudoing?”简妮这时必须眯起浮肿的眼皮来装笑:“Fine,thanks。”然后还要周到地问候一句,“Howareyoudoing?”简妮懂得这些礼数,在十岁的时候学英语900句里第一课的时候,就知道了。常常,她看到那问话的人脸上笑着,可早已经将自己问的问题忘记了,他们这是礼貌,根本不是真的关心你到底好不好。但是,被问的简妮,明明不好,却不得不响亮地说“好!”,也是礼貌。简妮开始恨这种问候,她不愿意装,象smilinglady那样。她不愿意说谎,觉得说谎就是认输,那不是骗别人,而是侮辱自己。她恨让自己强颜欢笑的微风习习的那些早上。每天她都强迫自己象美国人一样喜洋洋地说着Fine,风一样迅疾地擦过别人身边。 --------------- 第七章:Individuality(12) ---------------   有一天,一个穿了花衣裙的老太太在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喜洋洋地问候她:“Howareyoudoing?”   简妮突然冲口而出:“Verybad。”   简妮看到老太太将自己的脸向后微微一仰,她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被吓了一跳。然后,老太太的脸缩了起来,突然变得象只鹰一样,凶恶而专注地盯着简妮,简妮心里一震,突然害怕了。她明白过来,自己这句真实的话,是冒犯了这个老太太。她着了急,于是向老太太讨饶似地笑了笑,但她的脸上还挂着笑,却看到老太太的脸上渐渐的充满了厌恶和害怕的样子,好象看到一只死老鼠似的。她绕过简妮身边的时候,轻声丢下一句:“Stupid。”   简妮也没有停下来,她昂着头向大学走去,象逃一样。出门时匆匆洗过,还没有干的湿发,此刻在早上的风里一根根竖了起来。她将手放在裤兜里,狠狠掐着自己的腿,一边默念着老太太的话:“Stupid。Stupid,Stupid。”   经过高大的橡树林,再经过一个石块垒起来的英国式样的牌楼,简妮看到草坡上棕红色砖墙的经济系。砖墙上爬满了绿色的常春藤,星条旗在蓝天下飘扬,一切都没有改变,但她突然发现了藏在这十全十美景色里的哀伤。站在树下,简妮想,自己真的一无所有。她感到很吃惊,居然是美国,使她失去了所有的优势。变成一个步行到超市买菜的老太太眼中的蠢人。   在碧绿的草坡上,有个人从飞驰的蓝色自行车上直起身体,挥手招呼她,他头上带着一个蓝紫色的头盔。那是Ray。他象骑在马上一样,向简妮冲来。   “Howareyoudoing?”他大声问。   “Good。”简妮大声回答道。   “你肯定吗?”Ray在橡树下刹了车,小心地看着简妮问。他的头发也有点湿,因为他在简妮后面用的淋浴间。简妮闻到他头发上那在淋浴室里已经熟悉了的香味。   “Sure。”简妮象Ray那样咧大嘴角,露出不容质疑的明亮笑脸,“What’sup?”她转过去问他。   “马马虎虎。”Ray撇了撇嘴说。   Ray想下午去纽约唐人街,他听说那里有一个唐人街历史博物馆,但不知道具体地址,想去找找看。   “我怕是没时间,我得写paper。”简妮推辞。   “你那么用功!我晚上总看到你房间的灯亮着,有时让我想起那些19世纪被爱尔兰人嫉妒的华人淘金者。”Ray玩笑地说,“大概这就是亚洲的经济腾飞的文化原因吧,那是些天生勤劳刻苦的人。”他正在修亚洲经济这门课,想更多地了解亚洲,这门课是这样吸引他,以至于他言必称亚洲。简妮想,就因为他是个长着亚洲脸的美国人,所以才将亚洲整天挂在嘴上,象唱歌一样。他是要找出来自己与普通美国人不同的特点,使自己更有个性。而自己,却苦于无法融入美国人中间。   他们在橡树下分了手,各自赶去自己的教室上课。Ray乌黑眼睛里那小心的眼神一直在简妮面前晃着,“你肯定吗?”他问。当然应该肯定,不要Stupid。她不能再将Ray惊得人仰马翻,他是她在这里唯一的熟人,会在自行车上对自己招手,会在自己身边停下,会感受到她并不快活。这种安慰,在孤独和失望的时刻,是致命的诱惑。简妮想。但是要是象范妮那样一脚踏进去,想要将自己托付出去,那就是致命的陷阱。简妮知道,要是自己不是中国人,他不会对自己有兴趣。简妮断定,这种处境,与范妮一年以前遇到的肯定相似。她不能相信,自己竟然会重蹈范妮的老路。   “我会不顾学业,去爱一个美国人吗?”她心里问自己,然后她回答说:“决不。”当她走上石头台阶,有人坐在台阶上吃着一个Muffin,她笑着与那个人互道早安。   “我会在学业上败下阵来,不得不靠妄想与美国人结婚留在美国吗?”她又问自己,然后她回答说:“决不。”她走到门口站住,门是自动的,无声地为她打开了。她喜欢美国的大门,那是真正宽敞的门。她闻到教学楼里的气息,和中国学校里的气息不同,多了电器运行中的静电干燥的气味,还有学生咖啡馆隐约的咖啡香。这一直是她梦想的时刻,梦想的地方。   “我会在美国毁掉自己,偷鸡不着,反而蚀把米吗?”她再问,然后她回答说:“决不。”她走进教室,看到海尔曼教授已经单腿坐在讲台上,喝着装在Starbucks的绿色纸杯里外卖的滚烫咖啡。她满脸笑容,大声对海尔曼教授说:“早上好,教授。”   简妮在课椅上坐下,心里说:“我要象一颗钉子那样,死死扎进美国。”   当RayLee再次邀请,简妮终于答应陪他去一次唐人街。这时已是初冬,简妮仍旧在自己对美国教育不可思议的不适中默默挣扎着。去学校注册的时候,她也被外国学生办公室的热心老太太珍介绍给了中国学生联谊会。她本不想与大学的其他大陆学生发生任何关系,但珍将她送到那些中国人面前,她也不得不敷衍一下。在联谊会上见到的大陆学生,大都想着打工,想着发展对自己将来在美国有用的关系。他们到唐人街去,也就是为了买便宜菜。他们也讨厌唐人街,一个北京学生对她抱怨说,哪里是中国城,只能说是广东城!他对那里的人说普通话,那里的人竟然说,哦,你不会说中文。“反了天了。”他又好气,又好笑。这倒提醒了简妮。她意识到,Ray对唐人街的态度,才是真正ABC的世界观。正是与中国心里完全断了干系,一个人才能对唐人街好奇。对唐人街好奇,也是一种资格。 --------------- 第七章:Individuality(13) ---------------   唐人街的人行道上,一滩滩的,都是从街边象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馆那样向外敞开的生鱼店里流出来的水。夹着鱼腥味的水被太阳晒着,弄得空气中到处都是鱼的味道。这气味让简妮不得不想起爸爸。他曾经在这里的餐馆当最下等的洗碗工,然后,他去撞了汽车。路过金铺的玻璃窗,简妮看到灯泡明晃晃地照着成排结实而俗气的金链条,方戒和金坠子。那里的每一件金器都是笨重殷实的,没有装饰品那种愉快而风流的气息,倒象是乱世中用来防身的细软。它们让她想起爸爸最后留给她的那些粘着消毒水气味的美元存折,它们是一样的克勤克俭,一样的可怜。简妮一直尽量避免想到爸爸,想到他,接着就会想到他为自己下的赌注,她心里清楚,爸爸为她舍生忘死,是因为对她的将来,有必胜的信念。要是为了范妮,他就未必会这样做。爸爸在纽约的时候,简妮过来买菜,心里就想,回去好好为爸爸做吃的,将来好好读书,要报答他象鲁迅说的那样,自己扛起黑暗的闸门,将她放到光明的路上去。现在,她竟然在光明的路上走不动。在拥挤的行人里,能看到那些凹眼睛的南方人长相的华人,他们带着委顿的姿势,在人行道边上,站成一排。他们将双手拢在胸前,那是中国人在冬天时最地道的姿势,也是最难看的。他们不痛不痒地站着。看到他们,简妮想起格林教授的书里用过一幅1905年唐人街的老照片,照片上也有一排当时站在马路边茫然而顺从的男人们。现在,唐人街上还有这种男人站成一排,他们麻木苟且的神情,他们穿着和爸爸一样的运动鞋,戴着和爸爸一样的帆布棒球帽的样子,都令简妮心里火辣辣的,羞耻极了。   Ray很惊讶简妮铁青的脸色,他想起有一天早上在学校的草坡上见到她的样子,他认为那是一种痛苦。他以为简妮到了这里,应该如鱼得水。   “你觉得这里不好吗?”他轻轻拉住简妮的手肘,问。   简妮看看他,他的脸健康,干净,简直是单纯,象美国的自来水,打开水龙就可以对着嘴喝,不用烧开的。   “不,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有点荒诞。”简妮打起精神,“你呢?你不觉得?你看这些男人。”   “我猜想,他们就是书上说的,从海上偷渡到美国的中国人蛇。”Ray走得极慢,他几乎象检阅一样,细细打量那些男人。在他看来,这些人的脸,与排华时代报纸上的漫画上,既愚蠢,又狡猾的老鼠脸的确惊人的相象。他的眼神放肆,好奇而直率。简妮跟在他傍边,默默看着他,她想,Ray会这样,因为他的心里,并没有真正将他们当成人,尤其没把他们当成同胞,才会这样肆无忌惮,没有痛苦和憎恨。简妮对自己说,这才是一个纯粹美国人的眼神。   “真的?”简妮装作很惊奇的样子。其实她也知道。他们倾家荡产,花上几万美金人头费,再经历了生命危险的非法偷渡,才九死一生,到了美国,他们来找遍地是黄金的“金山”。他们的信念,还是当年美国洋行招募契约劳工时的响亮口号。简妮看了报纸以后才知道,现在这个古老的口号,在南方沿海一带的男人心里,仍然有着让他们肯铤而走险的巨大号召力。她还知道,就是因为这些人,美国签证领事看她的眼神,才会鄙夷而怀疑,还有点害怕,就象看一大堆疯狂生长的垃圾。   “当年,我家祖上与美国洋行做契约劳工的生意,从中国来的劳工,至少是合法在美国居住的居民。”简妮说。   “他们以为美国遍地都是金子。”Ray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那不是他们认为,是从前很多中国人说起美国来的口号,格林教授的书上说,那是当时美国洋行招募中国劳工时的广告,就象Justdoit是阿迪达斯的广告口号一样。”简妮说,“这个口号一直都在中国人心里。”   “真的?”Ray是真的惊奇,“有趣。”   “要是设身处地,RayLee,事情就不那么有趣了。”简妮忍不住冲口而出。   “是的。”Ray老实地同意了。他感受到自己与简妮在感情上的差异,他心里想,这便是一个中国人和一个美国人的差异。这种差异让他有点失落。他幻想用唐人街的油条做汤的简妮,会象导游一样,带他在唐人街长驱直入,直逼宝藏所在。他以为,这就是一次类似去迪斯尼乐园《彼得潘》童话国的缆车旅游,那样没有异议的享受。他一直觉得自己会象那些黑人一样,在血里藏着一个完整的非洲。一旦开始寻找,就象瞎子张开眼睛一样,马上拥有整个世界,神秘的血缘完整无缺。但他面临的事实却更象,越是寻找,就越是失落。简妮让他沮丧起来,“你说的是对的,简妮.王。”Ray说,“唐人街有时让我觉得比任何地方都要陌生。”   简妮拍了拍他的后背,抱歉地说:“我说得太重了,其实,你要真正设身处地干什么呢?一个人在美国,不就应该好好做个美国人吗?是他们这种人,不应该到美国来。”   “但我还是想要了解这些。”Ray用手掌捂着自己的左胸,唱国歌似的。   Ray随身带了一本纽约记者写的《唐人街》,那是他认为写得最深入的书。这本书里提到了唐人街博物馆,就是Ray想去的地方。因为书里没有提到具体地址,所以他一直没找到。这次,他主要就想找到这个小博物馆。他和简妮都知道,问马路上站着的那些男人是不可能的,问鱼生店里的老板也不可能,所以,他们决定去问勿街上那些陈年旧货铺里的人,他们想,那些陈年老店里的人应该知道得多一点。按照逻辑,也许博物馆就座落在这条唐人街最老的街道上。 --------------- 第七章:Individuality(14) ---------------   勿街上有不少老旧的窄小铺子,藏在充满酱油气味的亚洲食品店和大红大金的广东餐馆之间。简妮和Ray一路走,一路看书上的介绍,确认自己的位置。这是简妮第一次带着书来唐人街,她发现常常能看到亚洲脸的年轻人,或者一个亚洲人,一个白人,他们也手里拿着本书,在勿街上转悠。简妮打量着他们,心里想,就是他们这些远离了中国的人,才会真正依恋那个想象中的故乡吧。他们也常常回看简妮,看到简妮和Ray手里也拿着书,也探头探脑,就彼此轻轻一笑,认做同道。   他们找到一家上百年的老店铺,书上说,这就是唐人街最早的杂货铺。很小的铺子,又小,又深,天光暗淡。   “你看,密室。”Ray拍拍简妮。   “你认为,这里从前是鸦片馆?”简妮问。书上管唐人街上的鸦片馆就叫做den。   他们相跟着走进昏暗的店铺。Ray伸手拉了简妮一下,让简妮跟着他。   店堂里上上下下,堆满了中国杂货,或者中国旧货,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在堆满各种东西的暗淡店堂里,他们找到了书上介绍的上百年来,一直没有变化过的嵌在壁板里的中国花鸟图。发黄的纸面上,桃红柳绿显得温文而脆弱,就象落进灰堆里的豆腐。那是简妮最熟悉不过的颓唐败落,也最符合Ray的想象。在一堆中国瓷碗上,搁着一个深棕色的旧镜框,美丽女人的照片,已经发黄了。她穿了一件没领子的绣花袍子,眉毛绞得细细的。简妮觉得她象电影里那个吸食鸦片的痛苦的皇后,而Ray觉得她象在西部广泛传说的中国名妓,他在书上看到过关于她的记载,听说唐人街的男人们为了看她一眼,在她的屋子外面排队等好几天,还要给她一把金沙。他们俩轻声耳语,好象怕惊醒什么。在一堆旧《良友》杂志旁边,Ray找到一杆画了山水仕女的竹筒。竹竿中间有个烧得黑黑的洞,用一个嵌了假翡翠的盖子合着。他们激动得互相使了个眼色,他们认为自己找到了一杆大烟枪。在店铺昏暗的天光里,她们细细端详着那杆烟枪,烟枪上,用中国画温润而精美的笔法,刻画了青山绿水,牡丹滴露,还有细眼睛的安详女人,穿着猩红的长袍,微微拧着身体,是中国古人慵懒而恬静的样子。Ray将脸凑过去,闻了闻竹筒,说里面有种奇异的香味,那一定是鸦片留下来的香。Ray说,听说,鸦片有种奇怪的香味,闻到的人就象被钩了魂一样,马上就变成大烟鬼。简妮暗暗想,不知道贩卖到唐人街的鸦片是不是也和自己的祖上有关系。她也凑过去闻了闻,果然是有种奇怪的香味,沉惦惦的香气。格林教授的书上说,鸦片是当时在中国最能暴富的生意,而且,买办还能从中再赚一笔将鸦片批发给各地行销行的差价。所以,王家在鸦片生意中的获利,其实比洋行的大班还要多,这就是王家后来将大班请到家里过春节,他家的富丽堂皇将美国大班吓了一跳的原因。   简妮和Ray拿着那竹竿照了相。矮小精瘦的店主人默默地望着他们,一言不发。   “嗨!”Ray向他打招呼。   店主人站在古旧的木头柜台后,两束长长的孔雀翎中间,好象在一出京剧里面那样。   Ray求援地看看简妮。   简妮走过去,站在Ray身边,对那个矮小的店主人招呼道:“你好。”这是她从爸爸和范妮回上海后,开口说的第一句普通话。   他看了他们一眼,拿出一个小电子计算器,在上面按了几下,递给Ray。那上面是这杆烟枪的价钱,那就是唐人街问价钱和讨价还价的方式。   “不,我们不要买它。”Ray用很慢,很清楚的英文说,“我们想要找唐人街历史博物馆。你能告诉我们吗?”   那个男人摇摇头。   Ray他拿出手里的书,点给店主人看,“唐人街历史博物馆。”   那人还是摇头。   “我们要找唐人街历史博物馆,讲唐人街的事的。”简妮又慢慢地对他说了一遍普通话。   那个男人还是摇头。   Ray轻声向简妮确认:“我相信你对他说了中国话吧。”   “是的,我说了全中国通用的中国话。”简妮回答,“你说他是不知道,还是听不懂?”   “博——物——馆。”简妮换了上海话说。   “NoEnglish。”店主人突然发了话。   “我是在对你说中国话。”简妮对他说。   “博——物——馆,”Ray脸上堆满笑容。   “博物馆!”简妮帮Ray说了句中文。   “NoEnglish。”店主人不高兴地重复了一句,拿着计算器,绕过坛坛罐罐,走回到柜台里。   他们这才明白,他不说英文,不说普通话,不说上海话。   告诉简妮说,“我上次也是这样的。这里的人大概都说广东话,他们听不懂我们的话。”   “我觉得他是不懂我们要找的博物馆。他们对博物馆没兴趣。要是我们去问他吃饭的地方,他肯定马上就告诉我们。”简妮说。   他们正说着,有一个穿着白色旧阿迪达斯运动鞋,带着棒球帽的白人轻快地走进来。他向他们大家微笑着问了声好,Ray回应了他,简妮也向他微笑。那个人走过来看了看拿在简妮手里的烟枪,又笑着看了她一眼,她对他说:“很漂亮吧,是鸦片枪。” --------------- 第七章:Individuality(15) ---------------   “真的?”那个白人站下来,仔细地看了看。他问:“你肯定吗?”   简妮看了看Ray,他说:“我们猜想是的。书上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唐人街上有不少非法的鸦片馆。”   “听说鸦片有神奇的香味。”简妮说,“我们在这上面还闻到了一些余香。”   “我可以闻一闻吗?”那个白人问。他伏下身,就着简妮的手闻了闻,然后,抬起头来笑了:“我想,它应该是水烟枪,而不是鸦片枪。鸦片枪按照原理来说,是直的,象根手杖,并不这样弯曲。”他用手摸了一下烟枪弯曲的地方,说,“这里弯曲,是为了烟草燃烧以后的烟雾通过水。”   被那陌生人一点,简妮和Ray都想起来,在电影里出现的鸦片烟枪,好象真的是象手杖那样笔直的。   “但是,它那么香。”简妮说,“那种奇异的香。”   “大概是上好的烟丝留下的吧。”那个白人说。   “那你知道唐人街的博物馆吗?”Ray问。   “就在这条街上,一家潮州面条馆的旁边。”那个白人告诉他们,“但是你们要先打电话预约,它不是正常开放的。”   “你是谁?你这么熟悉唐人街。”简妮打量着他问,甚至他穿得都跟唐人街上的草根阶级一样,好象化了妆。   “我的博士论文,是写唐人街的街区调查。”那个白人说,“我叫亨利.史密斯。”   Ray自然是大喜过望,拉着他问个不停。而亨利则对在唐人街找到了一个来寻古的买办后代大喜过望,他居然也读过格林教授的书。他们说着,一起走到店铺外。亨利陪他们去认了认那个小博物馆的门,然后,他们决定一起找个地方喝一杯。唐人街到处都是餐馆,惟独没有可以喝一杯的咖啡馆。   “我是这样渴望喝一大杯奥地利黑咖啡!”简妮说。   “我也是。”Ray赞同说,“每次我到唐人街来,几个小时以后,就特别累,特别想要喝黑咖啡。特别需要它。”   亨利笑了:“我也一样。但是,为什么是奥地利的咖啡?意大利式样的咖啡可以吗?我知道有家咖啡馆,我每次都到那里去歇脚,就在小意大利。”   “可以吗?”Ray问简妮,“意大利咖啡?我还以为你要喝中国茶。”   简妮说:“只要是好咖啡,是个安静地方,有点音乐。”   “爵士的行不行?”亨利问。   “行!”简妮和Ray齐声答应。简妮知道Ray喜欢美国南方的爵士,他喜欢那里面那无可奈何的乡愁,她也喜欢。   穿过唐人街的时候,简妮又在杂乱的人群中看到那些腐烂水草一样,站在街边的男人们。她脸上也浮起了好奇的微笑,象Ray一样。简妮笔直也看着那些男人,她感受到了一种优越。继而,她在这种优越里找到了平衡。她终于将自己和他们区分开来了。她注意到,有些男人被她看毛了,他们的脸色阴骛起来。她想,他们是感到受了她的侮辱。因为Ray是单纯的好奇,但她的好奇里,有种象刀一样的东西。简妮知道,Ray的好奇里没有她的刀似的东西。简妮知道,这种不同,可能就是华裔和中国留学生之间的距离。于是,她努力换成Ray脸上的样子,那是美国式的要解释一切的自信与钻研。Ray的脸上,还有夏威夷人的甜美,美国学生的单纯和华人的温顺,这对简妮来说太困难了。   “我总觉得他们怕我们,为什么?”Ray问。   “`因为我们不是他们的人。”亨利.史密斯说,“我们是‘鬼佬’。”   下午,简妮刚下课,要离开教室,她嘴里吃着一个苹果。系里的秘书就找到她,告诉她,这次微观经济学的paper她没有成绩,海尔曼教授明天下午下课以后,约请她到他办公室去谈话。   “我写了,也按时交了的。”简妮含着苹果,将脸涨红了。她心里升起了不祥的预感,“会有什么不妥?”她问。   秘书耸着肩膀摇头,表示不知道。   看到简妮真的着急,秘书伸手抚了一下简妮的手臂,安慰她说,“也许只是一次谈话,马上就能解决的。”   简妮心里充满了惊弓之鸟的感觉。她回家,就去敲Ray的门,Ray已经修过微观经济学。她问Ray,他也猜不出有什么值得教授不给成绩,而且约见。简妮察觉到Ray犹豫了一下,看着她不说话,就问:“你好象有话要说,告诉我好吗?”为了不要使自己显得太急,简妮还开了一个玩笑,她说,“我们可以做个交易,你给我一些提示,我再给你做一个中国汤,我可是会做好多种中国汤。”   Ray看着简妮,有点为难:“我不想让你难过。但我又想帮你。”   简妮的心“忽悠”一声沉了下去:“你别吓我。”她勉强笑着说。   “要我说吗?我也只是猜测。”Ray问。   “你说。”简妮眼巴巴地看着Ray,他看着她,流露着温柔的抱歉。简妮的心软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在男孩子的脸上看到对自己这样爱护的表情。Ray一定想不到,在交大,男生们叫简妮“德国坦克”,她是没有感情的,无坚不摧的,隆隆向前的。她的功课曾经好得让他们认为“不是人所能为”。那些叫简妮“德国坦克”的同学,也一定想不到简妮此刻心里如天崩地裂般的惊恐与不解。   “要是你的作业是作弊的,被发现了,就会被教授约谈。”Ray说。 --------------- 第七章:Individuality(16) ---------------   “什么叫作弊?”简妮吃惊地问,在中国,考试偷看别人的答案,叫做作弊。   “你抄袭。”Ray说。   简妮急了,她轻声叫起来:“我没有,一个字也没有,完全是自己写的。”她看看他的脸色,强调说,“我说的是真的。”   “好的。”Ray点点头。他看着简妮,她与刚开学的时候相比,整整瘦了一圈,好象连个子都变矮了。她面色苍白,在她薄削削的下巴上,能看到一条发青的小静脉,象地图上的河流那样在她的皮肤下蜿蜒,但她的眼睛却格外的黑亮,象发烧的人。他知道,简妮为功课花的时间,是他不能置信的。她的房间有时竟然会通宵亮着灯。她虽然用力做出轻松的样子,但他看到她紧抿着嘴唇,压制着它们的颤抖。   他猜想,简妮恐怕真是抄袭了。要不,她这么紧张干什么。   Ray隐约感到简妮有时不说真心话,她常常在身后藏着什么,他不知道这是中国人的天性,就象美国人说的那样,中国人天生爱说谎。还是因为自己误解了简妮。Ray不习惯和简妮这样相处。所以,他说:“那么,也许,教授是要特别夸奖你。”   这话在简妮听来,有点异想天开的意思。她不相信海尔曼教授会为了夸奖她而约见她,在Seminar上,她都不敢看他的脸,生怕他会注意到自己,会叫自己起来发言。海尔曼从来没将简妮发言的任何一个词写到黑板上,作为讨论的关键词。简妮看出来,他不认为自己能提出什么有价值,或者是有趣的观点。他对她没什么信心。   她认为Ray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她听出来他话里相反的意思,虽然它层层包裹在客气里。这更加刺痛简妮。   “哈!”简妮短促地笑了声。她借此含混地表达出自己的自知之明,同时也表达出一个优等生的不在乎。简妮惊慌地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在中国时对自己学业的自信。对老师赞扬的当仁不让,现在,在她看来,已经不敢当,甚至不敢想。自己笑得这么短,就是自惭形秽。   简妮好不容易等到海尔曼教授约见的时间,心蹦蹦跳着,去了他的办公室。海尔曼教授和教务主任已经在等着她了。她看见,自己的paper正平平整整地放在教授的桌子上,象已经从十字架上放下来的死去的耶稣。   海尔曼教授委婉地开始:“我们知道你的英文程度很好,你是一个用功的学生,考试没问题,”坐在简妮对面的,长着一个犹太式鼻子的教务主任也满脸都是关切的表情,好象面对一个重病人。简妮迷惑地听着,她感到教授慢慢地兜着圈子在接近主题,就象打青霉素的时候,护士会先在肌肉上捏几下那样。“让我困惑的是,你文章的观点,我太熟悉了。”他脸上的痛苦表情,让简妮想起,他在同学们的课椅和龙飞凤舞写满关键词的黑板之间穿梭时的样子。那时,他脸上的痛苦是创造的痛苦,没有现在的遗憾。   简妮终于明白,他们真的怀疑简妮抄袭。   “我没有,我发誓。”简妮压低嗓子喊了声。   “但是,这一点,还有这一点,显然不是你自己的陈述。”海尔曼教授将简妮的作业从桌子上推向简妮,他在她的作业上面用铅笔划出一些段落。简妮看了看,那都是她引用教授推荐书目里的相关段落,是她赞同的观点。   “是的,你可以赞同,但那是别人的观点,不是你的。”教授说,“这篇作业的要求,是请写出你自己的观点,不是要你复述你赞同的观点。当然,我能理解,你自己的观点会建立在学习的基础上,你必须引用一些别人的观点,但要是这样大段的引用,你需要注明,这是起码的学术道德。”   “对不起,我不知道。”简妮说。她看到海尔曼教授责备地看了她一眼,“他一定觉得这样辩白是令他吃惊的无耻吧,但这却是真实情况。”简妮心想。   “好吧,我可以算没有人告诉过你基本的常识。”海尔曼教授说,“这还不算问题的关键。”说着,他将简妮引用的段落一一划掉,然后给简妮看;“你自己的话,只剩下一些连词,或者起到连词作用的句子。”   简妮看着教授手里握着的蓝色铅笔象剔肉刀那样,礼貌而坚决地肢解着她的第一份paper,不得不承认,他说得那么难听,但他说的有道理。她浑身疼痛地看着,仿佛教授那灵巧的蓝色铅笔肢解了她的身心,它们变成了碎片。她被准确地告知,她是个没有自己思想的人,在美国,没有什么比这个评价更负面的了。虽然海尔曼教授和教务主任分头坐在办公桌的两边,他们三个人的座位,看上去象是在开个小会,虽然他们两个人的脸上充满了关切的表情,更象小时候发烧的时候父母看自己的表情,而不象在责备,但简妮还是无法从鲜血淋漓的羞耻中挣脱出来。   教授停下手来,说:“很抱歉,简妮,这就是我不能给你分数的原因。你的句子很漂亮,文法上的错误比有些美国学生都少,你知道,本来这也是我产生怀疑的原因之一。这一点,教务主任先生解释了,那是因为你在中国背诵过大量英文作品的缘故。我很佩服你的认真,我也愿意相信你不是有意要挑战我的阅读量,但我无法给你分数。”   “你需要重做。”教务主任说。   “也许,我要开始学习怎样找到自己的观点,然后,怎样表达出来。”简妮索性一刀挑开自己的痛处,她到底是个骄傲的人,“我是从来没受到过这样的训练,在中国的学校里,常常要是学生不按照老师的方法学习,就拿不到分数。没有人鼓励你说自己的话。但是我知道,现在我是在美国,我要学习找到自己,建立自己的世界观。我猜想,这也是我上Seminar时,很难加入大家讨论的根本原因。”批判自己的疼痛和羞耻,使简妮变得很兴奋,她收不住自己的话,“我象大多数中国孩子一样,只管读好书,保证每次考试成功,我做过的卷子,摞起来的话,真的象我的人一样高。我没有机会发现自己的问题。现在,可以将课本上的东西完成得毫厘不差,懂得揣摩老师的心思,考试的思路,但无须用自己的观点去分析事物。因为老师关心的只是,你有没有掌握他教的知识。因为我父母将他们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出人头地上,所以我比别的孩子更努力做到老师的要求,我是那么努力,甚至超过了父母的期望。”简妮说到这里顿了顿,她想起Ray说过的话,她认为海尔曼教授会象Ray那样想的。但是,过去的情形却出现在简妮眼前,开始的时候,她的爸爸还象其他家长那样,抽空检查她的作业,告诉她说上海学校的功课比新疆的难,要是不多学一点,回上海一定会赶不上学校的进度,特别是英文。但是,很快,她的爸爸就发现简妮学得又多,又好,又快,而且从来不需要家里人督促。爸爸和妈妈都感叹,简妮小小年纪,就懂得了危机和努力。懂得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回上海。她的妈妈还为此落了泪。 --------------- 第七章:Individuality(17) ---------------   “我们美国教授关心的是,一个个体的人怎样创造性地学习。”海尔曼教授说,“你有你的自我,这才是一切学习和研究的基础。”   “是的,我现在找到了自己为什么在美国学校里感到破碎和痛苦的原因了。”简妮说。   海尔曼教授说,“我相信你能做到,你是一个勇敢的女孩,我看出来了。”他望着简妮鼓励地笑了笑,“我很高兴你是这么想的,但愿我没有扼杀你,而是激励了你。”   “你没有,我感谢你能这样告诉我。”简妮肯定地说。   从海尔曼教授的办公室里出来,路过楼梯口的废物箱时,简妮把手里握着的paper撕碎,扔了进去。   教学楼外面的草坡上,三三两两的学生躺着晒太阳,读书。大地阳光灿烂,留着夏天最后的暖意。书上说,这种天气在美国叫“印地安之夏”,强烈的温暖里带着稍纵即失的伤感。秋天的草坡,开始变得干燥而芬芳,但仍旧绿意葱茏。灰色的野兔飞快地跳过草坡,钻进橡树的树洞里。简妮有点恍惚,她慢慢在草坡上走着,突然,她看到几棵白杨树,它们洁白的树杆上也长着一些看上去象安静的眼睛那样的树叉,它们的细小绿叶也在枝条上索索抖动着,一切都象阿克苏的白杨树一样。简妮走过去,摸了摸它们,她以为自己会哭的,那份象受难耶稣般躺着的paper也让她疼得直哆嗦。但,简妮发现自己的眼睛里并没有眼泪,甚至心里也没有什么悲哀。她只是有点恍惚,腿脚有点象高烧时那样发软。于是,她靠着白杨树坐下,然后又躺下,将身体平放在开始发干了的草地上,感觉自己就象刚刚被撕碎了的作业纸。   该撕碎的,终于被撕碎了。简妮想,“那么,什么是我的individuality呢?”海尔曼教授总是提到这个词。 --------------- 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1) ---------------   万圣节来了,美国也进入了每一年的Holidayseason,举国上下都忙着过节。万圣节放在家家户户门口的南瓜和鬼偶还没收掉,感恩节的南瓜黄就出现在商店的各色橱窗中,礼物的包扎缎带几乎都是金黄色的了。然后,圣诞节的绿,红,金已铺天盖地而来,连公路边连一张椅子都没有的糖纳子外卖店里,也整天播放COMO唱的《白色的圣诞》。同学们的心思已经散了,纷纷回家过节。晚上,Ray他们的电话里,都是家里人来问行程的。简妮在自己房间里用功,听到走廊里的电话铃响,她都等别人去接,因为她知道,那些电话与自己都无关。但是,她的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会每逢佳节倍思亲。在浅浅的惆怅中,她有点兴奋,她想在大家都放松学习的时候,自己抓紧机会,狠狠精读一些书,狠狠抓一下功课。在班上成绩流于中游,让简妮实在不甘心。伍教授指点她说,要多看美国重要的经济学刊物,他认为最新,最能刺激人思维的,是那些首先发表在重要经济学刊物上的文章。   有一个晚上,电话铃响,那时,同住的同学都已经回家了,简妮以为是电话推销。寂寞的时候,她常常假意对推销的东西有兴趣,借此和人说说话。但这个电话却是婶婆打来的。她要简妮抽空到她家里去一次,她想要让简妮去挑一些用得着的东西带回新泽西,“Iamdying。”她说。   简妮吓了一跳:“发生了什么?”她问,“你在哪里?”她眼前出现了叔公在某一个早晨突然肿得象荔枝一样透明的脸,他的眼睛大大地睁着,黑色的眼珠里有象切开的白罗卜那样的花纹。他离开家去医院,临走前,也对简妮说:“Iamdying。”   “我正在家里等待我的死亡。”婶婆平静地说,“但我想,它还不会这几天就来。”   “它?”简妮不明白。   “死亡。”婶婆说。   于是,简妮去了婶婆家。   象往常一样,爱丽丝在自家那一层楼的电梯口等着简妮的电梯上来。在楼道香水,咖啡和犹太人家做糖饼那强烈的融化了的糖的甜气里,隔着电梯门,简妮看到爱丽丝穿了对襟的缎子袄,宝蓝色的缎子上织着金色的菊花,衬着她新烫的白发,富丽堂皇的。“她哪里象就要死去的人!”简妮松了口气。   她们贴了贴脸,简妮闻到婶婆身上香水里面混着口腔里散发出来的淡淡酸腐。   爱丽丝上下打量简妮,说:“我的印象没有错,你的身材与我从前是的确差不多,五尺四寸多吧。我想让你来挑一些你用得到的东西,特别是我的礼服,鞋子,你要是在美国住下去,又是读经济,肯定用得到那些行头。还有我的书。家具我答应给托尼,他喜欢我的家具。”   “你说得那么吓人。”简妮笑着抱怨说,“你看上去比一般的老人气色还要好。”   “每个人在死以前,自己总是最先知道的。我当然也知道。”爱丽丝说,“上帝给了人足够的时间准备,我也不能浪费时间。”   来到客厅里,经过鲜艳的圣诞红,在茶几上,她看到婶婆为她准备好了的杯子,还有一小壶温在蜡烛盘上的红茶。婶婆将月饼切成四小块,当茶点。一切都与从前一样,体面,讲究。爱丽丝衣服上的盘钮,滚着一层细细的金边,夹袄的领子又高又硬,分毫不差地裹着她的脖子。她想起叔公躺在一堆各种颜色的管子中间的,没有穿衣服的身体。他的肚子,象一个泛着胆汁颜色的大号热水袋。   “我有点喘。我的血管和心脏已经太老了。”爱丽丝滑进摇椅里,象一个缎子面的抱枕。她说,“你自己去选合适的东西吧。书房里的书也可以拿去,中文书我已经让格林教授挑过一遍了。”见简妮还坐着,瞪着眼睛看她,爱丽丝冲她挥挥手腕,“去吧,我要休息一下。去。”   简妮急忙起身,退到走廊里。她想到,爱丽丝从前走路时不肯让人搀扶,便明白了,如今她也不愿意别人看到她的狼狈。简妮站在走廊里,忍不住偷偷看她,她倒在摇椅上,用力吸着气,象一条跳出水面的鱼。但她的脸色却丝毫没有改变,简妮想,这是她化过妆的缘故。   在玄关墙上椭圆的意大利镜子下,放着爱丽丝从巴厘岛带回来的雕花木箱子,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爱丽丝告诉过她,箱子上的雕花,刻的是一个故事,巴厘人喜欢把故事刻在木头上。简妮在一棵树下找到了那个光着身子的小孩,他象非洲人一样,长着滚圆的额头。他就是那个故事的主角,千辛万苦地找他的妈妈,象中国《沉香救母》那样的故事。那个小孩被许多次抚摩过,他的身子被手摸得乌亮,从层层叠叠的树木花草中突现出来,象一块嵌在木头里的玉。箱子上铺了块中国刺绣,在刺绣上压了一只从捷克带回来的玻璃缸,那是爱丽丝第一次跟教师联谊会组织的旅行团到欧洲旅行的纪念品,那是她最早的一次旅游。她还是纽约大学的代课教师,晚上还在唐人街上唯一的上海餐馆里打工,以换来免费晚餐和小费。这次,玻璃缸里养了一大丛福建水仙花。每次简妮看到那个漂亮的波西米亚玻璃花瓶,都会想到格林教授书里引用过的,那个一百年以前的美国记者到王家采访后,在报纸上对王家富丽堂皇的客厅的描写:“到处摆放着巴洛克风格的烫金家具,玻璃橱里陈列着整套来自波西米亚的昂贵玻璃器皿,从喝葡萄冰酒到喝加冰威士忌的杯子,一应俱全。当然也有来自文艺复兴时代的小雕像和油画,几乎象一个小型的宫殿,那种在西海岸式的暴发户风格令人瞠目。”简妮总觉得,走廊里的这些东西,好象是从那个被描写过的客厅里搬过来的。其实,在范妮的缝纫机书桌上,她见到过家里唯一保留下来的一只玻璃车料香傧酒杯,范妮将它当花瓶用,那只货真价实的酒杯,倒没给简妮这种感受。 --------------- 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2) ---------------   她回过头去,看到爱丽丝脸上的皮肤象湿被单一样重而无力地挂了下来,象一张彩色的面具。简妮意识到,这大概就是自己与爱丽丝最后一次见面了。她也会象亚洲的大象那样,独自找一个地方去死,不让别人看到。就象范妮,即使是疯了,也不肯在鲁面前失去自己的自尊心,就象奶奶宁可永不见面,也不想看到彼此的凋零。这时,简妮突然相信了婶婆为奶奶失踪的辩护。原来王家的女眷们,都是这样要面子的人。远远眺望着爱丽丝垂死而鲜艳的脸,简妮奇怪地感觉到一种清爽和凛冽,就象阿克苏隆冬时候的朔风,锐利的寒冷象小刀一样细细剜痛脸,鼻子和耳朵,但简妮总是在那样的疼痛里感到振奋。   走廊衣帽间的门已经被打开,里面的灯也开了,远远看见,里面的衣架上挂满了长长短短的,用白色的龙头细布遮着的衣物。她想,那一定是爱丽丝为自己准备的。她走进去,衣帽间里中国丝绸甜涩而脆弱的气息扑面而来。简妮想起来,与妈妈去老介福买窗帘时,路过丝绸柜台的时候曾经闻到的那种气味,那是因为丝绸堆积才会有的气味。简妮轻轻将蒙在衣架上的白布拉开,里面露出了满满一架子旗袍,还有与旗袍配的小毛衣,有扣子的,没有扣子的。以及披肩,羊毛的,针织的,丝绸的,纱的。长长短短的旗袍下摆,腿边开叉的地方,露出吊在里面的白绸子衬裙,衬裙边上,缀着短短的一层蕾丝。简妮发现,有一些蕾丝是棉线织的,不是尼龙的,它们已经泛了黄。她用手翻动了一下那些旗袍,有万字花的,有团花的,有菊花的,黑底金花的,秋香色的,藕荷色的,猩红的,宝蓝色的,那都是织锦缎的夹旗袍,冬天穿的。还有丝绸的单旗袍,花色更活泼点,简妮猜想那是春秋穿的,还有下摆更短的,简妮猜想那应该是夏天穿的。柜子隔层里,放着一排高跟鞋,各种颜色的,简妮猜想,那是为了与不同颜色的旗袍相配。   这是简妮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旗袍。她没想到,婶婆的礼服居然全都是中国旗袍,那是早已经退出中国人生活的古董,如今只有餐馆门口的领位小姐才穿。她想,要是Ray见到这个衣帽间,不知会怎样的羡慕。格林教授的书上说,王家虽然住在一砖一钉都从美国运去的西式豪宅里,但每逢重要的日子,全家一定全穿地道中装,行中国大礼。格林教授列举了好几家买办家的生活方式,情况都差不多。完全不是想象中那样全盘西化。简妮翻看着爱丽丝的旗袍,得到了证实。配旗袍的鞋,却大多是意大利产的高跟鞋。照书上的小标题,那就是“世界主义的生活方式”。格林教授在书上说到,早期大买办家庭,大都坚持中国式的生活细节,听京戏,虽然他们用英文演京戏。穿中式服装,虽然搭配意大利皮鞋。吃家乡菜,餐后也许喝一杯浓咖啡,解掉菜中的油腻。这种生活细节,与他们连一个钉子都从海外进口的宅子和他们完全西化的教育背景奇异地融合在一起,成为他们自己的风格。“失去了文化差异的风格”。他们的风格和生活方式,造就了上海世界主义的商业面貌,是买办们成为城市生活方式的变革者的实例。   第一遍在格林教授的书里读到这些话,简妮并不真正懂得里面的意思。她只是惊喜终于还有人为自己的家说好话。此刻,她细细翻看那些精致的旗袍和它们的配件,发现了它们包含着的虚无和自由,它并不真正属于任何一种文化,它象是石头缝里爆出来的。   简妮从没想过,自己会突然继承一屋子这样的衣物,简直一辈子也穿不完。她也没想到,自己将会一辈子都穿旗袍当礼服,象爱丽丝照相本里的那些王家女眷。她以为那些奇异的装束早已经成为遥远过去。她没有料想到有一天,它会象暴雨一样向自己落来。   她从架子上抽出一件白色滚金边的旗袍来,它看上去象一架巴洛克式的钢琴。   这件衣服很眼熟,她想,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爱丽丝的照片都是黑白的,显得那时的阳光十分明亮,她们在照片里穿的,大多是浅色的旗袍。然后,简妮想起来,格林教授的书里,有爱丽丝穿这件旗袍的照片。她和几个美国女生,站在一栋有落地窗的建筑前面,好象那是卫斯理学院的宿舍。在四十年代穿着高腰蓬蓬裙的美国女生中,爱丽丝将两条胳膊款款架在腰际,白旗袍妖娆而严密地遮着身体,非常特别,也非常融洽,那是一种古怪的美丽。现在,简妮看清楚那白色的缎子面上,织着隐隐的大朵菊花,是古板风雅的中国情怀。而那白色与金色的搭配,却是繁复富丽的巴洛克风格。简妮突然想起了Ray,又想起了唐人街的亨利.史密斯,她不知道要是他们看到这些东西,会怎么想。   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手里拿着格林教授书里的衣服,就象童话里的孩子拿着天堂里镜子的碎片。她没想到,爱丽丝的这件衣服,就将成为自己的礼服。她也可以穿着它与自己的美国女生一起照相,或者跟Ray一起照相,象奶奶依在爷爷的黑色汽车前。   旗袍上的盘扣和斜襟上的搭攀也都一丝不苟地扣着,带着中国人的审美,还有某一种自尊与距离。细密的手工针脚里,丝线穿过,留下针眼。中国绫罗绸缎精细而脆弱的奢靡,让她有点害怕,她怕自己配不上这样的精致。她想到她第一次穿尼龙短裙时,范妮的嘲笑。范妮说:“好看好看,象煞孙悟空。”她是笑简妮没有穿超短裙的风情。 --------------- 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3) ---------------   “Sowhat?”简妮心里说。她将那些细密的暗扣一一解开,原来一本正经的旗袍斜襟突然一歪,就敞开了怀,象终于情不自禁的美人。简妮吓了一跳,她简直担心是自己将旗袍拉脱了。   她脱掉自己的衣服,小心翼翼地钻进旗袍里去。这是她第一次穿旗袍,她不敢象穿牛仔裤那样“哗”地一下就拉上身,她轻轻拉着柔软的旗袍,吸了口气,将自己的肚子收回去,一点点往上套去,并在旗袍里轻轻扭动身体,不让自己的身体绷坏了衣服。然后,将自己的胳膊伸进细细的袖子里。最后,简妮将领子上的那粒盘纽扣上,又硬又高的领子使得她不得不挺起胸,放平肩,扬起下巴,旗袍轻柔而坚决地裹住了简妮,还有旗袍散发出来的熏衣草气味。   衣帽间的门上,嵌着一面长镜。简妮刚想凑过去看看自己的样子,一动,便听到身上的什么地方发出细小的断裂声。她吓得马上停下来不动。身体上的感受,犹如被捆绑住了,只能小口呼吸。   终于安全地到了镜子前,简妮没想到自己的脸原来这么宽大,头发这么乱,表情这么蠢笨和放肆,身体这么僵硬,手掌这么大,这么通红的。爱丽丝在旗袍里婀娜多姿的身体在镜子里掠过,简妮原以为,自己在镜子能看到象婶婆照片里一样优雅的自己。简妮惭愧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本来穿普通的毛衣和牛仔裤时,合适的头发,自然的表情,轻松的身体,舒服的手,在爱丽丝象照妖镜似的旗袍里,突然全变了。简妮心里失望,但却不甘心。她对镜子抿着嘴,笑了笑,却想到了在餐馆门口立着的领位小姐。她慌忙沉下脸来,想要去掉脸上那风尘的样子,却又因为自己的神情,想到了三十年代的左派电影里那刁钻的交际花。爱丽丝在白色旗袍里散发出来的秀丽的骄傲,就在她和镜子里的自己之间浮动,却没有附着在她的身上。简妮遗憾地望着,想起了“沐猴以冠”这个词。   这时,镜子里出现了爱丽丝的脸,“还算合身。”婶婆打量着简妮,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轻柔和低沉,就象美国小说里常形容的,是“天鹅绒般的声音”。“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你这样的身高。”   “但我很难看啊。”简妮在婶婆面前羞得无地自容,她强迫自己不要从镜子前逃走。   爱丽丝点点头,表示理解:“旗袍是很难穿的,但是可以学得会,不要紧张。”   她看着镜子,用手指轻抚一下简妮身上的白色旗袍,说:“这还是我离开上海前,在上海做的呢。那时,我和你现在差不多一样大。我一向最喜欢白色配金色。现在这件衣服对我来说已经太大了,我缩小了,象一个干掉的苹果。那时我和你的奶奶都要到美国来,家里请了裁缝回家来,为我们添一些新衣服。说起来,做衣服的时候,好象比到美国还要兴奋。女人总是喜欢新衣服的。”说着,爱丽丝轻轻点了一下简妮的肩胛骨,“这里要打开,放平,不要让它翘出来,这里一翘出来,就显得身体蠢了。”然后,又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简妮的肚子,“提起一口气来,将肚子收进去。人要这样,才显得有光芒,又谦恭。”   简妮在爱丽丝尖起的手指下,修正自己的身体:“这样怎么说话。”她轻声问。   “你不是正在说吗?就会习惯的。”爱丽丝说。   “有点不可思议,我穿在你在几十年前穿的衣服里。”简妮轻声说。她试着抬起手臂,将自己的头发顺到耳后去,爱丽丝在那张照片里,也是将头发顺到耳后去的。她看到自己从腋下到大腿,随着手臂抬起,将旗袍绷紧,出现了柔软的曲线,她想,那就是旗袍的性感吧,温顺的,娇气的,循规蹈矩的,却也是不可轻慢的。   爱丽丝拉开一个抽屉,为她找出了丝袜,又指点她在下面的鞋柜里找出一双金色的高跟鞋:“你得穿上全套行头,才能体会到。”她说。   按照婶婆的指点,简妮将玻璃丝袜轻轻卷到头,套到脚趾上,然后一边往上拉,一边放。玻璃丝袜轻而有力地绷着腿和脚,整个人好象又再被约束了一层,与身上的旗袍平衡了。   那双一型的金色高跟鞋,对简妮来说实在太瘦,但简妮没说什么,将脚掌偏过来,塞到鞋里,然后再将另一半脚掌紧紧塞进去。她握着高跟鞋细细的后跟,晃动着,使脚掌能在狭小秀气的鞋子里努力放平。金色的高跟鞋紧紧裹着她的双脚,后跟和脚趾开始疼起来。她想起灰姑娘的故事,一声不吭地站在镜子前。果然,站在高跟鞋里,身体变得笔直。爱丽丝又用手指在简妮的臀上轻轻一点:“这里往里收一点,人就精致了。”   爱丽丝打量着简妮,赞叹说:“旗袍真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一样东西,将一个人的气全都提起来,有它在身上,由不得你不好看。”   简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视掉那张脸,只从肩膀看下去,到鞋子,到背景里长长短短的旗袍,好象那镜子里的,是年轻时代的爱丽丝,而不是简妮自己。   “要是坐下来,你先轻轻提一下衣服,这样领子就不会卡住脖子了。”爱丽丝说着,在简妮的旗袍上提示了一下,她的指甲上闪闪发光,是玉色的指甲油。“要是想走快,也轻轻提一下下摆,要不然,很容易将两边开叉的地方拉坏。那是最不能坏的地方。”爱丽丝点了点旗袍边缘开叉的地方。简妮看到,婶婆这件穿了四十年的旗袍,开叉处的金边还完好地连成一气。 --------------- 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4) ---------------   “是的。”简妮回答。   她的身体觉得陌生而振奋,那是种莫名的古怪感觉,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突然觉得象个精致高贵的中国人。象一个贵族,满身都是繁文缛节。”说着,她将手指放在刚刚爱丽丝放过的地方,轻轻提了一下旗袍,身上果然一松。她看到自己的手指在白色缎子的衬托下变得纤细文雅,还有一种聪明女孩的书卷气,和爱丽丝照片上轻挽的手果然是相象的。   爱丽丝笑了,她抬手敲敲简妮的额头,“从前有句老话说,聪明的人的身体里面是一竿子通到底的,你敲敲他的头,他的脚底板就响了。”   简妮疑虑地看了爱丽丝一眼,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夸奖。婶婆满意地对她笑着,她能看到婶婆胸前有点急促的起伏,她的气很短,但她坚持着。简妮假装自己也没有发现。   “我将李裁缝的地址留给你,他在唐人街里有家小裁缝店,最出名的。以后你可以自己去找他做。”说着,爱丽丝握了一下简妮的手臂,她象是为了加重口气,但她却抓住简妮的胳膊,收不回手去。她需要简妮撑她一下。   简妮眼见得婶婆的脸色从脂粉里透出灰白,但她还是不敢伸手去扶婶婆的身体,她只是暗暗将自己的身体送上去,贴住婶婆瘦小的身体,她感到婶婆的身体立刻靠了上来,几乎倒在自己身上。简妮知道婶婆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于是在手上加了力气,让婶婆靠着,拉着,一起走出衣帽间。婶婆的双腿软绵绵的,在地毯上一寸寸向前移动,简妮能感到她的腿在簌簌打着抖,摇摇欲坠,但她的背脊还挺得笔直的。就是那笔直的背脊,让简妮不敢在婶婆没有要求以前,自己伸手去搀扶她。   小步小步地挪到客厅里,她将筋疲力尽的老夫人送到她的摇椅前,扶她坐下。简妮伏身帮婶婆坐下的时候,闻到婶婆的嘴里散发出一股苹果腐烂时的气味。那气味,与叔公病房里的气味一样。当时,大家都怀疑那股新鲜的腐烂气味是医院病房的气味,现在,简妮意识到,那就是老人垂死的气味。   婶婆靠在椅上喘息着说:“你看,我正在死去。”   “我要送你去医院吗?”简妮问,“或者打电话让救护车来?”   “不。”婶婆说,“现在好象还没有真正到时间。”   简妮默默看着婶婆,看她努力吸进空气,象被人卡住了脖子。叔公过世时,爷爷曾在病房里突然号啕大哭,简妮回想起那奇怪的哭声,那时,大家心里都充满了终于没顶的惊惧。爷爷的哭声将大家猛推一掌,打入深渊。但此刻,简妮发现自己心里却是奇怪的安宁,她甚至在婶婆“丝丝”的喘息声中,闻到走廊里一缕缕福建水仙的香气。她将婶婆的手放在自己手里,象护着一只小鸟似地,轻轻团着她的手。简妮记得叔公病重时,日以继夜地输液,自己也曾将他因为输液而冰凉的手握着,想要温暖它。垂死老人的手,都是这样沉甸甸的,好象正在坠落中的苹果。   婶婆渐渐平静下来,她并没抽出自己的手:“你得再拉上来一点,我看你有点不舒服。”   简妮慌忙抬起身,将后半身提了一下,她抱歉地笑笑:“我又忘记了。”   “这件旗袍真漂亮。”她打量着简妮说,“我真高兴你穿得合适。别人都不怎么合适穿,她们在美国长大,从小穿了太多的Jeans。我的眼光不错。”   简妮笑了笑,她心里不太相信自己竟然是最合适的,她的脚在高跟鞋里象被门压住的手指一样疼着。   “你怕吗?”简妮问。   “不怕。我已经活得很长了,想要做的事,都做过了,想要去的地方,也都去过了,可以离开了。我更怕自己变得太老,太丑,却还活着。现在这样,不错。”婶婆说。   “叔公也是这么说的,他也做完了他这一世想做的事。”简妮说。   爱丽丝在椅背上侧着头,想了想,笑了:“他也可以这么说的。他一生喜欢女人,喜欢玩,喜欢时髦,他也度过了不错的一生。而且口卡口,直到曲终人散。”   “你们都是幸运的。”简妮说。   “是的。”爱丽丝点点头,“我满意自己的一生。”   “你最满意什么呢?”简妮问。   “我最满意自己能到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去旅行过,要是我做王家大少奶,我这辈子做不到这点。自食其力,去看世界,是我此生的理想。我做到了。”爱丽丝说,“我腿摔坏了,再不能旅行了,那时,我就已经总结过自己的一生,我只有朝鲜和东非没有去过,因为我对那里没有兴趣,我已经看到了整个世界。我最喜欢奥地利,我这一生去过二十三次奥地利,直到飞机还在维也纳飞机场上,我就感到,象回到家。在那里,我有过一个情人,我们一起去过维也纳几乎所有最有名的咖啡馆,还有所有的博物馆。他住在美泉宫后面的街上,年轻的时候,我们彻夜在皇宫的栗子树下散步。我们一起读了一本法国小说,《皮肤上的盐》,好象书里写的,就是我们之间发生的故事。”爱丽丝用尽力气笑了一下,“你看,我得到了正好是自己想要的一生。”   “是的。”简妮由衷地同意。她不知道爷爷,爸爸,妈妈,朗尼叔叔,维尼叔叔,包括范妮,还有没有见过面的奶奶,在垂死的时候,会不会这样总结自己的一生。 --------------- 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5) ---------------   “所以,已经够了。”爱丽丝说着,她转过头来,看着简妮,“我想知道你的功课好吗,在学校的情况怎样?”   “我不错。开始有点不适应,现在开始适应了。”简妮说。   “有困难吗?”爱丽丝问。   “有,但我一定会克服的。”简妮说,“我记得你说过的话,要想当一个地道的美国人,就要从好好读书开始。我能做到这一点。我将来还要穿你的那些旗袍呢。”   “我想要送一个礼物给你,我可以为你付你最想学的一门课的学费。”爱丽丝说,“上个星期,格林教授帮我最后安排妥当了我的墓地,墓碑,我已经预留好了葬礼的费用。我有一块好墓地,很多阳光,就在曼哈顿,很老的墓地,漂亮的地方。我的墓碑是白色的大理石,细长的,很秀气,我不喜欢那种矮胖的墓碑。上面将会用金色烫字。连字体也已经决定了,我一向喜欢维也纳的分离画派,我喜欢克利姆特,所以我要用青春艺术风格的字体写我的名字。我很满意。”   简妮诧异地看着爱丽丝,看她兴致勃勃地描绘着自己将在曼哈顿下城的墓地,操心她墓地是否漂亮,是否有足够的阳光。叔公要将家产用光才死去,而婶婆却在死后都要一丝不苟地做到十全十美。   “现在,我是真正的,完全的自由了。剩下来的积蓄,对我来说已经多余了。我想帮家里的孩子们实现一个他们自己的愿望。”爱丽丝说。   “每个人吗?”简妮问。   “大多数在我身边的孩子。”爱丽丝说,“我为托尼付了他去意大利旅行的飞机票,他喜欢意大利女孩。为派却克付钢琴夏令营的学费。你也可以提一个要求。我希望给你们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礼物,将来,你们会温情地想起我来。”说着,爱丽丝俏皮地笑了笑,“让我和你们最好的记忆在一起。”   简妮想了想,说:“我有自己一直想学的一门课,下个学期想要选的,是国际市场营销学。”   “真的?”爱丽丝问,“为什么?”   简妮说,“也许,我对做生意有兴趣,也许,我也想知道家里人到底是怎么做生意的。还想知道国际贸易到底是什么,会让中国人这样恨我们。有时候,我感到中国人比恨美国人还要恨我们。我在图书馆看了国际市场营销学的教科书,我感兴趣。”   “你知道,我也旁听过这门课,在NYU的商学院,1969年。”爱丽丝说。   简妮看着婶婆,她不知道为什么婶婆也去听这门课。   “我去,是因为这门课里,会说到许多美国文化与各国文化相交时发生的问题。我喜欢旅行,对这样的相交有很大兴趣。我不去听文化研究的课,是因为我喜欢商人看问题时的实际,直接和建设性。我不喜欢文化研究里那么多意识形态,不喜欢他们象上帝那样的态度。”爱丽丝解释说。   “这是有意思的课吗?”简妮问。   “是的,绝对。”爱丽丝肯定说,“对你的理想来说,是很好的选择。”   “我并不真正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简妮说,“我不能肯定,我并不十分了解自己。”她看着放在茶几上的照片,照片里那具柔和的乳白色棺木,上面描着金,与婶婆卧室里巴洛克式的家具十分相配,那是她为自己选好的棺木,里面用的是白缎子的衬里,完全是她的风格,也是自己身上刚刚穿上的旗袍的风格。简妮抬起头来,看着婶婆的脸,心里一点点地,涌出了悲伤和失望,“你看,你连自己要怎样的棺木都能把握,而我,连理想是什么都并不明确。”她说着,“哈”地笑了一声。   “在我的生活里,我学到,美国是个让人追寻自己的地方,也许你为此背叛了别人,但你找到了自己。一个人找到自己,是顶重要不过的事。”爱丽丝说。她轻轻展开自己的手,按了按简妮潮湿柔软的手心,允诺道,“在这里,你也会找到自己的。”   “你就是这样决定与叔公离婚的?”简妮问。   “是。”爱丽丝答道,“他一定要回去继承王家的家业,我一定要看到全世界的好东西。我们不一样。”   “但愿我也能像你一样。”简妮说。   每年春节要聚在一起,吃顿中国饭,是王家住在美国东岸的亲戚们多年来维持的习惯。这个习惯开始于四十年代,那时候,初三,家里过年的正经事差不多都办完了,儿女辈的人,全回老宅自己热闹一天。王家的子弟和当时聂家的子弟很象,他们都是合家的京戏票友,高兴起来,他们就联合了聂家的孩子,在自家花园里搭台唱戏。王家的家规,不可以在家里办舞会,所以他们在家里唱戏,然后,一起去外面跳舞。多少年的春节初三,王家的儿女们都是这样度过的,那时,他们是个兴旺的大家庭。甄字辈的陆续离开上海去欧洲,或者去美国读书的那几年,最感寂寞的,就是过中国年时初三的那一天。也就是住在波士顿的甄盛和爱丽丝,要在那时赶到纽约来与甄展和范妮小聚的原因。   王家的春节聚会,六十年代末,在唐人街的上海餐馆又恢复了。那时,王家在香港股市中的投机已经惨败。1966年香港左派大闹北角,被甄展一家在上海妻离子散的遭遇吓破了胆的王家的人,借美国修订了新移民法的光,纷纷移民到美国。各家在美国安定下来以后,甄字辈在大年初三时又团聚了一次。他们到唐人街的上海餐馆来,还是因为爱丽丝。麦卡锡时代她做女招待时,教会当时做大厨的老板一些王家的传统菜式:放蛤蜊的什锦暖锅,水笋红烧肉,还有宁波人做的红烧豇豆干。这些菜式在这家唐人街里仅有的上海馆子里,成为受到客人欢迎的招牌菜。王家人在这里重又吃到家里的传统菜,自是十分的欢喜。他们就将每一年春节的团圆饭放到这里,初三这一天,家家都从东部各地开车聚到唐人街来。 --------------- 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6) ---------------   二十多年来,老板退休,将餐馆传给在美国出生的儿子,儿子娶了上海媳妇,王家的团圆饭还是年年放在这家馆子里,成了真正的老客人。上海餐馆的老板在唐人街生活了半世,见到过许多出没唐人街的上海富家遗族,世态炎凉,沧海桑田,还能这样亲亲热热每年聚一次的,恐怕也只有王家的后代了。他们觉得,那是王家早早地将家败了的好处。   这二十多年来,王家团圆时,总有一只传统什锦暖锅放在圆桌的中央。那只紫铜的暖锅里,一层层地铺着粉丝,黄芽菜,咸鸡,咸鸭,风鹅,蛋角,虾,海参,肉片,高高地码着,暖锅里面生了钢碳,可以保持暖锅一直火热滚烫。王家的老人,一进上海餐馆,就能看到那只暖锅在圆台面中央噗噗地翻着白气,蛤蜊在最上面一层,象元宝一样张开着,脸上就笑开了。那是王家这样的生意人家讨的彩头,他们从小就看到的,是他们记忆中最亲切的旧物之一。王家的孩子中,不少人已经讲不好上海话了,在美国出生的,根本就不会说上海话,更不用说会讲国语。但他们也都认识这只紫铜暖锅。   这一年,是简妮第一次参加唐人街的亲戚聚会。她穿着婶婆的旗袍,大衣和鞋子来与自己的亲戚们见面。婶婆已经去世了,她安息在她的白色金边的上好棺木里,她的墓地上,果然几乎整天都能晒到太阳,种了一排玫瑰花。老人们见到简妮,纷纷说简妮和爱丽丝身材相似,背影看上去几乎会有错觉。他们纷纷说爱丽丝好眼力,是个“敲敲额头,脚底板就会响的人”。   一店堂里的王家人,大都打扮得花团锦簇。上了年龄的女人们大都穿着中国式的绫罗绸缎,好几个穿旗袍的,在手腕上吊着一个亮闪闪的小手袋,在上身穿着一件短的开襟毛衣。她们在领口别着一个翡翠的领花,在一团旧气里,富丽堂皇。老先生们将头上仅存的白发精心地梳整齐了,用小方块的丝巾象中国屏风那样,挡住脖子上松弛的鸡皮肤。他们彼此用英文问候着,夸奖彼此的气色和礼服。只有最年轻的人,才穿美国孩子的大裤子和篮球鞋。但他们很自觉地退在一边。   简妮一个亲戚也不认识。好在格林教授主动陪在简妮身边,一一为简妮介绍。他还特别将他们在王家家庭树上的位置为简妮点出来。简妮一路跟着格林教授,姑婆,婶婆,叔公,表舅舅,姑奶奶地招呼着,心里要是没有格林教授做的那个图表指引,还真要被弄糊涂。简妮看着自己凭空出来了这样一屋子的亲人,脸上笑着招呼着,暗暗想到,爸爸竟要铤而走险,才能将自己从中国救出来。心情有点复杂。   看到格林教授陪着简妮,王家的人都笑着对简妮说,她算是找对人了。他们叫格林教授“司马迁.格林”。自从格林教授开始整理和研究王家的买办家史开始,就在春节时被邀请参加王家的聚会,既然他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王家的历史,王家的人就认为,格林教授不是外人。甚至他们将1940年时家里拍的小电影的胶片,也交给了格林教授。   那个眉毛细细地,画得象钢丝那么细而坚决的老太太,她是太爷爷的最后一个妻子,从上海带到香港去的。“卢夫人。”格林教授向简妮介绍说。她先对简妮说了几句上海话,可简妮听不懂她的浦东口音。她便改说英文,简妮才懂得。她心里又吓了一跳,她以为这种小妾出身的人,不该会说英文。等请了安,退到一边,格林教授才告诉简妮,她从卫斯理毕业以后,回国当了太爷爷的英文秘书,她还是冰心的同学。她那一口浦东腔的上海话,却是地道老式的上海话,从前斯文的上海人才说的,没有新式上海话的粗鲁。   而在圆桌边上忙着追来追去的小孩子,就是派却克。他说了一口带着黑人腔的英文。按照辈分来说,居然是简妮的堂叔叔。他是爷爷最小的弟弟的孩子。一个混血的年轻男人对简妮“嗨”了一声,说:“我们认识吧?你到纽约的时候,是我去机场接你的。你的箱子坏了。”简妮知道他将自己与范妮搞混了。他就是那个喜欢意大利女孩,所以常去意大利旅行的托尼。   简妮还见到了和叔公长得极相象的老人,他是爷爷的小弟弟凯恩。爷爷从美国回到上海以后,他便到了NYU读书,因为当时甄盛叔公已经被确定要继承王家的产业,所以王家并不在意这个最小的儿子学什么专业。于是,他学的是自己喜欢的数学,学成以后,回到香港的大学里当了数学教授,后来,又回到美国大学当数学教授。他穿着米色的咔叽便裤和绿色的便装,让简妮想起自己学校里的教授们,海尔曼教授也喜欢这样打扮。他娶了一个洋人太太,那个老太太穿了件腥红的旗袍,衬着白发,倒象个中国老太太。简妮吃惊地看了又看,格林教授说:“她根本就觉得自己是个中国人。”   简妮想起了姐姐,她夏天回上海的时候,虽然只是在纽约不到一年时间,人就有了很大的改变,在上海的街道上看到她,她总是与众不同,不象个地道的上海人。也许范妮心里一直把自己当成美国人的吧,简妮心里想。   在一团珠光宝气之中,简妮想起在格林教授书里的照片,是春节的全家福。那时女眷们是一样的珠光宝气。她们端正地坐在客厅沙发的边缘上,保持她们笔直的坐姿。她们也都穿了旗袍。那时,里面还有一个年轻的白人妇女,她也中规中矩地穿了旗袍,在领子上别了个宝石的领花,将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孩子们坐在地板上,中间的老太爷,穿了黑色的马褂,老夫人长着一个富态的大下巴,就是简妮这样的人,都想得到,那就是做大太太的富态的脸相。卢夫人站在老太爷的身后,年轻的时候,她的眉毛就是画得象钢丝一样细而坚决的,她的下巴是尖尖的。简妮在心里一一将餐馆里的人与照片里的人对应起来,就象将散落在棋盘中的玻璃珠跳棋,一个一个嵌回到他们自己的颜色里。 --------------- 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7) ---------------   简妮想起在上海时,她陪叔公去看王家老宅,现在那里变成专门用来招待政府客人的内部用宾馆,据说从前陈毅还用这里请过客。叔公说明来意,得到了热情的欢迎,宾馆的值班经理亲自陪着他们看房子,还再三表示,他们是很注意保护房子的。叔公发现门上的玻璃把手还是原来的,只是被无数的手握过,多棱的玻璃球已经变成了淡黄色。那时当时从美国买回来的门把手,当时连螺丝都是从美国买回来的,样子也是美国四十年代的式样,就象是从美国平移了一栋房子到上海一样。后来,叔公又检查出浴室里的镜箱是原来的,甚至里面的灯泡还是原来的,当时他们从德国定的货。只是那些当年为赶时髦的塑料面子的椅子,已经不知去向了。叔公还说过,春节大家都到起了吃团圆饭的时候,会将底楼的客厅,餐室等等四大间房间中间的门统统打开,连成一气。但当时,那底楼的房间里,飘荡着一种政府高级招待所寡淡拘谨的机关气,还有叔公和简妮才能体会到的抢夺者的霸气,还有那房子里物非人是的茫然。沙发都用蛋黄色的罩子蒙着,茶几上有被开水烫白了的杯底印子,窗帘角上有用红汞写的公物序号,只有地板还是被擦得锃亮的。   简妮猜想,照片里那一大家不折不扣穿着中式衣服的老老小小,大概当时就坐在那打开了中间的门,连成一气的大房间里拍的全家福。她在心里,终于将唐人街的餐馆与上海的政府高级招待所联系到了一起。   她对格林教授说:“我好象回到你书里那张王家全家福里去了。”   格林教授点头同意:“我也有这样的感受。”   老板娘领着服务生来到店堂里,她特地穿了红色的中式小袄和铁灰色的呢裤,团团的圆脸上喜盈盈地笑着,用上海话说:“我最喜欢春节时候看到你们这一家人了,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人,个个都是衣服架子,会穿中式的衣服,不象别人,穿西式的衣服还好,一穿上中式礼服,坐不会坐,立不会立,活脱脱一只瘪三。那些香港的明星,没有一个穿得好中式礼服的,到底没有文化,没有教养呀!他们一点不晓得礼服根本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合适穿上身的。”老板娘的话,说得满店堂的人都笑了。   她亲自从托盘里端出来干干净净十样冷盆,都是上海本帮菜:白斩咸鸡,油爆虾,四鲜烤夫,白肚,海蛰皮拌罗卜丝,酱鸭,皮蛋肉松,黄泥螺,蜜汁火方,镇江肴肉。最后,老板娘带着点卖弄地笑着,捧上一只小陶罐子,将上面的大红纸揭开,放到暖锅边上:“喏,今年好不容易弄到的,是我们对老客人的一点心意,奉送的。”那陶罐里散发出一股霉洞洞的臭气,很快就弄得店堂里到处都是。老板娘看了看店堂里,说,“要是有白人在吃饭,我还真不敢打开呢。”   老人们都笑着点头,称赞老板娘有心。那是宁波的臭冬瓜,在美国绝难买到的家乡小菜。年轻人都说那是宁波忌司。简妮没想到这样的东西和老人们身上的中国礼服一样,是这家人过年的“节目”。看到老人们纷纷将陶罐里的霉臭冬瓜夹到面前的小碟子里,她也夹了一块到自己的碟子里。老人们说,从前家里的冰箱,专门放为家里大人准备的臭冬瓜和霉千张。那时,有冰箱的上海家庭寥寥可数,谁也猜不出来客厅里一式巴洛克风格的王家在冰箱里放着的贴心小菜,竟是这些臭烘烘的东西。老人们那时还是时髦的少年,他们都不肯吃那些东西,但到现在,却将它当成了宝贝。   “吃得惯吗?”有人问简妮。   “在家里也吃的。”简妮说。早上上海的家里吃泡饭,爷爷就着一小碟臭冬瓜,象吃豆腐乳一样用筷子头点点戳戳的,还在上面淋几滴小磨麻油。“我爷爷最喜欢这东西。”   “甄展现在也怀旧了?”老人们纷纷吃惊地问,“从前他最讨厌这种味道。”   “现在他终于晓得,一个人与家里是划不开界线的。”爷爷的哥哥说,“我们年轻时候,大家都去虹桥兜风,你们还记得哇?大阿哥开飙车,和周家的人一起,大家都去,就是甄展不去,他说是要在家里读书,其实他一向是不大看得起我们这些公子哥儿。好象是燕雀安知鹏皓之志的意思。后来,倒是我们这些公子哥儿舒舒服服过了一生。他倒是蹉跎了。”   简妮用力剜了一眼那张红光满面的,庆幸的脸,回应道:“真的啊?”她忍不住想到,在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上,爷爷曾说过,就是让他再回美国,他也没脸见他的教授们。简妮在心里冷笑一声,她想,恐怕爷爷如今也没脸见他那时看不起的兄弟姐妹们。爷爷用筷子头点小碟子里的臭冬瓜那弓着背的样子,浮现在简妮眼前,这个1940年代不安于富贵的电机工程师,如今终于成了纽约亲戚饭桌上的悲剧人物。他的脸,好象一直憋住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恨爷爷,还是应该恨这个叔公。大家其实都在心里埋怨爷爷的骄傲,都幻想过要是那时爷爷在纽约不回来,或者退而求其次,跟家里人一起去香港,自己的生活就不会是这样了!一家人其实在心里都认定,自己的生活也是被爷爷毁掉的!那是说不出,提不得的苦楚。   “都是命。”洋人老太太说。   简妮看到卢夫人将手指交叉起来,开始默念,桌上的人也都静了下来,不少人也将自己的手指交叉着放在桌上,跟着轻声背诵。她看了格林教授一眼,格林教授将头凑过来,轻声告诉她:“你家是新教徒。” --------------- 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8) ---------------   “那我该怎么办?”简妮问,她赶快学着大家,将自己的手指交叉起来,但她不知道嘴里要说什么。   “不用说什么,安静等着就行。”格林教授说,“我也不是新教徒。”   “那我跟着你。”简妮说。   简妮默默看着满桌跟着卢夫人感谢上帝赐予食物和健康的亲戚,暖锅在冒着安详的白气。在上海过春节的时候,吃饭时不过是零零落落的一桌人。没有绫漯绸缎的女人们,爷爷是单身,维尼叔叔是单身,朗尼叔叔也是单身,只有她,范妮和妈妈属于爸爸的家人。爸爸之所以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却是因为他和妈妈一起被发配到新疆。在上海的那一家人,穿着臃肿的蓝罩衣,围着一个被敲得到处都是瘪裆的紫铜暖锅,上海的暖锅里总是放了不少粉丝,大家埋头吃粉丝的时候,屋子里一片悉索声,没人说话。没有暖气的室内,暖锅上的热气象撒在地上的水银那样飞快地逃逸。上海的暖锅也放蛤蜊,但简妮不知道它的含义,甚至没想到要问。要是问,也未必就能知道真相。简妮心里闷闷地想着,这里满桌的亲戚,大概没有人象她这样五味杂陈。那些提起爷爷来,就庆幸得满面红光的脸,象一双筷子,努力地搅动着她心里的甜酸苦辣。她听到轻轻的祈祷声里,暖锅里面发出轻轻的“扑扑”声,暖锅开锅了,白汽袅袅。   祈祷结束后,凯恩开口说:“我们学校也有大陆来的访问学者,讲讲也算是教授,有一天居然在学校昏倒了,送到学校医院去,居然是营养不良和劳累过度。原来他为了省钱,从来不吃午饭,晚上到中餐馆去打工,在餐馆吃免费晚餐。大陆来的人,真是斯文扫地呀!”   简妮脸上的笑一动不动,说:“真的啊?”但她心里轻轻说,你知道我爸爸在曼哈顿做过什么事吗?你知道我姐姐在格林威治村成了什么样子吗?要是我们都用六十年代的新移民法到了美国,我们也不用这样斯文扫地。要是我爷爷当时留在美国不回去,说不定根本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大学教授。   服务生开始上热菜了。那是个瘦高的男人,沉默殷勤里,有种完全不是服务生的敏感和潦倒的眼神。简妮发现他总是多看自己一眼,她想,他大概是奇怪自己为什么与老人们坐在一起,而不与家里的年轻人们坐在一起。其实,家里的年轻人对她这样从上海家乡来的人,没什么兴趣。他们客气地和她说了“嗨”,就象路上“Howareyoudoing?”的问候,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然后就热火朝天地说自己的事,雪佛莱的新款车,康州的房价,跳槽涨工资的窍门,这些简妮都插不上嘴。简妮想,他大概也看出来,自己是新近从大陆出来的穷亲戚吧。简妮有点恼火,她也用眼睛瞪着那个服务生,她一瞪他,他就不看她了。   陆陆续续,上了十道热抄,水晶虾仁,三鲜海参蹄筋鱼肚,扬州狮子头,芙蓉鸡片,鱼香肉丝,蚝油牛肉,火腿干丝,糟溜鱼片,香菇菜心,都是地道上海菜,王家固定的菜单。简妮埋头吃着,不去理会老人们的谈话,尤其不去理会凯恩的,他一辈子做教授,实在喜欢说话。他说了不少大陆人在美国大学里表现出来的猴急和寒酸,惹得大家又惊又笑。简妮脸上微微笑着,不露声色地用筷子头剔鱼肉里的小刺,不让人看到她眼睛里被侮辱似的神情。直到上了一大沙锅的火腿鸡汤,美国没有中国江南的那种新鲜笋,所以到上鸡汤的时候,大家纷纷想念江南淡黄色的新鲜竹笋,简妮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一起上来的,还有满满一大沙锅水笋红烧肉加熏蛋,桌上的人都欢呼起来。王家人人喜欢吃这样菜,但大多数人平时在家里不做,因为一小锅红烧肉是怎么也烧不出这样的味道,而且,大多数人家平时吃的都接近美国人的口味,很随便,只求营养到了就好。所以,到将满满一钵红烧肉烧熏蛋端上来,大家都向跑堂的要小碗的白米饭,用白米饭拌红烧肉的肉汁吃。这也是简妮最喜欢吃的方法,到了美国,她也再也没吃到过。那滚烫的浓油赤酱,散发出来发甜的浓香,让简妮心里的委屈和不快突然都变成了软软的感伤。她抬起头,看到端了满满一托盘米饭来的服务生,正将第一碗饭送到她手里,她接过碗来,将红赤赤的肉汁油汪汪地拌在饭里。对面多嘴的凯恩微笑起来:“简妮真是我们王家的人呀,她也是这样吃的。”   简妮笑了笑,说:“可惜是泰国米,太香了。上海的米没这么香,拌红烧肉汁才正好。”   “对了!从前的浦东新大米才是最入口的。”卢夫人赞同道。   红烧肉那种实实在在的香,让桌上的老老小小都欢天喜地吃了起来。   席间,有个叔公向简妮问起甄盛的事,简妮拣主要的说了一遍,大家都说他好福气,能把钱用到最后一张,正好就死了。   卢夫人说:“从前说,富不过三代,就是有道理。王家已经富过四代了,气数到甄盛那里已经衰了的,王家将家产传到了甄盛手里,也是命。”   “哪里有四代的富。从进美国法利洋行那时算起,从宁波乡下出来的,这是第一代吧,算是开始富了;然后是当上大买办,在宁波乡下和上海买田置业了,真正大福大贵的,那算是第二代了。然后才到我们的爹爹,当着世袭的买办,自己也当资本家开厂,开轮船公司,算是第三代。富了半世而已。其实,日本人走了以后,我们的家道就已经不行的了。那时甄盛还在美国读书,我跟爹爹一起去收政府征用的轮船回来,那些船破得连拆船厂都不要的。我们这一代人,托祖宗的福,没吃到什么苦,将祖宗的家业坐吃山空,但我们真的算不得是富人。”一个老先生说,简妮已经忘记他是爷爷的堂兄呢,还是亲兄弟。他长得有点象外国人,“只有甄展留在大陆,算是吃了半世的苦。” --------------- 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9) ---------------   “甄展苦在心太高,与贫富没什么关系。”卢夫人说,“实际上,甄展看不起的,是我们的家史。看不起祖上跟穆炳元这样的人学生意发家。他的心思,和早先住过上海的容闳的心思是一样的,他们有读书人的清高。”她说着转向格林教授,问,“我说得有点道理吗?”   格林教授点头赞同。   “穆炳元是谁?”简妮问格林教授。   格林教授告诉她,穆炳元是宁波人,原来是个清兵,但是会说英文。在鸦片战争时被英军俘虏以后,就留在英军当翻译,后来,他跟着英军一路打到上海。战争结束以后,他留在上海,帮助英国洋行与中国人做生意,他是上海的第一个买办。后来,他生意越来越大,开始招收宁波子弟当助手,这些宁波子弟,就成了上海最早的一批买办。王家的第一代买办王筱亭,就在穆炳元手下学的生意,由穆炳元介绍给法利洋行做跑街先生。遇到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后,中外贸易飞速发展,王家就这样发了家。   “那不就是汉奸吗?!”简妮忍不住用普通话嘀咕了一句。   “Pardon?”格林教授侧过头来问。   “我说,爷爷以前没提起过。”简妮说。   “你认为,为什么你的爷爷那么不愿意提起家里的事,要你们完全忘记呢?”格林教授问。   “总是被共产党吓煞了。”有人说。   “爷爷心里大概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的吧,他还是觉得那样的家史,没什么光彩的吧。”简妮说,“爱丽丝说过,爷爷是那种精英分子,他很坚持,很自尊的。”她努力克制心里的恼怒,装做浑然不觉的样子。   “听说,中国大陆能出国的,都是共产党员。你是吗?”托尼突然从红烧肉上抬起头来,问简妮。   简妮的脸象被打了一巴掌一样,突然涨得通红,这个托尼真是疯了。她看着托尼那张英俊的混血儿的脸,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那张十全十美的脸,在简妮看来,真的太蠢,太无理,太令人伤心了。她想,早知道爱丽丝资助这样的人去意大利,她就要爱丽丝资助更多的课程,将给他的钱设法抢过来。但她看到桌上的人都注意地看着她,等她的回答,在简妮看来,他们的眼睛里都有种审判的意味。简妮短促地笑了一下,问:“你以为我这样出身的人,共产党会要我参加的吗?我家是大买办,我家所有的社会关系都在海外,爷爷一辈子连接触造船图纸的机会都没有的,我爸爸被送到新疆去当农工,我叔叔是劳改犯,我外公和舅舅因为天主教的事被关在监狱里二十年,我因为怕不让出国,在大学二年级时休学,你觉得我是共产党员吗?”   “绝对不是。”格林教授说,“中国共产党是很讲究血统的。我遇见一个上海出来的访问学者,他一直是大学里的专业骨干,但几十年来不敢入党。因为入党时要调查他的主要社会关系,他是盛宣怀家的外孙,一直隐藏着没人知道。他怕入党时被调查出来,连教授都当不成。”   “那岂不是我们在美国,也连累到你们了?”一个老太太探过身体来问。   “是的。”简妮轻轻说。她看了老太太一眼,她衰老的耳垂上,挂着两粒硕大的珍珠耳环,简妮在心里吼,你连这都不知道吗?你们差不多要害死我们!她对老太太说,“但那并不是你们的错,是共产党的错。”   “其实,中国的买办早年是孙中山最有力的支持者,也是许多新思想最早的传播者,甚至毛泽东的思想,都受到过买办著作的影响,只是中国的历史学家从来不肯说这件事。买办在接触西方的过程中,也接受了西方先进的思想。他们从来不是革命者,从来在中国人民中名声不佳,但是他们的思想却并不象想象的那样物质化,他们中的不少人其实认为自己的商路才能强国。”格林教授说。   “这种说法,要被共产党骂死。”简妮说,“你知道我们在共产党眼里,是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是中国落后的罪魁祸首,是要打翻在地,在踏上一只脚,叫我们永世不得翻身的。”   一桌子的亲戚,对买办的家史并没多大兴趣,简妮是他们见到的第一个从甄展家出来的人,他们想听简妮说说,他们离开上海后,那里发生的事,他们的心情,就好象犹太人从欧洲成功逃出来以后,听到别人横尸遍地的消息。   简妮说了爷爷在造船厂的生活,又说了爸爸去新疆的经过。她细细地看着亲戚们的脸,他们眯着眼,嘴里啧啧有声,摇着头,唆唆地吸着冷气,那既痛苦又兴奋的样子,好象小市民在百老汇剧场看《悲惨世界》。简妮心里想,果然,上海的痛苦成功地衬托出了美国的幸福生活。当年爷爷的骄傲,留在骨肉兄弟们心里那被冲撞的不快,终于在他一家人的潦倒里得到了报应。简妮嘴里说着,好象一个天真的穷亲戚,心里明明白白地感受着彼此的妒意,在这彼此交错的妒意中,她那穿着爱丽丝的旗袍,丝袜和高跟鞋,走进格林教授书里的全家福照片的恍惚渐渐消失了,她渐渐在心里肯定下来,自己就是王家的人。   简妮觉得,此刻,自己也象一粒玻璃跳棋那样,滚落在棋盘上那属于她的颜色的圆坑里,稳稳地定住。来餐馆时,穿在爱丽丝旗袍里,被王家的老老小小注视时的心虚,现在完全消失,她第一次感受到,提着一口气说话行事,有种特别的力量。 --------------- 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10) ---------------   她一件件,一桩桩地往下说,有求必应。从上海到新疆的火车,怎么一连四天都没有水洗脸。在新疆,爸爸的锁骨怎么给摔断了,但农场医院的医生下班了,要到第二天下午才能接骨,这期间连片止痛药都没有,爸爸一直呻吟了一天一夜。为范妮到美国送行的时候,家里怎么小心算计家宴的支出,叔公怎么天天给大家画空心汤团。爷爷怎么只好住在吃饭的房间里,因为叔公回上海来了,家里把最好的房间让给了叔公。朗尼叔叔怎么在劳改农场几十年,一口牙全掉光了,而且一直没机会接触女人,所以一直单身,成了脾气古怪的老光棍。维尼叔叔怎么一辈子都没有工作,在家里吃老米饭。奶奶怎么不肯和家里人联系,让家里人为送孩子到美国读书费尽心机。而范妮又怎么在纽约突然得了神经病,不得不休学回家养病。上海的那个黄毛签证官是怎样刁难去签证的人,在淮海中路上美国领事馆前面排队的人常常拥得半条马路都是,连公共汽车开到那里都不得不猛按喇叭。王家在上海那令人难堪的隐私,一件件地象暖锅上的蛤蜊一样张开了自己的贝壳,被简妮暴露出来。   简妮用过去进行时,过去完成时,现在完成时,虚拟,还有过去将来时,婉转流利,连一个复数加S,都不曾用错。她的英文是标准的美国腔,象美国中学生那样烂熟地在嘴里卷着舌头,适时地吃掉一些t的尾音。她带着少年人说到可怕的事情时,会采取的谐戏和害羞的感情。她半边脸上浮着一个淡淡的笑,定定心心地说着,留给大家时间,让他们可以从容地惊叹和议论,听他们摇着头感慨:“ThoseChinese。”等他们停下来以后,她再接着往下说。她表现出了比她实际年龄要小许多的人才会采取的态度:无辜,听之任之和事不关己,在她脸上并看不到痛苦。   楼下被爷爷交了公,奶奶原先用的那架钢琴被捐给了里弄幼儿园用,在走廊里晒衣服,因为卧室的阳台被搭成了一间房间,给朗尼叔叔住。在新疆,有一个深夜,有人敲门,但爸爸妈妈不开,说那是从劳改农场逃出来的人,不能开门放他进来。那个人一直轻轻地在门上敲,后来不敲了,妈妈吓得在门里面直哭,因为那个人饥寒交迫,死在她家门口了。   简妮看到那个服务生站在屋角,手里捧着一叠干净的骨盆,定定地看着她,脸上充满了怜惜。   简妮这才停了下来,她这才觉得,自己的胃在肚子里抖作一团。   卢夫人隔着吃得只剩下一层薄底的沙锅,赞了简妮一句:“好精致的英文,到底是甄展的孙女。”   “你在美国学什么?”凯恩问简妮。   “学商。”简妮朗朗地说。   “你喜欢什么?”格林教授问。   “国际市场营销。”简妮说,“这是我家的传统,对吧。”   桌上的人都对格林教授说:“你的生意又来了。”他们看上去麻木不仁的,没有觉出简妮这么说的含义。简妮觉得他们不在乎,是因为他们没将简妮放在心里,也没把已经分崩离析的家族命运放在心里。他们实在就是一些燕雀。   简妮注意到了那个一次次来上菜的男人,每次都特意多看自己一眼,他和简妮对上眼睛以后,就向她微笑了一下。她觉得,这个人想要和她说话。果然,在换骨盆的时候,他站在简妮边上,对她轻声说:“我是王范妮的朋友。请你原谅,我想问问她现在可好些。我们在这里见过一面,后来就失去消息了。”他对她说的是上海话。   简妮看了他一眼,他马上接住了简妮的眼神,马上连连抱歉着解释说:“我在上海与范妮同过学的,希望她一切都好。”   他带着点颓唐的风情,简妮眼前浮现出范妮在上海的房间,那里也有种与他相配的干玫瑰似的情调。简妮猜想,也许他就是范妮的那个一起读夜校的男朋友吧,范妮自己以为掩盖得很好,其实维尼叔叔早就通报了在新疆的父母。因为范妮自己懂得把握,所以大家都装不知道。简妮听说,这个男朋友比范妮先到纽约来了。简妮觉得,这张脸的什么地方,与相片上的鲁也有相似之处。他令她想起自己在前进夜校时班上的同学,那些上了年纪,有许多次美国领事馆拒签经历,但仍旧不折不饶的男同学,他们小同学暗地里叫他们这样的人“上甘岭”。那1989年的冬天,在托福强化班的教室里,滴水成冰的晚上,“上甘岭”们传播着可怕的消息,好象中国的文化大革命马上就要再次开始,,国门马上就要再次关闭,同学之间传染着流离失所的孤儿的恐惧感。   “我会告诉她,见到你了。”说完,简妮转过脸去不再看他,顾自放正面前的干净骨盘。   他端着从桌子上撤下来的脏骨盘,马上就离开了。   等他将甜点心端上桌来时,他已经还原成一个安静而殷勤的跑堂。八宝饭热气腾腾的,洋溢着融化了的猪油散发出来的油腻香气,还有燕窝银耳莲心羹。他稳稳地将一小碗一小碗甜羹放到大家面前,简妮看到了他瘦长而油腻的手指,那是失意的手指。   格林教授听到托尼对身边的女孩轻声说:“我一闻到这味道,就整年都不再想吃中餐了。”那个女孩说:“最好是不要牛奶的清咖啡,连糖都不要。”他看到简妮默默地吃着那些又甜又油的糯米,默默地挺直着她的后背。她用传统的方式,穿着传统的旗袍,不象在美国长大的人那样设法在旗袍里解放自己的身体,加进美国元素。也不象她的姐姐范妮,或者其他家族从大陆出来的年轻一代一样,他们对自己祖先历史的兴趣,只是来自于对曾经被蒙蔽的反抗,并不是真正的兴趣。在格林教授看来,这是中国人对自己历史的糟蹋和背弃。有时,他真的认为,自己才是那个为近代中国保留完整历史的普罗米修司,虽然他知道这个想法非常殖民主义,但他总能在中国的年轻一代身上得到证明。简妮与众不同。 --------------- 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11) ---------------   格林教授觉得,简妮从外表看,正在迅速美国化。中国女孩的含蓄和害羞,象在热咖啡上倒下的砂糖迅速下沉融化那样,被美国式的礼貌和热烈笼罩。她几乎就象一个真正的ABC。但是,简妮的身上没有ABC的单纯,她什么都象,只有气质里的那一点点深不可测的感觉,不是美国的。格林教授认为,那一点点的深不可测,多半是由于她在大陆的成长经历比一般美国女孩要复杂和艰难得多。如今,她的经历在美国的机会面前,正在转化为巨大的能量,就象王家的老买办在1850年在中外贸易的机会前,爆发出一个贫穷青年的巨大力量。他觉得,简妮在餐桌上说出的,就是她的誓言。他觉得非常好奇的是,过去了一百四十年,在红色中国,这个王家的女孩能做什么?   新学期在东部漫天的大雪中开始了,Ray选的课开学晚,他回到新泽西的时间也晚了几天。他在飞机上突然十分想念见到简妮的那个下午,吃到的那个放了油条的中国汤。他相信那是地道的中国汤,以致在美国的唐人街的餐馆里都吃不到这样的汤。下午,他从纽约的拉瓜迪亚机场坐地铁,到下城的唐人街,他在唐人街迷宫般的街道上乱走,想要找到一家简妮提到过的,叫“大旺”的油条店,上次她说过,油条就是在那里买的。   红堂堂,金灿灿,闹哄哄的老旧街道,飘动着街头小摊上中国葱油饼和春卷的在滚油里散发出来的香味,香港生鱼铺子里面新鲜的鱼腥气,以及中国南北货铺子里金华火腿和湖南腊肉刺鼻的干肉味道,还有供奉在大小商店里的财神菩萨前的香火气,要是细细的闻,就能将它从刺鼻的新鲜鱼生的味道里分辨出来。到了这里,连纽约寒冷的冬天都不那么冷了。Ray试图问人,但他们都对Ray摇头,多嘴的人,对他说NoEnglish,大多数人连话都不说。从前在唐人街那种被排斥在外的不快,又重新回到他的心头,他恨他们的冷漠,也恨自己不会讲他们那奇怪的语言。象从前一样,Ray只好去问看上去象旅游者的人,说英语的人大多是热心的,而且在得不到帮助的街区里,彼此更加帮忙。Ray心里知道,在说英语的人里面是得不到指点的,他只是想要得到些心理上的安慰而已。   就这样折腾了一阵,Ray才终于在一条鱼刺似的小街上,看到了一家晦暗窄小的店堂,透过门口油气腾腾的玻璃窗,他看到红色的塑料托盘里,整齐地放着硕大的油条和淡褐色的鸭膀,铁钩上,吊着油红发亮的烧鹅,他居然找到了“大旺”。   他猜想,那些褐色的鸭膀就是简妮吃过的。她象动物园里吃橘子的猴子一样灵活而且急促,紧闭着嘴,舌头在嘴里快速将连着骨头咬碎了的鸭翅膀送到门牙那里,然后,她的嘴扭歪了,她在用力,然后,她张开嘴,象小鸟大便那样,轻巧而坚决地将已吃干净了的骨头从嘴里吐出来。Ray吃惊地看着她,小时候看动画片,里面的巫婆吃孩子,就是这样灵巧而粗鲁的,不用刀先将骨头上的肉分离出来,在嘴里拉进拉出,象小孩吃棒棒糖。她被他撞见,她那些无地自容的小动作,其实他都看见了。他感受到了那里面的中国情调,那种又狡猾,又灵巧,又粗鲁,然而躲闪的风格,将他迷住,他隐约发现了自己父母竭力洗刷的东西。他买了一大包鸭翅膀。   那些被粗鲁地吊在油腻铁钩上的红色烧鹅,让Ray想起他妈妈烤的火鸡。家里的烤箱是新式的,有一个专门烤鸡用的座盘,座盘的中间有一根铁棒,可以将火鸡插在铁棒上,让它竖着。Ray记得他怕看到烤箱里在灯光下慢慢转动的坐着的火鸡。他也怕吃感恩节火鸡,妈妈烤火鸡的手艺不坏,但是,到家里团圆的亲人很少,即使来了,他们又都几乎不喜欢吃火鸡,坐在餐室的橡木台子前,吃得并不尽兴。所以,感恩节过后的几天,天天都得吃剩下的火鸡。吃到他恨死它;   小店的门口是外卖的柜台,里面放着一些桌椅,温暖而幽暗,能看到一些衣着整齐的老人在桌前吃下午的点心。那些敞开的木头桌椅,带着异国的风情。在那里,Ray看到一个气概非凡的老夫人,脸上画着两道象钢丝一样又弯又细的眉毛,她满头的白发梳成整齐的发髻,带着老式妇女的庄严。她将油条用竹筷子灵巧地撕成小块小块的,夹起来,放到一只白色的小碟子里,蘸了蘸里面棕黑色的液体,然后放到嘴里。他简直被她迷住,慢慢跟着向窗口取食物的队伍向前去,Ray一边在暗处盯着她看,看她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随着她手臂的移动,沉甸甸地滑上滑下。他设想,她就是自己的外婆,在战乱中飘洋过海,穿着苏丝.黄那样华丽的衣裳,带着象爱丽丝岛移民局旧址博物馆里陈列的老式牛皮箱,和在唐人街老杂货铺里供着的神色神秘的菩萨,或者还有一杆华丽的水烟枪,她平静的面容后面,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象唐人街的街区一样,带着隐约可见的危险。   带着喷香的中国食物,疯狂的幻想,和每次到唐人街都会有的被排斥的隐约不快,Ray回到了新泽西。   路过门厅的衣架,Ray看到简妮灰蓝色的运动服,那是她在家穿的衣服。Ray想起来,在海尔曼教授约见她之前,她来敲他的门,她的脸衬在灰蓝色里面,显得那么惊恐和羞耻,那是美国学生不会有的表情,特别是自己知道没做错什么的时候。Ray在家里过节的时候,也常常想起简妮那样的表情,他觉得当大家都纷纷回家过节的时候,简妮的脸上也有类似于羞耻的表情。与美国同学的不一样,也使她感到惊恐和羞耻吗?Ray不愿意看到简妮这样的表情,这让她感到有点负疚似的。 --------------- 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12) ---------------   厨房里有一纸板已经拆开玻璃纸封的Muffin,那是既便宜,又顶饱的食物,穷学生都喜欢吃。Ray知道,那就是简妮的食物。那是地道的美国食物,甜得让人嗓子发辣,Ray从小就不喜欢吃。在窗台上,他看到简妮放假前就买的一网兜土豆,如今已经干了。他想到,他几乎看不到简妮吃饭。看来,她并不怎么会烹调,这与他想象中的东方女子很不同。他将从唐人街买来的东西放在厨房桌上,突然想,也许自己可以为简妮做一顿中国油条汤。让她惊喜。他在厨房桌前坐了下来,闻着唐人街的食物散发着与美国食物不同的香味,比美国食物更复杂的,暖洋洋的香味,令人放松,甚至有点怀旧似的感伤。Ray想着简妮。他觉得自己这个假期一直想念这个女孩,那种莫名的亲切的感情再次从心里涌起。   家中的卧室里,仍旧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墙上挂着飞镖,书架里放着自己买的书,抽屉里是旧CD和磁带,Backstreetboy。高中时代那令他痛苦的无聊和漂浮的感觉,也象他房间里的陈设一样,伸手可触地保留着,再次将他击中。他再次看到自己留在书架上的那些八十年代黑人作家寻根的小说,那时他买了那么多不象是中学生口味的黑人小说,让他的父母害怕,他会某一天将一个黑媳妇领回家来。他这次回家,在同学会上又见到高中时的女朋友佛郎西丝卡,她的父母都是意大利人,她也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她是他高中最后一年时的女友,他们做伴去参加毕业舞会的。对于佛郎西丝卡,从前他一直都认为自己喜欢她对人对事的灵敏和她的温暖天性,在这次同学会上,他才发现自己可能更喜欢的,是她的黑发。那黑发给了他非常贴切的亲切,带着神秘的感觉。与佛郎西丝卡分手的时候,她说,他并不爱她,而是在爱与她相爱时的自己。佛郎西丝卡是学校里有名的聪明女生,Ray相信她判断和表达的能力,此刻,他想起佛郎西丝卡的话来。他相信人生有很多重要的认识,是从与他人的亲密关系中获得的。   简妮不在家,这是Ray预料到的。她不象美国学生,能够自然和放松的学习,她天天都在学校里,出没在图书馆和教授的办公室。Ray知道,她修的国际市场营销学已经开学了。   大雪之中,还没到黄昏,天色就暗了下来。街灯早早就亮了,照亮纷飞的雪花。这时,Ray在自己房间的窗上,看到一个女孩在风雪里慢慢走来。他认出了简妮的连帽黑大衣,那是美国女孩不会穿的黑色粗呢大衣,式样粗糙,好在它简单而结实。简妮在风雪里并没有低着头,象Ray从前习惯她的那种默默抵抗的样子,而是仰着她的脸,好象有意用脸去接天上的雪花。在Ray的心目中,简妮一直是有点心事的人,她的眼神常常让Ray想起排球手在网对面高高举起拦网的双手,将别人的探询统统拦在外面。此刻,看到她高昂着脸的样子,Ray有点惊奇她的变化。   简妮用钥匙开了门,然后,在门外啪啪地跺干净鞋上的雪,才走进来。“咚”的一声,是她将自己沉重的书包放在门厅的地板上了。简妮正往上走,在楼梯的地毯上拖着她的大书包,象一个在学校累坏了的孩子。她黑色的长发在背后辫成一根松软的辫子,象个印地安姑娘,那油亮的黑发打动了Ray。   简妮好象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她的脸容光焕发,面颊飞红,简直象个血色鲜艳的英国姑娘。“嗨。”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她向他深深地微笑,咧开了她的大嘴。这是Ray第一次看到简妮全心全意的欢喜,换了个人似的。他也随着心头一喜。   Ray向简妮长长地张开手臂:“嗨。”   简妮不知所措地看了他一眼,但她仍旧放下手里的书包。校园里的美国同学常常在重逢的时候大声笑着拥抱彼此,这是简妮见到过的,心里也羡慕。但是与Ray,从来没有过。Ray的脸在温暖黯淡的楼梯口微笑着,象蜡烛上的忽闪的火苗。简妮不知道那微笑的含义,或者说,不能相信那里面闪烁的爱意。她怕自己犹豫,会显得土气和多心,又怕自己迎合,会显得轻浮和放任。她轻轻地走上去。这是简妮第一次与爸爸妈妈以外的任何人拥抱,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她象小孩子一样高高举起双手,但很小心地避免自己的胸脯接触到他的身体,也小心地避免自己的脸碰到他的脸,她包在深蓝色毛衣里的身体紧绷着,Ray觉得她象小鸟一样一触即飞。   对Ray来说,简妮那东方害羞处女的敏感和紧张,以及她竭力掩饰这些的窘迫,大大刺激了他的热情。简妮平时那用功学生的坚硬和执着,象汽车的挡风玻璃似的,被撞击成细小的颗粒,她突然变成了一个在陷阱里簌簌发抖的小兔子。Ray象故意逗弄她似的收紧臂弯,将简妮的身体贴住。   简妮果然大窘,她几乎被Ray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温暖气息熏昏过去。她闻到了范妮浴室里鲁的味道,它正从Ray温暖健壮的身体里散发出来,那是一个外国男人清新的气味。许多事突然涌上心头,简妮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她赶紧装做不在意自己突然被圈进Ray的怀中,欢快地对他说:“我正好想要跟你说很多事。”说着,她将手退到他的胳膊上,轻握着它,引Ray走到自己房间里,并就势将自己的身体解脱出来。   那几分钟,简妮的心暖得好象在热锅里融化的黄油。她象得到了意外的礼物那样不敢置信。Ray温暖的手臂就贴在自己身边,他的Polo牌粗线衣在她手指上留下了干爽的柔软感觉。她想到了范妮和鲁,她此刻相信,鲁一定也这样突然地温暖过范妮的心,令范妮从此不能自拔。一个男孩的力量竟然这样强大,这让简妮大吃一惊。她在新疆,甚至没机会经历象范妮和美国罐头那样的微妙关系,完全是封闭起来的人,所以,她现在心惊肉跳。 --------------- 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13) ---------------   Ray将手掌搭在简妮背上,让简妮觉得,象小时候用的一个柔软的旧热水袋。他们之间一直若即若离的界限,因为重逢突然被打破,他们的心里都明白,爱情令人惊奇的,突然的到来了,象牛顿故事里的那个苹果一样突然而必然地从天而降,砸到他们的头上。简妮想到第一次与Ray去餐馆吃饭时,心里的感受,她想,范妮那时心里也一定有这种被宠幸似的惊喜。被一个美国人接受,对她们来说,也好象是被整个美国接受一样。她不敢看Ray的脸,于是她便看着他如美国男人一样高大健壮的身体,猜想是否他的心里也与自己一样,被一个上海人接受,也好象被整个中国接受一样。她猜想鲁是个对中国没什么兴趣的人,而Ray则不同。所以,她比范妮更有优势。   她过去拉开壁橱的门,为了等Ray回来看,她特地将自己房间里仅有的一个小壁橱里日常的衣物全都放进箱子,腾出空地来,放从婶婆家带回来的旗袍和与旗袍相配的鞋子。“我从我的婶婆那里继承过来中国礼服,她刚刚过世。”   “Woo!”Ray惊呼一声,“这就是苏丝.黄在电影里穿的那种中国衣服吧。”果然,Ray的眼睛粘在那些绫罗绸缎上,挪不开,壁橱灯下,旗袍,鞋子,还有扁扁的小坤包上那个翡翠做的搭扣,都闪烁着温润而灿烂的光芒。“Woo。”Ray看呆了。   简妮心里有种类似陈示嫁妆似的骄傲和诚笃。她确认自己的壁橱已经紧紧抓住Ray的心。也许是因为这种肯定,她才敢身体摇摇晃晃的,突然就下了赌注,轻轻靠到Ray的手臂里。这次,她体会到了自己的身体在一个男孩手臂里彻骨的醉意。她的身心都这样饥渴,甚至她为Ray紧紧盯住那些旗袍看,而没有再次抱紧她而暗暗焦急起来。   她忍不住拧动身体,Ray转过头来看了看她,她吓了一跳,马上将自己的身体离开他的手臂。她探身从桌上将格林教授的书拿给Ray:“你还记得你学国际市场营销学时,讨论课上的一个题目吗?营销者作为当地文化变革的发动者,起着怎样的作用。你记得这个做Seminar的题目吗?在这本记录和研究我家买办史的书里,记录了我家祖上在上海投资教会学校和办钱庄的事,买办的钱庄,成为了现代中国银行的前身。我家投资的西式学校,里面由美国来的传教士教授现代数学,物理,化学,那时他们把这些现代科学称为‘格致’。那时是传播新科学和新文化的重要地点,直到现在,它们还能算是中国最好的学校之一。你知道,我在今天的讨论课上做了重点发言,将我家的历史与国际市场营销学结合在一起,我家是中国最早的买办家族,在上课时,我家的历史好象一个个案那样的复活了,变成了可以触摸到的东西。”   她将书递给Ray,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骄傲地宣布:“我得到了一个A。”   他看到了书里格林教授为王家做的家庭树图谱,赞叹地摇了摇头。   “你看,我的嘴和他的嘴,还有我们的眼神,很象。”简妮点着书里祖先的照片,“听格林教授说,最早的照片的底片是玻璃的,不是胶片。”   Ray看了看书上的照片,再抬起头来看简妮的脸。她的脸与书上那古老的华人的脸,的确有明显的相似之处,与爱丽丝岛移民局旧址博物馆里的华人照片也有相似之处。他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血脉的传承。而且,简妮似乎与她祖先的精神也找到了传承,她说起国际市场营销学的兴奋,是Ray从来没体会到的。她在这门课里,找到了她祖先的痕迹,她从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而且,她从此终于得到渴望的肯定。Ray知道,这是简妮在美国得到的第一个A。   “这就是你现在看起来这么好的原因吧。”Ray问。   “大概是吧。”简妮深深地看着他笑。她用手撩起自己的头发,露出整张脸来,让Ray能辨认清楚,“你看我的眼睛,看我的眼神。”   她的眼睛里的确也有种必胜的勇气,她的确有照片上一样倔强的大嘴,嘴角有优美有力的弧度,象巴洛克教堂顶上的小天使的嘴角。那是张富有历史感的嘴。Ray看着它,亚洲人嘴唇的颜色比白种人的深,也更有力。他用手指轻轻摸了一下,它是新鲜而柔软的。然后,他凑过去,亲吻了它们。简妮的嘴,不象佛郎西丝卡的嘴那样,有种鲜美的奶酪气味,象蘑菇。简妮嘴里的气味,让Ray想到了稻米。这是Ray感到陌生而感动的地方,他心里对自己说,这便是同根人的嘴唇。   简妮闭着眼睛,那是跟电影里的人学的。他们亲吻的时候都不看人。但她在发红的眼皮上,看到了小时候的玻璃珠跳棋盘,硬纸做的棋盘,上面有一个个圆洞,那是跳棋要经过的路线。她要把属于自己颜色的玻璃珠,一步一步,经过这些圆洞,跳到属于自己颜色的棋盘里,让它们填满终点的每一个小圆洞。她总是组织不好自己的队伍,总有一个玻璃珠最后脱了队伍,只能一步一步孤独地向前跳,最后,当它终于落进终点那个空着的,属于它的那个小洞里,她的心才能松下来。与人亲吻的感觉是奇怪的,让她不知所措,当她的嘴唇被Ray的嘴唇叼起,对男孩的占有和挑逗,她感到羞耻和惊慌,还有隐隐的抗拒,但她心里,却充满了最后一粒跳棋终于落进终点的那种妥帖与轻松。   她感到Ray轻轻解开了她的毛衣扣子,揭开了她的套头汗衫,她后背上的汗毛在他的抚摩下舒服地直立起来,她感到胸罩象一片羽毛一样落在脚背上。她想到在格林威治村有着黑白相间的方块瓷砖的浴室里,范妮也这样赤裸着,她肮脏的身体上,仍旧充满被爱情洗礼过的风情。简妮一直想,只有被男人爱过和赞美过的身体才敢骄傲地赤裸的,范妮就是仗着她与鲁有过成功的肌肤之亲。简妮想,现在自己的小乳房,也会象范妮所说的那样,在男人的手里渐渐长大。简妮不敢相信,对一个男人敞开自己,竟然是这样容易和舒服,简直象一片树叶顺流而下般的自然和欢快。Ray轻轻揉着她的身体,从容有力,就象好莱坞电影里那些青春片里的男孩。 --------------- 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14) ---------------   Ray将简妮引到白雪皑皑的窗前,黑色的发辫象伊甸园苹果树上的蛇一样在她的裸体上蜿蜒着,她的乳房很小,正是Ray想象过的东方害羞的乳房。她的体毛是黑色的,虽然与佛郎西丝卡的一样,但却没有她的野性,简妮的身体呈现出东方人柔若无骨的顺从。   “你是我的。”Ray轻声对简妮说。   “是的。”简妮也轻声地回答。   情欲的火在他们淡黄色的皮肤上发着烫。“我们做爱吧。”Ray抬起身体来,准备去自己房间取避孕套。   “不。”简妮也抬起身体来,拒绝道。   “我不走,我取避孕套就来。”Ray探身亲了一下简妮的肩膀,解释说。   “我说不行,我不能。”简妮说。   Ray没有想到简妮会拒绝,他看着简妮,她的脸有点浮肿,那是因为动了情。但她却说,她不能。   “我不能做这件事。”简妮过来抱住Ray的脖子,将自己的身体贴在他的身上,轻声而坚决地说,“我很抱歉。”   “因为你是东方女孩吗?”Ray问。   “大概我要说,是的。”简妮迟疑了一下,答道。   “没关系。”Ray将简妮抱到自己腿上,“你一定有自己的原因。我有耐心。”   他们相拥而坐。冷静下来以后,他们听到彼此肚子在叫。两个人都笑了,但他们不愿意离开。窗外的大雪不停地下,整个世界都被洁白的大雪掩埋起来了。不论对Ray,还是对简妮,这都是生命中美好的时刻,眼睛里只有白雪,怀里有一条火热的身体,他们觉得自己在这个雪里单纯的世界里与对方心心相映。   “我想要好好吃一顿热的饭。”简妮说,“意大利面条。放好多番茄酱和热的忌司,然后,吃两个球的冰激凌,还有一大杯卡布其诺。餐馆外面下着大雪,我们在里面很暖和,吃着冰激凌,和路雪牌的。”   “不,我要为你好好做一个中国汤,我的中国女孩。”Ray说,“油条汤,热乎乎的,香喷喷的。下午我特地去了唐人街,我找到了你上次告诉我的那家店,买到了你上次独自吃的那种鸟的翅膀。在大旺店里,他们叫这种东西是鸭子的翅膀。我为我的中国女孩做一次地道的中国饭,我们要象最灵敏的动物那样吃鸭子翅膀。” *************** *第五部分 ***************   这天晚上,简妮和国际市场营销学课上的小组其他同学约好在学校餐厅见面,将简妮通好的CaseStudy的报告,给同学们过目。这是第一次,由简妮来为自己小组的报告统稿,从前,都是由一个在美国本土出生的同学负责统稿,因为他们的英文更地道。简妮自己提出想要试一试,这时,简妮的一口英文与Ray相比,已经可以乱真,因为Ray的英文很文雅,所以,简妮的英文也渐渐变得有点书卷气,常常还吊一吊书袋,让同学们渐渐不敢小看她。 --------------- 第九章:简妮的理想(1) ---------------   这天晚上,简妮和国际市场营销学课上的小组其他同学约好在学校餐厅见面,将简妮通好的CaseStudy的报告,给同学们过目。这是第一次,由简妮来为自己小组的报告统稿,从前,都是由一个在美国本土出生的同学负责统稿,因为他们的英文更地道。简妮自己提出想要试一试,这时,简妮的一口英文与Ray相比,已经可以乱真,因为Ray的英文很文雅,所以,简妮的英文也渐渐变得有点书卷气,常常还吊一吊书袋,让同学们渐渐不敢小看她。简妮早早地就来到餐厅里,为小组的同学们占了个靠窗的桌子。学校食堂坐落在一个高坡上,通体用大玻璃当墙,在靠北的一边,能看到远方的天际线上,那在夜色中闪闪发光的地方,就是曼哈顿岛。它让简妮想起了意大利童话里的故事,仙女用棒子轻轻一点,那地方就闪烁起耀眼的光芒,那就是点石成金。闪闪发光的曼哈顿,是简妮最喜欢看的地方。她常常在校园里吃完自己带的面包,然后到餐厅来,只买一杯咖啡,这是最节省的办法。她在餐厅里找一个景观最佳的桌子坐下,在咖啡温暖的香气里,享受遥遥相对的曼哈顿的灿烂灯光。   简妮用餐纸将干净的桌子再仔细擦过,确认它绝对干净以后,将一直抱在手臂里的文件夹小心地放在桌上,那里面,夹着她整整两天没有休息,整理完成的报告,厚厚的一叠,是关于雀巢公司的Kit-Kat,如何进入西班牙市场的报告。简妮将报告从自己的文件夹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整齐的,崭新的,雪白的纸上,是个庞大的论证计划,每一个字都是她的心血,她第一次主持了小组的报告修改讨论,在同学们激烈的讨论声里,飞快地记录下他们大家的修改意见,然后,将大家在做Presentation前分头准备的报告融合在一起,由她总结出报告开头的那个综述,那是报告最重要的部分。因为两天没有睡什么觉,又焦虑,又激动,简妮此刻觉得自己象发烧了一样,浑身都软软的。考大学的时候,她也曾有过这种绵软的感觉。她还记得,最后一门考完,回到家,身体一软,就跪在地上了。   灯火通明的学生餐厅里,充满了热面包的香味和融化了的忌司的浓郁气味。简妮看到在柜台旁边,那个五颜六色的自动售货机。透过玻璃,她又看到里面红色的Kit-Kat。一周前,他们班的六个Workshop开始准备做这个案例时,他们小组的第一次讨论,就在餐厅里。那时,同学们满嘴的Kit-Kat,但她却不知道什么是Kit-Kat,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看到别的同学说得这么热火朝天的,简妮不好意思问这么初级的问题。她就一句话不说地听着,她想,要是能先混过去,回家就去问Ray。但,为了怕六个小组都去图书馆抢资料,自己晚去了什么也找不到,其他同学决定马上就分工,大家分头认领,谁去做西班牙的宏观经济和微观经济分析,谁做市场调查和核心竞争力方面的,谁做产品介绍和市场战略,主要是与MARS的。谁做金融方面的报告。简妮心里最喜欢做市场战略方面的报告,她喜欢它刺激她心里的MarketSense,她有心要要做市场战略这部分,但她心里没底。上次她敢说要做西门子涡轮洗衣机进入意大利市场的战略部分,因为她知道洗衣机是什么。当小组的同学发现她发闷的原因,是因为她真的不知道Kit-Kat是什么,为什么在书上的案例里说到,在荷兰,人们将它当早餐,而在英国,人们在下午茶的时候吃,所以,它在荷兰销售的时候,一块里有六个finger,而在英国,则一块里只有四个finger。简妮很困惑,如果Kit-Kat是象中国孩子吃的橘瓣软糖那样的东西,那finger又指什么。小组的同学放声大笑,美国同学迈克将她领到柜台旁边的自动售货机前,立刻从里面买了一块Kit-Kat出来,简妮这才恍然大悟,Kit-Kat,原来是一种巧克力华夫,撕开红色的防水纸包装以后,可以看到里面象巧克力那里,有几个细长的小格,可以将它轻轻掰断。每一块,就叫一个finger。迈克很细心地问简妮,是不是也要买一个MARS,他点着自动售货机里咖啡色包装的细长条,“那是Kit-Kat在西班牙市场的主要竞争对手。”原来,它也是一种巧克力食品。   简妮不能忘记小组同学们忍俊不禁的爆笑声。所以,当大家仍旧同意她去做市场战略,简妮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出来了。美国同学大多有种救世主般的天真,他们喜欢看到,在他们的帮助下,奇迹终于发生。简妮说:“你们还记得卖鞋的故事吗?两个商人到一个人们都不穿鞋的城市去考察是否能够在那里销售他们出产的鞋子,一个商人说,大家都不穿鞋,所以不能卖鞋。另一个商人则说,大家都没有鞋,我能买出许多双鞋子。”大家都坐在自己的咖啡前对简妮点着头笑,说:“是啊,你就是后一种商人。我们早已充分意识到这一点。你就去尽力而为吧。”   做Presentation的时候,大家都穿上了正式的办公室套装,简妮也是,就象雀巢公司将要执行西班牙计划的工作小组一样。轮到简妮上去演讲的时候,她看到小组的同学们都悄悄举起自己的手,将拇指压在手指里,鼓励她。在小组里,简妮一向擅长做市场战略,但这一次,她做得真是出色,那些战胜MARS的计划,让她看到因为正装都格外严肃的同学们,忍不住活跃起来,让她看到教授眼睛里的笑意,她知道自己赢了。她有点陶醉地听着自己的声音,柔和地在教室里回响,那英文没有一点点亚洲口音的英文,倒带着一些夏威夷式的婉转。 --------------- 第九章:简妮的理想(2) ---------------   因为这次胜利,她才鼓起勇气,要求让自己做一次小组报告的统稿人。   晚餐时间已经过去,还有一些同学留在餐厅里聊天,吃冰激凌。简妮这两天基本没吃什么东西。闻到食物在空气中的香味,她听到自己肚子咕咕叫,却一点东西也吃不下。她翻看着自己写的综述,这一部分通常是公司决策层首先过目的重要部分,她竭力鼓动公司向西班牙市场投放Kit-Kat,她认为世界上没有不能卖的商品。这是一篇激情洋溢的报告,也是教授最为赞许的地方。简妮喜欢自己在综述里的角色,她喜欢自己是那个卖鞋故事里乐观的商人。她想,自己常常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宣称,自己将要做一个商人,也许这真的就是自己的理想,早先在人民公园的梧桐树下,对武教授说的那个美国计划,也许并不是真的权宜之计,而真是潜伏在自己生活中的命运。听上去,象个报仇雪恨的故事,商人的家族里,终于在风雨凋零之后,重新在年轻一代身上崛起,中国的大买办之家,终于出了一个美国女商人。商人的天赋能力,神秘地出现在她的身上。简妮心里编故事似地想着,将信将疑的,她不敢当真。实际上,简妮到美国大学以后,绝大多数时间都用在埋头学习上,并没有多想自己的前途。她明确的理想,只有到美国上大学,成为美国人,到了美国以后,自己要怎样,她从来没仔细想过。   她在学国际市场营销学的时候,时时将书里的案例和观点与格林教授笔下的王家买办史对照,当了解得更多,她开始对自己家的败落释然,她认为到太平洋战争的时候,作为中国买办职业的生命周期已经结束了,战争将王家向资本家转折的道路毁坏,王家一定会一蹶不振的。简妮想,要是自己在当时王家的位置上,她不会向资本家的方向转换,因为中国宏观经济的各种指数都不支持这种转换,她觉得自己的祖先太天真,太勇敢,太不知道保护自己。简妮想,要是叔公当时在麻省理工学院真的好好学了管理学,又好好用了管理学的知识去继承家业,他就会更投机,更灵活。要是她当时在那里,她就会选择继续做外国资本在华的代理商,当美国洋行里的打工皇帝。   简妮总是这样浸润在自己的家史里。总是想:要是我成为一个大代理商,我就会这么做。   小组的同学陆续到齐,看到简妮装订得漂漂亮亮的报告,迈克赞赏地拍了拍简妮的肩膀:“干得好!”当初,是他在图书馆的电脑中心教会简妮怎么启动电脑,那是简妮第一次用电脑写作业。他是小组里文字功夫最好的人,本来,给小组报告统稿,一直是他的工作。看了看简妮写的报告,迈克又说,“Prettygood。”他的蓝眼睛在金色的眉毛下闪烁喜悦而愉快的光芒,能看出来他真的为她的报告高兴,“你做的比我好。我知道你完成到这样唯美的程度,要经过多么艰难的努力,你得象疯狗跑那样拼命工作才行。”   简妮长长地舒了口气,在桌下伸直双腿。整个身体都放松下来:“你能这么说,我真太高兴了。”   迈克说,“我说的是真的。我想,你大概真的就是教授说的那种有市场感觉的营销人才。要是你没兴趣,你没法子这么努力。你对一份作业都这样努力,要是给你一个真的案子,你会象原子弹那样爆炸。”   简妮捂着嘴,咕咕地笑,她喜欢迈克的说法:“在中国我的大学里,同学叫我‘德国战车’。”   大家都笑,都对简妮说:“你到美国以后,就升级为原子弹了。”   通过了简妮的报告,小组的同学们就散了。简妮独自一个人留了下来,小组的同学们都高兴简妮将工作完成得很出色,但他们不知道简妮心里的喜悦,象无声的原爆那样,冲天而起。她四下里看了看,决定要好好为自己庆祝一下。她要大吃一顿。   简妮走到柜台前,取了一个塑料托盘。今天食堂里的招牌菜是鸭子,那是她最喜欢的食物,她喜欢鸭肉里面的那一点土腥气。然后,她看到菜单上有蘑菇奶油汤,那是妈妈在新疆做西餐的时候会做的汤。她看着它们的名字大大地写在黑板上,就象最亲切的人的面容。她听到自己肚子里,肠子,胃都响亮地叫着,就象是热烈的欢呼。   到美国以后,简妮其实是常常饿肚子的,因为她觉得学校餐厅的东西比起超级市场来,还是很贵。特别是吃肉的话。所以,她常常自己在宿舍里做夹肉面包的三明治带来当午餐,或者早上吃饱,或者自己带苹果。她总是买印度青,因为它的果肉最结实,真的可以吃饱,看上去也好看,是在电视里被提倡的健康食谱,不少美国女生都这么吃。Workshop常常到学校的餐厅来讨论,简妮那时候就为自己要一大杯咖啡。好在美国同学对不怎么吃东西的女生习以为常,并没人相信简妮为了节约,竟会饿着自己。   今天,她想吃一次大餐,就象在红房子西餐馆和家里人吃的那样。第一道,蔬菜色拉,要意大利橄榄油和意大利甜醋拌的。第二道,奶油蘑菇汤。第三道是主菜,鸭子。第四道是甜品,一小块忌司蛋糕。最后,是冰激凌和咖啡。   服务生过来了,对简妮微笑。简妮认识他,他是从印度来的,是学计算机的学生。   “Hi。”他说,“What、sup?”   “Plentywell。”简妮说。 --------------- 第九章:简妮的理想(3) ---------------   简妮要了一大杯咖啡,还有一个糖纳子。   “就这些?”   “是的。”简妮说着打开了钱包,“就这些。钱是爸爸给的,我又没时间打工,得节约。”她对印度同学解释说。   “当然。”他晃了晃脑袋。   每到打开皮夹子用钱,她总能闻到在每一张自己要从皮夹里抽出的美元上,都有爸爸身上的消毒药水气味。只有用它们付学费的时候,她才没有不安的感觉。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一口接一口喝着又甜又香的咖啡。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就象开春以后阳光下的雪人那样,正在渐渐融化。新泽西干净的夜空下,那远处象钻石一样闪闪发光的曼哈顿岛,那象针尖一样通体透明的,应该是中城的帝国大厦,那象两根并列的缝衣针一样的,应该就是世界贸易中心的双子塔。它们都是人定胜天的奇迹。每次坐在桌前,守着一杯简单的咖啡,简妮都能觉得心里对那灿烂的地方的向往,她都幻想自己有一天成为在那些高塔下健步如飞的女强人,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觉得,那时自己手指上,一定夹着一只巨大的哈瓦那雪茄。这是幼稚可笑的想象,按照佛罗依德的学说,那个意象应该是与男性权力有关;按照中国大陆脸谱化的资本家画像来推断,那是强悍奢侈的资本家的象征;但简妮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想象里,手指上有一只巨大的雪茄。“也许,这强悍的烟草与祖上贩卖过的鸦片有某种联系。”简妮想。她从未见过鸦片,甚至连鸦片枪都不认识,只能在下意识里面,用雪茄来代替鸦片。在简妮眼睛里,曼哈顿突然象花儿盛开一样变大了,不论怎样努力,都看不清,简妮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人有点飘,好象从身体里浮了起来。她定了定神,但并没有赶走那种飘忽的感觉,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手脚也有点不那么灵敏,软软的使不上劲。她放下咖啡杯子的时候,竟将杯子重重顿在桌面上。   “呦,呦,呦,”简妮有点吃惊,“喝咖啡也会醉的吗?”   在梦里听到电话尖利的铃声。简妮的梦一向是不荒诞的,一如日常的生活。所以她常常记不住自己的梦。电话铃不停地叫,一遍又一遍,她在梦里想,婶婆已经去世了,几乎不会有人给她打电话,所以她对自己说,接着睡,反正不是自己的电话。那时,她眼前还留着梦中的情形,那是人民公园对面国际饭店的咖啡厅,白色的窗纱低垂,室内的光线有点发黄,深色的地板看上去象深渊。但是,她突然想到,也许会是上海家里打来的。她一急,便真正醒来了。她躺在枕上看了看闹钟,三点半,电话在静夜里急促地,顽固地响着,带着上海式的张皇和粗鲁,美国人不会这时候打电话来的。   于是,简妮赶快起床跑到走廊里。   “简妮!”果然是家里人,简妮一时没听出来那紧张高亢的声音是谁的。   “我是维尼叔叔。”   “我爸爸出事了?”简妮身上的寒毛“刷”地直立起来。维尼叔叔从来没有直接打电话来美国给她,都是爸爸打电话来,然后家里人轮流说几句话。   “不是你爸爸,是我,我维尼叔叔要对你说永别了。”   “为什么?”简妮怀疑自己是在梦里。她的梦里,常常有爷爷病危的场景,总是爷爷生了重病,爷爷躺在一大堆管子的白色病床上,爷爷心电图上的小绿点成了一条直线。她从来没想到过维尼叔叔会死去。她心里很怀疑,维尼叔叔几乎说得上是尖利的声音,实在不象是病人的声音。简妮伸手打开电话旁边的壁灯,灯亮了,晃痛她的眼睛。她看到电话旁边的记时器上,数字在跳跃,她知道这不是在梦里。   “为什么?”她问。因为范妮与维尼叔叔的亲热关系,简妮与维尼叔叔的关系是平淡和客气的,与朗尼叔叔的差不多。简妮不知道为什么维尼叔叔临死要打越洋电话给她。   “我现在才明白,这个世界没有真正的艺术家的出路。从前我在上海对外国东西赶尽杀绝的时候,都坚持学习抽象派的画风,我一分钱也没有的时候,都不肯改变自己的风格,画一张毛主席像,一张工农兵的脸。我可以说,象我这样的自由画家才是真正的上海艺术家。中国人无视我的存在,我一点也不在乎,我本来也不是为他们存在的。现在外国画展的策展人到上海来,选画家和作品到意大利参加展览。人家向他们推荐我的画,他们来看了以后,竟然说我的画不能代表中国人的感情。你知道他们最后选的是什么,都是政治波普,弄来弄去,他们要的还是政治,不是艺术。”维尼叔叔说,“他们选中的画家就能跟他们到欧洲去了,他们就这样否定了我。”   “那你想怎么办?”简妮问,“你在哪里?”   “我在常德路的国际电话营业室。我已经给家里留了遗书。我活够了,我的希望完全破灭了。我随便怎么,也没想到,外国策展人会否定我的画。”维尼叔叔说,“而且是通过中国人来告诉我。”   “你不要啊。”简妮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爷爷知道吗?”简妮问。   “此刻他还不知道吧,他们以为我出去和外国人谈判了,他们都以为我的画选中了。是我这么说的。要到明天,我一晚上不回家,他们才会发现。爷爷的心已经伤透伤透了,也不在乎多伤一次。”维尼叔叔说,“我们不说他了,你这里一定都好吧,你算是终于逃出去了。但是老实说,你这一辈子也不会真正象外国人一样高兴的,你只要想到你爸爸和你姐姐付出的代价,你就得生活在阴影里。这就是我们家人的命,从爷爷开始,就是这样了。” --------------- 第九章:简妮的理想(4) ---------------   简妮被他说得有点气恼,当然,还有不甘,她觉得,维尼叔叔是借着要去自杀,来让大家都不痛快。她冷冷地,安静地说:“你特地打电话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我知道了。”   但维尼叔叔却否认:“我最后打电话给你,是想自己亲手拨一个美国的号码,说说话。我是可笑的人,就是临死以前,我做的事还是可笑。”维尼叔叔的声音变得很尖,很紧张,“我为了给你打电话,大概只能乘21路电车去跳黄浦江,一点浪漫气息都没有。连我去死的地方,都是可笑的。小菜场的老阿姨相骂,就说你去死好了,黄浦江的盖子开着。好笑吧?”维尼叔叔尖声尖气地笑了起来,让简妮想起电影的那些歇斯底里,常常,电影里的人要死要活,万念俱灰地笑着,但电影院里的人却鄙夷地笑成一团。简妮有点厌恶这样的笑声,她觉得,它是做作和邪恶的。“我一直在世界上扮演可笑的角色,这日子总算是到头了。”维尼叔叔飞快地说。   “Bye-bye。”维尼叔叔匆匆地说着,收了线。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四周还是被新泽西香甜的深夜笼罩着,简妮看到窗外的庭院,院子里的白色木头栅栏让她想起哈克贝利.芬刷白木头栅栏的故事,美国的故事,总是让人心里不由地微笑一下。她还看到木头栅栏边上的梨树,在明亮的月光里开满了白色的梨花,这里的梨花,与阿克苏的一样,也有淡黄色的花蕊。对面人家门廊上的风铃在深夜的微风里晶莹的,细碎的发出响声,那个风铃是用南美的白色云石做的,在风里彼此撞到,就发出天堂般的声音。简妮用维尼叔叔的耳朵听着这一切,用他的眼睛看着这一切,也看着站在壁灯的一小团光晕,照亮了灰蓝色带着维多利亚风格的粉色小花的墙纸,自己穿着范妮带到美国,但没机会穿的碎花睡裙,老橡木的宽大茶几上放着安静下来的电话,这个景象,就象NormanRockwell的油画,做梦的那种不真实,再次袭上简妮心头,这静谧的美国之夜,也许才是不真实的。简妮想。在上海的下午三点半,维尼叔叔正要去跳黄浦江。几十年都熬过来了,现在国门开了,他倒熬不住了。   简妮往家里打电话。   “我已经知道了。我看到他写的遗书。”爷爷的声音象铁块一样落下,“已经报告公安局了,他们答应去江边找一找,我看他们未必觉得就是大事,倒是马上对我说,好多写了遗书的人,其实不会死的。”   “爷爷,你不要太着急,也许他们说的是真的。维尼叔叔这么说,不一定这么做。”简妮说。她想起他刚刚在电话里尖细的笑声,愈觉得他是从什么电影里模仿来的。   “生死有命。”爷爷说。   “爷爷,你别难过,要是真出了什么事。”简妮说。   “看吧。”爷爷说,“好啦,我挂了,你接着睡觉去,你那里天还没亮呢。你只管好好读书,好好长身体,好好在美国住下去。”   电话里再次传来“嘟嘟”的忙音,爷爷也收了线。   简妮将电话放回去,四周的安静象温水那样将她舒适地包裹起来。爷爷和维尼叔叔的声音犹有在耳,象拖着一道白烟的飞机那样,虽然已经消失,但还能看到天际上细长的痕迹。简妮想了想,还是不能相信刚刚自己经历的,是真实的。她听到后院邻家的树丛被风摇动时,轻轻拍打栅栏的声音,还有夜鸟惊飞时扑打翅膀的声音。她想,那是因为鸟不小心从树枝上掉下来时发出的声音。新泽西的鸟都很高大,简妮曾在熬夜的晚上,见到过它们睡糊涂的时候,一头从树枝上栽下来的样子,那样子,象一个不设防的孩子。她想起来,自己离开家前往美国的时候,爷爷将家里所有的美元都装在信封里,给了简妮。叔公卡里所有的钱,包括零头,也都取出来给了她。爷爷将那个装了硬币而显得很重,其实没有多少钱的信封交到她的手里,他重重地抿着嘴,鼻翼两边,有两条深深的纹路。那样的表情好象是笑,但简妮知道那不是。他的手在那个信封上重重地按了按,说:“里面不到两百美元,很少。已经是我全部的能力了。你都拿去吧。好好读书,好好注意身体,好好在美国住下去。”当时,简妮觉得,爷爷将她,象一枚钉子一样,竭尽全力地向美国大地狠狠钉了进去。   简妮想,也许这只是个噩梦。   “嗨。”Ray出现在他的房门口,睡意朦胧的,“出了什么事?”   简妮走到他面前,将自己的身体靠进他的怀抱,他的身体暖融融的,充满睡意。她这才感到自己的身体象一枚铁钉那样,又凉又硬。   Ray将简妮的身体裹进自己的睡袍里,简妮才发现,他在睡袍里只穿了一条内裤。他干净光滑的皮肤上,散发着香波淡而温暖的香味,好象新出炉的面包。她的心狂跳起来。她将自己的手按在Ray的胸膛上,用身体紧紧贴住他的。他的亲吻轻而有力,那是让简妮心醉神迷的,她觉得自己的嘴唇也象青虫紧紧吸附在青菜上那样,紧紧吸附在他的嘴唇上。她能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柔软而温暖了,在他的手掌下。   “出了什么事?”Ray松开她,牵着她的手,将她领到自己房间里,她看到他台灯的灯光,在沉沉夜色中,如金色的水流。   “我叔叔似乎要自杀,他打电话来向我告别。”简妮说。她的手还停留在他的胸膛上,她用拇指抚摩着他皮肤上那层密密的,卷曲的汗毛,她对那毛茸茸的感觉着了迷,忍不住用嘴去夹那些黑色的汗毛。他的身体,她已经渐渐熟悉,她不再象第一次接触Ray的身体那样,会紧张到发晕,一动也不敢动,象个木头人。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摸索着他覆盖着浓密汗毛的身体,那悉索的感觉,引得她牙根直痒。她咬紧牙关,觉得自己象是个要将他吃到肚子里去母老虎。她这次放任了自己,她用双腿紧紧夹住他的腿,将下巴尖尖地抵到他的肩膀上。 --------------- 第九章:简妮的理想(5) ---------------   “太糟糕。”Ray含糊地说了一句,他也将手伸进了简妮的衣服。她的身体,也是他熟悉了的。他用力揉搓她的后背,使她柔软起来,她皮肤上总是有一些突起的小颗粒,好象总是在过敏,又象是在起鸡皮疙瘩。他感到她有很强的性欲,就象在夏威夷的美国男孩里传说的那样,东方女人是非常性感,非常妖媚的。她们个个都懂房中术,从来不会象白种女人那样直白。但是她一直在控制自己的性欲,她能突然就直起身体,冷静地说“不”。Ray不能理解简妮,他感到她依赖他,喜欢与他缠绵,甚至他能感到她有那种处女对性的贪婪,就象佛郎西丝卡在高中时代那样。但她从来不肯与他做爱,坚决的拒绝。他并不认为,这是因为东方道德观的阻碍,Ray有点悻悻然。   此刻,他们都感到了自己和对方身体里汹涌的欲求。   “我们做爱吧。”Ray轻声要求。他终于脱下了简妮的睡裙,费了好大功夫,她睡裙前面有一排密密的纽扣,那睡裙的做工不好,纽扣总被扣眼里没有缝好的线头绊住。简妮听任他解开自己的衣服,并不停地抚摩他,亲他,Ray以为,她会同意的。   简妮睁开眼睛,她看到台灯那金色水流般的灯光,看到窗外朗朗月色里开满了白花的梨树。要是Ray不问,只是将她引到他的床上,简妮已经暗自准备好,这次不再反抗。但是,Ray他问了,他象米开朗琪罗的亚当那样站在她面前,询问地看着她。   “不行。”简妮轻轻说。看到他的脸在灿烂的灯光里变得温怒,她心里觉得遗憾极了。   “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Ray说。   “我只是不能。”简妮说。   “我有过一次很有趣的经历。原来,在某种情况下,人喝咖啡也会醉的,象喝酒那样的醉。”简妮坐在武教授的对面,用小勺轻轻将咖啡里的牛奶搅开,咖啡那暗夜一样的深色,立刻象破涕而笑的脸一样,变得明朗而甜蜜起来。而且原来尖锐的香气也瞬间就柔和醇厚起来。武教授将手扶在糖罐的金属盖子上,询问地望着简妮,简妮笑着摇头,“我不要糖。”   这时,简妮即将从经济系毕业了。这一天,她拿到了自己GMAT的成绩,700分,难得的好成绩。于是,她约会武教授,她要实现三年前在上海人民公园的约定:当她将一切都准备好,就来报考武教授的学校,学MBA。   她和武教授一起坐在中央公园边上的一家咖啡馆里,武教授赞许地望着简妮,象那些敬业的美国教授看自己最得意的学生会用的甜蜜表情,简妮有时觉得那神情就象圣母在看圣子。她在那样的笑容里得到了很大的鼓舞和安慰。   武教授的小眼睛里闪着愉快而精明的光,还有美国老师那种随时准备赞美人的热情。他笑着,打量着简妮。她脸上是健康的淡棕色,她穿着盖普牌的紧身线衣,在拉低的裤腰上,也露出一条CK内裤的宽条松紧带,就象那些在校园里流行的美国孩子的装束。她与在人民公园时已判若两人:“你看上去真好!”他记起来在寒冷的上海冬天,阴天的下午,他在公园里与这个当时只是萍水相逢的上海女孩子的谈话,那时,她那双睁得大大的,让人感到紧张的眼睛里,倔强多过现在的镇定。看到美国的教育和自己的鼓励在一个中国女孩身上开花结果,武教授感到自豪和安慰。   “是啊,我找到了自己真正的理想,你相不相信?”简妮说,“在确定自己找到了理想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从前我一直是一个没有认识自己的人。”   “祝贺你。”武教授笑着祝贺简妮,然后问,“能说说你的理想吗?”   “我猜想,我身上有商业天赋,也许,更准确地说,我肯定我身上有商业天赋。所以,我想要当一个成功的经理人,进美国顶尖的大公司,”简妮说,“住在花园大道,在帝国大厦上班,与最聪明,最专业的经理人有同学之谊。”简妮歪歪头,想了想,然后点头道,“是的,这就是我现在的理想,我已经不是那个把到美国读书当成理想的女孩了。”   简妮在上衣口袋里握着武教授当年分手时给她的名片。在上海最暗淡的岁月里,她手里的王牌就是这张写着哥伦比亚商学院地址的纸片。她曾经将它夹在钱包的内层,它是她自己建立起来的与美国的唯一通道,对她来说,曾经象空气一样的重要和必须。那时,她做梦也没想到,它竟连接着自己的天命。原来对一个美国人的敷衍,如今真成了自己的目标。这次,她特地将它带在身边,本来是想拿出来给武教授一起忆旧的。武教授满脸都是美国式的热烈微笑,在美国教授的脸上,简妮见到过许多次这样的微笑。在简妮看来,美国教授与中国教授最不同的,就是他们从不象中国教授那样习惯用激将法。他们对学生的鼓励,从来不厌其烦。她感激美国教授充满鼓励和欣赏的笑脸,她从心里觉得,在美国大学里,她才生活得象一个有信心的人。但来自武教授的鼓励,对简妮来说,仍旧是不同寻常的。在他的笑容里,简妮能看到自己是怎样从一个在潮湿的暗弄里,浑身的毛都直竖起来的小猫,成为一只一飞冲天的雄鹰。手心里的卡片,现在成了她脱胎换骨的见证。   简妮将手心里的卡片小心翼翼地平摊在桌上,向武教授推过去:“你看,当时,它就象是上帝派到诺亚方舟上来的鸽子。我一直等待这个时刻,让你看到我的新生。” --------------- 第九章:简妮的理想(6) ---------------   武教授接过自己的名片,它已经被揉得发软了。他说:“能看到你的成长,我太高兴了。”他伸手过来拍拍她的肩膀,“你看到奇迹出现过一次,就一定能出现第二次。你好好努力吧,理想会实现的,特别是对你。你知道,没有商业天赋的人也可以做好的经理人,但有商业天赋的人,会成为最出色的,最幸福的经理人,因为他不光能吃别人吃不了的苦,还能以此为乐,那是创造力的源泉。”   “我居然回到了我家的老行当去了,听起来好象是个电影。”简妮说,“过去叫买办,现在叫国际市场经理人。过去他们的作用是水闸,控制着高水平国家的物质慢慢向低水平的国家倾泄,现在我们的作用是桥梁,将世界用物质的方式连接在一起。有时我觉得,到美国来,找到我了的理想,这是命运。”   “这样多好。我的学生里有不少是世家子弟,不少是家族从事国际贸易的,非洲的,亚洲的,南美洲的,欧洲的,都有。有个印度学生,他家也是亚洲最早的买办家族,为英国公司工作的。”武教授说。   “他学得好吗?”简妮问。   “他极能吃苦。读MBA的学生都是能吃苦的人,他却是最能吃苦的。”武教授肯定地说,“他的很多观点都是从家族历史中来的,非常地道的世界主义。我们会说他很少有对文化差异的惊奇,他很有理解力。他对文化与国际市场的关系非常敏感,这也是他最为出色的地方。”   简妮回忆起,格林教授对买办的第一个定义就是:他们是没有文化差异的人。第一次读到这些的时候,她正在因为对美国陌生而失望的情绪中挣扎,她遗憾地看着自己已被彻底的中国化了,她对婶婆,始终自叹弗如。她没想到,印度买办的后代的身上,还真保留着这种传统,这种传统,使他成为本质出色的MBA学生。祖先污点般的气质,终于成为后代手中的利器。简妮心中一片明澈的暖意。   “他的家族还在做生意吗?”简妮问。   “不,已经凋落了。亚洲的买办渐渐被代理商的机制代替,他家在这个过程中凋落的。现代的印度市场,很困难。你应该知道一些美国大公司相继退出印度市场的事,市场学中有许多这样的案例。现在,大约他还在墨西哥的可口可乐公司工作,他是销售总监。”武教授说。   简妮想到自己家族的历史,她能理解王家的凋落并不仅仅是共产党的关系,更多的是买办行业的生命周期的问题,买办在转行的过程中失败,又遇到时局的动荡而分崩离析。但她听到印度也有与自己家相似的命运,还是被触动。她对那个印度学生抱着好奇和亲切,她想,大概自己的将来会和他一样。他们的祖上共命运,他们也会共命运的。   “我也想和他一样。”简妮对武教授说,“我来找你,就是想要告诉你,我现在已经准备好了。在人民公园我们就约定过。”   武教授说:“你会成为一个好经理人的。我相信你具备这样的能力。但是,是在以后,不是现在。”   他告诉简妮,来报考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的人,都是非常优秀的学生,智力上都是无可挑剔的,GMAT的成绩也基本都在700分。也都有坚定的理想,顽强的性格和成为一个出色领导者的巨大潜力。但,要是没有在大公司的实际工作经验,很难被商学院录取。“我们非常注重学生已有的工作经验,和建立在工作经验上的判断力。这是教授上课的基础。我们的课程大多数是分析案例,需要学生有相应的经验,没有经验的学生,无法参加到讨论中去。即使勉强参加了,效果也不会好。”他说,“你最好先获得实际的工作经验,再来读商学院,即使你不需要为我们昂贵的学费发愁的话。”   “一定要这样吗?”简妮问。   “一定要这样。”武教授回答说。   “Ops。”简妮轻轻说了声。她看看自己面前的咖啡,喝剩下的咖啡已经凉了,面上浮动着丝丝缕缕的奶。到哪里去找一家美国的大公司工作呢?同学校的国际学生,不想回国的,都抱着一个宗旨,哪家公司能为自己办一张工作签证,就马上和那家签合同。即使是美国同学,也不敢多幻想进美国大公司。她到哪里去找这样一家合乎条件的大公司呢?   “那个印度同学,他在哪里工作的?”她问。   “他在麦当劳的印度公司市场部工作了七年,随着麦当劳公司部分撤离,一起回美国来的。”武教授说,“他的工作经验,是他读MBA的基础。”   看到武教授带着遗憾和鼓励的眼光,她想起在人民公园时他看她的样子。简妮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理解啦。”她说着,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象一个充气娃娃被充足了气。她说:“那么,我继续努力吧。”   “很长的路啊,也正因为这样,商学院出来的学生,才会有大好的前程。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武教授说。   “是的,我会努力的。”简妮牵起自己的嘴角,向武教授微笑一下,“我会竭尽全力。”   武教授微笑地望着简妮,但眼光渐渐尖锐起来,他问:“你是真的想要读商学院,还是只要在美国住下来就可以?”   “我要读商学院。而且要读最好的商学院。”简妮静静地说。   武教授看到她大大瞪着的眼睛里,又出现了他第一次在人民公园见到她时,那种寒冷而坚硬的神情。他想起了上海窄小的旧马路,拥挤的公共汽车,还有那些失修的老洋房,武教授在那里发现了许多象美国西海岸那种西班牙式的房子,只是陈旧不堪,几乎不能相信里面住满了人,象一只蜂窝。“是的,她的眼睛有种样子,象蜜蜂的刺。”武教授想。 --------------- 第九章:简妮的理想(7) ---------------   “那是我的理想。”简妮将手里的冷咖啡喝下去,沉在杯底的糖在冷咖啡的浸泡里发出了微微的酸,“那也是我的天职,我猜想。我不是光要在这里好好生活,这一点我与我的姐姐不同。我要在美国实现我的理想。”简妮说。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向一家正在上海投资香水厂的美国公司推荐你。”武教授说。   三年以前,他到上海去,就是为这家想要投资上海的美国公司做投资评估。就是在那次,他在人民公园里遇到了简妮。那家叫挪顿兄弟公司的美国公司,是有一百年历史的美国公司,一向是做家用洗涤剂的,但他们打算开发香水产品。公司决定将新香水投放到国外市场。在美国,他们很难与老牌而且实力雄厚的香水竞争市场份额。他们选择了中国。因为中国自己没有真正的香水,只有花露水。中国市场上,也没有已经成熟的国外香水品牌。但中国经济开始从计划经济走向市场经济,人们的虚荣心将被唤醒,他们将会很快产生修饰自己的迫切需求,香水将要被大量地需要。那里是挪顿新香水的理想之地。在中国的大城市里,人们对美国产品的崇拜之风,对国际名牌的陌生,中国政府对美国商人前来投资的渴望,就是他们成功的保证。挪顿公司已经得到了与上海的老牌花露水合资设厂的机会,而且,在合资工厂中,挪顿占有60%的股份,掌握控股权。   简妮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可以当国际市场营销学和宏观经济学案例的故事,会真实地发生在不堪回首的上海,会在她为了怕被阻挡出国而休学的黑暗的年代里发生。   “现在,在上海的工厂需要一个新的美方总经理秘书,兼任翻译。原先在上海做这个职位的,是个台湾人,她与上海人不能融洽相处,反而由她带出了许多矛盾。所以这次,挪顿公司想要换一个与上海人更接近的人去做这个工作。我想你是合适的,你是上海人,在美国学的经济,很好的英文。你能带去一个合适的文化背景,还有一张上海人的脸。他们会需要你,因为你可以帮助他们与上海人沟通。上次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在大学里学过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这点对美国人很重要,他们从来不知道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是什么概念。也许,你可以为他们解释一些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剩余价值理论看问题的角度,使双方都减少误解。你懂得用西方的思维,与美国人有共同语言。你也需要他们,他们可以给你在跨国公司工作的经历,使你能够获得读商学院的机会。”武教授竖起他的手指,指了指天空的高处,“而且,简妮,他们的公司虽然不在帝国大厦里,但是,他们在世界贸易中心的双子座里。他们也很高。”   五十年前,王家是美国杜邦公司的中国总代理,五十年以后,王家的后代没有被赶尽杀绝,又有人将为美国香水工作,而且都是在上海。这难道不是一出电影吗?简妮想。接着,她想起维尼叔叔在电话里最后的尖利的声音,一个人失控时,会用做作的行为来表达自己最真实的心声,这是简妮在维尼叔叔身上发现的真理。维尼叔叔那天果然去跳江自杀了,他真的死了。他大殓的时候,只有妈妈陪爷爷去见了最后一面。爸爸的腿还是不方便,朗尼叔叔不愿意看到死人,范妮一直住在疯人院里,医生曾表示范妮的病情相对稳定,可以去参加大殓,但范妮自己不愿意去,她说,看照片是一样的,不需要一定看到本人。爷爷没有保留维尼叔叔的骨灰,但爸爸给简妮寄来了维尼叔叔生前的一小幅自画像。他将自己的眼光画得十分柔和,象个女人。爸爸说,让维尼叔叔在画上到美国看一看也是好的。   “你愿意去吗?”见简妮不说话,武教授问,“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传递简历,预约他们的面试,而且,我也愿意为你做推荐。”说着,武教授点了点桌上那张被揉皱了的名片,“它看到第一个奇迹发生,现在,它一定更愿意看到第二个奇迹。”   简妮说:“我绝对的愿意。”   “需要考虑一下吗,你得回到中国去工作。”武教授说,“但他们一定会给你一个工作签证,你回美国也很容易。如果他们想要你,我也可以帮助你强调签证对你的重要,让他们能充分考虑这方面的安全。”   简妮点点头。她不能相信,自己虽然离开美国去上海工作,但将会得到一张工作签证。这张签证是大陆学生梦寐以求的。有了工作签证,就向申请绿卡迈进了一大步。   简妮对武教授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我相信你最终会实现自己的理想。”武教授说。   “我一定会做到。”简妮说,“我还知道,自己是个坚强的人。”   从咖啡馆出来,武教授顺路领简妮去参观了哥大旁边的格兰德总统陵园。在陵园后面的树林里,武教授点着一棵枫树告诉简妮说,那是当年李鸿章来哥大参观,在那里种下的枫树。当年的纪念铜牌现在还保留着。那天,简妮才知道哥伦比亚大学和旧中国之间漫长传奇的关系。这里不光有李鸿章种的树,还有一个叫丁龙的中国人,用自己一生的积蓄推动创办的第一个汉学系。   当简妮听说丁龙是一个早年从中国被卖到美国来的签约劳工,她的心动了一下,她想要将这个消息告诉Ray,他会有兴趣。Ray在将要从经济系毕业的时候,突然决定转到东亚系念书,经过漫长的犹豫和反复,他终于决定要学中文。简妮想,也许他会愿意到哥大来读硕士,丁龙的故事会鼓舞他的。简妮并不为Ray的转系而惊喜,反而有些失落,这是Ray和她自己都预料到的反应。Ray当然是不以为然的,简妮也并没有强调自己的感情。他们渐渐恢复到普通朋友,再也没有亲热的举动,但好象他们都并不真的难过。简妮想,这是因为她和他,已经从对方身上找到了某些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简妮并不认为Ray对她最渴望的,是爱情,而自己,似乎也不是这样。 --------------- 第九章:简妮的理想(8) ---------------   从前,与亨利.史密斯聊天的时候,简妮听说过,当年到美国的中国劳工都因为家里太穷,才铤而走险。他们都打算在美国挣了钱,就回中国生活。这也是排华时的一个重要理由。她在亨利.史密斯那里听说过,有个中国劳工没挣到钱,但实在想落叶归根,就自己划小船到美国外海,装作来美国的偷渡客,等美国移民局将自己遣送回中国。但她没想到,丁龙竟然将自己的所有积蓄拿出来,在他的主人的帮助下,为了让美国人能了解中国文化,而在美国著名的大学里设立汉学系。简妮疑惑的是,劳工在中国时,能懂得多少中国文化呢?它竟然让他在美国这样想念,宁愿客死他乡,也要让美国人了解自己的文化。简妮想到了站在唐人街人行道上那些面容木纳的男人们,他们中的一个,日后也会将自己的积蓄捐出来,推动美国人了解中国文化吗?她听说过,格林教授写她家历史的时候,也曾在这里的东亚图书馆里找到过资料。一个卖劳工到美国的买办家族的历史,也受惠于丁龙的努力。而东亚图书馆的第一套捐赠的中文书,来自于慈禧太后。   “你看,哥大与中国有特殊关系。”武教授说。   与李鸿章相关的中国历史,简妮一直避之不及。连从前学校组织看《甲午海战》,她都借故没有去看。她觉得那些事里,整个中国彼此仇恨的人群,帮外国人的中国人,恨外国人的中国人,恨中国人的中国人,恩怨纠缠,你死我活,个个都有难言的委屈。她不愿意了解那些委屈,还有那些侮辱。在简妮看来,它们根本就没有成为历史,一直活生生地留在中国的生活中,它们一直是简妮心中的痛苦,而没有变成历史的隐痛。简妮草草看了眼枫树,它与其他的枫树相比,看不出任何不同。只是它纪念着李鸿章,要是在中国的话,它早已灰飞湮灭了。   简妮走在武教授身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她吸了吸鼻子,她猜想那就是最新款的Boss香水,她在第五大道上的百货店里正在向客人推销的香水小姐轻轻挥舞的小纸条上闻到过。她又吸了吸鼻子,香水那时髦的感觉里让人微微麻痹般的放纵和不甘寂寞,让人很享受。武教授很时髦,他们商学院的人总是大学里最时髦的一群人。她知道自己也是一个喜欢时髦的人,她喜欢商品那种带着虚荣和体贴的亲切诱惑。她常常参加大公司委托经济系学生做的市场调查,出入曼哈顿的大公司专卖店时,每一次走进底楼的铺面,琳琅满目的商品扑面而来时,她既使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去买里面的任何东西,但也不由得满心通透,整个人都舒展开来。她闻着武教授的香水味,从李鸿章的阴影里摆脱出来。   “你的香水好闻。”简妮对武教授说,“是新款的Boss吧。”   武教授笑了,他闻了闻自己的手,说,“商学院的教授,总是不得不成为哥大最时髦的教授。”   “我们学校商学院的教授和学生也是全校最时髦的。”简妮说。   “因为我们永远是和市场在一起。”武教授说,“你也将会这样。你喜欢时髦吗?”   “我喜欢。”简妮肯定地说。   武教授点点头:“那就好。要是你不喜欢,在以时髦为本的市场上,你会痛苦的。要是你喜欢,你会象老鼠得到了一大块新鲜忌司那么快活。”他将自己北方人明亮的小眼睛微微眯起来,“时髦的感觉里有一点虚荣,一点点无伤大雅的虚荣,你要知道,这一点点恰到好处的虚荣,恰恰是市场最本质的动力。差不多所有成功的营销案例,都是从设计者内心在这种虚荣感觉的指引下工作,去满足消费者内心蠕动着的虚荣。”   “喜欢商品也是天生的吗?”简妮问,她想起Ray来,他总是视市场调查为苦差,他恨四季如春,灯光明亮的店堂,总抱怨在商店里透不过气来。他与亨利.史密斯倒常常来往。还是常常约好了去唐人街流连。   “对时髦的领受力当然是天赋能力,对商人,对经理人来说是很重要的天赋能力。”武教授说。   “Woo!”简妮欢呼一声。   从新泽西的shortline车站等开往曼哈顿42街汽车总站的公车开始,简妮就与自己脚上的高跟鞋展开了搏斗。那是一双围了一条紫红色边的灰色皮鞋,是婶婆留给简妮的高跟鞋之一,配铁灰色套裙。这鞋对简妮来说,有点紧,但却不能说完全不合适。婶婆穿鞋的样子很好,一点也没有走样。去挪顿兄弟公司面试的头天晚上,她按照妇女杂志上的介绍,将毛巾紧紧塞到皮鞋里,努力撑大它们。简妮在婶婆的衣服里挑了铁灰色套裙,五十年代风格的,裙子两边,开了旗袍式的叉,很稳重,又特别。她觉得这对要去中国当秘书的年轻女人,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或许那式样有点太奢侈,不象年轻人的,但给人一种有良好背景的印象,简妮认为,这种暗示比显得年轻重要。   简妮从没这样穿戴过。她感到那套笔直的套裙,将自己的身体和教养中的粗陋之气衬托出来了,倒象一块揉皱的手帕。她记得自己第一次穿上旗袍的时候,身上突然洋溢出一股弄堂女子的风尘气,那次她就被吓到过。简妮其实是怕穿婶婆的衣服的,她觉得,它们就象照妖镜一样。这次,她特地将自己的头发全部向后梳去,强调自己的眼睛,她知道自己的眼睛有种咄咄逼人的样子,她需要这眼睛的表情来捍卫自己,好象自己暗中有利刃在握。 --------------- 第九章:简妮的理想(9) ---------------   清晨在shortline站上等车的人,大多都是住在新泽西,每天去纽约上班的中产阶级,大家穿的都是套装,简妮象一滴水流进大海一样,十分自然和得体。她与他们站在一起,心里七上八下着一些自豪。她那时竭力想忘记自己的脚。那双线条优美温和的意大利高跟鞋的边缘,开始象一把刀似地勒着她柔软的,只穿运动鞋的脚后跟上薄薄的皮肤。而平而窄的鞋尖,则将她的五个脚趾全都箍麻木了。简妮竭力不去想这些事,她提醒自己现在就要站得直直的,而且要自如,以及若无其事,她不想露怯。   从42街的汽车总站转到去世贸中心方向的地铁月台,那一路上,通道里响彻了往下城的世贸中心或者华尔街上班的汹涌人流的鞋底摩擦的声音,简妮也用纽约人的速度大步走着,简妮脚跟上的皮已经破了,她感到有血渗出来,粘在袜子上,每走一步,那被血弄湿了以后,变得更硬的鞋帮,都用力地摩擦着已经没有皮肤保护的肉。简妮努力把自己的脚往鞋子前面伸,让自己的脚跟能多少松快一点,但小了一号的高根鞋,本来已经紧紧顶住了脚趾。还没有到月台,简妮脚趾上的皮肤也被磨破了。那一双脚在鞋子里真是左右为难。   好容易到了月台,脚的酷刑暂时结束。简妮这才发现,四周的女人纷纷打开手里拎着的纸袋,拿出高跟鞋来。她们利落地将脚上的运动鞋踢下来,换上纸袋里的高跟鞋,再将运动鞋放进纸袋里。简妮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在下城上班的那些白领女子,用的是这样讨巧的办法。简妮的心里咯噔一下,这一下,就显出她的嫩来。   在地铁穿越曼哈顿岛的过程中,简妮挤在沉默的人群里站着,脚跟和脚趾上的血都渐渐结住了,和薄薄的袜子粘在了一起。她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集中到了下肢,脚开始有点肿了,所以鞋子紧紧地箍在脚上,脚背上的肉漫出了鞋面,让简妮想起浸了水的馒头。世贸中心那一站,车里大部分人纷纷下车,简妮再次夹裹在到大步向前的人流里。从世贸中心下面的地铁上到地面,要走三层楼。对简妮来说,那可真是痛苦的长征。她一走,那些薄薄的血疥马上就被拉破。简妮几乎痛得流出眼泪来。但她四周的人们却哗啦啦地象飞奔的动物那样越过了她,那些尖尖的黑色,灰色和棕色的高跟鞋,象长在那些飞速向前的女人们脚上尖利的兽爪一样,清脆地响成一片。简妮的双脚太痛苦了,不得不慢了下来,马上就被后面的人撞到。后面的人象潮水一样赶过她,有人撞到了她,说声“借过”,便越过她而去。也有人什么也不说。还有人尽量远远地绕开简妮,那大多是些穿着长风衣的男人,当他们的身体因为躲避接触而斜过去的时候,他们的风衣在身后飘了起来。简妮让了又让,然后,发现自己已经从原来的人流中央让到了边缘,迎面而来的,是左手边上迎面而来,向地铁相反方向去的人们,那大多是些去中城的商业区上班的人,帝国大厦就在那里,洛克菲勒中心也在那里。那边人群里,女人们也在最后一站地铁站里换好了高跟鞋,那些鞋跟也清脆而坚决地响成了一片。   简妮也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当她的脚已经有点麻木了的时候,她跟上了大家的速度,回到人流的中间。   走进世贸中心大堂,简妮在到达不同楼层和不同方位的众多电梯之间又奔走了一番。好容易找到正确的电梯,到了挪顿兄弟公司那一层。离开电梯以后,她没有马上进去,而是先去找防火楼梯的楼梯间,然后镇定地走了进去。谢天谢地,那里除了一股夹着香水气味的香烟味道,没有人。她在玻璃的倒影里,看到了一张气急败坏的脸,简妮真的不相信,这竟然是自己的脸。   简妮脚跟上的血,已经流到鞋帮上了。她将那一小条血迹擦干净,将污染了的袜子往鞋子里面掖了掖。然后,她用手拍打揉搓自己的脸。在电影里,死亡营里的犹太女人拼命拍打揉搓自己的面颊,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比较精神焕发,不会被送进煤气室。而简妮,是为了改变自己脸上痛苦的表情。但简妮感觉到与那些犹太女人一样急迫的心情。她脸上的皮肤被拍得有些发麻,然后发烫。   有种大难临头似的恐惧,在简妮心里蛇般地游动。将要被抛弃的预感,也渐渐强烈起来。她想,要是她失去这次机会,也许就会失去与武教授一起设计的未来。这个面试太重要了,以至于让简妮害怕。她看着玻璃里倒映着的自己,怎么看,也看不出出色的地方,她的颧骨,象美国排华时代漫画里的中国人一样,宽得很没有尊严。她的脸色,象唐人街上的那些男人一样焦黄;她的面颊,象爷爷那样的紧绷,有千刀万剐般的重重晦气;她的嘴,象爸爸那样大而无当,带着某种泼妇刁民的无赖和凶悍;她的肩膀,象维尼叔叔那样单薄而乖张,一副没有人缘的样子;她的身体,象范妮那样张皇失措,一股乖张之气。这样的人,谁会喜欢,谁会要呢?简妮打量着自己,想。她甚至想,宁可不要进去面试,倒可以逃脱失败的打击。   “耶稣基督,救苦救难的观音娘娘,真主安拉,天灵灵,地灵灵,世界上所有的神仙,都来保佑我吧,给我勇气和力量吧。”简妮想起高考时在陌生课桌上看到的一段话。   来到面试的小会议室里,在那个鼻子象剪刀一样又薄又尖的人力资源经理面前坐下的时候,简妮轻轻将手伸到身后,撸平裙子,才落座。那是爱丽丝的姿势。然后,她向那对灰色的眼睛认真而愉快地看了过去。这时,在她脸上已经看不出她经受过的痛苦了,简妮曲着膝盖,直着身体,稳稳地站在自己的鞋里,安静地等待开始。 --------------- 第九章:简妮的理想(10) ---------------   “请你简单地介绍一下自己的经历,王小姐。”这是第一个问题。   “我是个上海人,那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也是中国最西化的,也最现代化的城市。我的学习很顺利,一直在最好的学校读书,一直是学校的优秀学生。但是到美国以后,我才发现在中国的教育体制下,我只是一个懂得最好地接受的学生,而不是一个懂得创造性思维的学生,在经济系里学习的两年里,我更主要学习怎样认识和发挥自己的创造性,建立自己的独立思考和分析的能力。能在经济系修满学分,提前毕业,还不是我的最大收获,找到自己的价值观和世界观,才是我最大的收获。   我的家族在140年前,就开始为美国在上海开设的洋行工作,是他们在中国的合作伙伴,当时叫买办。所以我家有140年在上海经商的经验,我的家族后来落败,我想你知道其中红色中国的因素。但是,我仍旧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至少象他们一样出色的商人,这是我的理想,我到美国,是为了实现这个理想。”   “你认为自己成为一个在华总经理秘书有什么优势?有什么劣势?”   “我的优势是两点,一,我没有语言上和文化上的问题,那里是我的故乡,我可以更好地理解上海人的想法,将它们解释给我的总经理,协助他更清晰地判断事物。二,我在上海的大学里学过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我可以用这部分知识背景帮助我的总经理换位思维。我的劣势也是两点,一,我没有秘书的工作经验,但我个人的风格是追求完美,会工作得更努力。我只怕太追求完美,会造成吹毛求疵的痛苦。二,我的上海人的脸,会给当地雇员一种自己人的感受,虽然会亲切,但比较少高高在上的威严。”   “听上去,你说的好象不是劣势,反而更象是优势。”他耸着肩膀说。   “我想,那是很容易化为优势的劣势。”简妮平静地回答,没有一点尴尬。事实上,她真的是这么想的。   “你既然没有相关的工作经验,那么,怎么能让我相信你能做得好呢?当然,你有一强有力的推荐人,迪克.武,武教授。但是,你自己怎么说服我和总经理呢?”   “我是一个忠实诚信的人。我相信作为一个秘书,又是一个中国人,在中国为美国企业工作,忠诚于自己的老板,忠诚于自己服务的美国公司,是秘书最重要的品质。其他一切都可以学会。”简妮问:“我可以说一个小例子吗?”   “可以。但要简短。”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我家是美国杜邦公司的总代理。当时仓库里有许多货物,但美国大班回国避战。我的祖上将那些原料加价卖出去。等大战结束后,他们将那笔款项如数交给了回上海的美国大班。这就是我们的家传。如果我为挪顿公司工作,也会继承这种忠诚。”   那个人力资源部的总监看了简妮一眼,在他眼睛里看不出一点点答案,不过,简妮认为这个忠诚的故事应该在人力资源部经理心里留下印象,她不相信会有许多人在面试时能说出这样的故事。她盯着他的眼睛看,他却避开,只是说:“好了,王小姐,谢谢你来面试,我们会在第一时间通知你结果。”   简妮站了起来,脚再次痛得象刀割,但她微笑地向那个人力资源部的经理握手告别。然后轻快地走出那间小会议室。   一星期以后,挪顿公司通知简妮去参加总经理的面试。那一次,简妮仍旧穿那双高跟鞋,但经过一个星期天天穿高跟鞋的锻炼,简妮脚上那些容易磨破的地方,都已经起了薄薄的茧,再穿着它经过长长的地铁通道,简妮也能走得和别人一样铿锵有力。   总经理长着一双锐利的灰眼睛,就象美国邮政标志上的那只鹰。   “TimMuller。”他向简妮伸出手来。   “JennyWang。”简妮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有力,她的手也很有力。   总经理只有一个问题,毫不客气的问题,他用带着德国口音的英文问:“你没有任何工作经验,而这个在华总经理秘书,当然忠诚是重要的,要不然我们可以用中方的秘书,不必从美国带秘书过去。但是,它也同样是需要丰富工作经验和人际技巧的职位。你能为我们带来什么?”   “我除了上海的故乡背景和我家族140年在上海洋行与美国大班公事的经验,是一张白纸。挪顿的风格就将成为我的工作风格。我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忠诚的,不怕吃苦的,为挪顿量身定做的好秘书。一个完全融入挪顿风格,又与当地在交流上没有障碍的好秘书,这就是我相信自己能为公司带来的好处。”简妮说。   在简妮向总经理告别的时候,她越过他的肩膀,看到窗外的哈德逊河,和河上的自由女神像。她笑着说:“只是离开这里,会有点想念。这里就好象是我的家了。”   Muller拉动了他薄薄的,坚定的嘴唇,脸色柔和了一点,他说:“你说对了,我当时离开这里去上海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心情。”   简妮终于等到了那个电话,里面的声音在确认了她就是简妮.王以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Congratulations。”   简妮安静地听完人力资源部的通知,说了“非常谢谢。”,然后将电话挂上。   她四下望了望,这里都是她熟悉的景象,蓝色的楼梯扶手,灰蓝色的墙纸,壁灯,橡木茶几,电话边上的记时器。从这里往窗外看去,能看到院子里白色的木头栅栏,还有草地上曾经开满白花的梨树。现在,满树的花都谢了,它看上去就象一棵普通的树,在美国明丽的阳光下一动不动。简妮心里浮现出一句话,“这就是命。”这是爷爷在电话里说的。 --------------- 第九章:简妮的理想(11) ---------------   简妮回到自己房间里,掩上门。柜顶上堆着她的箱子,一只黑色的,是从上海带来的,上面贴着一块伤筋膏药,代替行李牌,那是新疆风格。伤筋膏药上写着格林威治村的地址:维尔芬街19号。另一个箱子是红色的,是范妮留下来的。把手上还留着范妮写的行李牌,也是维尔芬街19号。简妮四下里望了望,突然一下子向后,重重地仰面躺倒在床上。这是她忘情的方式,只有在高兴得发疯的时候,她才敢于向后仰倒在自己床上,完全忘记警惕与猜疑。   初夏温暖的气息从敞开的窗缝里猎猎有声地扑了进来,那是美国大地充满阳光和新鲜树木气味的气味,阳光下,高大的绿树在浩荡暖风中婆娑缱卷,河水在粼粼闪光。简妮正坐在Ray旁边的副座上,他们的车正在小镇之间的公路上向曼哈顿驶去。地域公路不象高速公路那样单调,沿途他们能看到许多漂亮的庭院,草地边缘围着的一圈小花盛开着,象小女孩领子上的蕾丝,旗杆上挂着的彩色风向标,不停地旋转着。阳光在殖民式的灰色屋顶,教堂顶上的十字架,以及庭院里小游泳池那蓝色的水面上闪闪发光。Ray还是从前的老脾气,他不喜欢走高速公路,喜欢穿过一个个小镇,最后快到华盛顿大桥的时候,在最后一个高速公路的入口处再上去。穿过学校的时候,他们看到一队队穿了深蓝色运动服的孩子在淡绿色的操场上打篮球,星条旗在深深的蓝天上,显得很般配。简妮想起上海的美国总领事馆院子里的那面美国旗,她印象里,远没在新泽西看到的这样鲜艳和漂亮。她想,是那纯净的,能穿透一切的金色阳光,将美国照射得如此色彩斑斓。   “我会想念美国的阳光的。”简妮对Ray说,“在上海,我再也见不到这样强烈的阳光了。”   Ray微笑了一下,表示赞同。在强烈的阳光下,他的头发闪闪发光,他手臂上的汗毛也闪闪发光,甚至那些倒伏在他脸颊上的细小绒毛,也在闪闪发光。简妮手指上有些毛毛的感觉,她的手指回忆起Ray温暖皮肤上的那些柔韧的汗毛。简妮悄悄将自己的手指握进手掌中,转开眼睛。那个早晨,他们从各自房间里走出来,在厨房里遇到,简妮正在吃苹果,Ray在碗里倒了一大半加水果颗粒的玉米片,他们互相看了看,道了声早,但两个人都没有象从前那样将脸凑在一起,响亮地亲嘴。那时,他们很默契地向后退一步,恢复到普通室友的关系。甚至,他们没有说明原因,也许是因为很明确,不需要再说什么。   他们有时仍旧一起出去喝点什么,说说自己的近况,有时简妮烧了番茄蛋花汤,还是给Ray留一碗。Ray也学会了在方便面里卧一个水铺蛋,放几片绿叶子菜,他在唐人街找到了四川出口到美国的榨菜包,他在油条汤里也会放一些榨菜进去。他们两个人甚至还请别人一起来吃过饭,包括亨利.史密斯。但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肌肤之亲了,他们的爱情结束了。Ray在东亚系找到了他的女朋友,她又是一个意大利裔的美国人,黑发。简妮看到她,心里松了口气,她这才知道,其实她心里担心Ray会再找个中国女孩,她希望自己是Ray唯一的中国女孩。   “有时不得不承认,美国是上帝特别爱惜的国家。”Ray说。他们经过一大片公路边的丁香树丛,白色的和紫色的丁香花,一丛丛地压弯了枝条。他们的车里一时充满了丁香的气味。   “当然。”简妮肯定地说,“绝对。”   “是啊,你的体会比我深。”Ray说。   简妮腿上放着一大束红色的康乃馨,用绿缎带扎着,那是给婶婆的花。她书包里还有一个信封,里面装着维尼叔叔那张自画像,已经用塑料纸仔细地封好了,她想为维尼叔叔的画像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也许是婶婆墓前的树下,也许是婶婆的长明灯下,将他的自画像埋到美国的土里,也算入土为安。这是她在美国最后要完成的事情。   简妮离开以后,Ray的女朋友会接着租简妮的房间,他们要同居。他们计划一年以后,申请东亚系的北京留学计划,一起到中国留学。而简妮想,一年以后,大概自己已经开始准备回到美国读书了。Ray和简妮心里都明白,这次分手,他们俩将会越行越远,也许永远不再有见面的机会。他们的生活刚刚开始,前途茫茫,不可能彼此守望。   简妮想,也许Ray就是因为这个,才主动提出,要开车送简妮去扫墓的吧。   车前的反光镜上吊着一小块青色的玉石,用红丝带穿着,打了如意结,吊着流苏。玉石上面,用篆体刻着“出入平安”。那是Ray的女朋友送给他的礼物,在唐人街买的。它在Ray和简妮面前轻轻摇晃着。   “也许几十年以后,我们在什么地方突然遇到,象电影里的一样,你已经成了象格林教授那样的中国专家。”简妮对Ray说,“你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甚至还能说一口广东话。”   “你却已经将中国话忘记了,只能说英文。也许还有法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德文。”Ray笑了,“我却一直看到你的消息,在CNN,或者CBS的财经新闻上,你是美国最重要的商业人物,左右了道——琼斯的上下。你与我说话,我只能说NoEnglish。”他做了一个鬼脸。   简妮脸上笑着,心里却被铬了一下。Ray的鬼脸让她不舒服。她觉得,他不一定真的是为了爱中国而选择了中文,而是为了好奇。那好奇后面,是挑剔的眼睛,他很可能有一天宣布,经过研究,他发现自己讨厌中国和中国人。他的研究,是自己的世界的好奇,与对中国的感情无关。格林教授认为他的工作,真正为中国拯救了准确的历史,他由衷地这么想。Ray大概想得更多的是要建立自己真实的生活。在简妮看来,只有Ray这样无忧无虑的人,才可能如此挑剔地寻找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东西。 --------------- 第九章:简妮的理想(12) ---------------   简妮对他有些恨意,于是她说:“我为了生意,也学了广东话,你难道认为不可能吗?商业奇才的身上什么都是可能的。于是,我用广东话问你,你怎么样?你喜出望外,终于有人和你说广东话了。因为你与唐人街的人说广东话,他们对你说NoEnglish。”   Ray哈哈大笑,他说:“可能啊,真的可能。”他伸过手来,握了握简妮的肩膀,“不能不承认你的聪明。”   “我也是上帝特别爱惜的。”简妮说。   过华盛顿大桥时,简妮在淡绿色铁桥栅栏的缝隙里,看到阳光下的曼哈顿岛,沿着河边的公路上飞奔的车龙闪闪发光,一直通向水边的炮台公园,那里有渡轮去自由女神像。   从炮台公园出来,就是华尔街,走不几步,就是世贸中心大楼,在阳光下,那淡蓝色的玻璃幕墙闪着冰山一样的光。她属于的公司就在那里。   褐色和淡褐色的摩天楼上的玻璃窗闪闪发光,楼下就是曼哈顿红尘滚滚的商业区,大都会保险公司的尖顶闪闪发光,爸爸当时买的学生保险,就是大都会保险公司的,她自己的学生保险也是大都会的。   河畔教堂的白色塔楼传来响亮的钟声,在那附近就是哥伦比亚大学。在那里的一家舒服的小咖啡馆里,她的人生拐了一个美丽的弯,终于走上命运指引的道路。   教堂不远处的那堆绿色,一定就是中央公园。沿着中央公园的树阴走下去,就会到格林威治村,那里的街道上,飘散着咖啡和新鲜蛋糕的香味,有漂亮女孩招摇过世,那里的街道拐角上,有一个石头的西班牙式喷泉,哗哗地流下清亮而柔软的水流,使整个街道都能听到呖呖的水声。   再走下去,越过小意大利,就是唐人街,粗鄙笨重的金器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婶婆的墓地,就在小意大利和格林威治村的中间,一个老教堂阳光灿烂的后院。白色的大理石墓碑上,闪烁着婶婆的金色名字:AliceChiu。维多利亚式的花体字,她安息在她生活了大半生的土地上,从来没想到过要落叶归根。也许她认为自己的根,就在这里,这里有她生前做礼拜的教堂,有她的学生,有她的生活,有她喜欢的白色描金棺木,白色大理石墓碑。一切都合乎她的体面。简妮想起,在最后见到探望婶婆,她给自己看棺木和墓碑的照片时,曾经说过:“你来参加我的葬礼时,不会感到太寒酸的。”她到人生的最后一步,都要让亲戚们觉得脸上有光。   从高高的华盛顿大桥上下来,她听到了河畔教堂宏亮的钟声。   “我知道你爱曼哈顿。”Ray说。   简妮说:“真的,我还从来没这样爱过一个地方。”她想,这是她生命开始的地方。怎么爱,都不过分。简妮知道Ray想成全她向自己心爱之城告别的心愿,她的心思虽然没说出来,但还是被Ray体贴,简妮有些感动。她想,到底是Ray。她想,能和自己的第一个ABC男友来曼哈顿告别,是自己美国大学时代最完满的句号。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直起食指,去轻轻刮了刮Ray裸露的手臂,这是他们从前亲昵时的一个小动作。Ray笑着摇头躲闪,他说:“嘿,嘿,简妮,我在开车呀!”   他们的车下了高速公路,来到街道上,曼哈顿带着挑逗的空气扑面而来,不由得让简妮想到钱。简妮在曼哈顿处处都能闻出美元的气味。钱在这里不光意味着消费,它更是一杆秤,可以衡量一个人的智力,勇气,耐力和运气,衡量一个人生是丰富还是苍白、是自由还是局限,是刺激还是平庸,对简妮来说,能不能在曼哈顿感到理直气壮,自由自在,就是人生价值是否得到实现的标志。   渐渐,曼哈顿又向简妮展开了它最有纪念意义的街区,那里处处都留着她成长的印记。她又看到了Saks在街面上的铜牌,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摸到昂贵衣物时,心里的诚惶诚恐。   她又看到了耐克运动城,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参加市场调查小组时,就在那里底楼的收银台前,访问实际购物者。她听到收银机结算时打印清单的吱吱声,即使是一个与耐克运动城毫无关系的人,她的心仍旧为那成交的清脆声音而欣喜。就是在那里,简妮知道自己是个天生喜欢买卖的人。   她又看到迪斯尼专卖店,上一个夏天,纽约旅游的高峰季节,她来这里做过市场调查,这一次,调查的是顾客忠诚度。她的岗位在二楼。她拿了一小篮糖果,分发给上楼来看迪斯尼动画陈列和按照动画形象做的长毛绒玩具的孩子们,以及从美国各地,甚至全世界各地来的大人们。他们戴着棒球帽,穿着运动鞋和白色的棉线袜子,是全美国标准的渡假打扮。他们和孩子一样,也惊喜地伸手去摸他们从各地的地方电视台里看到过的卡通片里的人物玩具,他们抱起那些只在电视片里面看到过的人物,向他们的照相机镜头腼腆而幸福地微笑,高兴地回到他们的童年时光。简妮看到过一个印度人的家庭,母亲带着高高矮矮一大群孩子,个个用手捂着嘴,压住冲出嘴来的欢呼。当时,她手里端着糖果篮子,头上戴着米老鼠的黑耳朵帽子,在荡漾着人们温暖回忆和温情的店堂里,突然感到了一种征服了顾客之后,对顾客的爱和对征服的自豪。那时,简妮尝到了商品征服人心的美妙滋味。   她又看到PlatzHotel的玻璃门。每次到曼哈顿,把事情办完以后,她都自己到这里来喝一杯咖啡。这个老酒店有种巴洛克的奢靡气氛,还有些旧美国的殖民风情,让简妮想象,自己家原先被美国记者采访的老宅,就是这样的风格。她坐在橡木的沙发椅上,咖啡杯是老式的英国瓷,上面画着粉红色的玫瑰枝。她宁可少吃几顿饭,将喝咖啡的钱再省回来,也不愿意在街边小店里喝用纸杯装的咖啡。她喜欢享受人上人的气氛。 --------------- 第九章:简妮的理想(13) ---------------   简妮对Ray说:“你相信吗,是曼哈顿帮助我成长的。”   Ray说:“我会记得通知Discovery的传记小组的,他们千万不能在你的传记片里忽视这一点。”   简妮大笑着说:“我自己也会记得告诉他们,你别担心。”   在小意大利和格林威治村交界的一条安静小街上,他们找到婶婆生前去做礼拜的教堂。那是栋红砖做的尖顶小教堂,铜门上的扶手,是一对垂着翅膀的天使。天使被人们的手掌摩挲得锃亮。推开沉重的木门,教堂里带着燃烧蜡烛气味的凉爽空气扑面而来。教堂里面静静的,基督低垂在他的十字架上。教堂的每排椅子,都挂了一个用粉红色玫瑰和白色缎带做成的花环,祭坛上也放了两大罐玫瑰花。教堂里回荡了鲜花的气味。看上去,象是在准备婚礼。这就是婶婆的教堂。婶婆下葬的那个礼拜天,门口的告示牌上贴了婶婆的生平和她的照片,那个礼拜天,做礼拜的时候,教友们特地为她唱了赞美诗,安息她的灵魂。婶婆的棺木在教堂的安息室里停放一夜,然后由牧师主持,下葬在教堂后院的教友墓地里。那天,是万里无云的晴天,新坟上堆满了亲友们送的百合花,远远就能闻到花香。   简妮在门口圣母像前的蜡烛台前,往黑色铸铁的小铁盒里丢了一个美金,拿了两支白色的细蜡,这两支蜡烛,一支给婶婆,一支给维尼叔叔。她就着别人的烛火,将蜡烛点亮了,擎在手里。按照中国人烧香的习惯,简妮觉得,自己也应该在将蜡烛插上烛台之前,先在心里说点什么。   “谢谢你对我的所有帮助,爱丽丝。”这是给婶婆的,“我就要回上海做生意去了,我是为美国公司工作,作为美国雇员回去的。就象我们公司的其他美国人一样。你为我付了学费的国际市场营销学,我要在上海做真正的CaseStudy。你的礼物没白送。在我每一个成功的时候,都会想到你的。”   “愿你能够安息在美国的土地下面。尘归尘,土归土,现在,你回到了心目中的家园,应该可以安息了,维尼叔叔。”这是给维尼叔叔的,“我要回上海去为美国人工作了,我一定会让自己得到美国人赞许的。我一定会争气的。”   两朵金色的火苗在蜡烛上跳跃着,忽闪着,然后安静下来,静静的,长长的舔着教堂里的昏暗。   墓园里到处爬满常春藤,鸟站在高大的橡树里“呖呖”地叫着,这是个安详的墓地。远远的,就看到阳光最明亮的地方,有一块白色的墓碑在闪光,那就是爱丽丝的。简妮将自己的花放在婶婆墓上,她知道红色康乃馨配鲜绿色的缎带是好看的,但没想到将它们放在婶婆白色的,云石在里面微微闪光的大理石上,在阳光里会漂亮得夺目。   婶婆坟上的土还没来得及长满常春藤。简妮找到一把松土的小铲子,挖了一个小坑,将维尼叔叔的画像放下去,维尼叔叔的脸隔着塑料纸与她相对,他看上去并不那么象维尼叔叔,而更象普希金,维尼叔叔给自己加了长长的鬓角,他的衣领也不是中山装,甚至不是西装,而是少年维特式的高领子外套。简妮觉得这张像并不象维尼叔叔,她想了想,却也不能记起维尼叔叔真实的模样,只想起了他脸上总是悻悻然的神态,他说话的时候,头在肩膀上一犟一犟的,不快,不甘,不屑。简妮轻轻把土块退下去,埋住维尼叔叔的脸。她将那个小坑重新埋严实了,再压平,将旁边的常春藤枝条拉过来,种在土里,盖住维尼叔叔的小冢。她希望常春藤在这个夏天就将这片土地完全覆盖住,使婶婆和维尼叔叔融为一体。   “他是谁?”Ray问。   “我的叔叔。他也去世了,我让婶婆照顾他。”简妮说,“我不该再把他带回上海。”   “为什么?”Ray问。   “我想,我家的墓地将来在这里,不在上海。”简妮说。 --------------- 第十章:买办王(1) ---------------   简妮又回到虹桥国际机场的出入境大厅。这时,她惊奇地发现,原来这里是那么小,那么简陋,它更象美国的一个长途汽车候车室。当初离开上海,妈妈和爷爷来送自己,他们一直在被大玻璃隔开的大厅外面望着她,生怕她会有什么节外生枝。她紧握护照,里面夹着飞机票,登机牌和出境卡,背包里有酱油和榨菜,还有苏州话梅,简妮不喜欢这种酸的东西,爸爸喜欢。护照检查的柜台就在前面,简妮记得自己看到那穿草绿色军服的边防军的脸,内心莫名但强烈的紧张,她怕自己的护照会出问题,类似在前进夜校听到的那些倒霉的传言,谁的出境卡不对,谁的护照莫名其妙地少了一个印,谁的照片看上去不象本人。甚至,她怕公安局突然有了新规定,类似象她这样家庭背景的人不放出国。种种可怕的想象涌上心头,她向玻璃外面的爷爷和妈妈望去。他们向她挥手,示意她赶快去边防检查。简妮能看出他们脸上被努力掩饰的紧张,和勉强维持的镇定,还有类似生离死别般的悲伤。那真象电影里犹太人在德国人眼皮底下的逃亡,妈妈衣服的前襟被泪水打湿了一片,爷爷脸上罩着奇怪的微笑。到美国以后,简妮看了不少描写二战时代犹太人遭遇的电影,如今,她将爷爷脸上那种类似微笑的表情,与电影里犹太人脸上的表情混淆在一起了。留在简妮印象里的大厅,充满了神秘而又冷酷的光亮,类似监狱。那里与外面的世界无声地隔离开,又象一条飞船。当从前的情形又栩栩如生地回到简妮心里,她才发现,自己真的淡忘过从前被禁闭的恐惧。简妮从胸前的小袋袋里抽出自己的护照,签证页上有挪顿公司给办的新签证,是工作签证,一年内,可多次进出美国。这是千真万确的保证,万一有什么情况,她简妮可以马上就买飞机票回美国,不再需要到上海领事馆申请新签证。   前面就是中国边防,在白色日光灯下,她看到高高柜台内的中国边防官,他们还是穿着原来那样的绿军服,他们没有表情的脸散发着铁窗般的压力。远远的,能听到他们在护照上敲入境章的声音,“咚”的一声,“咚”的一声,让简妮听得心惊。然后,远远的,看到那个人从白色的柜台上拾起他的护照,走进闸口。闸口的那一面,就是中国了。她看着那个拖着个美国箱子,握着护照匆匆走进另一个空旷大厅的人,就象看着一个人不得不走进监狱的大门。那边就是中国国境,要是护照和签证出现任何问题,或者中国政府的政策有任何改变,过了这道门,就是进了万劫不复的关口,朗尼叔叔的脸浮现在简妮眼前,爷爷的脸也出现了,然后,是吐鲁番那黄土飞扬的月台,发臭的深绿色火车在那里喷吐着黑烟。简妮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的往事,全都回到她面前。   简妮慌了。她不由自主地朝后望,觉得自己会撒腿奔回西北航空的飞机。她听说过,外国的领事馆,飞机和轮船,都是属于外国国土,可以得到外国政府的保护。她好歹算西北航空公司的乘客,还可以得到美国政府的保护。后面,徐徐而下的电动扶梯上,还有三三两两离开飞机,来到边防检查大厅里的来同机旅客。她看到从到达通道里下来的所有楼梯都是往下的,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旦进入这个大厅,就只能向前入境,不得返回。但她想起,在纽约地铁站里,曾看到过黑人孩子在电动扶梯上逆向行走。他们的步子比下降的扶梯快,就可以象太空人那样沿着下降的扶梯在走回到顶端。这时,一直在简妮心里暗暗翻滚的恐惧突然泛滥,她后悔了,家里再三嘱咐她,要吃准可以随时回美国,才能回上海。她也再三保证,公司也再三肯定过这一点。但现在,简妮突然怀疑起来。她想,中国这个地方,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呢,她怎么敢保证呢。在纽约机场出境的时候,简妮的心已经“咯噔”过一下,整个飞行中,她都不舒服,不想和人说话,甚至美国人,也不想说。但是她认真地吃光了每一餐西北航空提供的食物,还要了一个Muffin,它的结实,死甜,都让简妮想起新泽西的草坡,灰蓝色墙纸的木头老房子,还有K-Mart里面咖啡和洗涤剂混合的气味。简妮并没吃那个Muffin,而将它装在飞机上的清洁袋里,带下飞机。   穿制服的检疫人员来收健康表格。微微发青的日光灯下,他们的脸是那么苍白和虚弱,好象得了流行性感冒,正在浑身发冷的人。他们的肩膀不能将薄薄的确良制服撑起来,因为他们的肩膀不够挺拔,或者因为制服不够合身,他们看上去是那么精疲力尽,阴阳怪气。简妮心里一边想起“东亚病夫”这几个字,一边想起光线。当简妮将自己填写的卫生检疫表格交给卫生检疫的人时,她看到那个年轻男人的手,是白而细长的,小指上留着弧形的长指甲。在简妮前面经过卫生检疫柜台的,是个美国人,他将自己的表格递给他时,那个卫生检疫的官员也用“Hey!”来回应了那个美国人的问候。于是,简妮也招呼他,但他只是在接过她的表格时,毫无表情地翻了她一眼。   那一眼,象尖利的小石头一样砸中了她。   简妮不是真的想对那个满脸烟色的人说“Hey”,她对他没兴趣,只是希望延续在美国的礼貌。希望彼此还能说声“Hey”,能让她保留一点美国的感觉。她想起自己在新泽西的时候,对老太太的问候恶语相向的事,心情恶劣起来。简妮想起来,曾经听到有人说,在美国时想上海,可是一回到上海,还没有出境,就想掉转身回美国。她现在太理解这种心情了。 --------------- 第十章:买办王(2) ---------------   随着等待验证护照和签证,过边防检查的队伍,一点点向前移动,简妮的心,也一点点地暗淡下去。她拿出自己咖啡色的中国护照,但是,不肯把护照的面子翻在外面,而是用夹在护照里的飞机票,将护照面子上的那个金色的国徽遮了起来。她望着别人手里拿着的护照,深蓝色的,是美国护照,红色的,是日本护照,她没有找到一个什么国家的护照也是咖啡色的,除了中国的。所以,她将自己在飞机上填写的入境表格从护照里抽出来,放到手里夹着,遮住护照的另一面。   面对边防检查的官员,她忍不住还是对他毫无表情的脸说了声“Hey”,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她,没有回答。简妮想起在美国领事馆签证处,那个拒签的黄毛也是这样抬起眼睛,看了看她,不回答她的问候。“咚”的一声,是图章重重地盖在护照上,黄毛给的,是拒签的图章。如今这个,是入中国国境的图章。   简妮几乎是咬紧牙关,拿回护照,离开柜台,进入中国国境。将护照放好的时候,她忍不住用手指刮了刮签证页上那张新的美国工作签证。签证纸上微微凸起的细密纸纹,让她安心了一些:护照是有效的,签证也是有效的。   接机的人紧紧挤在门外,简妮觉得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有深深的疲惫和茫然,都有菜色,都散发着被囚禁的不快,虽然她也看到有人手里捧着鲜花,准备送给自己迎接的人。她也听到有人欢声叫着什么人的名字,那是重逢。简妮感到,有许多目光落在她脸上,象夏天的苍蝇那样重重的,“嗡”的一声,就象牢里的人看自由的人,还有很多目光落到她身上,那是在看她的美式装扮,那是上海人精明而饥渴的目光,简妮意识到了。简妮的步子轻盈起来,她脸上浮现出喜洋洋的友善和好奇,还有天真,就象个真正的美国人。她看到同一架飞机上的美国人也是这么做的。   这时,简妮看到一个穿简单套装的女子,手里举着写自己名字的纸牌:"MS.JENNYWANG。”   “嗨!。”简妮走过去,招呼她,“我是简妮王,从挪顿兄弟公司的纽约总部来。”   “你好,我是外事科的小刘。欢迎你来和我们一起工作。”她犹豫了一下,也跟着简妮说起了英文,“一路上还好吗?”   “好啊,非常好。”简妮说着,深深喘了口气,“只是一出机舱就不行了,空气里真湿啊,觉得喘不过气来。”   刘小姐笑了:“这是地道的上海气候,雨季的时候,就是这样湿湿的。”她的英文让简妮想起自己的交大时代,她在th上的上海口音让简妮想起了自己的,同学们的,老师的,和爸爸的。绝大多数中国人将舌尖放到齿间发th时,都是笨拙的,所以发出来的那个音也是笨拙的。很多人都偷懒,将舌尖随便一顶,就算了。刘小姐学英文的时候,一定也是个用功学生,努力地发出th的音。随着这个音,简妮想起自己苦读英文的过去,甚至初到美国的时候。海尔曼教授被汗水浸湿的衬衣后背。简妮奇怪地想,自己竟然一点也没觉得高兴,反而是厌恶的。她厌恶听到这种口音的英文。   刘小姐将简妮引到大厅外面,让简妮在出租车站点边上等一等,自己去停车场,叫厂里的车开过来。   机场外面到处乱烘烘的,太阳被闷在厚而灰白的云层里,空气中好象有层薄雾。简妮觉得脸和脖子上有点黏糊。出租车在排队,乘客们拖着行李左奔右突,到处都是横冲直撞,大声说话的人们,还有满脸诈色,堵在门口兜生意的出租车司机,柏油路面上,有一滩滩出租车漏下的汽油污渍,食品店的玻璃门上,能看到手指的污痕。有人撞到了简妮的身体。“遗憾的。”简妮说着往旁边让了让,但那个人连看也没有看简妮一眼,却挤过简妮让出的路,向马路对面的停车场走过去。简妮刚想站回原来的地方,但又有一个人撞了简妮一下,想要拖着他的行李箱,从简妮让出来的地方过去。简妮突然怒火中烧,她侧过肩膀,也狠狠地撞了那人一下,将那人撞得往边上一歪。简妮心里一紧,准备好道歉。但那个人将自己身体移正,象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挤过简妮的身边,向前走去。简妮又惊又怒,她刚站定,又有个人从后面重重擦到了简妮的背包。简妮觉得自己的寒毛一下子都炸了起来。她回过头去,对那人怒目而视。她没想到,那个人也正张口指责她:“你拿那么许多的箱子挡在路上,别人不要走路啦。”那是个年轻的女孩,穿着一条象范妮那样的蓬蓬裙,手里挽了一个瓦伦提诺的白皮包,将眉毛拔得细细的,眉眼很凌厉。   “你最好打招呼,但不要碰到我和我的东西。这是我的东西,你懂哇?你不能随便碰别人的东西和别人的身体,你懂哇!”简妮对那女孩说,她说的是上海话,被迫的,愤怒的,简妮有点语无伦次。   “噢哟,象真的一样。你不挡我的路,我要碰你做什么?你当你那么香啊?”那个女孩丢下一句话,轻盈地走开去。   好在这时,刘小姐带着工厂的车来了,她将肩膀探在车窗外,向简妮挥手。“母狗。”简妮忍不住低声骂。   他们好容易将简妮带来的几只大箱子都安顿到车上,坐定。简妮望着窗外混乱的人流和车流,到处都能看到被粗暴挤压过的行李箱和旅途中格外卑琐的人脸。她想起了在世贸中心楼下的地铁站里那些沉默着迅疾向前的人们,还有在耳边简约的一声“Excuseme”,然后尽量让过别人的身体,尊严的样子。简妮想,纽约人的冷漠里有着尊严,而上海人的冷漠里却是卑琐的。 --------------- 第十章:买办王(3) ---------------   “这真是个不可置信的乱世。”简妮忍不住说。她觉得自己就象一块豆腐掉进煤堆里。她预见到自己对上海大概会不适应,但还是没想到,心里会有这么大的失落。她简直觉得自己被打了一闷棍似的。   “我们去哪里?”刘小姐问。   “去我爷爷家,这是地址。”简妮将写着爷爷家地址的小条子交给刘小姐,“我们家有十几家亲戚在美国各地,就剩下我爷爷一家留在上海。这次我来,大家都给他带礼物来。”   偏偏刘小姐不知趣,她说:“研杵先生说,他的新秘书将能听得懂上海话,而且就是从上海出去的。王小姐其实也是阿拉上海人吧?”她说着,就转成了上海话。   “IWas。”简妮勉强回答说。   “噢。”刘小姐盯了简妮一眼,“你的意思是,你过去是上海人。”   简妮没有回答她,她甚至没有再看刘小姐的脸。   简妮看着窗外,汽车离开虹桥机场,进入市区。简妮又看到自己熟悉的景物,灰色的火柴盒式的房子,是七十年代的式样,门窗涂的是鲜绿色的油漆,带着农民的审美。绿叶婆娑的梧桐树遮暗了街道,在梧桐树叉上,有沿街人家晾着的衣物。武康路上红砖的旧公寓,让简妮想起了靠近哈雷姆区的旧公寓楼,在如今风尘仆仆的旧阳台上,破旧的搪瓷脸盆里养着宝石花和仙人掌,甚至仙人掌还开了大朵的黄花。简妮又看到漆着蓝色横线的26路公交车,它带着尖利的刹车声向车站蠕动着靠过去,售票员将手从车窗里伸出来,乓乓有声地拍打洋铁皮的车身,提醒车站上的乘客不要向前挤。简妮想起来,自己刚回上海时,爸爸请爷爷教自己如何挤车的事。爷爷说:“我在江南造船厂工作三十年,从来都是让挤我的人先上,我不懂怎么与别人挤。”开始,简妮觉得那是爷爷的“雷锋精神”,当自己不得不象猴子上树那样挤在人群中的时候,简妮才理解到,那是因为爷爷不肯变得如此不堪入目,所以才不肯与人挤拼。然后,简妮想起了婶婆衬托在蓝色软缎上那微微发紫的,一丝不苟的雪白卷发。汽车经过淮海中路时,她看到第二食品商店的橱窗里放着雀巢速溶咖啡的标志,还有美国的气味,她想起来在国际市场营销学课上说到过的,在盛产新鲜橘汁的南美怎样打开气味的市场事。简妮记得自己当时说,中国市场对一切外来的东西都是饥渴的,如干燥的海绵。汽车离家里已经很近,高大的梧桐树后面,能看到破旧的洋房,只种着最低档花木的小街心花园,还有到晚上才开门的小酒吧和咖啡馆。简妮又感受到了淮海中路那种陪着小心,又藏着不屑的风格。她没想到上海竟然这样捉襟见肘,简妮的心紧缩起来,象石头那样又冷又硬。   甚至比记忆里的上海更脏,更乱,更粗鲁。她渐渐发现在那熟悉的旧街景里,有许多裸露在外的挖烂马路,浮尘飞扬的建筑工地,许多街区的房子外墙上都用红油漆写着巨大的“拆”字,触目惊心。简妮想起来小时候在新疆,法院贴告示,就在死刑犯的名字上用红笔这样圈了。远远的,能看到有工人抡着长柄铁锤,象雷电华电影公司出品的电影开头那样,曲线优美地击碎租界时代带着西化风格的旧房子。从工地源源不断开出的卡车,不停地将烂泥摇晃到马路上,被迫经过的人们,象小鸡一样在烂泥中间跳着,躲避着。“这不是乱世,又是什么。”简妮心里说,灿烂阳光下一尘不染的美国草坡浮现在她的心里。   车子渐渐逼近爷爷家的小马路,远远的,看到弄堂口了。简妮突然看到自家弄堂口有熟悉的身影,那是爸爸妈妈。她没让他们去机场接,她跟他们说,美国公司会派车去接她的。爸爸还在电话里笑,说:“我们简妮现在是衣锦还乡了。美国公司派车去接飞机。”她没想到,爸爸妈妈会在弄堂口等着自己。爸爸撑了一个木头拐杖,他的肩膀象落汤鸡那样耸着,也许因为撑拐的关系,他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在唐人街上的露天摊上,十元各自的,买一个获得一个。简妮心惊肉跳地去看他的脚上,果然,他穿了白色的运动鞋,Adidas的。妈妈穿了出客时穿的好衣服,简妮第一次发现妈妈那件最重要的哔叽呢外套,实在很是呆板难看。能看出来,妈妈甚至用了些口红,但那口红反而点明了她一脸的风霜。他们俩郑重其事地站在弄堂口,翘首以盼。简妮将自己的头向后仰了仰,恨不得自己是在梦里。司机对这些小马路并不熟,眼见得已经开到弄堂口了,却拐到另一条小马路上。简妮送了一口气,听任他和刘小姐一边对地图一边找,不发一言。   但他们的车很快又转了回来,他们在爸爸妈妈怀疑的目光里缓缓开进弄堂里,停下。   简妮赶快卸下自己的箱子,她听到弄堂口的小裁缝叫:“你家小新疆回来了!”   她看到爸爸妈妈急急绕过满地发黄的广玉兰落英向她赶来,妈妈扶着爸爸,爸爸却摆动手肘,松开妈妈的手,示意妈妈先跑。简妮简直不能看爸爸走路时的样子,他突然变得那么慢,那么小心,他在那场车祸中还被撞断过锁骨,所以现在他的肩膀斜了,他整个人都有点象快要散架的椅子,吱吱哑哑地响着,带着不堪一击的僵硬。妈妈的衣服让简妮想起来自己离开上海的那天,妈妈就是穿着它去机场送她的,那件衣服是妈妈最重要的衣服,是外婆给妈妈在“朋街”定做的上衣,用的是五十年代“朋街”店里最后一批真正的英国呢存货。他们一定已经在弄堂里宣传过了,所以,三三两两的邻居,都从后门出来了。他们中的有些人,曾经管简妮叫“小新疆。”简妮从小就不喜欢她们,她们最喜欢问范妮奇怪的问题,比如:是不是新疆人一辈子只洗三次澡,每个人都在鞋子里插着尖刀。她们的脸很刺激地皱成一团,等着她的回答,不论她回答什么,她们都用被吓了一大跳的表情接受,将嘴缩起来,“丝丝”地吸着气,好象听到的永远是最不可思议的答案。 --------------- 第十章:买办王(4) ---------------   妈妈叫:“简妮啊!”简妮远远望着,竟然不是阳光晃白了妈妈的头发,她的头发是真的白了。妈妈整个人,也象旧娃娃一样,褪了色,白的地方不白,黑的地方也不黑了。   简妮放下箱子,绕过车和刘小姐,向爸爸妈妈跑去。   她过去抱住爸爸妈妈,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逼得简妮不得不侧过脸去,她脸腮边上的寒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她知道这种消毒水气味是由自己的心理创伤,在美国时候就知道了,但她却控制不住自己。她与爸爸贴了贴脸,就象与婶婆见面那样。简妮拼命忍着,才没从爸爸妈妈手臂里抽出身去。当挪顿公司的车在弄堂里那口被水泥填掉的井前,勉强掉了头,要离开的时候,简妮心里真想跟他们一起走。从美国带来的那些箱子竖在湿漉漉的弄堂里,把手上吊着JFK机场红色的Heavy警告牌,鲜艳夺目,就象安徒生童话里所描写的,从天堂落下来的碎片。   二楼窗台上,还吊着用竹片做的十字架,只是它变得发黑了。那上面还晾着妈妈水红色的棉毛裤,裤裆长得不可思议,只是它褪色了,象开败了的月季花。爷爷蓝色的确良咔叽的中山装挂在铁丝做的衣架上。为了保持它的平整,在湿的时候就把衣扣都扣上。即使是洗过了,晾在衣架上,那衣服还是保持了颓唐而不甘的样子,那就是爷爷的样子。   厨房的下水道已经老得不能用了,所以在墙上挖了个洞,将下水道的管子通出去。那管子节约地做到接近地面的地方就断开了,厨房的污水就直接流到外墙上,再流到下水道里。无风的时候,那条露天的下水道在后门那里散发着带着油腻的淡淡污浊之气。有太阳的时候,能看到在墙面上沾着已经干结了的鱼鳞,花涟鱼,青鱼,或者黄鱼的,它们在脏脏的墙面上闪闪发光。从第一次看到这房子,简妮就觉得这房子旧得不可救药,她没想到,它们还能继续旧下去,而且越来越旧,越来越脏。   天井里那个长满青苔的西班牙式喷泉上搭着底楼人家的抹布,简妮这时看懂了它的身世,也看懂了它的脏。那石头应该是微微发黄的,能看到里面有星星点点云母的微光。那边缘应该挂着清亮的水流,象透明的帘子一样。简妮看到,搭在喷泉上的抹布是一件穿旧的汗衫,肩背上大大小小,破洞连连。   爷爷站在楼梯口候着简妮,他拍拍她的肩膀,对埋头将箱子搬进门槛的简妮说:“当心。”简妮将头埋着,表面是奋力搬东西,实际上更是怕看到爷爷眼睛里的失望,他希望简妮永远都不要再回上海了,他还希望简妮永远不要再与王家有什么干系。但简妮拂了他的意。简妮决定要回上海的时候,是理直气壮的,但她见着爷爷那阴影重重的身影时,心里咯噔一跳,她此刻不能说爷爷肯定错了。甚至她想,也许爷爷当初从美国回上海的悲剧,就要在自己身上重演。要是当初爷爷没有理想,不拂逆曾祖的意思,他也不必回上海。要是爷爷知道前途将是万丈深渊,他也不会回上海。简妮相信爷爷和自己一样,当初都是干干净净回上海来的,都是一心要追随自己的天命,带着美国教给自己满怀的天真。   “爷爷,我的签证是随时可以回美国去的。”简妮放下箱子,说,“我的合同是六个月的,也许我六个月以后就会离开的。”简妮第一次想,这六个月也是漫长的啊。   “那就好。”爷爷应道。   进得家门,简妮吃惊地看到,爷爷房间里坐着一个男孩,正伸着头向她笑着招呼,手里握着一卷书。爷爷现在居然也在家里收了学生,教英文。那个男孩,就是准备暑假签证去美国读书的医大学生。当年,爷爷连自己家的孩子都不肯教,现在倒从外面收学生回来,让简妮吃惊不小。简妮看了看爷爷,他脸上还与从前一样沉默。   “Hey!”简妮冲男孩挥挥手,"What`sup?"   “Plentywell。”那男孩响亮地回答,到底是爷爷的学生,听上去没有跟磁带学出来的那种做作的声调。   爷爷相帮着简妮将箱子搬到为她准备下的房间,那男孩见状连忙跑出来接下爷爷手里的箱子,他和简妮合力抬着箱子,问:“你是从美国回来的?”他指了指箱子把手上"Heavy"警告下面的JFK,表示自己知道这缩写的意思。   “是的。”简妮答道。   “你家好容易团圆,是不是我改日子再来?”男孩问跟进来的爷爷。   “不必。”爷爷说。   简妮听到爷爷的英文,想起了婶婆,他们的口音真是相象,一样的清晰而缓慢,咬文嚼字的。那男孩脸上谦恭有礼,敬爱有加的微笑,让她想到自己对武教授的微笑。她太熟悉那样的微笑了。他们这样的孩子,心里本能地相信,这样的忘年交,能象一根靠美丽微笑点燃的道火索,使自己一飞冲天。爷爷说话的声音,因为说了英文的缘故突然变化了,那声音轻柔快速,不象是一个老人的。   “老莫的第二个春天。”朗尼叔叔从自己房间里踱出来,他的眼眶下有一圈很深的棕黑色,看上去脸色阴沉晦暗,他望望爷爷的背影,对简妮刻薄地说了个台湾电影的名字。简妮却在爷爷的背影里真的看到了依稀的矫健,婶婆照片夹子里的那个唱老生的青年身影。爸爸妈妈埋头为简妮将东西收拾到她的房间里,不搭朗尼叔叔的茬。爸爸说:"我还记得JFK机场的标志呢。那个机场看过以后,虹桥机场根本就不算什么了。简妮,你这么多行李,没有罚款啊?” --------------- 第十章:买办王(5) ---------------   “公司出我的行李费。”简妮说。   “全都出啊?”爸爸问。   “是啊。”简妮说。   “美国人到底是大方。”爸爸说。   “就是,美国人开车的技术也好啊。”朗尼叔叔丢下一句话来,走回到自己房间里,将门关上了。   维尼叔叔的房间被爸爸妈妈改成了家里的小客厅,窗子下面放着一个樱桃木的巴洛克式小茶几,简妮依稀记起,原先家里将它钉在墙角上,搁晾衣服的竹竿,又脏又旧。现在擦洗干净以后,倒真是体面。上面还放着一只车料的香槟酒杯,当初范妮将它当花瓶用,不让别人碰。在小茶几边,放着一把旧摇椅,那原来放在爷爷房间里的,妈妈缝了个织锦缎的座垫,又将原先断裂的藤条换了新的,对面,却放了维尼叔叔原先用的那把四腿微曲的褐色椅子,妈妈也装了一个同样的织锦缎座垫。墙上挂着维尼叔叔画的水彩画,是他童年记忆中的家,花园里的石头喷泉上挂着水帘,树影里有黑色铸铁的门和栏杆,简妮想起来,爸爸告诉过她,家里的铸铁栏杆和大门,都被拆了去大炼钢铁。爷爷房间里吃饭用的柚木桌子现在也放到这里来了,简妮这是第一次看到,原来还有两张板收在桌肚子里的,现在拉开了,变成一张西式的长餐桌。在桌子中间放了维尼叔叔从淮国旧淘来的英式旧水罐,在《苔丝姑娘》的电影里,曾看到过他们用这样的水罐倒水洗脸,现在,妈妈在里面插了一大捧纸做的玫瑰花。能看出来,这间屋子的家具都是真正上等的旧货,被小心翼翼地擦洗干净,上了蜡,努力掩盖被作践过的痕迹。它们也是争气的,上了蜡以后,除了伤到木头里面的凹痕,大体勉强保持了体面的样子。它们虽然都不配套,却有着相似的巴洛克式的排场与劫后余生的磨难。   这里保留着一些维尼叔叔的气氛,简妮由此想起他的尖利声音。但更多的,是新疆的家气氛,在新疆那干打垒屋里,箱子上蒙着的白蓝相间的钩花垫子是上海的花样,桌子上的小红朝阳格花布是上海带来的,那是种身处异乡的支离破碎的气氛,这个由北厢房改成的小客厅,为了有种落地长窗的感觉,窗上用了及地的长窗幔。那是简妮彻骨熟悉的窘迫与不甘。   “我们这叫螺丝壳里做道场。”爸爸自嘲地说。   叔公去世了,爸爸妈妈住了他的房间。维尼叔叔去世了,他的房间变成了客厅兼餐室。范妮去了精神病医院,她的房间如今就给了简妮。   妈妈为简妮新做了窗帘,沙发套和床罩。本来那里地板上的油漆都掉了,露出白喳喳的木头,现在妈妈在那里铺上了一小块地毯。书架上还放着简妮从前用的《新英汉大词典》,还有韦氏英文双解词典,甚至还有简妮那时买的托福考试应试技巧。其实,简妮也可以住维尼叔叔的房间,她想爸爸妈妈特地为简妮布置好了的范妮房间,大概是想安抚简妮多年被范妮排挤的委屈。桌子上放着那架旧红雷牌收音机,那是当年简妮听美国之音的特殊英文的,练习听力的收音机。那桌子还是用缝纫机代替的,面子上铺了块玻璃,玻璃下压着简妮当年做的生词表,那时,她将生词表贴在床头的墙上,气范妮。父母精心布置的房间,让简妮想起《木兰辞》里面的诗句,但,那衣锦还乡的自豪,简妮是没有的。她想,等前任将宿舍腾空以后,她马上就从这里搬出去。她甚至后悔自己在美国时没有要求住酒店过渡,本来她可以要求的,她那时想,自己当然应该回家住几天。现在,她发现自己错了。她连一分钟都不想在这里呆下去。   除了装礼物的箱子,简妮别的箱子都没有打开。从美国带回来的万花筒和小录音机也没拿出来。   坐回到原来的老柚木桌上吃饭,冰糖蹄膀的皮是那么腻人,烤菜是那么咸,那么烂,简妮真的吃不下去。但她要表示出自己吃得专心吃得香。要不,她抬起头来,就会看到桌上亲人的脸。他们的脸上留着怎么也擦不掉的悻悻然的神情,那是种被人践踏过的神情。爷爷,朗尼叔叔,爸爸,妈妈,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有这样的神情。简妮在心里吃惊,自己怎么能在这样的神情包围下,生活了这么多年。此刻,爸爸妈妈明显是扬眉吐气的,简妮考上交大的时候,就已经在他们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了,现在他们脸上不由自主有点挑衅的意思,他们无法忘记曾受到过的轻蔑。朗尼叔叔恢复了橡皮人的表情,他发胖了,眼睛周围象肿了一样,但其实不是肿,是胖。爷爷脸上仍看不出任何不快,或者愉快。他的脸,还是原来的那扇尘封的大门。简妮谁也不看,草草将饭吃了,她发现自己其实很怀念K-Mart里Muffin的死甜。   饭后,简妮将自己美国带回来的东西一一分给家里人。她微笑着看大家手里拿着她的礼物,心里充满永别的感受,她想起那时在医院里与叔公告别时的情形。简妮觉得,这种永别的感受,里面只有很少的惜别,更多的,是摆脱了必死事物的轻松。在简妮心里,那在房间当中大大摊开的行李箱,很象当时医院太平间推到病房里来的接尸床。然后,她就到妈妈为她准备好的房间里去了。她将门从里面插上。那把插销还是原来的,黑色洋铁皮上,螺丝都锈黄了。而门上原来的锁,早已锈死,钥匙也丢了,大大的钥匙孔里,塞了一小团纸,防止外面的人从钥匙孔里看进来。从范妮房间的窗前,她看到院子里广玉兰树上淡褐色的大朵残花,她从来没注意到,那硕大的残花竟然那样不堪入目。 --------------- 第十章:买办王(6) ---------------   在申和挪顿合资公司的大门口,正对大门的地方,竖立着一块大标语牌,它是这个院子里最显眼的中心,标语牌前,还有一个小花坛,里面种着矮矮的一串红,修剪过的冬青树,通常还有一棵雪松,种在小花坛的边上,衬托着标语牌上的画像,表达着冷酷而铿锵的革命情调。这种公共建筑的布局,遍布中国的大小城市与乡村,简妮在没有去美国以前,几乎对此熟识无睹。在踏进公司大门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又重新踏进一个有着巨大标语牌的院落,她感受到那标语牌和小花坛散发出来的肃杀之气,她心里咯噔一沉。她想起,在新疆和上海的两所中学里,都有同样的洋铁皮标语牌迎门而立。新疆的学校门口,画的是毛主席去安源。爸爸对妈妈悄悄说过,那张像将毛主席画得太矮胖了,爸爸每次去接简妮,都觉得它丑。妈妈制止爸爸,妈妈说:“你想当反革命啊?”爸爸说,将毛主席画成这种样子,应该他们画的人当反革命。“还要竖在那里天天给小孩子看。”就是因为那张画像,爸爸特地教了简妮,什么是黄金分割。上海的高中,迎门的地方也有这样一块尺寸差不多的标语牌。上面画的是邓小平微笑着招手的宣传画,标语是“奔向四个现代化。”如今,在公司门口的大标语牌上,画着一张很象亚欧混血儿的女人面孔,她以农妇的爽朗微笑着。简妮想,大概这样的混血面孔是暗示这里是个合资企业。在宣传画通常放标语的地方,写着一行有力的红字:“携手奔向美好明天。”简妮想,大概这句话,是对这家公司的期望。她断定,这块牌子是中方制作的,因为她发现,除了脸不同,标语牌上的毛泽东,邓小平和这个欧亚混血女人,他们的身体都有着非人的健壮与平整,那石膏像般的身体散发着强权的气息。   简妮心里象席地而起的冷风那样,掠过不快。这种不快,将她离开家时终于解脱了的轻松心情吹得无影无踪。再次陷落到过去,对简妮来说,有着几乎不能忍受的痛苦和恐惧。她在美国时,小看了自己将要经受的痛苦,她以为自己真能象那些为了公司提供的15%的艰难惊喜万分的美国年轻同事一样,对中国的工作跃跃欲试。离开家,并打定主意要住到前任秘书腾空的宿舍里去,她以为自己脱离了家庭环境后,也可以当一个单纯的美国秘书。她没想到自己会来到一个已经被美国回忆层层掩埋的中国院落里,还没有进门,就被洋铁皮的标语牌以及开满了一串红的禁锢小花坛击溃。   这个标语牌和小花坛比家里的房子和气氛更让简妮心中不安,那种进入了监狱般的惊惧让她觉得自己浑身的皮肤都紧着,脸颊上的寒毛层层直立,肚子里的心肝肚肺,都象麻雀一样惊慌而机警地跳跃着。简妮用力往里走,找到自己的办公室。在楼道上,她闻到了熟悉的中国厕所气味:冰凉的水气和淡淡的尿臊,水箱永远响亮地漏着水。她想,不知道挪顿公司给自己的那份Hardship里面,是不是也包括了对她内心巨大的沮丧补偿,对其他美国同事来说,它包括了文化不同,气候不同,食物不同和人际关系方式的不同给派驻海外贫困地区的美国商人的补偿,人事部没有说其他的。   简妮办公的秘书办公室,是一间两个秘书与一个内勤合用的大房间,总经理和副总经理各自的独立办公室,是套在秘书的大房间里面的隔间,美方总经理和中方的副总经理的秘书兼翻译,就坐在各自服务的老板门外。中方总经理的秘书是个年轻男人,简妮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他在右手玩着转笔,就象交大教室里的同学一样。总经理TimMuller的前任秘书劳拉正等着与简妮交接。   劳拉说了一口又土又快的纽约英文,简妮为此浑身一振,她甚至微笑了一下。劳拉简短而清晰地将存档的文件一一清点给简妮,她的动作迅疾准确,令简妮想起麦当劳餐馆里那些服务生。然后,她拿出一个文件夹,领简妮走进Tim的办公室。劳拉靠在TimMuller的桌边,长长地伸过手去,在简妮身后将门"乒"地一声关上。在那里,她交给简妮两份备忘录,作为样本。那是每星期一例会以后,秘书要整理的纪要,一个星期里最基本的工作,以后,她也得按照这个备忘录去帮Tim跟进备忘录里工作的落实。“Chick,Push,Remind,都是你的责任。”劳拉说,“当然,也是你作为一个秘书高出其他部门经理的微妙之处。有一点人所周知的潜越。”劳拉轻笑一声,噘起下嘴唇,去吹额头前的碎发,说,“感觉不错。”   随后,她告诉简妮电脑的密码,并交给简妮一个老板常用的通讯录,告诉简妮,美国总部的人喜欢住虹桥的威斯汀太平洋酒店,因为能感受到一点美国式的服务,就象到了沙漠,居然能住在绿洲里。老板在中国大陆出差时,要尽量避免买地方航空的飞机票,矮子里面拔长子,老板不得不选择加州的飞机,他们的服务极差,食物不能下咽,但他们的机长在降落的时候技术高超,几乎没有一点颠簸。老板的太太只喝法国进口的矿泉水,只买锦江楼下的超级市场的卫生纸,就象美国公司到印度去工作的人不得不自己到处带着水一样。如此等等。劳拉说得尖酸刻薄,但妙趣横生。   最后,劳拉指了指门,说:"你永远要记得,Tim办公室的门,一定要在你身后关严。这里不是美国总部,是在你们的共产国家,你永远得睁着一只眼。” --------------- 第十章:买办王(7) ---------------   简妮被冷不丁被刺痛,“共产国家”是她简妮的吗?她恼怒地看了劳拉一眼,捉到劳拉眼睛里的不甘。她想到,面试时曾经夸口过,自己对上海人以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为基础的思想理解,自己在中国成长的背景,对沟通中国人的帮助。简妮现在理解了,当时武教授教她要突出自己的这个背景,就是针对劳拉的弱处。面对劳拉的怨恨,她切实体会到“共产国家”背景在竞争中的力量。但同时,这对简妮也是一个打击。它暗示简妮,她在与劳拉竞争中的长处,不是英文,不是精明强干,做事可以象麦当劳的售货员一样利落,而是她在共产国家生活与学习的背景。而这一点,正是简妮努力抹杀的。   “我会做好的。”简妮也用又土又快的纽约英文回答劳拉。她将劳拉交给自己的东西归好,整整齐齐抱在自己胸前,直视着劳拉。   劳拉也看出了简妮的不甘。在台湾人里面,流传着厉害的大陆女孩的故事,她们聪明漂亮,加上没有廉耻,又肯吃苦,还有社会关系,一心往上爬,象饿极了的豹子。在富裕社会长大的女孩,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劳拉特意多次提到老板的太太,因为老板的太太从前对她,就象台湾人看待大陆女孩那样。   Tim和一个中年男子一起回办公室来,在上海与Tim再见,简妮觉得十分亲切。他介绍那个男人给简妮,他就是中方副总经理许宏。“他是个很精明强干的上海人,我们的合作伙伴,简妮。”Tim说。   他原来是申牌花露水的生产厂长,一开始就不愿意拿申牌花露水出来与美国人合资。他觉得靠自己的力量,可以将花露水做得很好,没必要再要美国人的帮助。与美国人合资以后,他常常不支持美国人的方案,特别为花露水挣利益。他是个不顺从的合作者。后来,挪顿公司曾经愿意为他付生活费和学费,送他和当时的中方财务总监一起到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进修,为了让他们离开现在的职位。所谓调虎离山。财务总监接受了这在绝大多数中国人可望不可及的机会,但许宏谢绝了。简妮当时记住了许宏,不是因为他是中方的副总经理,而是因为他竟然拒绝了去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的机会。   简妮打量着许宏,他有一张江南人白净瘦长的脸,也许他也是宁波人,他的鼻子也是尖尖地高耸在脸上,透着宁波人的精明强硬。简妮有点惊奇,她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戴着布鸭舌帽的王进喜,但她却见到了一张宁波商人精刮的脸。   “幸会。”简妮说,“我是Tim的秘书。”她不由自主地压低嗓音,发出象劳拉那样职业化的声音。   他的手很有力,“我学的是俄文,你的话我能听懂,但嘴笨,说不出来。”他用上海话回答简妮说。他脸上淡淡笑着,有种被困的表情。挪顿公司在合资的时候,一定要许宏来公司做中方代表,一方面是看中许宏掌握的销售网络和他铺货的能力,挪顿要用他。另一方面,挪顿公司也不想将他留在合资公司外面,让自己多一个可能的竞争对手。在合资公司里,由挪顿公司控股,他无法阻止美国香水的推广。要是他不为公司服务,也不愿意去商学院进修,接受美国式的商业理念,就只能被围困。简妮对他真的好奇,她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拒绝那些走向世界的机会。   他的秘书过来为他做翻译。他叫克利斯朵夫。“你知道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吗,我的名字就来源于那部名著。”他说。   简妮知道那本书,在维尼叔叔的竹子书架上见到过。她依稀记得那是蓝色的封面,一共有四本。她在上海读书的时候翻过,那克利斯朵夫的激情,总是让她想起革命。所以她对这套书没有好感,很快就放下了。“我不知道这部书。”她说着耸了耸肩膀。   “啊,对的,我想起来了,你是美国人。”克利斯朵夫还留着青春期痤疮疤痕的脸上浮出了一个讥讽的笑,“我们都听说了。你Was中国人。”   “你听说过,或者读过罗曼罗兰的著作吗?这位先生在说他英文名字的出典,很有文化渊源。”简妮避开他的锋芒,对Tim解释他们刚刚用中文说的话。   Tim摇摇头,笑着解嘲说:“我只是一个乏味的商人,知之甚少。”   简妮也笑着摇头:“我是一个经济系刚毕业的学生,知之更少。克利斯朵夫,你赢了。”   看到克利斯朵夫脸上扑了个空的样子,简妮感到一阵快意。她知道为什么劳拉和同事不能很好相处了,她也无法与满脸无产阶级意气的克利斯朵夫相处,他最耿耿于怀的,就是甄别你到底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他看上去最仇恨的,就是简妮和劳拉含混的身份。但简妮觉得,要是给他一个如简妮或者劳拉那样的机会,他也未必不会变得象她们一样,简妮觉得他心里横竖不舒服的,其实是妒忌。   她冲克利斯朵夫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心知肚明。她看到他的脸涨红起来,他到底也是聪明的,懂得她微笑的意思,而且恼了。   看着他有点紫涨的脸色,简妮后悔了,她并不想惹恼同事,不想步劳拉的后尘,象克利斯朵夫这样的人,这种嫉妒和憎恨,对简妮来说,是与生俱来的,一向她都在父母的教导下,不去理睬。她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偏偏现在就不能忍耐了。还当着Tim的面。   于是,她笑着对Tim说:"克利斯朵夫的英文,是很好的英国英文啊,皇后英文的,在上海,学这样的英文,比学美国口音要更地道"。她让克利斯朵夫听见,却并不看他,也不对他直接说。但她能感到,他的心悻悻然地欢喜起来。此时,她转过头去,满面笑容地看他,看到了他在满脸不以为然里闪闪发光的舒服。她拿出象光线那样真挚的神色,说:"真的"。但她心里,鄙夷他流露的不以为然和舒服,她只是不动声色,满脸含笑,就象爸爸妈妈在新疆对付山东校长那样。不过,简妮恨自己仍旧不能痛快地做人。 --------------- 第十章:买办王(8) ---------------   “是的,他的英文很有教养。不过,他听不懂上海方言。”Tim说。   简妮看到克利斯朵夫的脸“腾”地红了。她很熟悉他那后脑勺异常平坦的结实,在新疆,那些家里是山东人的同学,都有这样的脑袋。她想,他就是一个外地人,那种在大学里具有竞争力的外地学生,也许还是学生党员之类的,毕业就留在上海工作了。一般北方人,说英文的时候免不了有生硬的口音,但他真的没有什么口音,简妮想,他也算是在英文上用了大功的人。她来办公室的时候,劳拉就是不为他们互相介绍,又在她们俩进房间的时候重重关上门,简妮猜想,劳拉和他是交恶了的。甚至,劳拉的被炒鱿鱼,与善于挑衅的克利斯朵夫也会有关系。在国际市场营销学里,多次明确过,与当地人建立良好的沟通,是第一要素,甚至比商品的本身更重要。在格林教授的书里,那时的买办的价值,首先便是“沟通东西的桥梁。”简妮希望与中国人保持良好的关系,但并不希望成为“东西的桥梁”这样居于中间的,功能性的人物,她希望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美国商人,一个文化上,职业上,观念上彻头彻尾的香蕉人。   “外地人是一时很难听懂上海话。”简妮说。她知道自己可能会再次惹恼脑袋象一个新鲜土豆的中方秘书,范妮当时就是这样挑剔别人的上海话,她将人分成有资格说上海话和没资格说上海话的两种,没资格的,永远是“大兴货色。”但她忍不住,她不想让他太快活了。   “是的。”许宏在一边点头同意,“上海话与普通话的距离,差不多等于是英文与俄文的距离。”   “真的!”Tim轻轻惊呼一声。简妮知道他心里并不相信克利斯朵夫真的听不懂上海话,也不相信他是因为听不懂而不为美国人翻译,但他熟练地耍了个美国式礼貌的花枪,他说,“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学一学上海话。简妮可以教我们的。”   第一次作为秘书,坐到Tim身边,参加公司的周一例会,简妮穿了在美国去挪顿公司面试穿的那套衣裙,皮鞋已经十分合脚了,为了预防,她还是在脚后跟贴了一片邦迪。简妮带了好几支削好的铅笔,准备做To,From,CC式的简报。她还事先从劳拉做的Memo上将专业词汇抄下来,在心里背熟了。   虽然是合资公司,人员的划分按照部门,并不按照国籍,但中国人还是习惯坐在一排,美国人则坐在他们的对面。中国人大都穿的是深蓝色的西装,连式样都是一律的,听说,是公司统一定做的。简妮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里,那些与外国列强谈判的清朝官员,他们的朝服也是深蓝色的,还有拂动的红珠子,帽上的红樱。   她看到中国人的深色西装领子上,有些细碎的白色头屑。简妮并没有接触过多少中国成年男人,此刻,她回想起中学的班主任老师,他们肩膀上也常年落着雪片般的头屑。那时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但现在再次看到,在美国同事们的香水气息里,她竟觉得十分羞愧,好象自己也很脏一样。甚至连特例独行的许宏,他肩膀上也有一片细碎的白色。简妮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为中方人员肩膀上的头屑,觉得那么难堪。她看了看自己这一边的美国同事,他们整洁亲切,带着美国人兴高采烈的风度,后脖子挺得直直的,微笑时露出精心保养的牙齿,他们才是简妮认同的。简妮庆幸自己坐在他们这一边。但她还是对那些深色西装领口上的厚厚头屑不能原谅,她忿忿地看着那些小东西,甚至在许宏的肩膀上还发现了一根粘着头屑的落发,她脸上浮起了冷笑。她将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装做不经意,偷偷摸索。虽说早上仔细刷过领子,简妮还是非常担心自己领子上也落着象他们一样的头屑。   简妮的心情有点糟糕。   Tim向在座的市场部,销售部,生产部和人事部的总监,副总监简短地介绍了简妮。简妮对大家笑着说“嗨。”她尽量咧开嘴笑,目光闪闪,精力旺盛,兴高采烈的,象个地道的美国人。   好几个中国人也用英文回应她,但销售部的副总监王建卫却用上海话问候她,“侬好,王小姐。”他说,“大家都是上海人嘛,说上海话方便点。”他长了一张70年代式的浓眉大眼,四方脸,很象那时电影里的英雄人物。他说话的样子也象。简妮正好讨厌这样的脸,也讨厌他说话的样子。小时候在宣传画上看到的,将地富反坏右和资产阶级踩在脚下,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的人,就长着这样端正粗壮的脸,带着这样汹汹的草莽之气。她脸上保持着原来的笑容,对他的建议不置可否,只回答了一句“侬好。”   毕卡迪先生深棕色的脸从美国同事中间探了出来,他问:“嘿,简妮,他们对你说了什么?”他是销售部总监,王建卫的老板,看到他的时候,简妮想起了国际市场营销学课上,提到过的越来越国际化的市场和越来越国际化的队伍。按照课本上的观点,高度国际化的队伍是趋势,但简妮心里还是有点遗憾。她更希望自己是在一支纯粹白人的队伍里工作。   她反感毕卡迪先生直呼她的名字,不够英文的礼貌。她觉得这印度人应该叫她“王小姐”,而不是“简妮。”还反感他将一半的笑藏在上唇胡子里的那种样子,他灵活精明的棕色眼睛紧盯着人时,好象在警告别人最好诚实。简妮在那表情里看到了不信任和警惕。他突然非常准确地将她从美国人的队伍里剔除出来,将她推到中国人的队伍里,就因为她回答了一句上海话。这句话,本来是因为要显示自己的能力才说的,简妮本来就不愿意说。此刻,她觉得,他简直有点将她看作内奸的意思。“Tim还没说什么,你一个印度阿三,倒管得宽。”她心里想,觉得很窝囊。 --------------- 第十章:买办王(9) ---------------   简妮垂下眼睛,淡淡答道:“Justlikeahello。”   这时Tim微笑地说:“对啊,我也学过。下次,侬好。很好听。侬,侬,有点象说法文似的。”   桌上的人都笑了。简妮飞了毕卡迪先生一眼,他也笑了,而且笑得很甜蜜,薄而发亮的棕色眼皮,象印度佛陀似沉醉地盖了下来。“真的,绝对象。”他嘟囔着,轻轻摇晃着脑袋。简妮心里暗说,到底是穷殖民地国家的出身,就那么势利。   简妮负责美国人的翻译,克利斯朵夫负责中国人的翻译。Tim特别提醒她,有时中方会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上海话,特别是当两个上海人在一起说什么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常常不肯翻译过来,他推说自己也不怎么懂上海话,但Tim不这么看。当时劳拉也使不上劲。现在,要是遇到克利斯朵夫不翻译的时候,简妮就应该将中方说的上海话及时翻译过来,让美国人知道最准确的信息,消除自己被蒙在鼓里的不良感觉。   “我会努力做到最好。”简妮低声答应,她猜想,这也许也是毕卡迪先生一听到上海话就紧张的原因吧。这么想,她觉得自己心里舒服了点。   会议一开始,由销售部开始报一星期的销售完成情况,She牌香水的数字再次超过了申牌花露水的销售数字,月中的时候,她牌香水已经完成了70%的月销售目标,而申牌花露水则完成了38%。市场部报出She牌香水的推广计划和外包装的改进情况,设计部的总监是香港人,将新包装的样子用幻灯打出来以后,用一支红色的激光笔点住改进的部分,这时,他突然说不出完整的普通话来了。他看看简妮,请求她为他翻译,然后开始说英文。他说的是有广东话口音的英文,简妮几乎听不懂。好歹翻译完他的话,自己出了一身汗。生产部报出She牌香水原料进口在海关遇到的问题,还有申牌花露水的玻璃瓶里有灰,要送卫生防疫站消毒,这样,工厂的包装就要受影响。储运部报了8200箱花露水的退货情况。简妮依稀想起,自己小时候用的花露水就是从上海带回新疆的,绿色的玻璃瓶,要是被小咬或者蚊子咬了,妈妈就给她擦上一点。但是,她很快就摆脱了回忆的干扰,因为她发现会议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   她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毕卡迪先生就开始辩解起来。他的英文也不那么好懂,但他还是说得飞快。简妮紧张地辨别着,她不想因为漏听了什么,而不得不再次询问毕卡迪先生,简妮害怕如果问他,他的小胡子里面不知道还会漏下什么样的微笑来。他在解释为什么销售部总是卖不动花露水:“市场不需要它,他们不买!我已经说过许多次了,甚至邓路普做的中国市场调查也可以证明我的说法,花露水的香型真的已经过时了,那里面有股肥皂味,它根本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香水。中国市场在封闭的时候,消费者不得不买这样的香水代用品,但现在市场上有了真正国际香型的香水,消费者可以不买他们不喜欢的香型,这是很正常的。我不能把着他们的手,强迫他们买,这是自由市场,不是专制的。要是不按照市场的需要生产,我无法卖掉超过需要的那部分,我只是无法做到。积压和退货来自于生产过量,不是因为销售的问题。”   “那么,还是老问题,为什么我们没有合资以前,花露水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呢?现在退货的,都是原来要货最稳定的地区,都是城市。”和毕卡迪先生争论的,是销售部的副总监王建卫,毕卡迪先生的下属。他努力说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避免上海方言的出现,“按照你们市场经济的逻辑,是要货少了,就应该生产得少一些。但按照She牌香水的经验,市场一瓶也不要的时候,花大钱做广告是很必要的手段。为香水投放广告的时候,你们就是这么说的。让大家了解它,被它迷住,然后,销售量就来了。事实是,效果的确不错,花了大钱,销路也打开了。但为什么不给我们的申牌花露水投放一些广告呢?花露水到现在从来没有过广告!我看到的情况,就是我们所说的姐妹产品,She牌香水和申牌花露水,一个一天天好起来,一个一天天烂下去了。”   “广告的问题,我们已经有过结论了,王。”Tim说,“我们合资的时候,看中申牌花露水,因为它在中国名气最大,资格最老,市场份额最多。你一直强调它过去悠久的历史和巨大的市场,这都是真实的。它已经生活在中国人的心里了,所以,不合适再对它象对一个新生儿那样推广。广告是为了让消费者知道他们可以选择的产品,花露水早已经家喻户晓,不需要广告,这是显而易见的常识。而She牌香水,一个新的国际品牌,正好是这个范围里面的。就象一个人生了病,医生要针对他的病,给他不同的药。”   “那花露水需要什么样的药呢?既然你们有丰富的经验,来帮助我们的四个现代化建设,想必一定知道该怎么帮助这个中国最老的品牌,而不是见死不救,只顾发展自己的品牌吧?”王建卫问。他笔直地看着Tim,目光炯炯的。简妮想起了《创业》里的那些浓眉大眼的工人们,有着米开朗琪罗式的肌肉和造型。简妮想,大概王建卫下意识地在模仿电影里的那些人吧,他不必要特别注意普通话的标准,还有脸上那严正的表情。他是原来的销售科长,他家从他父亲开始,就在花露水厂里工作,对花露水的一再减产耿耿于怀。 --------------- 第十章:买办王(10) ---------------   “中国人喜欢She牌香水的香型,它更加国际化,更加现代,符合如今人们喜欢外国货的本性,符合你们的改革开放。”毕卡迪先生根本不理会王建卫说的,自顾自说。简妮因为实在听不懂他的英文,不得不向他询问。他回答简妮的时候很耐心,但简妮觉得他耐心地过了头,象个小学老师。简妮心里觉得奇怪,为什么劳拉说得再怪,自己也能句句懂得,而毕卡迪先生的英文,她却真的听不懂。   “中国人没你说的那么崇洋媚外。”王建卫生了气,大声说。   “我说什么并不重要,我们相信市场的选择,相信市场调查,这是科学。”毕卡迪先生的声音格外循循善诱,但也格外冰冷。   简妮在翻译时,不断想起自己学过的东西,王建卫连最基本的市场原则都不懂,在简妮看来,他简直就是在无理取闹。她一眼就看懂了他那种王进喜式的仇恨和警惕,在国际市场营销学课上,美国人强调文化的不同,强调美国企业理解不同文化价值观的重要,在简妮看来,在中国,历史的仇恨似乎起着更重要的作用。她并没有发言的机会,所以,她在翻译的时候,用自己的嘴将美国同事们的话向桌子对面的人投掷过去,也觉得过瘾。简妮虽然不喜欢毕卡迪先生,但他说的话却是最对路,最过瘾,最能堵住王建卫的嘴的,使简妮不得不喜欢翻译他的话,有时,他真的准确地说出了简妮心里所想的,用准确而凌厉的方式。简妮在记录纸的边缘,记下她特别欣赏的那些词,就象海尔曼教授上课的时候,她也常常这样记那些特别能表现的单词。其实,这时的毕卡迪先生,仍旧带着他那种防小偷似的风格,但简妮这时却觉得那是王建卫应该领受的脸色。   “申牌花露水是好的,但是它老了,它不合适现在追求国际化的消费者了。过去,它卖的好,是因为没有比较,现在有了比较,消费者的群体就开始细分,这再正常不过的了。我们所做的市场调查也证明了这一点。甚至新来公司的大学毕业生们。”这时,市场部的总监说话了,她是个墨西哥人,叫玛利亚露意莎。她原先在墨西哥做迎销,因为在新兴市场工作业绩出色,所以美国总部将她特地派往亚洲市场。先在香港公司工作,参加了上海合资公司的谈判以后,就留在了上海。她的声音很柔和,态度也亲切,与毕卡迪先生不同。“尼娜告诉我的,她去招大学生,来的人绝大多数都说,是因为看了She牌香水的广告,才了解我们的公司,才对它有好感,才愿意为它服务的。这说明了一个问题,就是现在中国香水消费者的爱好。你也不能把你的同胞的喜好,简单地理解为崇洋,这样对他们是不公平的。”   人事部的尼娜是个中国人,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她也向自己的中国同事点头,表示这些话都是自己说过的,都是事实。“喔唷,这些学生,面试的时候,都说喜欢She的广告。”尼娜说。   “那些大学生,都是通过自己的经历,喜欢上She牌香水的。也许他们小时候也用过花露水,但是,他们现在不用了。中国的大门开了,他们现在有了更多选择的自由。”毕卡迪先生说,“追求时髦,追求主流的生活方式,这是人的本性,也是中国人的本性。我敢说,要是我们的香水不用金发碧眼的安格鲁萨克森模特,效果就不会这么好。我甚至听说过,中国的香精工厂,在1949年以前,也雇用欧洲人推广自己调配的香精,因为他们的脸,在当时的中国人看来,就代表了时髦。”   简妮在翻译的时候,不由的用了更重的词。她看到对面的克利斯朵夫抬起眼睛来,剜了自己一眼。他是听得懂的,也听懂了简妮藏在不动声色的翻译里面的倾向。简妮也听懂了他在翻译中选择的那些加重的词,简妮不翻他的白眼,而是瞪大眼睛,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他们使双方的谈话变得更加强硬和不容商量。   “花露水的问题也总是要解决的吧。”王建卫坚持说,“这是我们民族的品牌,凝聚了几代人的努力,不能让它毁在我们这个合资厂里。”   “市场会帮助我们的。”Tim说,“我们最好开始讨论具体问题,要不然,我们的会一天也开不完。”   “但是,有什么问题比花露水无休止的下滑更具体,更紧急的呢?”一直没有说话的许宏说话了,“看起来,都是可以用市场规律解释的,自从我们的花露水和你们的香水一起上柜台,就象一个本地人带着外地人进入自己的圈子,哪里有我们的花露水,那里就有你们的香水,我们的确是与你们携手的,我们本着向你们学习的精神,和你们一起工作。然后,我们迎来的,就是花露水不停的下滑和香水不停的增长。花露水的市场份额一点点被香水吞掉。要是按照你们说的市场规律,因为需求少了,我们就应该生产得更少。这样下去,花露水就会渐渐退出市场。要是你也觉得花露水是公司的一个重要部分,你就应该把重点放在这里讨论,直到讨论和设计出一个符合花露水的市场规律来。”   “我们只能建议董事会讨论这样重要的问题。”Tim客气而坚决地说,“现在,我们要首先解决火烧眉毛的现实问题。”   “什么问题?”许宏问。   “比如花露水瓶子被污染的问题,这个问题就已经火烧眉毛了,不是吗?”Tim机灵地将会议引回到具体的问题上。 --------------- 第十章:买办王(11) ---------------   因为有8200箱的退货,申牌花露水要相应减产,防止库存增加。而夏季虽然还没过去,但还是要根据冬季的嗅觉,改进出一款新的She牌香水,这是年初市场部就已经制定好了的年度产品开发流程,现在内材已经在中试和试产的阶段,外材式样也已经确认了,产品准备做试销和调研,销售部要开始准备上市。为了推广新品,销售部要求招募更多的销售人员。人事部虽然提出时间太紧,来不及准备,但是总经理还是支持销售部的要求,让人事部马上落实。物资供应部必须马上落实新品生产的原料进口问题。总经理要求各部门都紧密配合,这是合资公司成立以来第一种根据中国市场改进的新品,有着重大的意义。   “这对挪顿公司来说,是重要的,因为这意味着挪顿在上海有了更新的能力,本土化可以进一步提高竞争力,是这样的吧。”许宏说。   王建卫一定觉得许宏的话不够分量,所以他又说:“我没看到公司为花露水做一丁点努力,这是中国的土地,花露水是中国最好的品牌,是我们民族工业的骄傲。也许美国人对它没感情,但我们是要捍卫它的。”   “花露水对挪顿申牌合资公司当然也是重要的,与She一样的重要。我们是双方的合资,所以公司的增长,就是大家的增长,公司的利益,是按照我们双方的投资比例来分配的,并没有全进挪顿一家的账号。”Tim说,“我们从来就把She的增长,看成是中美双方的利益。在我们心里,没有美国和中国之分,只有商品和市场之分。面对市场,我们彼此才是真正的伙伴。”   简妮在翻译这些话时,体会到Tim漂亮的外交姿态,采取了委婉的语气。简妮已经看明白了,She的确是在一步步有效地吃掉花露水,按照市场规律。这是Marketing第一章就介绍过的基本市场规律。美国公司当然不会同时帮助花露水的增长,他不会费力去培植一个本土的对手,这就是挪顿公司要将许宏归入旗下的原因。简妮在会议桌上,体会到Marketing书中所谓“战略”的含义。她看出来,许宏居然天真得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而王建卫则义愤填膺地纠缠在民族斗争的思维里,对美国公司居然不帮助中国企业做大耿耿于怀。她想,他们都应该去美国读书,建立起真正的商业思维。许宏居然拒绝去哥伦比亚大学的商学院读书,真是不能理喻。   毕卡迪先生还在反驳王建卫的指责:“我们当然也为花露水做努力。从前大号花露水瓶颈上的锡纸容易破损,我们的市场部拿出过不止一个改善方法。但事实是,它的整个包装都老套了,要改进不那么容易,它本身的活力不够了,就象一个老人从不容易打扮得漂亮,而一个少女,则完全不同。”   会议就象在跳狐步舞那样,进两步,退一步地进行着,但总算是被Tim控制着。当大部分实际问题都落实到了各个部门,接近了尾声,王建卫突然对许宏说了一句上海话:“就这么算了?”   本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听到这句上海话,美方同事全将脸迅速转向简妮。本来,中方的话应该由克利斯朵夫翻译过来,但他闭着嘴在记录的本子上转笔玩,好象没听到那句话。于是,简妮迅速为美国同事翻译道:“王先生说,是不是就这样罢手了。”简妮等到说出“罢手”以后,才觉得自己选择这个词太重了。然后,她看到中方的同事全都瞪着自己,他们的目光,让简妮在满脑子香水和花露水之争里面,突然泛起了新疆初中时的情形。初中的历史课上,说到了中国近代史上的买办和鸦片战争,那时,全班同学也纷纷转过头来,默默地,冷冷地看住她,那是种抽刀断水般的神情。   简妮默默在速记本上轻轻一划,表示这一段翻译结束。然后,她抬起头来,笔直地看着桌子对面的中国人,她想,他们的脸色,就是电影里中国人看汉奸的脸色。但她并没有回避,她用Ray那种美国式自信和单纯的样子迎着他们,满脸遍布质疑的神情。简妮准备好回应中国人的指责,那些指责在他们的目光里隆隆有声地向她滚来。她会清晰而冰冷地说:“我是美国雇员,履行我的职责,有什么不妥吗?”说实在的,简妮并不害怕这个局面,甚至对此有点兴奋。她只是提醒自己不要失了分寸,犯劳拉的错误。但是,中国人并没有象电影里拍的那样发作,王建卫也没有象王孝和那样说话,他们到底知道,他们心里的指责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的。   “美国人是控股方,我们可以建议,但他们可以否决。”许宏用上海话回答王建卫。   简妮马上就将他的话翻译给美方的同事。她根本不等克利斯多夫的动静。   “他是对的。”Tim轻声而清晰地肯定。简妮看看克利斯朵夫,他有点赌气地看着她,那神情象是高中考试时,被简妮超过的原尖子生。简妮并不理会他,她对许宏说:“你是对的。”   Tim“啪”地合上自己手里的本子,他突然用普通话对桌子对面的中国同事说:“许先生是对的。谢谢你。”他对许宏点了点头。   毕卡迪先生领先鼓起掌来:“GoodChinese。”他惊呼。   Tim笑着说:“我喜欢有一天能说中文。”   在Tim友好的小插曲中,大家纷纷站起身来,会就这样散了。   “GoodJob。”美国同事纷纷夸奖简妮。毕卡迪先生也过来夸简妮,他拍了一下简妮的肩膀,简妮不由地将肩膀让了让,她受不了他拍她肩膀时的那种鬼鬼祟祟。毕卡迪先生让简妮想起了早年在上海音乐厅门口倒卖黑市票的黄牛,那种做非法交易的样子,让简妮浑身不舒服。在简妮看来,一切都可以在阳光下摊开,是非的立场都是黑白分明的。她虽然佩服他,但就是不喜欢他的作风。甚至简妮都不由自主地想到“走狗”这个词。 --------------- 第十章:买办王(12) ---------------   他手上强烈的香水气味,好象他往手上倒了整整一瓶香水。   “你可真香,”简妮忍不住说,“香得太厉害了。”   “气味不错吧?”毕卡迪先生说,他竖起一个手指,“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说了很多,但你将它们翻译成中文的时候,就变短了呢?从前劳拉在的时候,好象没有这种情况。你们的翻译方法有什么不同吗?”   Tim也回头来,询问似地看着简妮。   简妮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我基本是逐字逐句翻译。有的地方,英文的语法和中文的不同,需要重新组织。”她申辩道。   “你不要以为我在质讯你的工作,不是的,我只是好奇。我在印度,墨西哥和泰国的挪顿分公司先后工作了二十七年。我的第一份工作也是美方总经理秘书兼翻译。我的工作经验是,在落后国家工作,常常容易发生误会,因为落后国家的人,常常神经特别敏感。这时候,翻译的忠实是最重要的。虽然有很多误会来自于不可调和的意识形态,但更多的误会,是来自于翻译用词的不当。我只是提醒你。不希望这样的情形再次发生。你也看到了,我们的工作环境是这样的,这里不是美国。”毕卡迪先生态度非常诚恳地说。   “毕卡迪先生绝对是经验之谈,简妮。”Tim说。他将手搭在毕卡迪先生的肩膀上,对简妮说,“你们的家族经历有点相似呢,毕卡迪先生的家族也是印度最早的买办,为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工作的。你们都来自于世代与西方合作的商人家族。”   简妮看着毕卡迪先生,在格林教授书中长达几十页的附录里,她看到过对东印度公司的介绍,那是最早将鸦片卖到东方,开拓东西商路的英国公司。在中国,它因为鸦片战争的关系而臭名昭著,在英国,却被称为开拓东方市场的先锋。那么说,他们两个人的祖先不光都是Comprador,而且是贩卖过鸦片的那种Comprador。现在,他们又都为西方的海外公司工作。   毕卡迪先生也看看简妮,他再次将自己黛黑的手伸出来,与简妮握了握,“幸会。”他说。   也许,他们的祖先,在一次鸦片交接的过程中也见过面,也握过手呢。简妮握住他柔软的手,心想。她的手上,马上沾满了毕卡迪先生的香水气味。格林教授的书里说,当年美国公司也从东印度公司批发鸦片到中国。东方的买办们用的都是同样一种洋径邦英语沟通,一般会英文的人听不懂他们的话。一般人也不会去学,甚至接触不到这样的语言。自己祖先的那口洋径邦英文是从穆炳元那里学来的,那,他祖先的洋径邦英文又是从谁那里学来呢?如今,他们的后代再次相会,不再说那种从东方发展出来的特殊英文。他有口音,带着伦敦风格,她也有口音,带着美国东部风格,他们的英文如今已经无可挑剔。   “幸会。”简妮说,“真的是幸会。”   他们互相打量对方,简妮还是在他满面真正的笑容里找到了暧昧,那种不能常常正正的表情象米饭里的小沙子一样。她想,等自己若干年以后,象毕卡迪先生现在这样,做到了海外公司的高级雇员,不管经历多少事,都一定不要粘上他这样的表情。她暗中在裙子上擦着自己手上的香水气味。   “你会习惯的,也会做得好,要是你心里还真的流动着你祖先勇敢的血。”毕卡迪先生微微摇动着脑袋,简妮想起来,总是在学校餐厅的柜台里勤工俭学的印度同学,在赞美什么的时候,也总这样微微摇晃自己的脑袋,她想,这一定是印度人的习惯。   他将自己祖先的血称为“勇敢的血”,简妮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赞美,这个词让她一震。格林教授书本里,王家那是非纷纭的历史从她心里流水似地淌过去,祖先留在最早的照片上魔术般的面容,那种她开始认为是强悍的神情,如今被这个印度人点破,简妮认识到,也许那就是一种无耻的,或者是无畏的勇敢。格林教授在书上对东方买办们有一个总结,他说:“他们先得使自己成为一个世界主义者,他们不为民族工作,而是为先进的文明工作。然后,他们才能成为坚强的买办,在封闭而骄傲的东方文明中生存,并发家致富,而且推动古老的国家走向西方世界。”也许,这种勇敢,是一个世界主义者的勇敢。简妮想,经历过独立运动的毕卡迪先生的家族,和经历过解放运动的王家一样,都有难以启齿的往事。毕卡迪先生一定也经历过煎熬,在煎熬里,他体会到了祖先的勇敢,也体会到了自己身上对祖先的那份勇敢的继承。他的话打动了简妮,使她暂时放弃对他的讨厌。   “你是勇敢的吗?”简妮问。   毕卡迪先生用力摇晃着他的头:“我吗?我有令人厌恶的勇敢。”   简妮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象蛇一样,聪明到令人恐惧。   回到办公室,简妮学着劳拉的利落,处理手里的工作。心里却一直在琢磨毕卡迪先生说的话。格林教授在书里说过,东方的买办们,在东西方的沟通中,就象一道在从高处向低处的大河上的水闸,控制着高处的西方文明向低处的东方流动的速度。没有他们,西方就无法走向东方。他们不属于西方,也不属于东方,他们处于中间地带,起着控制,选择,帮助和抵制的作用,在他们的心目中,没有种族和政治的禁忌,只谋求商业上的发展与成功。简妮想,也许就是因为他们谁也不属于,孤独无傍总是免不了的,所以,血液里得有特别的勇敢。简妮想起在美国时对自己身上商人天赋觉醒的飘飘欲仙,这时,她才意识到,事情远没有这么单纯。她并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也有毕卡迪先生说的那种勇敢。Tim曾说过,有他们这样家族背景和经验的人,就是海外公司的宝贝。这是简妮听到过的最受鼓舞的话。她适时地提到格林教授的书,答应将那本书带来给他们看。 --------------- 第十章:买办王(13) ---------------   她看到克利斯朵夫拿了文件,将他裹在牛仔裤里硕长的腿伸直了,穿了耐克球鞋的大脚轻轻一钩,身下的椅子便轻盈地向电脑台滑去。简妮想,他是不会体会到自己面临的这种复杂局面的,他的血太单一了。   察觉到简妮的目光,克利斯朵夫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他不喜欢她,就象不喜欢劳拉一样。劳拉常常表达出对大陆人的嫉恨,让他想起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宿怨。劳拉到了共产党的地盘上,仗着是总经理秘书,一味地挑三拣四,象《红楼梦》里面的小老婆们,他气不过。简妮明明是前几年才出国的上海人,却做出一副美国人的样子,轻易不多讲一句中文,要是说中文,也只说上海话,一副洋奴样子,更让他厌恶。他自己学英文出身,自认为并不老土,也不古板,甚至在私心里,他也是个喜欢西方文化和生活方式的人,当时他也是尼娜说的那些因为广告而投靠这家公司的大学生之一,他也希望自己能在一个国际化的地方开始自己的人生,他也是那些肯用自己几个月的工资买一双全进口的新式耐克球鞋的青年,可他就是见不得劳拉和简妮那种狭洋自重的样子。也许,与劳拉相比,他更讨厌简妮,她身上还有上海女孩的那种离心离德的劲,“IWasChinese。”那是什么屁话。   王建卫听说有一个上海女孩来顶替劳拉时,还打算统战一下,在美国人那里安一个眼线。一听到她和劳拉象说暗号似的说英文,克利斯朵夫就知道没戏。他打电话告诉王建卫说:“走了一个蒋介石,来了一个李鸿章。”   克利斯朵夫没想到,中国人民都已经站起来几十年了,还有简妮这种人。他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看过一个动画片,里面有句话,实在很合适简妮:“阶级敌人就象屋檐下的洋葱,根焦叶烂心不死。”   他其实也很想工作一两年以后,去美国深造,但他想,自己有一天在美国学有所成,当钱学森,当詹天佑,哪怕当容闳,也决不当她王简妮,在会议桌上,他就看出来,她以当买办为荣,她的是非观与美国人一致,她也觉得香水和花露水之争,是市场之争,而不是民族之争。克利斯朵夫不觉得自己是被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洗了脑的人,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有尊严的中国人。而简妮则是没有中国人尊严的人。比起真正的美国人来,他更讨厌简妮这样的假洋鬼子。那厌恶里带着鄙视,那是一种类似嫉妒的恨意。但克利斯朵夫绝不承认那是嫉妒,他怎么可能嫉妒她,他鄙视她。为她的立场悻悻然。   他决定,下次要找个机会,将鲁迅的小说集借给简妮看。   在他冷冷的眼色里,简妮提醒自己,要尽量防止劳拉的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突然想,格林教授的书里,对王筱亭只身来往在义和团出没的地方,建立内地的经销点和仓库那个时期,只有短短的一句:“他成功地沿着河道,建立了经销鸦片,收集茶叶,桐油和蚕丝的货栈,甚至自己的钱庄,保证能够按时向洋行交回货款。”简妮想,这绝不是容易的事。也许如今只能找到,他是怎样的成功,却找不到他经历了怎样的困难。   住在上海让简妮痛苦。她对四周有不可思议的抗拒。她是带着理想来到上海的,她以为经过美国大学,她已被训练成一个新人,一个接受过国际市场学训练的,野心勃勃的美国青年,来上海掘她的第一桶金。但上海却象流满了黑色石油的阿拉伯海滩,将她紧紧粘住,举步维艰。在海湾战争的时候,被倾泻到海水里的石油曾经污染了许多海滩。不得不停在海滩上的海鸟,一落地,就被粘住,很快就奄奄一息。电视新闻里,那些变成黑色的海鸟在遍布油污的海边满跚而行,徒劳地在黏着的黑油里拔自己的爪子,扑打已经不能用了的翅膀。简妮一直记得那令人绝望的情形,那时她正被不断地拒签,身心具焚,她觉得,自己就是那些黑色的海鸟中的一只。   但如今她回到上海,心里却再次涌出了阿拉伯海鸟的感觉。她不想被公司里任何人提醒自己是个中国人,Tim,或者是毕卡迪先生,还有洋铁皮的标语牌和克利斯朵夫,他们大家象印地安螃蟹一样,在她将要逃脱的时候,合力将她拉回到原来那个可怕的位置上,并死死地压着她,让她不得不接受。她永远都记得,Tim在听说她说“IwasaChinese”时,脸突然往下一挂的样子,还有公司里的中国同事耸着鼻子冷眼看她的样子,她风闻他们叫她“买办王”,用毕卡迪先生带着印度口音的语气,用英文的结构,将她的姓放在后面,嘲讽和憎恶地。   她也不想被家里的任何人提醒自己是个上海人,成长的过程中处处充满美国消毒药水的气味,背景里充满了象海滩上的石油那样又黑又重又粘稠的苦难。她控制不住地恨家里人,恨爸爸妈妈的脸和声音,恨爷爷,恨那间小客厅里的陈设。上海就是她的泻满石油的海滩,到处都是痛苦。那天她已经走到人民公园门口了,透过修剪得象墙一样的冬青树,她又看到那里的林荫道,还有路边的绿色木条长椅,简妮以为自己会感慨,但她心里涌出的,却是强烈的抗拒。她不想回想起自己在寒冷的空气中站在英语角与人搭讪的情形,还有那一次次被拒签后一片死寂的心。这个上海,到处散落着细小的绳索,一不小心,就拉出一段让简妮痛苦的往事,或者事实,瓦解她从美国带回来的美梦。 --------------- 第十章:买办王(14) ---------------   感到自己在美国建立起来的认同在被上海瓦解,简妮心里非常恐惧。她没想到,范妮在美国遇到的事,她回到中国来时遇到了。她们是那么不同,但她们却横竖就是当不成一个朝气蓬勃,欣欣向荣,自由自在的美国人。简妮每天的每个时刻都不高兴,她虽然坚持从家里搬到公司为她租的公寓里,但爸爸妈妈几乎每天都给她打电话,在她的答录机里留言,每天晚上回家,答录机上的小红灯都令她咬牙切齿地闪着。在上班的路上,她讨厌被人碰到身体,讨厌看到26路公交车,到了公司,她走进办公室之前,心蹦蹦地跳,害怕遇到迎头一棒。她常常想起第一次进办公室,看到劳拉的情形,她从自己现在用的灰色写字桌后慢慢站起来,她怕自己将要变成劳拉第二。和美国同事在一起时,她常常不高兴,要是有人向她学一句上海话,或者问起,为什么上海的男人穿睡衣在街上走。和中国同事在一起时,她也常常不高兴,因为她不得不说上海话,和他们一样的语言。和中国同事与美国同事一起时,她为中国人的不修边幅更不高兴,他们没有每天洗头,他们喝汤时发出响声,他们站着的时候不挺拔,他们坐下的时候拧着腰身,他们嘴里有香烟气味,女同事的袜子不合身,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里为他们那么羞耻,那种不忍目睹的羞耻简直远远超过了憎恨。有一次,简妮陪Tim请日本人在希尔顿吃川菜,席间,也有日本人喝汤霍霍地响,但简妮觉得,自己和那声音一点也没关系。   在上海,简妮觉得自己就象生活在地狱里。   简妮决定自救。   她不敢,也不能在办公室里做什么,所以,她从家里开刀。   劳拉走后,简妮就搬到劳拉在龙柏的小公寓里,离开了那条灰色的弄堂,和父母。她借口说,合资公司要求她住到前任秘书的公寓里去,外事部门不愿意美方雇员住在上海人中间。这是个光彩的理由,爸爸当时说:“中国人将你当成美国人管了,你小心秘密警察。”但他的神情,很有点得意。听说简妮住在龙柏的外国人公寓里,爸爸妈妈很有点孩子成龙成凤的骄傲。他们不知道,那里只是在上海的外国公司低阶雇员的公寓,高级雇员都住在虹桥和波特曼右边的外国人公寓里。简妮的房子,不过是一间卧室加一个小客厅,小客厅里只有一张沙发,一个茶几,还有一只空的玻璃花瓶,卧室里也不过一个大衣柜,一张床,一张桌子而已。与家里的房间相比,这里充满三星旅馆式的寂寥,但简妮却喜欢它与上海没有干系的漂泊感。她的厨房窗对着门外的走廊,常能听到邻居们经过时的说话声,有人说英文,有人说德文和法文,还有一些日本人,让简妮觉得舒服。公寓里有种咖啡与加了柠檬香料的洗涤悸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与美国公寓里的气味十分相似,它让简妮感到安心,每次回到公寓的楼道里,简妮都长长地舒一大口气。   厨房几乎是空的,吊橱里只有劳拉当时剩下的半包咖啡,一些煮咖啡用的过滤纸,还有一些通心粉,半瓶橄榄油和几小盒番茄酱,做意大利面条用的。还有一包香烟。简妮看到那上面的小贴条,发现那些东西都是在K-Mart买的,想必是劳拉从美国带来的。简妮有时在厨房里用劳拉剩下的东西,为自己做一杯咖啡,或者一盆蔬菜沙拉吃。   谢天谢地,公寓里有有线电视,可以看到CNN。简妮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将电视打开,让房间里有CNN的声音。看到新闻里常常一晃而过的纽约,简妮的心就会“哗”地跳一下。有时在做事,听到电视里面说纽约,简妮也忍不住吊着两只湿手,从厨房里奔过来看。常常一过来,纽约的镜头却已经一晃而过。   从家里搬出来时,简妮带着自己的全部行李,包括从美国飞机上带下来的那个Muffin,它干得象块石头一样。她将它放在厨房的架子上,用一个玻璃啤酒杯罩着。   简妮总算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角落,她在厨房里唯一的椅子上坐着,喝一杯劳拉在K-Mart买的咖啡,经过六月的霉雨季节,咖啡受了潮,香味闷闷的,带着陈宿的气味,完全不象当时鲁留下来的咖啡那样香。但它总是咖啡,是美国的咖啡,比上海的咖啡要好,比和平饭店的咖啡要正宗。有时,简妮象在美国一样,做夹忌司的美式三明治当晚饭,忌司还是Muller太太每个月到香港买东西,美国同事集体托老板太太带买生活日用品,简妮请老板太太代买的。整个上海都买不到一片忌司。简妮在美国跟Ray学会吃忌司,那时更多的是为了营养和方便,她没想到自己在上海,会这样疯狂地想念加在面包里的那一片薄薄的忌司,找遍上海,都买不到一片忌司。Muller太太是个很亲切的美国人,她瞪大眼睛说:“是啊,我最受不了的也是买不到忌司。还有比较硬的黑面包。”简妮的小三洋冰箱里,装的都是香港带回来的忌司片,还有吃热狗用的芥末酱,在锦江饭店里的小超级市场里,有时可以买到热狗肠和酸黄瓜,那时,简妮就为自己做一个真正的纽约热狗,用张餐巾纸包着,就着可口可乐吃。脱离了家的简妮,终于过上了与住公寓的大多数外国人一样的生活。   让简妮心烦的,就是爸爸妈妈狂轰烂炸的电话,他们要简妮休息天回家去吃饭,他们要来简妮的公寓,帮简妮洗衣服,晒被子,送鸡汤,他们要和简妮在一起。 --------------- 第十章:买办王(15) ---------------   但是简妮不要。   简妮在家也开着电话的答录机,电话响了也不接,要听到留言的不是爸爸,她才抢过一步去,接起电话。要是是爸爸,她就用答录机堵他。爸爸充分表现出了新疆知青那种坚强的神经和百折不挠,他就是能一晚上不停地往简妮的电话上打,一遍遍地留言,不和简妮说上话,就誓不甘休。   简妮常常就这样被爸爸逼回家去吃饭,换来他们不再威胁要到公寓来看她。简妮不愿意看到他们,不愿意自己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在柚木餐桌上,看到爸爸因为骨折过,总是向右侧倾斜的背脊,她厌恶得要发疯。即使是嘴里含着满满一口饭菜,也不能咽下去。每次被逼得走投无路回家一次,简妮对家的厌恶就加深一层,她自己都对心里那势不可当的厌恶害怕起来,她不知如何收拾。望着因为她回家而心满意足的父母,简妮磨牙霍霍地想,回避他们,是对他们最体贴的方式,他们却不懂,一定要弄到鱼死网破。但,鱼如何死,网怎么破,简妮却不敢想。   她渐渐在公寓里交了几个朋友,一个德国女孩,一个荷兰女孩,她们以为简妮是美国的ABC,家在纽约的格林威治村住。周末时,她们常常约好了一起去上海的酒吧玩,她们三个人,都喜欢去一个开在地下室里的酒吧,因为那里比和平饭店和希尔顿都更合年轻人的胃口,还可以吃到比较合欧洲人口味的意大利面条,德国冷肉丸,和加橄榄油和意大利甜醋的沙拉。那里原来是防空洞,被一个上海女孩租下来,她的男朋友是希尔顿的德国厨师,他们合伙开了这个酒吧,墙上挂着飞标,喇叭里播放的是从德国带回来的欧洲音乐,吧台上挂着成串的辣椒,大蒜和玉米,黑板上用真正外国人写的那种又圆又大的字体写着简单的MENU,那是简妮觉得最亲近的地方,和她大学里的食堂黑板上的字迹惊人的相似,菜单也相似,每日的例汤总是有蔬菜汤,奶油蘑菇汤和牛肉古拉须浓汤,和学校食堂的一样。那酒吧在外国人里面很出名,所以晚上放眼一望,被桌上的烛光照亮的,大都是形形色色的外国人的脸,听到的,也大都是各种口音的英文,坐在那里,简妮总是想到一句奇怪的话:“一个罗卜一个坑。”哪一天,能躲过爸爸的追击,在防空洞里消磨整整一晚上,简妮的心就觉得很舒展,象紧缩的茶叶在滚水里渐渐舒展开来,还原成一片完整的树叶,并散发出芳香。那时,简妮轻轻地谈笑,与那些在上海寂寞得发疯的外国人,当说到每个月从香港买忌司回来吃,大家都笑出来,大家都是这样干的。烛光照亮了围桌而坐的人们,空气中荡漾着融化的忌司臭臭的香味,简妮感到一种有些甜蜜的惆怅在心里流淌,她惊奇地想,这难道是乡愁吗?对所有的外国人来说,它一定是乡愁,但她,上海实际上是她的家乡呀。她的心,竟然也流连在乡愁里面,怀念着在世贸中心地铁站的通道里,静默而迅疾的人们,男人下摆微微掀起的米色风衣。   这个星期,从星期四开始,爸爸就开始打电话来,要简妮回家。开始,简妮象从前那样不接电话,企图躲过去。她抱着胳膊,在电话边站着,听爸爸的声音一遍遍地从答录机里传出来,就是不接电话。但爸爸无休无止,不屈不饶,在简妮看来近乎无赖。他将简妮烦得,将手里的书一把摔在地上。她想过,索性将电话线拔了,让他的声音传不进来,但她知道不能这么做,这样,爸爸马上就会发现她在家。所以,她只能一遍遍爸爸的留言折磨着。   总算,简妮发现爸爸的声音不同寻常,他很镇定,说得很慢,很坚决,这表示他真的有事要说。简妮回想起来,爸爸到了要说什么重大的事情时,才用这种声音说话。这时,他声音里因为受教育不多而不能剔除的粗鲁和毛糙变成了坚决。   简妮心头一跳,她猜想,他们终于被自己的态度激怒了。家里人的脸一一浮现在她面前的黑暗里,爷爷好象将自己紧紧关在壳里的蛤蜊,他什么都当没看见,回想起来,要是简妮不跟他说话,他从来不主动与简妮说话。其实爸爸也是这样,随便你怎么躲着他,他都照样一团火似的围着你,洋溢着消毒水气味。他的感觉好象关在贝壳里了一样,只剩下没有休止的热情和自豪。简妮想起来,自己偶尔捉到过爸爸偷眼看自己的眼神,他脸上放着笑,但是已经勉强,眼睛飞快地,几乎是惊慌地一轮,向她飞来。自己的父亲被逼得偷眼看自己,让简妮心里难过。但她看不起这样的眼神,简直就是讨厌。   但她意识到家里人已心知肚明,而且就要向她摊牌时,简妮又有些惊慌。她不敢接爸爸的电话,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到午夜了,爸爸不再往这里打电话,简妮去消除答录机上的留言,看到他已经留了六个同样的话,就是通知简妮这个周末一定要回家。   星期六晚上,简妮索性下班就躲到防空洞的酒吧去了。防空洞的空气,总有点闷,有种隔宿的潮湿的怪味道。在那里,她吃了一份意大利蔬菜汤,还有两片蒜茸面包,然后要了一杯葡萄酒,准备慢慢消磨。酒吧里有不少人戴着橘黄色的帽子在喝啤酒,他们在等人,看到有同样戴橘黄帽子的人进来,他们便大声欢呼。简妮问了过来送酒的酒保,才知道今晚有欧洲的足球联赛,德国人和荷兰人比赛,那些戴橘黄色帽子的人,是荷兰的球迷,他们在这里集合,准备到附近的锦江饭店看卫星转播的球赛。 --------------- 第十章:买办王(16) ---------------   等那伙荷兰人纠集齐了,走了,酒吧里突然安静下来。那安静里有种落寞,好象平白无故的,就被人撇下了。简妮听到滤咖啡的漏斗在垃圾桶上冬冬地敲着,那是酒保倒掉咖啡渣。   这时,简妮突然发现,劳拉独自在一张桌上坐着。那瘦削强硬的样子,就是劳拉。   “劳拉?”简妮走过去招呼她。   劳拉居然没有象她说的那样,离职后回纽约去,她见了一家猎头公司的人,他们正好在为通用汽车找有上海工作经验的,受美国教育的,能说中文的人,见到劳拉,他们高兴极了,立刻就将劳拉推荐给了通用,通用马上就给了劳拉一个位置,还给了劳拉比挪顿更好的条件,劳拉现在住在波特曼边上的双峰公寓,在纯粹的美国公司工作,与中国人的麻烦也减轻了。“我跌倒在地,却在地上看到一个金苹果。”劳拉说。   “真好。”简妮由衷地说。   “你看上海,到处盖房子,做高架路,做捷运,酒吧里处处能见到卖笑的漂亮女孩,与当时台湾经济起飞时候一样。我接触了猎头公司的人,才知道,不少跨国公司都准备进来插一只脚,我们这样的人,会越来越抢手。”劳拉说,“只怕这里比在美国的机会还要多。”劳拉很是有点意气风发的样子,她还是一口英文,说得又土又快。   “这么说,来上海,真来对了。”简妮说。   “是的。也许我们抓到了一个大机会。”劳拉说,“只是,要小心捧着饭碗才好。”   简妮看了她一眼,她明白劳拉的意思。   “我知道自己从前太意气用事呢,其实大可不必。”劳拉说,“你看TimMuller,只管将生意做大,他才是真正的美国商人。我一个小秘书,却管了那么多政治形态,我那时好蠢。”   那天晚上,她们将桌子并在一起,喝了不少葡萄酒。那个晚上,是简妮回上海后最痛快的一个晚上。在劳拉身上,她看到了希望。   晚上回家,答录机里存着一遍又一遍爸爸的留言。   简妮不得不打电话回家。   爸爸追问她为什么不回电,简妮随口说,跟老板去苏州出差,刚到家,“我的答录机里全是你的声音,象追魂一样。”   “礼拜天一定回家来一次。”爸爸说。   “要看我加不加班。我们老板,”简妮说。   “用不了多少时间的,你不来吃饭也可以,最多一个小时。”爸爸很强硬。   简妮横下一条心来,准备撕破脸皮。   简妮没想到,她一回家,爸爸就直接将她领到范妮的房间里。二楼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但从那几扇虚掩着,或者打开着的房门那里,简妮能感觉到那些凝神谛听的耳朵。她知道,他们全都商量好了,让爸爸出面和自己摊牌。就象范妮在上海的那个下午,也是全家都统一了意见,爸爸和维尼叔叔去和范妮谈的。她自己当时就和妈妈在虚掩的房门边,听着他们的声音,还有范妮的哭声。维尼叔叔房间里永远不会消失的靡靡之音,此刻也安静了,就象他们与范妮谈话的那个下午。家里充满了不同寻常的寂静,仿佛一种静静逼来的压力。简妮再次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象范妮那样就范。   爸爸和简妮分别落了座,爸爸张嘴就说:“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们对你的希望。”   果然,他是准备好了的。   简妮直视着爸爸,准备爸爸一停下嘴,马上就接着说:“我不能按照你们的希望做。”她知道,第一句话是最困难的,所以一定要开门见山,也不给自己留退路。她有点高兴爸爸的开头了这么自私。这让事情变得好办多了。   “我们对你的希望,不是要你为王家光宗耀祖,也不指望你将我们全弄到美国去,当美国人。我们对你的希望,是希望你有自己的新生活。是你能当一个美国人。哪一天,你不需要这个家,不需要我们,我们真的只有高兴,没有怨言。我们只要知道,你再也不会被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就可以了。”   简妮看着爸爸,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竟是真的。   “我要当面告诉你,就是怕你会有精神负担,以为自己良心过不去。不要这样想,你要知道,你做的,也就是我们希望你做的。”   “‘我们’,还有谁?”简妮问。   “我们全家人。”爸爸说,用手指向走廊那里的房门画了个圈,“我们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小家子气。我们都是真正识大体的。”   “那么妈妈呢?”话已到嘴边,可简妮终于没有问出来。要是妈妈真的和爸爸一致,她应该和爸爸一起对简妮说。可是,要是妈妈与爸爸的想法不一致,简妮一定要问个明白,又能怎样?又能做什么呢?简妮看了爸爸一眼,轻轻点了点头,什么也没问。只是说了一声:“谢谢。”   她看到爸爸的脸上乱云飞渡,就象从前在格林威治村,她带范妮去看病前,到爸爸房门前去告别时,他脸上的样子。简妮这时强烈地感受到,爸爸心里的另一种更为真实的渴望。它在他的心里涌动,简直就要喷薄而出。但简妮决心忽略它。她镇定地看着爸爸说:“你是知道的,我想要做的,一定能做到。”   简妮看到爸爸的脸色一暗,但他也马上镇定下来。他的下巴微微向外突出,脸上出现了担当的勇敢。这样子让简妮想起了大学军训时打枪的靶子。在那上面,清楚地指明了将要被打击的位置,准备好了要被打得百孔千疮。简妮不知道,在范妮回上海的时候,也曾在爷爷的脸上看到过同样的神情。在范妮的心里,当时也有过同样关于靶子的联想。她们姐妹在心里的惊痛和厌烦,都是一样的。 --------------- 第十章:买办王(17) ---------------   简妮迅速地离开了家。   她又来到防空洞酒吧。星期天晚上,是酒吧最寥落的时候。和劳拉一起喝过酒的桌子空着,和公寓里那些女孩一起吃饭的桌子也空着,简妮坐到吧台上的高凳上。那里很陌生,高高地吊着,她心里有种迷路似的感觉。但她喜欢那里明亮的灯光,能看到酒保在杯盏间忙碌,蒸汽机赫赫地响,有点暖意。要了一杯葡萄酒,将酒在嘴里涮过,满嘴都是干邑清冽的酸涩,好象黏膜都缩起来了。简妮感到自己象是一个假装飞鸟的小孩,自己以为可以往天上飞,所以从高台上纵情跃下,但实际上,却重重落到事先已经铺好了的一厚叠棉被上,软软地陷在棉被温暖的浮尘气味中。   这时,简妮感到有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带着男用的香水气味。是老板香水的气味,和武教授的那一款相同。   她顺着那只手向旁边看去,是一个白人,他也看着她。他的眼睛在吧台的烛光里蓝得象两滴水,简妮想起了挪顿公司窗下的哈德逊河。   简妮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他说了句什么,但是简妮听不懂他的话。于是,他又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原来他说的是汉语,说“小姐漂亮。”   “小姐漂亮。”他说。   简妮这才反应过来,这个白人将自己看成是上海酒吧里专门吊外国人的上海小姐了。   “马上拿开你的手。”简妮低声喝道。   他大吃一惊,马上将手抽回去:“抱歉,我不知道你是美国人。非常抱歉。”他说。   简妮看着他不说话。她没想到,自己居然没有请他吃耳光。他也是美国东部的口音。简妮觉得十分亲切。还有更亲切的,是他马上断定,简妮是个美国人。   简妮耸了耸肩膀,说:“好吧,不算什么。”   “有时候太寂寞了啊,所以只好在酒吧里认识女孩子。”他自嘲地笑笑。   “你在这里做什么?”简妮问。   “我是劳思莱斯精细化工公司的上海首席代表。”他说,“这真是个寂寞的城市啊,一到下午六点,天就黑了,城市也黑了下来。人们都消失了,好象撒到地上的水银一样。而且,这也是个奇怪的城市,不象美国,也不象中国。你住久了才会知道,这个城市真的奇怪。”   “真的?”简妮说,“我觉得它不是美国,就是中国,非常中国。”   “那是你住得不够久,女孩。”他极其自信地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在挪顿兄弟公司工作。”   “你住在哪里?我指在美国。”   “纽约的格林威治村。”   “太巧了,我就住在纽约的布朗克斯。当然,我的街区没你的好。你是富人区里的。”   “富的是我家,不是我。”简妮说,她想起从前Ray这样说过。   他笑了,愉快地看着简妮,说:“你真是一个地道的美国女孩。”   “我叫迈克。”   “我叫简妮。”   他们握了手,正式认识了。迈克突然笑了笑。   “为什么笑?”简妮问。   “你看,迈克和简妮,再地道不过的美国名字。”   “我就这么象上海小姐吗?”简妮问。   “不,不象。你一说话,就一点也不象中国女孩了。”迈克说。   “听上去,你好象并不喜欢上海。”简妮问,“那你为什么不回美国去?”   “为了钱。”迈克诚实地说,“真的就是为了钱。我在中国,拿到的钱比美国多太多,支出的却十分有限。我可以雇女佣,住大房子,受到人们羡慕的注目,漂亮女孩子的垂青,有时候简直象好莱坞的明星,周末去东南亚或者香港,生活得很奢侈。你知道,在美国,这样的生活不能想象,我不习惯上海,但不舍得我在上海的生活。”   “啊,所以你会说中国话的‘小姐漂亮’。”简妮摇着头笑。   “请原谅我。”迈克的额头和眼皮都红了。 *************** *第六部分 ***************   TimMuller让简妮为他准备开会的材料,这次,简妮算是真正体会到Check,Push,Remind的不易。叫她“买办王”的那些人,连一根回形针都不会帮她夹。原先,简妮大部分工作是案头的,与美国总部联系,照顾Tim的日常工作和约会。除了平时的翻译,与中国同事的接触,大都是他们通过简妮和Tim谈话,递交需要签字盖章的文件。 --------------- 第十一章: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 ---------------   美国挪顿总公司的大老板到香港的亚洲总部视察,将东南亚地区各个挪顿分公司经理都招到香港开会。   TimMuller让简妮为他准备开会的材料,这次,简妮算是真正体会到Check,Push,Remind的不易。叫她“买办王”的那些人,连一根回形针都不会帮她夹。原先,简妮大部分工作是案头的,与美国总部联系,照顾Tim的日常工作和约会。除了平时的翻译,与中国同事的接触,大都是他们通过简妮和Tim谈话,递交需要签字盖章的文件。简妮从不和中国同事们多话,她腻烦他们,觉得他们脸上,无论如何都有种卑微的气质,在那样的气质里,能感到仇恨,动荡,贫穷,乏味,算计,提防,谄媚,痛苦,种种可怕的生活留下来的痕迹。她很少正面看中国同事的脸,生怕自己变回到他们的样子。她总是垂着眼皮。她不象劳拉那么尖锐和外露,而是象牙痛那样闷闷的。有时,看到王建卫在她桌子前等Tim的签字,被她的脸色逼得坐立不安,宁可在走廊里等,简妮心里还觉得解气。   这次为Tim准备开会的材料,简妮才知道了厉害。劳拉当初告诉她总经理秘书这个位置,在公司里微妙的地位,她是个低阶的职员,但又可能是老板的心腹,她能象老板一样帮人,也可以象老板一样害人。“你可以当天使,也可以当妖精。”劳拉说过。但是,简妮学到一个秘书对各部门负责人的依赖。她是可以给别人脸色看的,但别人也可以难为她,使她在需要合作的时候寸步难行。简妮永远不能按时得到报表,无法找到准确的统计数字,简直让Tim怀疑她的办事能力。Tim两句重话一说,简妮觉得自己的地位立刻瓦解。她象失宠的小妾一样,处处能看到幸灾乐祸的眼神。连保洁的阿姨都来欺负她,居然面对面告诫她,最好把废纸扔进废纸篓里,不要团在地板上。连管文具的内勤秘书都敢让她自己去拿快递的专用信封,不给她送过来。   在简妮看来,那些只能羡慕她的人,如今竟争当她的对头,这可真把简妮气疯了。   好容易为Tim准备齐了,他去了香港。大老板认为香水在中国地区的增长还是太慢,照美国的推算,中国那么巨大的人口,每一千个人中,至少会有一个人买一瓶香水。而现在的销量,与市场预期相比,简直太小了。She牌香水在菲律宾市场的销售情况,都比中国市场好,这让Tim很尴尬。两个星期以后,大老板要亲自到上海来。   从香港回来,Tim将一只纸盒交给简妮,那是他给参加每周例会的中国同事的礼物:"教会他们每个人使用方法。告诉他们,我再不想看到哪怕一片头屑。”他将食指竖起来,用力在脖子那儿横着一划,“告诉他们,下个星期一开会时,他们的领子必须是干净的。”   盒里是一些椭圆型的塑料刷子,专门用来刷领子上的落发和头屑,它的刷毛斜斜地排在刷柄上,一刷而过,就能将衣领上的头屑完全吸进刷子深处。   简妮知道Tim终于忍不下去了。他要是在香港得了夸奖,大概还能将那些头屑忽略不记。要是大老板不来,Tim也许也能再容忍一阵子。甚至,要是身上带着头屑的中国人在每周的例会上不那么纠缠不清,Tim都会继续锻炼耐心。他曾好几次对简妮说过,他不能去教一个成年人如何保持个人卫生,这样太唐突了。“我知道因为政治和意识形态,还有文化背景方面的原因,我们的关系已经很复杂了。我得很小心,很小心。”Tim说过。简妮那时也表示不能忍受那些粘在肩膀和领子上的头屑,也不能忍受抽烟的人嘴里热烘烘的烟臭,比如王建卫。“我不知道他们用什么牌子的香波洗头,能将自己的头洗成这样。”Tim说。简妮想起,在新疆时爸爸妈妈都用肥皂粉洗头。但她说:“我也很好奇,只是不能直接问这样的问题。”当时,Tim还说:“那当然,那样太不礼貌了。”现在Tim终于忍无可忍。送刷子,总不象上次送M—M巧克力豆那样令人愉快,多少有些难堪,所以,这次他让简妮出面。   简妮捧着盒子,从Tim的办公室退出来,回到自己座位上。她数着那些刷子,算着应该送的人:许宏,王建卫,克利斯朵夫,还有财务部的人,人事部的尼娜,以及生产部门的人,送给许宏有点不忍,他是个要面子的人,但他身上能看到多年工厂生活给他带来的邋遢。至于其他人,简妮心里一一浮现出他们的样子,带着借刀杀人般秘而不宣的快意。他们象窄一号的高跟鞋的后鞋帮那样让她举步维艰,她就会让他们不得不自惭形秽。   教会他们怎么将自己的衣服领子刷干净,就象教他们怎么使用牙刷一样。这是带有侮辱性的。简妮双手按着盒子,就象准备付钱的人将自己的双手按在钱包上那样,她知道自己可以而且应该将钱付出去,但心里还是有所忐忑。简妮第一天开始工作时,Tim就已经告诫过她,他希望简妮能成为美方和中方之间的桥梁,使双方能尽可能准确无误地理解对方的意思,减少误会。后来毕卡迪先生也告诉过简妮,她应该对挪顿公司绝对忠诚,能将困难的工作利用自己的背景不打折扣地完成,但也能充分理解中方意图,并将他们的意图一丝不漏地传达给美方,“没有你,岸两边的人就什么也做不成。让他们离不开你,特别是要过河的那一方。”毕卡迪先生象无锡大头泥娃娃那样微微地,不间断地在脖子上晃动他的头,“这才是所谓桥梁。”简妮虽然不喜欢他,却不得不看重他。她知道,他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她要做的,就是Tim觉得困难的。 --------------- 第十一章:你的袜子都抽丝了(2) ---------------   简妮的心情有点复杂。她知道自己横竖都是要完成这件事的,她私心里也极愿意看到他们出丑,她从美国回来,成为美国雇员,一洗倒霉蛋的晦气,满脸美式的自信与灿烂,他们还是不买帐,还想随便爬到她头上,再踏上一只脚,让她还是不能翻身。简妮为摆脱过去,离开了家,得罪了亲人,做了内心鲜血淋漓的努力,但这些中国同事却也象印地安螃蟹那样,将她紧紧拉回到中国。他们还是用原来对她家的态度对待她,他们想让她万劫不复。简妮不能甘心,不能服气,不能罢休。在没去美国之前,她知道自己是一定要去美国的,对中国很淡漠。现在,她知道自己是恨中国的,它是她生活中的百慕大,只要接近它,它就会将她吸进无尽的黑暗之中。她感觉到自己与劳拉在精神上的某种相同之处,Tim认为,她和劳拉都有CultureFit的脸,应该可以减少当地人的敌意和陌生感。但简妮与生俱来的知道,比起恨外国人来,中国人更嫉恨买办和汉奸。所以,她一直记着劳拉在挪顿的下场。她感觉到,自己比TimMuller更应该藏起自己的鄙夷。那是见不得人的。   她想到格林教授写的王家历史。从前的宁波人,有很重的乡土观念,死后一定要在故乡入土。所以,在上海生活的宁波人,可以半生住在上海,死后却一定要将棺木运回宁波才下葬。在玄祖父的时候,王家曾经是上海宁波人同乡会的重要角色,每年捐钱,送在上海的宁波人棺木返乡安葬。那时等待回乡的棺木,就停在四明公所里。当时法国租界的管理机构认为,在市区久停死人棺木不卫生,夏天时,棺木里时时流出尸体腐烂的脓血,招来蚊蝇肆孽,会造成疫病流行。法国人要搬走宁波人的简易坟场。但遭到宁波人的一致反对。宁波人认为那是外国人要占四明公所的土地,要挖自己的祖坟。法国人的决定遇到了中国人坚决的抵抗。四明公所事件,在中国人认为,是上海人民族尊严觉醒的重要标志性事件。当时,许多宁波籍的资本家和买办都加入抗议的队伍,参加罢市,支持罢工。但王家却没有参加,甚至王家的店铺都没有在统一罢市时关门。因为他们认为,宁波人在四明公所的简易坟山的确是不卫生的。他们的态度,被同乡会谴责为忘记祖宗。从此,王家脱离四明公所,不再参与宁波人同乡会的事务。而另一个宁波买办虞洽卿长袖善舞,他在宁波人那里当为宁波人出头,与法国人争土地的领袖,在法国人那里,借自己在宁波人那里的威望,成为调停矛盾,保全法国人面子的重要人物,在宁波人和法国人两头都占尽风光。他成为四明公所事件的最大赢家。格林教授认为,王家的第一代王筱亭,主动脱离与李鸿章洋务派的瓜葛,只与洋人来往。第二代第三代,王崇山和王佩良,又主动脱离宁波同乡会,他们的家族就这样逐渐形成更世界主义的世界观。他们看世界的标准,更接近全球化的标准。这是他们作为一个买办世家的生存基础。   在新泽西读格林教授的书时,简妮只是觉得有趣,她认为,玄祖和曾祖很开明,而虞洽卿是聪明。此刻,简妮找到了他们身上的傲气。那种傲气,让简妮心里一热。她为他们感到自豪。她虽然连家都不愿意回,但一遇到问题,她的参考对象,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家和家庭的历史。每一次,她都能在那里找到一点东西,那东西,就象是使X轴和Y轴相交的那个0。找到了那个0,她往往就能找到能支持自己的理由。这次,她找到了比报复更正当和理智的理由。要求与挪顿合作的中国管理人员注意仪表,这是来自文明世界光明正大的要求。   Tim匆匆从办公室出来,到小会议室里去,他找毕卡迪先生和玛利亚露依莎开会,准备大老板来上海的会议。经过简妮桌子的时候,他看了她一眼。也许他是无意的,但简妮在他象鹰一样的浓眉下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惊疑,好象很奇怪她还有时间坐在桌前发呆。她觉得老板是在责备她,准备材料搞不定,连发礼物也搞不定,这不是个废物么。他一定连想都想不到简妮心里有那么多曲里拐弯的隐衷。他迈着纽约人的大步,哗哗向前走,毫不在乎简妮面临的夹缝。   简妮慌忙站起来,拉平身上的裙子。   她决定从许宏开始。许宏是个君子,可以小试牛刀。而且,她对许宏,也很好奇。她听说,他已提出辞职。他要去一家南汇的乡镇化妆品厂做总经理,中国同事风传他出身在上海的肥皂厂老板家庭,是民族资本家家庭的小开,终于不甘心被美国人压着,要自己做老板。听到这样的传说,简妮对许宏是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但同时心里也更觉得他短视,他放弃哥伦比亚大学的学习机会,却是要在一个乡下暴发户手下当总经理,自己将路越走越窄,越来越边缘,而且,越来越危险。她想,也许他家是红色资本家,象荣家那样,就算家产全被充公了,比太平洋战争的时候还糟糕,但共产党也总算保全了他们的面子。   简妮知道,这件事不能由克利斯朵夫先通报,她得先避开这个炸药引子。所以她将盒子放在脚边,先整理Tim要的报表,一边等机会。   克利斯朵夫一离开,简妮马上去敲许宏的门。许宏一抬头,她马上就开门进去,并迅速在身后关上办公室的门。她说:“对不起,许总,我没有通报就来找你。” --------------- 第十一章:你的袜子都抽丝了(3) ---------------   许宏把手里的纸放下,询问地看着简妮。   “听说你要离开了。”简妮不忍马上开口。   “是的。”许宏点点头,他有点戒备,以为简妮是Tim派来打探的。   “我不知道怎么说,这是我完全私人的想法。中国的资本家应该有很痛苦的历史,你还没有怕啊。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怎么说,历史总是螺旋形的上升。”简妮说。   “你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还学得真不错。”许宏笑着摇头。   “我只是非常好奇,而且,我很感谢你对我的包容。”简妮说,“还有帮助。”她婉转地提到了在她为Tim准备材料时,许宏帮她从市场部要报表的事。这是简妮深以为耻的事情,突然提起,简妮的心象被烧了一下,不得不掩饰,“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去食堂吃饭的时候,还是你帮我找到的位子,而且我们是在一起吃的饭,你吃双份炸猪排。”简妮微笑着。   “是的,吃一块不过瘾。”许宏笑了一下。然后,他点点简妮手里的盒子,“那是什么新式武器?”他看出来简妮还有正事。   “是Tim的礼物。”简妮说,“Tim这次回来,为各位中国同事带了小礼物。”说着,简妮拿出那柄刷子,“是专门清洁西装上落发和头屑用的刷子,很好用的。”简妮点了点许宏的肩膀,“Tim说,我们是合资企业,会有很多中国人和美国人来我们这里访问,大家都要注意维护公司形象。”   许宏的脸涨了一下,他赶快侧过头去,看看自己的肩膀,并马上伸手拍打那里的头屑。细小的头屑弹起一下,又沾回到他的肩上。   简妮赶快说了声:“MayI,”她走上一步,用刷子在许宏肩上一刷,头屑立刻被刷子吸了进去,深蓝色的衣领上留下一道干净的刷痕。   简妮轻轻惊呼道:“哎呀,这刷子真好用!到底是日本新产品。”   许宏侧过头来看了看,也说:“真的。”   简妮就势将那柄刷子递到许宏手里,说:“你试试,很方便的。”   看到许宏自己用刷子刷掉领子上的头屑,简妮松了口气。   许宏将刷子在手里掂了掂,又看看简妮。他淡淡笑了声:“这里面,也有挪顿的美国总部要来人的关系吧。就象我们市府领导来视察合资企业时,我们也要大扫除一样。”他说。   简妮说:“Tim是好心,看到香港有新产品,买来送给大家。”   “但他只送给中国人,对吗?”许宏说。   “我们身上没有头屑。”简妮说。许宏责备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离开许宏的办公室,简妮定了定心,她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样自得,倒满心都是不知舒畅还是郁闷的奇怪感受。她抱着那盒刷子,在办公室里站了站,她听到外面在刮大风,将院子里的标语牌摇得“空空”直响,和她小时候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简妮没想到,许宏责备的眼神那么让人不舒服。她觉得自己什么地方错了,在正确无疑的前提下。她想起自己十六岁离开阿克苏时的情形。一切都准备好了,她最后一天晚上与父母一起在团部中学的操场上乘凉。深蓝色的夜空里,挤满了明亮的星星。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银河,她们家的人管它叫牛奶方法。戈壁边凉爽的夏夜,妈妈身上淡淡地散发着花露水的香味,风穿过白桦林,发出她熟悉的,充满了回忆的声音,她惊奇地发现了自己心里的不舍。   简妮不肯让心里的犹疑侵蚀自己的勇气,于是决定马上去各办公室发刷子。经过克利斯朵夫的桌上时,她突然在克利斯朵夫没关严实的抽屉里,瞥到一本封面十分熟悉的书。简妮马上想起来,那本书,是《托福考试应试技巧》,专门教考生在没听懂的情况下,怎么蒙题。自己在上海时,也仔细研究过这本投机取巧的书。   简妮心里冷笑一声:“什么叫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她心里愤愤地说。那愤怒,给了她动力。   为了防止自己再说出一个"我们"这个把柄来,简妮只开口闭口将Tim挂在前面。有的人象许宏一样,马上就看自己肩膀上是不是有头屑留着,有的人不知所措地看着简妮,好象奇怪她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还有的人,马上就拉下脸来,王建卫就是这样。简妮料想到他会是最难缠的,所以最后再到他的办公室。她想,Tim找了市场部的美国总监去开会,没有叫王建卫,简妮想,他也许会为此生气。   他将西装披在肩上,将两只手插在毛背心里,欠着下巴看着简妮。他的样子,让简妮一下子就想起了苏联电影里的列宁。简妮一直都厌烦他时时事事都是国际斗争的风格,讨厌他粗鄙的英文发音,记恨他在报表上刁难简妮,笑嘻嘻的,用眉毛罩着眼睛。简妮将刷子轻轻放在他桌上,多看了一眼他的肩膀,她忍不住加了一句:"现在你是在合资公司工作,Tim请你多注意个人卫生"。   简妮没忍住,有意想让他尴尬。   王建卫颧骨宽大的脸涨得通红,手从背心里伸出来,拉扯住背心,那是一双宽大结实的手,能看出来它们做过许多力气活。他受了奇耻大辱的样子,让简妮心里一抖,觉得自己做得过火了。她刚想要补救,但王建卫却已经缓过气来,他提起鼻子,在脸上拉出一个笑容,笑嘻嘻地横了她一眼,对简妮说起浦东乡下话:“王小姐,大概老早旧中国时候的洋买办,都是这么做的噢,主子发个话,买办就跳上跳下。这种做法,是有传统的。” --------------- 第十一章:你的袜子都抽丝了(4) ---------------   他那一口愚钝里夹着狡诘的乡下话,象滑稽戏,逗得一办公室的人都笑了。这笑声正是他想要的,王建卫在由他引起的笑声中得到了鼓励和支持,他飞快地看了大家一眼,脸上的耻辱被必胜的笑容遮住,渐渐充满了嘻笑怒骂的勇猛和凶狠。简妮心里乒地跳了一下,血涌到脸上,涨得血管乒乒地跳。她心里跳动的是惊慌和仇恨,她说:“是啊,是为美帝国主义服务的走狗罗。”   “呀!”他象唱滑稽戏的人那样,“刷”地瞪大眼睛,扬起眉毛,"我还以为简妮王小姐是原封阿美利卡,不懂中国的名词术语呢。原来王小姐真的是我们上海人,只是包装得好,让人看不出。你说得不错,说得不错呀!”他说。   “你拿美国公司的工资,怕是也摆脱不了走狗的干系。”按照简妮的想法,拿谁的钱,就要为谁服务,就是谁的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她知道中国人在合资的时候,坚决要求中方和美方的人员同工同酬,但,中方人员实际上还是只拿国内的工资,他们工资中高出国内工资的那一大部分,都被存入了一个固定帐号,收归国有。中方人员对这样的做法也有微词,包括王建卫。她要点一点中国人的痛处,让王建卫有苦说不出。   王建卫又“呀”了一声,再次扬起眉毛,啧啧地吧嗒着嘴,看着简妮摇头,“我倒没有想到,王小姐以为我们这里真的资本主义复辟了,人人都象你一样了呢。老早我们说,某种人是屋檐下的洋葱,根焦叶烂心不死。到底还是有道理。王小姐啊,我倒要向你说明一下我们中国的情况了,你在海外多年,不了解哦。”王建卫点点地,又指指天,“我们此地,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主义国家,帝国主义老早就被我们赶走了,买办也老早被打翻在地了。你想在这里讨生活,就要把眼睛擦擦亮。”   “Tim让我转告,因为说明书是英文的,所以让我一定教会你刷子的用法。”简妮打断越战越勇的王建卫。他开始说到劳拉,这正是简妮的痛处,她体会到王建卫话里威胁的意思,合资企业里中国人的感受,也可以决定一个美国秘书的命运,这是令简妮觉得最不安全的地方,她最怕看到,自己即使是变成了孙悟空,能一个跟头翻出去十万八千里,但还是逃不出如来的手心。这种逃不出去的恐惧,与要逃离的愿望,象一个人和他的影子一样,从小就跟着简妮,清醒时是她做一切的动力,睡着是她的噩梦。她看着王建卫那张红色宣传画上方方正正的领导阶级的脸,又恨又怕。在王建卫铿锵的声音里,简妮紧紧握住刷子,自顾自对王建卫说,“你看,刷子的毛是斜的,很容易将扫起的头屑吸进刷子深处。”然后,再将刷子放回到他桌上,向他推过去,“你这么能干,一定一听就懂的。那就照着总经理的吩咐做吧,我的任务完成了。”简妮抬起下巴,对王建卫笑了笑,拿起盒子,快步离开他的办公室。   到了走廊里,简妮才觉出自己两个膝盖簌簌地抖着,手心里全是冷汗。她不能相信刚刚发生的事,不能相信自己竟然被人辱骂和威胁。在国际市场营销学的实战练习时,她穿的就是身上这套衣裙,她争取到了小组主讲的机会,她的小组为要进入南美市场的Tang做战略计划。他们都很有激情,去说服对唐陌生的,冷漠的当地人,心里怀着征服的豪情。那是在美国课堂里开花结果的天真和奋勇,简妮想,那时自己的屋顶上,飘扬着的,是星条旗。她的心里闪过爸爸歪斜的身体,甚至爷爷的脸,她想,他们拼死争取的,就是要跳出如来的手心吧。   王建卫的办公室开着门,想必他们刚刚争吵的声音,别的办公室也听得到。经过别的办公室时,简妮看到其他办公室里的人,都从他们的桌子上默默看着她。她提起一口气,紧紧吸着小腹,想要控制身体的颤抖,一边夹着盒子,象夹着一本书,保持庄重的样子。她觉得自己的脸很绷,下巴抬着,表示不屈,真的有点象劳拉的样子。   长长的走廊,尽头是她的办公室。她看到自己办公室里,克利斯朵夫正半坐在桌子边,他那平扁的后脑勺,与所有外国孩子的鼓后脑勺都不一样,简直有世界观上的差异。那个又平坦又结实,横着一根倔强枕骨的后脑勺,简直就象电影里那着鬼头大刀的义和团。他和王建卫不同,并不仅仅政治化。他太年轻了,对不喜欢的东西,一定要置之死地,而且他有足够的精力和热情。简妮的心又是一抖,这盒子里的最后一把刷子,就是属于他的。   她一拐,走进走廊上的卫生间,一屁股坐在马桶上。   锁了的卫生间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只有中国厕所里淡淡的尿臊味,正在漏水的水箱,衬托着这窄小空间里的宁静。简妮用手握着两个膝盖,不让它颤抖。然后,又将整个身体压了上去。她看到马桶前面的马赛克地上,有一小块尿碱的污渍。在简妮的记忆里,这是中国厕所里熟悉的痕迹。那种不知是振奋还是郁闷的感觉又出来了。   “我应该这么做吗?”她问自己。   “我不得不这么做。”她回答自己。   她又问自己:“我做得聪明吗?”   “不聪明。”她又回答,她想起虞洽卿的故事。他是多么没有原则,那时,就是他已经发家了,可骨子里还是个一心往上爬的穷光蛋,他心里还来不及建立尊严和原则。而王家不同,王家的上一代已经富了,玄祖和曾祖心里多了骄傲。到了自己身上,不光有骄傲在心里戳着,还有一股雪耻的恶气。 --------------- 第十一章:你的袜子都抽丝了(5) ---------------   这时,简妮想起了在Gap店里看到的,在射灯明亮而柔和的光束下,鲜艳,柔软而且暖意融融的红色毛衣,它吸引着人走近它,想要伸手触摸它,人们以为自己想要摸摸它,其实,是一种引诱人心里欲望的营销战略,征服是在温文尔雅中,不知不觉,而且心甘情愿地完成。然后,简妮想到She牌香水的广告,一个穿工装裤的纯情女孩,在香水的作用下脱胎成穿夜礼服的雍容夫人。这广告里,那种潜在的对自由与享乐的暗示,煽动着人们拘谨价值观下的欲望。要是这个广告放在美国,简妮会觉得它太幼稚,但放在中国,却有着要星火燎原般的意义。简妮想,自己可能应该按照美国式营销战略的方式,好好动脑子,而不要动感情。   膝盖不发抖了,身上有点软绵绵的,简妮将自己的身体放松,向后靠去,将后背抵在冰凉的陶瓷水箱上。   “能做得更好吗?”简妮问自己。   “一定能。”她回答。简妮想,要是劳拉象生铁一样硬的话,那她就要象钢一样,硬而坚韧。   简妮把搁在膝盖上的盒子抱好,站起来,整理了自己的衣服,开门走了出去。   克利斯朵夫正在电脑前工作,他穿着蓝色的拉练粗毛衣,牛仔裤,耐克的篮球鞋,就象那些大学里热衷于美国篮球的中国男生,而且,他在抽屉里收着一本托福听力考试技巧。   “Hey。”她招呼他,“刚刚Tim要给你刷子,是他出差送大家的小礼物。他们美国人和日本人一样,最喜欢用这种新鲜的小东西,你正好不在办公室。”简妮说,“是个新产品,Tim本来是送总监一级的,但特别也送给你,他说年轻人会喜欢这种设计聪明的小东西。”说着,简妮耸起肩膀来,说,“他喜欢你。”   克利斯朵夫有点尴尬地笑了笑,他没想到简妮会对他说这些。一时,他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局面。他说:“我没看出来,这个美国人对谁都挺好。”   “刷子的毛是斜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刷子。”简妮说,她看了他的头发一眼,他的头发油耗耗的,但谢天谢地,没有头屑。   “那是为了让头屑和落发更容易刷干净。”克利斯朵夫看了看说明书,他说着,伸手将自己半开的抽屉关严。   “一种物理原理吧?”简妮问。   “这是物理的基本原理。”克利斯朵夫回答。   简妮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克利斯朵夫第一喜欢那些新鲜的舶来品,第二喜欢Tim的认同。简妮想,当他们不能得到世界的时候,他们是民族主义的,当世界向他们敞开的时候,他们就变成是世界主义的了。大概,他将来得不到美国签证,就会立刻成为一个爱国者,但要是他在美国学有所成,也会与简妮竞争这个美国公司海外雇员的位置。简妮想,他比起自己,游刃有余多了。简直就象是虞洽卿与王崇山。   简妮回到自己座位上,尽量做出平静如常的样子。“这心里的,到底是舒畅还是郁闷呢?”简妮不能肯定。   Tim回办公室,脸色不怎么好看,路过简妮时,他敲敲简妮的桌子,让她跟他到办公室。简妮随手抓了速记本,就跟他走进去,顺手关上门。   “这是什么时候,你怎么能跟中国人冲突!”Tim两眼紧盯住简妮,好象要将她吃了一样,“你怎么能这样做。那是礼物,你难道不会送礼物吗?”   简妮惊呆了。她一直认为自己是Tim的心腹,她适当地表达了Tim的不满。她以为Tim一定会站在自己一边,她那满腹的委屈,都可以靠在Tim肩膀上哭。   “我真不能理解你们中国人为什么不能与自己的同胞好好相处。我以为劳拉是台湾人,与大陆的政治形态有冲突。我没想到你也不行。要是在工作上有冲突,我能理解。但我了解,你们的冲突都是莫名其妙的,跟工作没有关系的原因。是不是这样?你们将私人感情带到工作中来,把我们与中国人之间的关系弄得更加复杂。”Tim根本没意识到,简妮还有满肚子想法,他接着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中国人总是仇恨彼此。”   他也提到劳拉!他将劳拉和自己归在一类里,将她们与中国人归在一类里。而他,是另一边。这样残酷的划分,简妮认为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从前,所有的人,都鼓励她成为一个真正的美国人,甚至海尔曼教授。他不给她分数,都真的是为了她好,都真的要帮她象美国孩子一样思考问题。而Tim却一刀砍断了她的命脉,就象当初鲁对范妮那样。简妮紧握着手里的小本子,不相信自己的遭遇竟是真的。她恍惚地想:也许等一下就醒来了,发现是个噩梦而已。简妮想,就是自己的噩梦,都从来没梦到过如此情形。   “你和他们搞好关系,和谐相处,这用得到我来教吗?”Tim还不肯罢休。   “是的,不用。”简妮低声说。   她看到Tim脸上一震,好象被顶撞了一样。简妮心里一惊,她突然吃不准,接Tim这句反问句,应该先用Yes,还是应该先用No。这个句型与汉语的思维正好相反,初学英语的人,最容易搞错,将Yes和No用反了,那句话的意思就正好反了。简妮的本意,是Tim不用教她怎么与中国人相处。要是用反了,就变成她要Tim来教她怎么与中国人相处,就变成了赌气的意思。看Tim满脸都是饿鹰扑食的样子,简妮惊恐地意识到,自己一定真的把意思说反了。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会犯这么低级的语法错误,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象开春时的雪人那样,在Tim的责备中,不可阻挡地化为一滩脏水。 --------------- 第十一章:你的袜子都抽丝了(6) ---------------   看着Tim又惊又怒的脸,简妮心里乱成一团。她既不能承认自己的英文会有这么低级的错误,又不能让老板认为,她真的有心冲撞他,要他一个美国人教自己怎么与中国人相处,这简直就是破罐子破摔的意思。简妮心里是急的,但不知所措。见Tim一味盯着她看,要看出究竟的样子,简妮急昏了,竟对Tim笑了一下。可那个笑,却象对王建卫的一样,抬着点下巴,带着点挑衅和无赖的样子。   Tim也惊呆了。劳拉还懂得当秘书就得吃委屈的基本分寸,而简妮居然连这点都不懂。“ThoseChinese。”他心里哀叹一句。   “你先出去吧。”Tim对简妮挥挥手。   简妮满心都是慌乱和绝望以及委屈,她想辩解,想流泪,想挽回,想申诉,想请求谅解,但她的身体却倔强地,笔直地转向门,沉默地离开Tim的办公室。   简妮心里明白,工作不顺利时,老板对秘书光火,很正常。要是这时候秘书又做了与老板的想法正好拧了的事,被骂也是天经地义,她已经猜到,Tim不想让他的上司看到自己搞不定中方合作者,他希望让上司看到歌舞升平。从理智上,她认为Tim没对她做错什么。但她实在不能接受Tim的态度,他的态度,对简妮的心来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心里对这平生第一个美国老板,有着赤诚的信赖与忠实,那种感情,简直就象孩子时候对自己父母无条件的爱和认同。她觉得Tim就象自己小时候的父母一样重要,一样可以依靠。这感情十分自然,在简妮心里生长,支撑她包容对上海所有的不适,它象一个美梦,但被惊醒了。   这时,她理解了自己为什么不喜欢Muller太太。有一次公司聚会,Tim带了太太一起来,她是典型的美国妇女,爽气,单纯,带着一点米尼老鼠的那种小女人的甜。她跟在高大的Tim身边,由Tim一一介绍给大家。轮到简妮时,她并没对简妮表现得格外亲热,她脸上堆着笑,是那种美国女人对陌生人礼貌的,甜蜜的,小心翼翼的笑,简妮讨厌那样的笑。Tim对太太很亲热,很照顾,平时开会,去工厂里看望工人,见客人,都是简妮跟在Tim旁边,他的办公室,即使是毕卡迪先生想要进去,也得先通过简妮这一关,但这时,Tim远远地离开了她,高高兴兴地陪他的蓝眼睛太太。那时,简妮还暗暗猜想,自己心里的不痛快,也许是嫉妒。她听说过,秘书与太太之间的关系,总会有微妙的敌意。简妮也曾以为自己暗地里喜欢Tim,那种女秘书对男老板的倾心,所以要对他太太鸡蛋里挑骨头。现在她才知道,自己的感情没那么符合逻辑。   她的感情深得不可思议,却无关风月。她想起第一次在美国过七月四日的时候,校园里有焰火晚会,那个傍晚,草地上坐满了人,学生,教授,和学校员工的家人,还有小镇上的居民,舞台上有摇滚乐队演出,橡树下茂密的草丛里,萤火虫白色的荧光在起伏闪烁。当焰火表演开始前,大家在摇滚乐队的带领下齐唱美国国歌时,简妮看着他们将右手按在心上,突然落下泪来。那时,Ray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他还以为她是触景生情,想家了。她将头靠在Ray的肩上说,可惜自己不会唱美国国歌。   她照常工作,原来叫他Tim,现在改口叫MrMuller。原来她喜欢说话时直视Tim的眼睛,现在她只能垂着眼皮,不论如何,也无法正视他的蔚蓝眼睛。从她沉默地离开Tim的办公室以后,他们之间就无法再如以前那样自然地相处了。   简妮受到了重创。不过,她心里明白,是因为自己有非分之想,才会弄出这种尴尬局面。就象在海滩上造沙堡,轰然倒塌是必然的,谁也怪不到。简妮也知道不能怪罪Tim,其实,她心里也并没真正怪罪他,她只是需要时间和勇气收拾被Tim打破的幻象。她不知道要将被Tim剔除的自己安顿到哪里去,才是自己也能认同的。简妮面临着别人无法理解的危机,那是身份的危机。回到上海的那一刻,在登机桥上呼吸到第一口上海的潮湿空气时,这危机就象电邮里的病毒被激活了一样,在她的生活中了无痕迹地肆意蔓延。没去美国时,她肯定自己是未来的美国人。但在美国脱胎换骨后,她反而不能肯定自己是谁,不晓得怎么与美国人以及中国人相处了。   简妮避开Tim,是因为想要找到一个方法,让自己就象一个单纯的秘书那样与老板相处,但Tim却认为,简妮竟然愚蠢到想对老板耍富家女孩的小性子。Tim是个正派人,不喜欢与女秘书纠缠不清,他认为女秘书要是对老板有超出工作关系的表示,肯定就是那种好莱坞式的蛇蝎美人。他雄心勃勃,最警惕的,就是这种人。他对简妮吩咐什么事,简妮总是避开与他对视,他的笑脸几次在简妮那里碰了壁,他以为简妮是逼他去哄她,于是,他开始减少与简妮打交道,能自己做的事,他宁可自己动手,也不吩咐简妮。   大老板就要来上海,Tim要准备开会的材料,比去香港的那份,还要详细。其实,这时简妮的事情最多,但Tim却将会议的准备工作交给毕卡迪先生,说起来,因为这次主要要讨论进一步开拓超越花露水之外的新市场,培养真正的香水消费者,毕卡迪先生的市场部工作是主角,毕卡迪先生参与进来很顺手。但简妮心里总是别扭的,她感觉到Tim对自己的回避。总经理回避秘书,这是什么意思? --------------- 第十一章:你的袜子都抽丝了(7) ---------------   很多事情,都由毕卡迪先生来吩咐简妮,简妮一仆二主。毕卡迪先生有种防贼似的机警和狐疑,他吩咐简妮做事,从来不将整个事情完整地教给她,让她了解自己在做什么,应该怎样做,他总是把一件事分割成好几段,让简妮搞不清自己在做什么。她只能当他的工具,而摸不到他的脉络,学不到他的本领,抢不了他的功劳。他会路过简妮桌子时,走到她的电脑前检查她在电脑上写什么,是不是偷懒。简妮心里窝火,但她不敢发作,甚至不敢表达出不满,她生怕自己再生事,更将Tim推远了。她并不想破罐子破摔,她第一不是破罐子,第二根本摔不起。她看毕卡迪先生将她零碎准备好的东西巧妙地拼装成完整的报告,直接送到Tim的办公桌上,将她晾在外面,看他将从电脑上发给自己的指导无一例外的CC给Tim一份,让老板看到他是如何指导和帮助简妮,多么有亲和力,贬低她的智力,简妮恨得心里骂他是天生的,祖传的狗腿子相,洋奴相,但她到底不敢表示出不满,她怕自己被完全孤立。   自从王建卫和简妮吵架以后,人前背后叫简妮“买办王”的人多了起来,简妮能感到他们的敌意。连保洁的阿姨都敢当面要求她注意将废纸放进废纸篓,不要扔在废纸篓旁边的地上。就连管文具的前台小姐都敢纠正她的英文,她去要便条纸,一时说了句:“要个Sticker。”她都会抓住简妮的把柄,绊她一下:“我这里只有Post-it,没有Sticker。”   简妮对这突如其来的众叛亲离很困惑,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得罪了王建卫,还是因为她得罪了Tim。看着事情象泛滥的洪水一样,越来越不能收拾,简妮真是又害怕,又伤心,束手无策。她第一次没了底气,从前即使担心自己被家庭出身拖累,被外地人身份影响,都没有过这种心虚,她觉得自己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简妮开始害怕到办公室上班了。她开始抽劳拉剩下来的那包美国香烟。她能想象得出,劳拉在挪顿的痛苦,甚至能想象出劳拉在小公寓的窗前,独自抽烟的心情。劳拉心里也充满了自己一样不好的预感吧,以及阴沟里翻船的不甘心,恶心,前途茫茫的害怕和孤独。劳拉打过一个电话给简妮,留言在电话答录机里,但简妮却没有回电话。劳拉从来没打电话过来给简妮,也许她不愿意用这个曾经是自己的号码。这是简妮非常理解的心情,她想,要是自己,恐怕也会这样的。所以,劳拉的声音出现在小客厅里时,简妮吃了一惊。她猜想劳拉知道了自己的处境,才打电话来的。不论劳拉说什么,她都不愿意听到。简妮当时就将劳拉留下手提电话号码的留言消除了,然后,独自喝了劳拉留下的咖啡,抽了劳拉留下的烟。有一天开会时,她突然闻到自己嘴里也有了烟臭,与Tim讨厌的中国司机嘴里的味道很接近。但中国同事肩膀上的头皮屑,却真的日见干净起来。   大老板带来了他的助理,一个留着一排重重刘海的中国女孩。她保留了自己的中国名字,叫倪鹰。简妮想起来,劳拉曾经告诉过她,每次大老板到上海,对Tim的秘书来说,都是一次灾难,因为Tim汇报的文件和资料必须非常仔细。“那个助理,简直是个雷达。”劳拉说过。当时对简妮来说,挪顿的亚太大老板和他的助理,太遥远了。她只记住了劳拉说的话,还有在劳拉脸上出现的又怕又恨的服贴表情。大老板和他的助理一到上海,就开始开会。整整十个小时,不吃东西,光一瓶瓶地喝水,喝咖啡。桌子上每个美国人,都满脸正色,不敢怠慢。会议中,简妮记录下来的重点,几乎都是这位倪小姐指出的。她处理问题十分干脆利落,而且一针见血。象助理要做的那样,许多丑话都由她说出来。她的英文里有很重的湖南口音,她发不好“r”这个音,但她总是能将那些丑话说得既准确,又直接,而且说得充满了逻辑性,让人不得不痛苦地接受。她虽然是个长相和打扮都很平常的年轻女人,但她身上洋溢的自信和一往无前的锐气,她与劳拉不同的地方,在于她的锐气是建立在沉着和合作的态度上,而不是挑剔和严厉。   简妮听说,倪小姐将要从总公司外放到香港分公司去做销售总监,香港是整个东南亚的轴心,所以,这个销售总监可以说比Tim的位置还要重要。毕卡迪先生猜测,这是因为她一直以中国通的身份自居。倪鹰对中国的经济前景很谨慎,她认为中国是个平均主义的国家,所以它的经济起飞里有极大的风险,很可能会引发穷人的革命。所以,不能象在美国市场上那样做天长地久的打算。她似乎有不少在中国大陆要害部门工作的旧同学,总是能得到中国最新的情况。当大家都对那些政策一窍不通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分析它们的原委和将要产生的影响了。她还有一些哈佛商学院的同学在香港其他美国大公司的亚洲总部工作,她的人脉很广,左右逢源。掌管整个东南亚地区的大老板十分器重她,愿意听她的意见,她是挪顿公司海外市场升迁得最快的中国人。简妮想起了格林教授的书里对东方买办在东西方交流上的“水闸”作用的说法。倪鹰有美国人的方法,还有中国本土的背景,她就是现成的水闸和桥梁,她就这样走向成功。她英文口音的好坏与这相比,根本不足道。   简妮觉得,这个倪小姐,简直就是为了与自己对比而来上海的。她的成功,处处映照着自己的失败,她的得宠,对比着自己的失意,她的自如,对比着自己的藏乖出丑,甚至她那个大大方方从嘴里吐出的“r”,也对比出自己一口标准美语的刻意和雕琢。她时时处处从美国同事那里赢得的尊敬和友好,对比着简妮埋了满心的委屈。她一直想要的,就是这个倪小姐和美国同事之间的亲热和信任。她努力说服自己承认,是自己要得过了分,而不是美国人做错了什么,她努力相信这一点,但此刻,却在倪小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理想。简妮从小到大,一直努力,一直上进,一直认定,只要自己努力,就会有成功。她这是第一次,黯然望着桌子那一头容光焕发的倪鹰,想起“病树前头万木春”的诗句,她第一次体会出这诗句里除了意气飞扬,还有被同类比了下去的失败巨痛。这是她第一次,从心里肯定自己输了。 --------------- 第十一章:你的袜子都抽丝了(8) ---------------   等长会终于开完,工作告一段落,Tim让简妮安排公司中美双方高层管理人员到静安宾馆吃中餐,同时宴请中方的上级公司分管官员。   Tim亲自吩咐她,让简妮心里一热。她马上赶到静安宾馆,问清了特色菜,安排好房间,她再三叮嘱餐馆,要新鲜的虾仁做水晶虾仁,要新鲜的肉做扬州狮子头。要餐馆为每个人同时准备一副刀叉,这样中国人可以用筷子,美国人也可以不必与筷子斗争。甚至,她还预定了所有的酒和饮料,矿泉水用法国伊云的,她将菜单看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漏下什么。   事先准备下的刀叉帮了美国同事不少忙,连大老板都用它们吃虾仁。简妮松了一口气。   但倪鹰却特意指点大老板用筷子,她说:“你真应该试试这个,吃中国菜,要用筷子才真正美味。就象用吃鱼的刀吃牛排,怎么也不舒服一样道理。”   她的话,说得满桌上的人都笑了,美国人纷纷向侍应生要回刚刚撤下去的筷子,跟她学。她又特意教他们将筷子蘸松鼠黄鱼的汁,然后送到舌间吸允。“将筷子头抵在门牙的齿尖嘬,那才真的是人间美味。”她领着满桌美国人嗍筷子头,还解释说,中国菜的美味全都留在那木头做的筷子头上,就象美国人喜欢用手抓东西吃,吃完以后,喜欢嘬手指尖那样。“怎么能不用筷子吃中国餐!那才是地道的享受。”她朗朗地说。   当大老板终于用筷子夹起了一根生菜,中国人和美国人,都对他热烈鼓掌,连王建卫都远远地笑了。   “Tim吩咐,要照顾好你们,所以我特意让餐馆准备刀叉,怕大家吃得不顺手。”简妮对倪鹰解释。她没想到,一双筷子能让满桌的气氛都热烈起来,使倪鹰再次成为明星。简妮想起照片上自己家的祖先个个在有外国人的场合,都一丝不苟地穿长袍马褂,传说中自己家过春节,洋行大班来拜年,照样行中国大礼。她想,倪鹰的做法,也许与自己家的祖先异曲同工吧,弓身自省,简妮觉得自己反而做得太老实敦厚。倪鹰与自己相比,到底又高出一头。满桌的美国人都努力用筷子,而自己手里却握着刀叉,简妮多少有点尴尬。   “你不用太迁就他们美国人,他们都象孩子似的,让他们多试试中国本土的东西,对他们有好处,对公司的业务其实也有好处。”倪鹰说拍拍简妮的手背,微笑了一下,“我们都是中国人,可以说说普通话。不象在香港,中国人和中国人之间,也不得不说英文。”   “是的。”简妮点头。但是,她一时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是上海人?”倪鹰问。   “是的。”简妮回答。   “你们上海人最爱与外国人打交道,最喜欢外国商品。你们有这个传统,原先这里是租界嘛。”倪鹰说,“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同学里有上海女孩,自己觉得比美国人还要美国人,优越得不行,语言学校还没读完,就嫁人了。”   “上海人一般来说比较崇洋,容易与外国人亲近。”简妮也说,“但是,也许,这种亲近只是假象。”   “不管中国人,美国人,有本事做成生意就是能干人。对不对?邓小平的理论。”倪鹰笑着说。   席间,大老板和倪鹰由Tim陪着,去跟中国同事敬酒。按理说,简妮应该去陪Tim。简妮已经将腿上的餐巾拿开,从座位上欠起身来,但Tim却没招呼她,甚至没看她一眼。他端着酒杯,为倪鹰拉开椅子,然后,径自陪大老板和倪鹰去了王建卫他们那张桌子。简妮只好又坐回自己的座位。   她看到Tim特意与王建卫碰了碰杯,简妮心里“咯噔”一下,在酒杯轻轻相碰晶莹的声音里,简妮听出将她出卖的意思。然后,Tim表演了自己用筷子的技术。他夹了一块考夫,引起一阵掌声和笑声。她想,Tim还想继续在大老板面前表现他与中国人的良好关系。那边的桌子上欢声笑语,因为大老板也表演了怎么使用筷子。   简妮用手边的叉子,稳稳地将虾仁送进自己嘴里,她用门牙夹住叉子上的虾仁,将叉子向外面轻轻一拉,虾仁便落在舌间,它很美味,只是有点凉了。简妮特意将叉子留在舌尖与门牙那儿,允了一下。那金属的细条凉凉的,她觉得,它才真正令她口腔舒服。   简妮感觉到有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是毕卡迪先生,他那印度人微微突出的大眼睛狡猾地看着她,他的黑眼圈里,明亮的棕色眼睛好象看穿了她的五脏六腑一样。“你这是在和谁赌气呀?”他右手象猴子那样灵巧而无知地握着筷子,轻轻问简妮。   “什么?”简妮吓了一跳。   “我想,你不会与自己的Reference赌气吧?”毕卡迪先生没有理会简妮的回避,继续问。   “我的Reference?”简妮再问。   “要是你离开一家公司,到另一家公司去工作,你就需要原来老板给你的Reference,它是你的工作经历,是你的履历,是你的新敲门砖。虽然当你离开的时候,老板们通常都会给你一份推荐信,说些好话,那是礼貌。但人事部门能看出来,什么样的推荐信是有真实感情的,什么样的推荐信是应邀写的,里面尽是客套话。挪顿公司是家大公司,它的推荐信会是强有力的支持,是你的荣誉。”虽然他轻描淡写,用的又全都是虚拟语态,但在简妮听来,声声都是惊堂木,震耳欲聋。 --------------- 第十一章:你的袜子都抽丝了(9) ---------------   “你认为我需要准备一份Reference吗?”简妮索性横下心来。当她问出这句话来时,心里一阵疼痛,好象被撕裂开来一样。   “我离开的第一家美国公司,是GM。是个好公司啊,是个大公司。那时我年轻,不会做事。当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我的身体象被撕裂开来一样疼。是我老板那份完美的Reference救了我,还有我同事给我的一张名片,上面是一个在猎头公司工作的人。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毕卡迪先生说。   “是啊,你现在比狐狸精还灵敏。”简妮说。   “有朝一日你也会的。”毕卡迪先生并不动气,他小心地夹起一块古老肉来,放到嘴里。然后将筷子头蘸了蘸古老肉的茄汁,送到舌尖“梭梭”地嘬。   “你怎么能看出来?也许以后我根本不做这个工作,去大学做个教授,教儿童心理学。”简妮说。   毕卡迪先生光摇着头笑,不说话。   简妮也不说什么,她用叉将面前骨盆里的水晶虾仁一个一个送进嘴里,细细地嚼碎,咽下去。但她心里一团漆黑。那种黑和沉寂,也许象当年和爸爸一起去美国领事馆签证,爸爸签出来了,而她拒签那时一样,也许更加黑,更加沉寂,犹如死亡。   从此,简妮表面一切如常,但心里怀着一团无声无息的漆黑。晚上回家,看到黑暗的客厅里,电话答录机的红灯默默地亮着,再也没劳拉的消息,她才发现自己犯了大错。为劳拉找到新公司的那家猎头公司,也许会是自己的救星。但她早已将劳拉的电话消除了。她无论如何没想到,自己也许会被挪顿公司解雇。   圣诞节渐渐近了,挪顿公司的美国雇员陆续回美国过节,在他们脸上,简妮看到了从前爸爸妈妈要回上海过年时那种逃亡般的快乐。简妮的试用合同也快要到期了,但Tim一直没对简妮提起合同的事。最后一个星期,Tim也将回家休假,他将简妮叫进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地毯上,堆着他到城隍庙附近的古董市场去买了一大堆假古董,简妮去希尔顿酒店旁边的小礼品店里为他定做了一批锦盒,将那些便宜的假古董打扮起来,看上去很贵重,很稀罕。简妮看了一眼Tim带回国的圣诞礼物,她知道这将是受人欢迎的圣诞礼物。然后,简妮看到Tim郑重的笑脸。几乎是立刻,简妮猜到了Tim要说的话,他要解雇自己。   简妮心里“嗡”了一声。虽然早已有所准备,可她还是浑身都软了一下。无论如何,她还是不能相信这事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她与生俱来的逻辑里,美国人解雇美国人,是合乎情理的,美国人解雇中国人,也合乎情理,但美国人解雇她,简直不可思议,就象爸爸妈妈有一天突然说,自己竟然不是他们亲生的。   她在Tim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突然想起在世贸中心的小会议室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的整个脚后跟都肿了,流着血。那次,Tim问她有什么优势,她说自己有忠诚。   “我很高兴能有机会与你一起工作,你帮了我这么多,要是没有你,我真的会工作得很辛苦。”Tim诚恳地说。这次,简妮终于久久地看着老板的脸,她再次惊异地发现,他的眼睛很蓝,在某一种光线里。他眼睫毛和眉毛的颜色在冬天会比夏天淡一些,变得金黄的,而不是棕色。他的脸,越仔细看,越陌生,简直不象人的脸。   “你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要是积累了更多在海外公司工作的技巧,你会成为很出色的管理人员。你有这样的潜力。”Tim继续夸着简妮,他几乎将简妮弄糊涂了,既然她做得这样好,也许他要给她正式合同了?   “但是,我需要一个更有沟通技巧的,单纯的秘书。”Tim终于给了她答案。   “我明白了。”简妮打断Tim,她不想听得更直接,好象被人剥光了衣服,她觉得羞耻,愤怒和惭愧,“我已经明白了。”她说。   “那好吧。”Tim点点头,“新年假期后,新秘书才到任,你可以在新年假期前的最后一天离开。我很乐意为你写推荐信,如果你需要的话。公司还有一间公寓空着,所以,你可以在决定回美国的时间后,再将你的公寓钥匙交回。”   “是的。”简妮说。   她站起来,告辞出去。离开Tim办公室时,反手轻轻将门关严。她想起劳拉告诉她的话:“你要记住,这里不是美国总部,而是你们共产国家。”的确,自己和劳拉都不是美国人需要的那种背景单纯的人。简妮想。她并不反感Tim解雇她的理由,她是缺少与中国人的沟通技巧,Tim并不要求她从心里接受和喜爱中国人,但要求她有技巧和他们相处,推动他们为公司服务,这并不错。“技巧。”简妮心里暗暗念道,她从来没朝这方面想过。她想,Tim说过,他买的那些中国东西,都是送那些喜欢异国情调的人的。投人所好,这是送人礼物的真谛,这也算是一种技巧吧。   她发现自己桌子的玻璃板下,多了一张名片。那张名片属于一个叫NancyCollins的人,她在美国一家咨询公司,是HRConsultingManager。那上面有个上海的电话,还有地址,就在波特曼酒店。简妮猜想,这张名片,一定是毕卡迪先生给自己的。这样,那个HR,就应该是人力资源的意思。他这么快就知道她马上需要这种名片,那种无所不在的精明,让简妮很不舒服,但却不得不感激。简妮将那张名片从玻璃板下抽出来,夹进自己的皮夹里,刚刚的羞耻,愤怒和惭愧,在心里变成了恼羞之怒。“Bitch。”她心里恨恨地骂。然后,又想,人家给你的是救命稻草,你还要骂人,这不是更Bitch? --------------- 第十一章: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0) ---------------   许宏已经彻底离开公司,新的中方代表要到元旦以后才来上班,克利斯朵夫在电话上忙着与人商议怎么过圣诞节,在哪里碰头,到哪里去吃涮羊肉。听上去,好象那是克利斯朵夫毕业以后第一个圣诞节,班上留在上海的同学要在一起聚会。克利斯朵夫在接电话的时候,总是先压低嗓子,报出自己英文的名字,显示出自己的职业化。   简妮想起范妮。上海人刚恢复过圣诞节习惯时,圣诞前夜常常有家庭舞会。那时,家里的电话都是找范妮的,都是商量穿什么裙子,带什么礼物,象克利斯朵夫现在一样。范妮总要花好久打扮自己,她总是将候选的衣服摊了一床,一套套地试,久久不能决定。寒冷潮湿的上海隆冬,范妮常常就穿九月初秋穿的棉布衣裙去过圣诞夜,因为外国人从来不穿太厚的衣服。室内太冷了,所以,她把爷爷房间里的咖啡色煤油取暖炉搬到她们房间来,那个暖炉并不能让整个房间里都暖起来,反而散发出一股煤油的刺鼻气味。范妮总是在那微弱的暖意里,微微哆嗦着换衣服。在她为不同颜色的裙子配不同颜色的长丝袜时,简妮看到她大腿上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最后,总算定当了,范妮就冲一个热水袋抱着,披着大衣。范妮的大衣是黑色的呢斗篷,很大,很长。她裹着它站在窗前,让简妮想起来《法国中尉的女人》里面,那个背叛整个社会的女人就裹着式样一样的黑斗篷,站在英格兰狂风怒吼的海边。简妮猜想,范妮的大衣就是按照那个样子,找裁缝做的。她从来就喜欢按照外国电影里的式样做衣服。   简妮想,她就是这样可以舍得一身剐,得到的,也仅仅是一身剐的巨痛。而克利斯朵夫他们,倒心安理得地安排自己的圣诞节。   简妮不是一个放纵自己感情的人,尤其不肯让自己沉湎于幽怨。她打断了自己,站起来,开始整理文件,文件柜里有纸张和油墨的气味,一排排塑料格子里,放着不同的报表,会议记录,新产品开发流程,总结。简妮突然感到,自己真的不舍得这个工作,不是面子上的,感情上的问题,而是真的喜欢济身于一个外国商品在中国一点一滴的成长。冬天是香水的淡季,但She新开发的温暖的麝香香型,在北京和上海以及东北,都有不俗的销量。简妮认为,这也是自己的成长。   简妮悄悄照名片上的电话打过去,那个NancyCollins已回家过节,要到新年假期以后才回上海。等挂断电话,万念俱灰时,简妮明白自己不想马上回美国去,在一家美国海外公司工作,这痛苦居然吸引她,诱惑她,让她不甘心。   这天下班,简妮经过走廊里的那个散发轻微臭气的厕所,它正大开着门,从里面传来水箱漏水的潺潺水声。经过在风中“哐哐”作响的洋铁皮标语牌,此刻,再看到那上面雄壮的美术字:携手奔向美好明天,简妮觉得它们充满了中国式的假大空,以及恬不知耻。然后,她看到了Tim的白色林肯车,象一只大鸟一样匍匐在标语牌的阴影里。Tim今晚还要处理一些文件,他明天就要离开了。等他回来,就是和另一个秘书相处了。简妮跨出公司大门的那一刻,觉得自己象被丢出来的一样,她的身体不由的往前冲了冲。   傍晚的街道上,空气中流动着白天残留着的阳光的暖气,西伯利亚的寒流正在南下,在寒流将至的前夜,上海总会格外暖和,就象回光返照。西边的天空中,布满鱼鳞般金红色的晚霞。在美国通常缠在圣诞树上的彩灯,被对面的酒店缠在自家门前的梧桐树上,将那棵圣诞树当是圣诞树的意思。明亮的面包店里传来圣诞歌声,地摊上堆着一叠叠廉价的圣诞卡,那是盗版的。四周的一切都象往常一样,没人理会到简妮生活中发生的大事。简妮站在街沿上,就象绝大多数整天在空调房间里伏案的白领那样,拎着黑色的电脑提包,默默呼吸街头的新鲜空气,带着刚刚从工作中脱身出来的茫然,心里盘算要到那里去消磨这个晚上。她站着,看到梧桐树下有亮着红色空车灯的出租车缓缓向她靠近,出租车司机以为她在等车吧。突然,悲痛在她心中爆炸,里面夹杂着的恐惧,失望,无助,惭愧,怨愤和自责。它们在她心里如同弹片那样四处飞溅,到处留下血肉模糊的可怕伤口。简妮突然想,也许范妮在知道鲁不和她结婚,也不要她肚子里的孩子的时候,也经历过这种疼痛难忍的悲痛吧。她们从来不是好姐妹,但她们却仍旧一脉相通,分享共同的宿命。   这时,简妮决定去精神病医院探望姐姐范妮。她去淮海中路上的上海食品商店买了一盒意大利金沙巧克力,到希尔顿斜对面的花店里买了正牌的美国圣诞卡,又买了一束圣诞花,然后去龙华的精神病医院。   因为她带着非同一般的礼物,又说明自己是美国回来的,精神病医院的看门人没为难简妮,他从挂在墙上的病人登记卡上,查到了范妮的病床号,将吊在范妮名下的细竹签递给简妮,将简妮放进铁门里去。   简妮来到了一个寂静而寒冷的园子。满园松树,柏树和冬青,在白色的路灯和楼房的灯影里有着肃杀而古怪的气氛。那些病室刷着暗红色改良漆的铁窗里,见不到一个人影。远远看去,窗上一条条的,好象是些铁栅栏,让人想到监狱的窗。简妮想到范妮那洁白的裸体,花洒里的水正冲击着它,因为早上的微风,它起了一层密密的栗。简妮觉得自己面颊两边的皮肤,也起了一层栗。爸爸告诉过简妮,当年,将范妮一送进病房,医生就立刻将她收进需要一级护理的病房里,那是收重病人的地方。那里,每个人有自己单独一间小病房,象壁橱大小的屋子。被关进去时,范妮默默挣脱护士的手,要出来。护士抓着她的胳膊,劝她进去,象劝一个小孩吃药。但范妮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挣脱着往外走。最后,被护士抱住了。爸爸说,她一定被绑在床上过。因为后来去看她的时候,发现她的手腕上有些淤青。 --------------- 第十一章: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1) ---------------   接近病房时,简妮发现那些病室的窗上并没有装铁栅栏,但它的铁窗,将每扇窗子的铰链都装在中间,所以,每扇窗子都很窄小,即使完全打开,也只是一掌之宽,从里面不能伸出头来。简妮想,这样的窗子一定是为了防止病人自杀,或者逃跑。爸爸说过,范妮再次发病时,就是怀疑有人要害她,她无处可逃,只好自杀。那样的窗子比监狱的铁栅栏,更让她感到冷酷和可怕。寒气不断从她大衣下摆往身体里钻,里面单薄的裙子渐渐变得冰凉。简妮知道,这重重寒意里,有自己心里的恐惧。她想起范妮在格林威治村的街道上,穿着白衬衣和蓝色塔夫高腰裙的样子。   远远的,听到铁门“咣当”一声响,小径后面的铁栅栏门被推开了,暮霭重重,路灯暗淡,简妮看到护士领着一队穿了紫红色棉袍的病人走进园来。他们都是男人,老老小小,还有一个人,看上去只是初中生,在精神病人的诡异神色中还能看到一团稚气。他们每个人都抱着一个塑料脸盆,里面放着一块毛巾,一瓶洗发水,一块肥皂,有的还有一双海绵拖鞋。每个人都一样,默默抱着自己的脸盆。他们的队伍足足有几十个人,最后压阵的,也是一个护士,他进来以后,转身将铁栅栏门锁上。这一队人默默无声地列队走过花园,他们微微摇晃着身体,呆板脆弱,摇摇欲坠,但简妮觉得他们的身上其实有种奇怪的机警和寂静,象一个已经点燃导火索的高升。   简妮让到一边,看着他们,感到十分悲伤,几乎要滴下泪来。她看到队伍里有个高高的,满头白发的人。他的脸,象一个泡在水里的馒头一样虚浮苍白。他比周围的人都高,又白,在队伍里象一个惊叹号。当他经过她时,简妮看到他脸盆里,放着一管用铝皮包装的沐浴液,它十分眼熟,是BananaRepublic的。底部插着一根钥匙似的不锈钢,转动那根钥匙柄,铝皮就象牙膏皮一样折起来,可以很方便从里面将沐浴液挤出来。鲁当年就用过它,就将用到一半的它留在浴缸的架子上。她简直不能相信在这里再见它,它被放在一张疯人院的劣质的宝蓝色再生塑料盆里。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人,他的手修长好看,但指甲缝里黑黑的,很象维尼叔叔的画画的手。   “啊,是圣诞花。”那人经过简妮身边时,突然轻轻说,“又要过圣诞节了。”   简妮不敢和他说话。   “红房子西餐馆还在哇?”那人又轻轻问。   简妮还是不敢说。但她闻到他身上有BananaRepublic的香味。   他们鱼贯地向病房敞开的玻璃门走去,里面的木栅栏门被打开,灯光照亮了走廊里绿色的墙壁,那里散发着被禁锢,被剥夺,被强制的暴烈而颓唐的气息。他们象一道无声的水一样流了进去。他跨进门去的时候,突然压轻声音,对简妮飞快地说:“快逃吧,赶快逃。”他嘴里喷出一股浓重的酸腐气味,“不要拿花,会被别人发现的。”然后,他伸手推了简妮一把,消失在门里。   简妮被吓得往旁边一跳,几乎摔倒在冬青树上。她感到自己的丝袜被树叉勾住,然后悉悉索索地,从小腿一直到大腿,她知道,那是袜子抽丝了。   范妮的病房在楼上。探视室的长条桌两边坐满了病人和病人家属。探视室里荡漾着各种各样的食物气味,与病室里的消毒水气味混淆在一起,温暖和浑浊。   值班医生走过来打量简妮:“你是王范妮的妹妹?”   “是的。”简妮说。   “从美国回来的?”医生又问。   “是的。”简妮想,一定又是家里人告诉医生的,就象当初叔公的病房里,人人都知道家里有人要从美国回来看他。“我姐姐她情况还好吗?在美国时,医生说是抑郁症,怎么回到上海以后,就成了精神分裂症呢?”   “也许,她的确在美国有过产后抑郁症,被控制住了。但回国以后,又发生精神分裂症,她来我们医院的时候,是很典型的精神分裂症。”医生说。   “这两种是递进的病吗?”简妮问。   “不是。是不同的病。”医生说,“这次她是应激性的精神病。”   医生的说法让简妮吃惊,让范妮陷于精神分裂的,竟然不是美国那一段,而是她上海的这一段。这出乎她的想象。摧毁范妮的创伤,原来是在上海发生的。“我不了解她在上海出了什么事。家里从来没对我说过。”简妮说。   “王范妮当时回国的时候,在学校办了休学,她的护照上还有有效的签证,可以再回美国,是这样吗?”医生说,“你们家的人一直动员她在签证过期以前回美国去。这对她是受不了的压力。出国对别人来说,是求之不得,但对王范妮这样已经在精神上有创伤,个性上又有缺陷的人来说,就不是好事。”   简妮紧捏着圣诞花的杆,她想,她们两姐妹总是将自己的路越走越窄,直到无法容身。或者说,是上海这地方,这个家,这些人将她们渐渐逼到死胡同里。本来,范妮可以在上海好好做一个刻薄的小市民,自己也可以在美国好好地做一个普通职员,嫁一个可靠的白人,住一栋分期付款的TownHouse,开一辆日本车。在上海,在美国,多少女孩都这样平静地生活下来了,但她们就不行。   医生领着简妮穿过病人的活动室,与探视室相比,这里冷清多了,只有一个病人默默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桌面。然后他们穿过病室,那是一间象教室那么大的房间,里面象轮船统舱那样放满了单人铁床,中间只留下可以侧身而过的走道。床上有草绿色的粗毛毯,让简妮想起电影里的犹太人集中营。“病人很多,我们没有这么多病房。”医生对简妮解释说。 --------------- 第十一章: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2) ---------------   他们来到病室尽头,那里还有一扇木栅栏门,将走廊拦开。里面是另外一段走廊,走廊的两边,都是禁闭着的房门,门上有象一本书大小的窗子。医生对简妮说:“你的姐姐在里面,她这段时间情况有反复,处在狂躁期里。你刚刚在我们的活动室里看到的那个病人,她处在抑郁期里,所以她不说话,不吃饭。你姐姐正好相反。”   “那是怎样?”简妮问。   “她想逃出去。”医生说。她看看简妮手里的东西,问,“你要是不怕,可以进来看看她。”   医生拿出钥匙打开门,走进去,简妮跟了进去。门在她身后“乒”的一声关上时,她觉得心在肚子里抖了一下,想起那个白发人的耳语,他说:“快逃吧,赶快逃。”简妮意识到,自己进这个医院以后,心里越来越不舒服,越来越紧张,是因为自己怕那无处不在的,被禁闭起来的暗示。这种恐惧,从小就在心里生龙活虎。所以,她看窗子,象监狱,看病室,象集中营。每次关门的声音,都让她发抖。她相信,范妮也一定是伴随这种恐惧长大的。如今,范妮就深陷于栅栏门的最深处。   她听到有人轻轻的,不停地,钢琴节拍器似地拍着门。医生告诉简妮:“那就是你姐姐在敲。”   范妮的脸正扑在小窗子上,简妮猛地看到范妮的脸,吓得叫起来。她的脸潦倒,狡猾,怨愤,简直象个恶毒的老女人,但眼睛却是贼亮的。简妮猜想到,范妮也许会肿,那是因为药物里的激素,也许会苍白,那是因为没机会在户外,也许会呆,会脏,象那些印象里的精神病人一样,但她没想到,范妮会变得这样丑。她的丑,是从心里出来的。就象一滴水反射出太阳的光芒那样,她的脸,是从心里丑出来的。   “简妮,你也进来了?”范妮惊喜地问。   “不,不,不,不是的,我来看看你。”简妮连忙将手里的圣诞花举起来,“圣诞节就要到了。”在这气氛诡异的重病房里,红色的花漂亮得象个讽刺。   范妮果然对花视而不见,她的目光绕过大朵的红花,看着简妮追问:“你为什么也回来了?”她打量着简妮的身体,目光象手一样在简妮的腹部按了一下,“还穿得那么漂亮,又不是在美国。”   “我回来工作,在美国的一家香水公司工作。”简妮心里抗拒范妮说的那个“也”,范妮想将简妮与自己混为一谈。于是,简妮将挪顿公司抬了出来。   “你毕业了?”范妮不相信地问。   “毕业了,开始工作了,公司为我办了J-1的签证,我才回中国来的。”简妮说。   “让我出去,医生。”范妮兴趣索然地放下简妮,转向医生,要求说。   “你好好配合医生,病好了就可以出去。”医生说。   “让我出去。”范妮说。   “你要出去干什么?”医生问。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面?”范妮恼怒地反问。   “你家里人送你来的呀,你要是没病,就要证明给我们看,我就放你出去,我也不愿意关你在这里呀,我和你是一条心的。”医生说,“你爸爸总不会害你啊。”   “那不一定。将我关在里面,他们就可以对别人说我回美国去了,他们两个孩子都已经在美国了。可惜,他们的两个孩子现在都不在美国,气死这两个新疆人。”范妮说。   “你的意思说你爸爸害你?”医生说。   “我没有这样说。”范妮说。她飞快瞥了简妮一眼,“我没这么说过。圣诞节都到了,我还不能出去吗?”她理直气壮地叫,“圣诞花都开了。”   “为什么圣诞节到了就得让你出去?”医生问。   “是圣诞节啊!”范妮责备地看了医生一眼,“叫我怎么说你呢。讲起来,你还是个医生,也算有教养的人。”   简妮心里的感伤很快就被厌烦代替,范妮的弱势并没有使她可爱,象想象的那样。她的弱势,将本来的骄傲变得可笑而且可憎。简妮默默看着姐姐在日光灯下浮肿的脸,看她与医生纠缠不休,虚张着小姐的声势,她的下巴还是那样微微向上扬着,残留着从前的精明与矜持,这样子如今让她变得讨厌。在简妮看来,她不配再有这样的做派了,她是失败者,只配善良和可怜,不配保持原来的秉性。简妮心里一股股地往外冒着对范妮的反感,听医生的口气,好象家里人也不常来看她,简妮猜想,家里人也受不了范妮这样的恶毒。圣诞卡和巧克力都放在纸袋里,简妮用手压着,她实在不想把它们拿出来给范妮。她恨她,一点也不想让她圣诞快乐。不管自己这样,是不是势利,是不是刻薄,她就是觉得,范妮现在不配有快乐的圣诞。   范妮手指上结了些血痂,简妮猜想,那是她不停地敲门弄破的。范妮紧扒着窗,将手上的痂都挣裂了,自己也不知道。倒是简妮看不下去那血淋淋的样子,将眼睛移开。   在这狭小的恐怖的走廊里,简妮明白,象她们这样的人,是不可以当弱者的,是不可以失败的,就象亚麻布的裙子不可以水洗一样,一见水,好端端的样子,立刻面目全非。他们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她们只能象过河卒子那样死命向前冲,或者象非洲大象一样,躲到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去独自死掉。简妮想起了失踪的奶奶,她想,上一代人,的确比自己这一代人要体面和聪明。 --------------- 第十一章: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3) ---------------   直到离开范妮病房,简妮都没有再跟范妮说一句话,她知道自己是永远不会再来这里的了。决定来看范妮时,简妮心里充满绝望和虚弱,她本想用对别人的温情来安慰自己。而在涂着令她恐惧的绿漆的病房里,简妮心里却渐渐聚集起抵死一拼的勇气,她暗自发誓,绝不让自己落到范妮这种地步。简妮不甘心。   范妮也不甘心。简妮离开时,她突然在她身后叫高一声:“你袜子都抽丝了!”   简妮在挪顿的最后一天,也是1993年的最后一天。这天,天气寒冷而阴沉,天色早早就暗了下来。简妮离开公司时,街上已经暮霭重重。在街上能听到零零星星的鞭炮声从弄堂深处响起,那是小孩在庆祝新年的到来。但在简妮听来,却是格外的寥落。简妮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对付这一天到来的心力,就象用足够的棉花和紫药水紧紧按在皮肤的出血处,等它凝固。鞭炮常常惊起一群鸽子。简妮并不喜欢上海的鸽子,它们虽然在天上飞,却也不过是在天上兜一个小圈子,而且,它们一圈圈,越兜越小。远远看去,更象一堆正在搬粮食的灰色老鼠。简妮在路上走着,心里的苍苍茫茫里,有种淡淡的,可以从头开始的轻松。   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然后,看到许宏站在路边的小烟纸店前向她微笑。烟纸店的墙上被人用红色油漆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外面,还画了红圈。   “Hey。”简妮惊奇地笑了,“这么巧。”   “我早就看到你了。”许宏说。他关心地看着她,眉毛长长地顺在眼睛上,好象很抱歉。这体贴的神情轻轻摇动了简妮的心,她想起来挪顿的中国人的幸灾乐祸,挪顿的美国人的冷漠,她朝他笑笑,表示自己一切都好。破旧的小烟纸店里的收音机,在播放保尔.莫利亚乐队的轻音乐。国产收音机里传出的平扁声音,并没有妨碍保尔.莫利亚乐队的抒情。简妮觉得这气氛太多愁善感了,于是,她开玩笑地探头过去查看许宏的肩膀,那里很干净。许宏也笑着斜过肩膀来让简妮检查,本来有点尴尬的往事,突然变成了彼此的默契。简妮突然觉得许宏是个亲切的人。   “我听说你这样的人,现在是上海的紧俏物资。”许宏说。   简妮感激地,半信半疑地看着许宏,问:“我这样的人,是怎样的人?”许宏是那种客气聪明的上海人,喜欢把周围的人都哄得高高兴兴的,她怕他的话不是真的,但她又紧张他的话最终不是真的,所以,她脸上笑笑的,眼睛却紧紧盯着他的嘴,期待他的回答。   许宏正色解释道:“你外语好,在美国受的教育,观念与国际接轨,上海要发展,现在最需要这种人。你知道,连那些解放前与外国人做过生意的老人,现在都是做进出口的抢手货了,那些人都一仆好几主,还有一堆年轻人当徒弟,拼命干活。”许宏说,“我也是辞职以后,刚刚领到的市面。”   简妮“啊”了一声。现在,中国人到底也知道需要这样的人,才能与世界沟通。简妮想,那时候却恨不得赶尽杀绝,再踏上一只脚。简妮心里既得意,又有些不屑,上海在努力恢复从前的经济地位,在上海人心里埋藏了几十年的怀旧,象麻雀一样在空中唧唧喳喳又机警万状地出现在街头巷尾,到处都能感受到对西方文化和商品的喜爱和追求,这些简妮都知道,即使是住在龙柏那低阶外国人公寓里的人,也都有着王子公主般的自我感觉。许宏的话,大大抚慰了简妮的自尊心。   “听说你是去一个乡镇企业做总经理。”简妮不想让许宏看出自己心里的释然。   “是呀。”许宏点头,“我得把自己的铁饭碗砸了,才能从美国人手里跳出来。而且,现在上海可以做点事的地方,其实是在乡下。”   “你想做点什么事呢?跟美国人竞争吗?”简妮问。   “我来不及要好好做一次商人。”许宏直率地说,“我半辈子都不真正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现在不做,什么时候做?说来很奇怪,没有来合资厂工作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对经商感兴趣。你知道,我们那个年代出生的人,成长在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体制下,经商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概念。我还算是做过供销科长的人,什么是市场,我也不懂。那时,美国人一定要我来这里当副总经理,一定要把我圈在他们的手里,我心里还好笑,我看不出来自己对他们会有什么威胁,值得他们这么紧张。”   “现在知道了?”简妮问。   “现在知道了,所以只争朝夕。”许宏点着头笑,“四十岁知天命。”   从挪顿出来,许宏整个人都变得活泼起来。他们说着话,慢慢走到街口,前面就是淮海路的工地,简妮想起自己半年以前从美国回来的时候,这里的石库门房顶上,有个赤膊的工人象雷电华电影公司的片头那样,高高挥舞榔头。现在,高楼已经站起来了,肮脏的工地一片喧嚣。“听说,这里是香港人投资的高档百货公司,专卖法国货。”许宏在落满潮湿水泥的路面上躲来躲去,他告诉简妮。   “太脏了,美国人都说,这地方根本不是城市,而是工地。”简妮小心翼翼地跟在许宏后面,“在美国,我的皮鞋几星期都不用擦,现在一天擦好几遍也不行。”简妮的本意是有点抱怨的,但许宏却根本没听出来她的抱怨,他说:“这说明上海真的在爆炸式的发展呀!上海要是真有机会发展,会马上高速发展起来,它的底子都还在,不象苏联,革命的时间太长了。”简妮看着许宏,他兴高采烈地躲着地上的脏东西,她能感到他为这城市高兴的活泼的心情。她的心情也明朗了一点。上海好,不是对她也好吗?更多的经济发展,更多的外国公司进来,她的机会也就更多一点,难道不是吗。简妮对自己说。CNN也报道过上海的经济起飞,将上海和曼谷,东京,汉城以及香港放在一起,那时候,自己心里不也是高兴的吗?要是它能给你机会,你干什么恨它!婶婆的高跟鞋是细跟的,在被载重卡车破坏了的街道上,常常陷进缝隙里,将鞋跟上的皮擦破,简妮走得特别小心。 --------------- 第十一章: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4) ---------------   “我请你吃饭吧,我们这也是机会难得。”当他们终于走过工地,来到淮海路上,许宏对简妮说,他想要领她去一家上海很出名的私人餐馆吃饭。   简妮说好。她本来计划好,去防空洞的酒吧吃点东西的。她公寓里的朋友虽然没回家,但她却不想让她们看出来自己有什么事不妥。她得熬,熬到那张名片上的人回到中国,从她那里找到新工作。简妮计划自己独自过这个晚上。但她心里渐渐不喜欢那开在防空洞里的酒吧了,那里总是徘徊着飘零他乡的惆怅,她不想纵容自己。那种怀乡,是能安慰人的,也许还能在那里遇见迈克,但那过后,会象根刺一样扎在心里。   “我也乘机请教点事,”许宏说,“真要当个商人,我想,我有很多观念需要调整。在挪顿吵的那些架,已经让我意识到了,我们还不是真正看得懂别人的商业计谋。我们得练习怎么把人家不看成是白求恩,也不看成敌人,而仅仅看成一个在市场上竞争的对手。我和王建卫不同的地方在于,我不认为这是美国人的经济侵略,是阶级斗争,这其实就是商场上的竞争。”   “这当然是商场上的竞争,而且用的都最基本明了的商业手段。”简妮说,“经济系的本科生都知道这种手法,管理学的第一课就学到了。只有中国人,才会将脑子转到阶级斗争上去。我还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拒绝去美国读商学院?我真为你可惜。美国的商业理论和理念,是世界上最先进的,而且是全世界都遵循的模式。你想当个商人,却拒绝最好的机会。我真恨不得代替你去上学。”   “那不是一个真正的机会,是个糖衣炮弹。”许宏说,“我得让美国人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吃他们的重磅糖衣炮弹的。”   “啊,你到底还是一个南京路上好八连。”简妮瞪大眼睛笑。   “我就是那种不肯轻易就范的人。”许宏说,“不肯做那笔交易。我也想犟一犟,为什么一定要去读美国的商学院?为什么全世界都要按照美国人的模式做生意?”   简妮垂下头,许宏语气里的中国腔震动了她,她醒悟到,许宏到底还是与自己不同。   “我敢说,你想有一天与挪顿一决雌雄的。”简妮说。   许宏居然并不否认,他说:“要是政策允许的话,我总有一天会成为挪顿在上海真正的对手。你知道从前在上海,有些中国企业就是打败了洋行。”   “我知道。”简妮说。她心里有什么东西阻止她提到曾祖父的事,阻止她提到曾祖父的船队怎样用宁波人坐宁波人自己的船回乡的口号,瓜分了原来这条航线上英商航运公司的客源,又用祖上做买办时积累的社会关系,利用法利洋行已的码头和货栈,将节省下来的钱贴补到班轮的船票上,在票价上再次与英商竞争,最后将英商挤出局,并收购了英商的班船。王家的船队就是在挤跨英商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用的策略,一是民族大义,二是利益驱动。在例会上,简妮听着中方与美方计较,心里就想到过,要真的救花露水的话,曾祖父的经历是现成的教材,在例会上搞大批判有什么用处!   简妮在许宏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踌躇满志。那是她在自己祖先的照片上看到过的神情。只是,他的踌躇满志马上就被狡诘的浅笑掩盖起来,而自己祖先的踌躇满志却在宁波人宽大的脸上汪洋恣肆。简妮想,这就是1949年以前的人与1949年以后的人的区别吧。   “你就不怕?”简妮问。   “我爸爸开过一个肥皂厂,算是民族资本家。”许宏说,“我也算是屋檐下的洋葱吧。”   他们一起笑了起来。笑声朗朗,但里面有种古怪的被掩饰着的紧张。   许宏领简妮来到一栋旧房子的底层,餐馆很小,只有一个开间。它门前暗淡的街灯下,三三两两站着些人,里面还有几个外国人,他们都是在等座位的食客。简妮见到好几个穿长羽绒衣的女人和穿短羽绒衣的男人,因为办公室里有暖气,很热,女人常常需要穿裙子,但外面有很冷,所以他们拿羽绒衣当外套。简妮想,他们也应该是在合资或者独资企业里工作的人。许宏告诉简妮,这家餐馆很有名,将街对面宾馆里的客人都抢过来了。人多,店面小,客人宁可在外面等座,也要在这里吃饭。   女老板开门出来招呼客人,那是细长利落的一个人,穿着一件米色的对襟毛衣,一条粗呢长裤。女老板又客气又热络,很是得体。她对大家打招呼:“今天大概店堂里会有点吵,我们将楼上的房间也盘下来了,正在装修。”   正在等座的那些人好象都认识她,都夸奖她的餐馆生意好,她喜盈盈地说:“都是大家帮衬的。”对外国人,她也用简单的英文寒暄两句。   看到许宏,她笑着走过来,就叫“嘟嘟哥哥。”简妮立刻想到,大概许宏在小时候是个白净规矩的小男骇,象爸爸小时候的照片那样,柔软的头发,和着水,梳了一个三七开的小分头。   许宏向简妮介绍女老板:“我小时候的邻居,一起长大的。现在我是乡下人,她是上海最好的餐馆老板,有家传的。”   “我们不过做点小生意,经不起你这种大话的。”女老板笑着说。   许宏笑着打趣女老板,“我不问你借钱,你不要紧张。”   正说着,楼上的冲击钻突然大吼起来,突突突的,简直象是机关枪在开火。女老板笑着皱眉头,说:“真没办法,房子老了,本来想只装修一下,但墙皮也酥了,地板也烂了,又是日本人来的时候造的房子,不比三十年代初的房子,它本身质量不灵。” --------------- 第十一章: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5) ---------------   他们一起看着楼上,灯光里能看到工人们在批墙壁。许宏说:“你索性做大它,将一栋楼都吃下来。现在是个机会,等将来大家都醒过来了,生意就不会这么好做。”   “我也是这么想。后面马路上那家兄弟俩,在汽车间里开餐馆的,他们也做得好,现在也将邻居家都吃下来了,准备自己翻造房子。”女老板说。   简妮忍不住说:“等共产党醒来了,连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呐。”   许宏和女老板都没有接她的话茬。   一时,他们三个人都不说话了,静听那冲击钻兴致勃勃的尖利叫声。   简妮晓得自己点到了他们的痛处,她不满他们对此视而不见的逃避态度。也许他们能这样做,而她不能,她也不敢。也许,她这句话,也点到了自己的痛处。她自己也冷不丁地在沉默中劈头盖脸地难过起来。   不一会,他们被招呼到餐馆里。一开间的小馆子只有六对火车座,紧紧挤着。茶色玻璃的吊灯,照亮了桌子上红白朝阳格的桌布,简妮侧着身体,坐进椅子里,脚却被桌子脚和椅子脚绊住。店面虽然局促,但这小馆子里的菜果然好吃,茄子煲,白蟹豆腐,红烧划水,浦东咸鸡,样样都很清爽新鲜,马上就比出国营大馆子菜式的马虎与粗鲁。小店的空气里暖洋洋的食物气味和殷勤的笑脸,让人十分舒服。简妮和许宏的心情渐渐舒展起来。   “为什么你刚刚说她有家传?”简妮问。   “她家从前在静安寺那里开广东餐馆,老上海的人都知道。现在这个馆子,是她家自己开出来的。她弟弟和她丈夫做大厨,她爹爹管柜台。到这个馆子吃饭,有点到她家吃饭的意思。”许宏说,“这里公道,又殷勤,又有质量,是规规矩矩,巴巴结结做生意的样子。”   正说着,女老板亲自为他们送脚爪黄豆汤的沙锅来,然后,她拿出一本黑色封面的小书,递给许宏看:“你看,我们的店上了那个犹太人编的上海指南,听说都是发给外国人的。那犹太人将我们店算是,在上海的外国人认为可以吃到上海家常菜的地方。”   简妮要过那本小册子来看,里面都是在上海可以去什么地方吃,可以找到怎样的酒吧,可以到哪里去买中国古董,每个地方,都附送两张折扣券,可以打到至少八折。看上去,那本书十分体贴,也有权威性。“真没想到,上海也有了这样的书,我在纽约见到过。”简妮说。   “他是真正发了,我听说他已经在虹桥买别墅了,就靠每年做这样一本书。”女老板说,“他刚到上海来的时候,连工作也没有的,住在浦江饭店青年会大统间里。他才叫聪明。”   “就是那个上次我在这里碰见的犹太人?”许宏问,“连上海下流话都会说的那个人?”   “就是他。”女老板遮着嘴唇笑,她的样子让简妮突然想起了范妮,她也喜欢遮着嘴唇笑的。“你晓得他姓什么,居然他也姓沙逊。我猜他是骗人的,沙逊家根本没后代。他想做大亨呢。”   又一桌客人要结帐,女老板起身去照顾他们,然后,去招呼新的客人进门。   许宏摇着头笑:“这店里的生意,真算是做出来了。”   简妮说:“你将来也一定会这样的。”她说这话的初衷,是为了挽回自己刚刚的唐突。但说出来以后,她心里就难过起来,简妮想,这种沉闷的难过,大概是自己的嫉妒。她知道自己断断做不到象他们这样。他们的潮头已起,而她还搁浅在远远的沙滩上。这时,楼上突然响起了冲击钻的声音,强烈的声浪盖住了所有的说话声,好象连这沿街面的老房子都在这声音里震动了,墙皮也在簌簌发抖。简妮觉得,那简直就是上海在长啸。她闭上嘴,等待冲击钻声音过去。但她看到,别的桌子上的人,都提高了声音,大声喊着将话说完,并没有停下来。冲击钻突然停了,简妮听到一声吼叫从后面的桌子上冲出:“我不会同意这样低的折扣的!No!”   许宏也正对她喊:“你说什么?”   简妮说:“我说,你也会这样的。”   “苟富贵,勿相忘。”许宏笑着拿起自己的杯子与简妮的杯子碰了碰。简妮在大学语文里学到过这句话,那是陈胜吴广起义时,一班草莽英雄的约定。   “你要是想做自己的事业,不是只为人打工,也许上海的机会更好。上海人到底吃外国文凭。”许宏说,“你可以到我这里来,你会大有作为的。”   “我吗?”简妮吓了一跳,连连摇头。   这时,女老板将客人领到他们桌边,那是个胖胖的美国女人,她也跟着女老板,叫许宏“嘟嘟哥哥。”   许宏将简妮也介绍给了她:“我在公司的同事,简妮。”   然后将那美国女人介绍给简妮:“福特汽车的首席代表,凯西。她是这家饭店的老客人。”   “你已经下海了?”凯西笑着做了个游泳的姿势,“去那个新的化妆品厂了?”   “是的。”许宏说。   “希望你成功。”凯西说。   “你的中文真不错。”简妮说。   “哪里哪里,我是自学的,还不够好。”凯西说,她连中国式的谦虚都懂得。她脸上的得意之色表示,她知道中国人认为外国人根本不会懂,中国人会为她的谦虚吓一跳。简妮笑了,“你在上海一定很久了。”简妮说。 --------------- 第十一章: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6) ---------------   “在上海的老外里面,我就算是元老。”凯西说,“上海很有意思,不舍得走。前几天,我回美国出差,看电视里播上海的记录片,叫《慢船去中国》,那是一首老爵士乐曲的名字,因为他们拍了和平饭店的老年爵士乐队的演奏,还有一个叫吉米彭的老先生,跳老式摇摆舞。听说他是从前一个买办的后代,那个买办叫盛宣怀。上海的历史很有意思。美国没有这么有意思的地方。”   “吉米彭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简妮说。   “真的?”凯西惊叫一声,“他跳舞跳得太好了,简直不可思议。”   “是的,我也听说过。”简妮说,“但我自己从来没看到他跳过。”   “那个记录片真的拍得不错,他们采访了好几个老人。按照他们的看法,上海才是条正在苏醒的巨龙。”   “你认为他们说得对吗?”许宏问。   “我希望是对的。我希望上海好。它好,我也好。”凯西直率地说。   这时,楼上的冲击钻又排山倒海地响了起来。它简直太响了,店堂里的人不得不停止说话。玻璃在震动里咯咯地响着,狭长的店堂,一时如同失控的,飞奔的火车一样抖动着。   等再次安静下来,许宏不甘心地问简妮:“刚刚你为什么摇头?你就这么肯定?凯西他们不是也在上海工作?那犹太人还发了财。”他不相信简妮为了满足虚荣心,才只在外国人手下工作。   简妮只是笑着摇头,毕卡迪先生在静安宾馆的餐桌前摇着头笑的样子浮现在她的眼前。   新年一过,简妮便按照毕卡迪先生给的那张名片上的电话号码,顺利找到NancyCollins,约定了去送简历的时间。简妮提前到了,于是,在锦江饭店的花园里闲逛。   小礼堂门上的玻璃里遮着白色窗纱,象上海人喜欢在汽车和门玻璃上做的那样,在玻璃两端安了固定的窗纱,遮挡外来的视线。美国人的礼堂,从来不会在玻璃里遮这样的东西,简妮想,这就是地道的中国。但是,这地方却是周恩来与基辛格当年签署中美联合公报的地方,爸爸在报纸上看到这条消息,激动得脸都变了。简妮能记得他那巨大的,扩张的鼻孔。他那时以为,只要中美一解冻,他们全家都会马上被妈妈接到美国去。妈妈为此特意炸了猪排。那时唯一的一次,家里为报纸上公布的事情庆祝。简妮慢慢经过小礼堂,无论如何,它还是让她感到亲切的。就象对周恩来的感情那样。她看到玻璃上映照出的自己的脸,为了怕别人看出自己的紧张局促,自己脸上竟是一副气呼呼的倒霉样子。简妮赶快揉了揉自己的脸,让肌肉活动起来。她知道,没人要看这样哭丧的脸,她也没资格将这张脸带到Collins的办公室里去。现在,她是自己留在上海最后的希望。   简妮路过一间草地边上的平房,那里是外国航空公司的机票售票处。有些外国人在那里进出,柜台里的小姐都长得不错,满脸都是上海小姐温柔的傲慢。在售票处的玻璃门上,贴着西北航空公司的广告。她回美国的返程Open票,也是西北航空公司的。挪顿给简妮办了一年的工作签证,一年之内,她必须要回到美国本土,去延长工作签证。签证是简妮最头痛的事,要是不能找到工作,她就得马上考虑在签证有效期内回美国去,她听说,美国移民局已经停止办理将工作签证转为学生签证,这就意味着,要是她不能找到工作,找到为她申请新的工作签证的公司,她就没有美国的合法身份了。简妮紧握着放在透明文件袋里的简历和推荐信,经过西北航空公司的宣传画,她想起自己当时离开美国飞机时,手里紧握的加有有效签证的护照。   售票处的斜对面,就是一家卖进口食物的超市。一个高挑的金发女人领着她的孩子在买东西,要不是她拖着个嘴里塞了奶嘴的孩子,简妮几乎以为自己遇到Tim的太太了,她家喝的所有的水,都是从这里买的。简妮本能地往边上一闪,她不想让Tim的太太看见自己,她觉得羞愧。发现那人并不是Tim的太太,简妮松了口气。她走进去,深深吸着那些外国日用品散发出来的气味。在那气息里,她想到了“自由”这个词。简妮一向喜欢在超市的货架间流连,喜欢看到世界各地五颜六色的东西整齐地排列在一起,日本的方便面,韩国的泡菜,英国的红茶,瑞士的巧克力,德国的水果茶,美国的麦片和薯片,美国的Tang,美国的Kit-Kat,新西兰的黄油,法国的尿布,法国的肥皂,它们在中国奇货可居,贵得离谱。虽然它们的价钱让简妮不舒服,但她还是喜欢它们在昂贵里传达出来的优越。简妮用外汇券买了一小袋哥伦比亚咖啡。付钱买东西,此刻,对简妮来说,是种奇妙的放松。从皮夹里抽出淡棕色的外汇券时,简妮突然在心里对自己喊,为什么就不相信Collins会带来好运气呢?事情还没开始,倒自己将自己吓疯了!   站在锦江办公楼的走廊里,准备按Collins办公室的电铃前,简妮不由自主地弯腰抚摩了一下自己的丝袜,检查自己的袜子是否完好。这次,她穿了婶婆留下来的红色旗袍裙,黑色上衣,她想留给Collins一个精通中国,并爱好中国文化的印象。但她也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太隆重,太想来开晚会,所以她只是解开大衣扣子,用大衣遮着。   Collins是个棕色头发的美国女人,长着一张和善的脸。她为简妮拍了拍靠垫,说:“请坐。”然后,她马上就将简妮的简历拿过去,看起来。 --------------- 第十一章: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7) ---------------   屋子里只有Collins翻纸的声音,如同裂帛。心惊肉跳中,简妮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或者是自己耳朵上血管的声音,她想起在挪顿面试的情形,简妮想,自己当时真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接着,她又想起挪顿公司那条长长的,天光暗淡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办公室里克利斯朵夫的桌子,他平扁结实的后脑勺,他白蓝相间的耐克球鞋,简妮想,自己其实可以做得更职业化,而不是那样感情用事的。她相信自己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好助理,在Tim为她写的Reference里面,她看出来Tim的惋惜之情。Tim花了不少笔墨来称赞她的忠诚和能干。她想起,刚刚到挪顿时,Tim就曾告诉她,他希望她能当一座桥梁。现在,简妮体会到了桥梁的含义。首先,她就得掩盖起自己的感情。   这时,Collins抬起头来,简妮永远都会记得她脸上的笑容,那笑容深深地从她高耸的鼻翼两边展开,象船头推开的波纹那样美丽。她说:“我刚刚从美国带回一张单,我想,他们要找的,就是你。”   简妮瞪大眼睛,用力看着她,她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但她还是被吓住了。   Collins对简妮笑着点头:“我想你是合适的。”   那是一家想在上海建立合资工厂的美国化工公司。他们需要一个人做BusinessDevelopmentManager,参加谈判的翻译工作,能将所有的文件翻译到中文,或者英文,但这还算一般的工作,更重要的是,这个人要有与政府部门打交道的能力,也有与国营批发销售渠道沟通的能力,能为将来的市场建立关系。这个人,应该有经济学方面的学业背景,有在上海的工作经验,最好是在美国的合资公司工作过,但需要这个人在美国受的教育,接受美国的价值观,忠实于美国公司的利益。但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有很好的上海背景,当地人并不把他看成外人。“你看起来几乎符合他们所有的要求。”Collins用手指轻轻弹了弹简妮的简历和推荐信,“你离开上海不过才几年,还不至于陌生。”她说,“我也面试过一个从挪顿出来的台湾人,台湾人的教育背景够了,但对上海的认同程度几乎没有,这会给工作带来麻烦的。”   简妮很轻地点了点头,好象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你一定知道这家公司吧,Monsanto,很不错的美国公司。”Collins却以为简妮在为BusinessDevelopmentManager这个职位犹豫。在成熟的市场中,这并不是一个规范的职位。它是外国公司在进中国市场初期,为困难的前期工作特地设立的职位,类似高级助理。现在,有美国背景,又有上海经验的人,在外国公司的人才市场上,一年比一年吃香。Collins也正在为百事可乐的上海公司挖人,她的对象是毕卡迪先生。但象简妮这样的人,有时比毕卡迪先生那样的高级雇员更难找,中国出去的人,常常不愿意回中国来工作,象从奥斯维辛出去的犹太人不愿意回到波兰一样。她知道那些中国人心里多少都有动荡时代留下的阴影,倒是真正的外国人,高高兴兴的就来了。要找到一个有CultureFit,又能让美国人信任的BusinessDevelopmentManager,几乎象找高级管理人员一样不容易。“他们的工资待遇,也会按照挪顿的给你,就是说,你也能算是美方雇员,享受15%的Hardship。”Collins说。   简妮暗暗用手掐痛自己,来控制住眼泪,她知道不能流泪。她是那样用力,以至于拉破了腿上的丝袜。悉悉索索的,她感到袜子在大腿上抽了丝。   她尽量平静地说:“我相信自己会成为沟通双方的桥梁。我知道,这是这个工作最核心的部分。”   “你说的很对。”Collins说。   尾声:王家花园的世界主义   上海1996年暮春的黄昏,熏风阵阵,那是沉重的暖风,又软又重地打在身上,夹着上海那种躁动不宁又暗自感怀的气味,梧桐树上的悬铃籽在随风飞舞。十九世纪住在上海尚未扩张的窄小租界里的外国人,海外不列颠人,犹太人,印度人,美国人,安南人,法国人,在休息天,集体为租界种下法国的梧桐,荷兰的郁金香,英国的玫瑰,以美化他们在上海的住所。如今,只有梧桐树在上海的大街小巷生了根,成为上海的行道树。每到暮春,悬铃爆裂,那些如同金黄色小针的悬铃籽随风飞舞,在人行道和柏油路之间的下水道上堆积,如同日本四月的樱花落英。每当悬铃落尽,夏天就跟着来了。   1996年,上海经济正在起飞,人们将“再现上海辉煌”常常放在嘴边。上海菜,终于战胜了十年前风靡上海的广东海鲜,成为时髦菜式。一些旧时代遗留下来的老洋房,被渐渐改造成新式餐馆。那些已凋败了将近五十年的院落,被铺上进口的新草皮,重新种上玫瑰和郁金香。那些多年未曾修剪整理的恣肆大树,也被小心地修剪整齐,在大树下放了遮阳伞和桌椅,晚上,桌上的蜡烛放在喝威士忌的酒杯里防风。老房子班驳肮脏的墙面,用意大利黄的涂料粉刷一新,它们污脏的马赛克,在工人反复冲洗下,奇迹般地展现出带着纽约四十年代风格的黑白图案,或者南欧马赛克绚烂的颜色,让人不敢再认。那些被整修一新的老洋房,象梳洗打扮以后,正在等待南瓜马车的辛德瑞拉一样,展现出失而复得的,令人惊喜的光彩和深长的,隐忍的期待。 --------------- 第十一章: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8) ---------------   1947年就被卖出的王家老宅,在这一年被一个餐馆女老板从国家手里重金租下。她从做一开间的本帮餐馆起家,到将邻居楼上的房间也吃下来,渐渐做大了。做大以后,她的心愿,就是开一家带花园的精致的餐馆,象画报上看到的法国餐馆一样,草地上撑着白色的遮阳伞,客人穿着镶拼皮鞋,象她爸爸从前穿过的。这是她私心里的爱好,她想,也是许多上海人的爱好。   她听说,这房子所有的材料,当年都直接外国海运到上海,门上的把手是新英格兰那些旧房子差不多的铜把手。楼梯上的铸铁彩色玻璃的楼梯窗,是Tiffany的风格。地板和壁炉,是南洋的好木头。灯泡则全都是德国的,甚至现在,留在底楼客厅吊顶里的彩色灯泡,都是德国非利普的新产品。灯泡上积满陈尘,可细心的女老板在工人拆除以前,让人接上电源试了试,通电以后,那些灯泡竟然大放光彩,一个也没坏,只是连接灯泡的电线被剪断而已。半个世纪以前的灯光如幻梦一样笼罩着整个客厅,女老板心中欣喜而惆怅。她决定要将这栋老房子全部恢复原状。工人复原的时候,在底楼起居室的墙壁里,发现了一幅用油漆画在墙壁上的巴洛克风格的油画,她保留下那幅墙上的油画,并让设计师将电路改过,为这幅油画特地增加了一组射灯。   她听说原来这老宅里的家具都是年代久远的,正宗的欧洲巴洛克式的家具。要重新找回来,是不可能的。但她的丈夫找遍上海西郊那些在倒闭的旧工厂里开出来的古旧家具市场,一桌一凳地找来租界时代上海的西式老家具,江海关里的雕花并嵌骨的靠椅,西班牙式带镜子的柚木壁炉,维多利亚风格的餐具橱,当年从徐家汇教区里流落出来的,可以供十八个人吃饭的柚木长餐桌。古旧家具商为他们清洗修复了那些家具,再按照老家具的式样,仿制了需要配套的家具。虽然那不是真正的巴洛克式样,也远远不象格林教授的书里那样豪华,但无论如何,它是洋派的,古色古香的,象泡力斯漆散发的气味那样,散发出只有租界时代的老东西才有的惆怅。对女老板来说,那就是她心目中的老上海。本来餐馆用不着,但她还是额外为窗子配了宽条的木头百叶帘,用来配合热带殖民地的气氛。她和许宏一样,在新中国出生,并没见过旧上海的样子,家族中也没有外国的背景,但她心里,却对此有着深长的乡愁。她将那张张柚木大餐台放在从石灰里刮出来的旧油画前,大餐台主人座后面的墙上,安放着一条意大利进口的描金镜框,里面陈列着从格林教授书中复制的,王家带有照片的家庭树,那里是整个大堂的中心。   做成树状的家谱上,第一代的王筱亭没有照片,只有一张线描的肖像,是点石斋画报式的。第二代王崇山的照片有些呆板和紧张,第三代王佩良和第四代王甄盛,就能看到他们眉眼之间的风流,如同秋天的雾气那样沉浮流转。王甄盛以后,跳过一代,接着的,是王简妮的照片,家庭树里唯一的一张彩色照片。她穿着白色镶金边的旗袍,强硬地微笑着。在她的照片下,注明她在美国法亚洋行工作。王家的家庭树上,从王筱亭开始,就在美国的法利洋行做买办,直到王甄盛,一直世袭下来。到王简妮,转成法亚洋行。因为法亚和法利的名字相近,所以,看上去好象也是世袭下来的一样。   这家上海餐馆,名字就叫“王家花园”。   餐馆的墙上,还装饰着不少旧时代的旧照片。那是一批最早重现在上海市井中的历史照片,直接从历史研究所的上海近代史研究人员手里翻拍下来的。有清末上海滩上的名妓合影,有大华舞厅灯光璀璨的内景,还有旧式邮轮启航时,漫天飘扬的握在旅客和送行者手中惜别的纸带。那些影象模糊的翻拍照片,散发着一个被遮蔽了的旧时代的神秘。这些照片后来成为年轻人想象上海最结实的材料。当然,在这里大放异彩的,是那些王家过去的照片。从格林教授的书上翻拍下来的,放大了的照片象电影一样,给来吃饭的客人一种重返过去的幻觉。等待上菜时,客人们常常以参观墙上的装饰和房子的细节为乐。他们透过照片表面那一层印刷品遗留的网线,细细看着照片上那些神秘遗传的大嘴和额头,心里浮沉着某种渊源的幻想。   王家花园的菜式,是从纽约华埠的上海餐馆借鉴来的,有什锦暖锅这样的私房菜,有更地道的苋菜杆蒸臭豆腐和虾露臭冬瓜这样的家乡菜,还有蜜汁火方,松鼠黄鱼,水笋红烧肉这样的传统上海菜。但是,王家花园的酒水却是地道的洋酒,餐具也是西式的,在乌木筷子边上,必摆一副刀叉。   因为这些老照片,这座死灰复燃的老宅子,这口味重油腻的老菜式,王家花园给人一种源远流长却一脉相承的安慰,在1996年的上海,这种安慰因为暗暗与上海人心中的期待与茫然契合,而大受欢迎。它很快成为上海最时髦,最热门的餐馆,每天晚上都需要预定,才能坐得下来。到上海来的外国人,更是把这里当成了一个旅游点,就象到巴黎要去圣日尔曼大街上的那些咖啡馆喝咖啡一样。日本的旅游杂志上介绍了女老板的发家史,她如何在短短五年时间里,从一家深受外国人欢迎的小餐馆业主,做到提到上海便不可缺少的风云人物。   在王家花园的墙上,唯一一件全新东西,是一张奖状。这里的装潢,获得1995年上海市建筑行业的年度装潢最有创意奖。 --------------- 第十一章: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9) ---------------   这个黄昏,王家花园的晚市就要开始,花园门口的洋铁皮广告牌上,射灯大放光明,照亮暮色中广告牌上餐馆的标志。那是一个用电脑修理过的女人的旧照片,梳着四十年代两鬓如蝴蝶般隆起的发式,深色大花的旗袍,领口用粒Tiffany四十年代式样的胸针紧扣着,带着点上海旧女人烟视媚行的样子。那是卢夫人年轻时代的照片。她是王佩良最后一任姨太太,跟王家去了香港,但她在上海时,从没住进过王家在上海的老宅。如今,她却成了王家花园餐厅的店标,印在餐馆的贵宾卡和定座卡片的左上角。   门厅里领位的小姐已等候在写满预定客人的包间牌子下。她们穿的是月白色的改良旗袍,短到小腿上,温良而利落,没有一般餐馆和酒店里领位小姐那种拖到脚背上的高叉旗袍的俗。脚上穿一双尖头浅面的小高跟皮鞋,带着五十年代的香港风格。王家花园的每间包间,都以旧上海街道的名字命名,霞飞路,洋泾浜,金神父路,花园弄,棋盘街,十六铺,四明村。店堂里灯火通明,乌木筷子顶端上一寸见方的仿银包铁,擦得锃亮的西餐具,玻璃杯和酒杯,都在灯光下闪烁着优渥的晶莹的光芒。穿黑色中式衣服的侍应生们,让人想起大公馆里温良的佣人们。   一切都准备好了,通往屋外露台的门敞开着,露台上放着白色的桌椅,从前,王家的甄字辈在露台那里搭台唱戏的时候,从露台到草坪,有浅浅的两级石阶。现在,那两级石阶已经沉入地面,露台现在与草坪一样平了。要是不对照着照片仔细看,还真的看不出来。   原先被王家的年轻人挖过一个小湖的花园,现在早已不是玫瑰园了,而是啤酒花园。今天有一个来自新泽西的大学修学旅行团在这里晚餐,花园里架起了好几个BBQ的烤炉,那是为美国学生特意准备下的。   柚木大餐台上放了“Reservation”的小牌子。在餐台的中间,按照客人的吩咐,侍应生准备了一个在红宝石预定好的栗子蛋糕,蛋糕很大,能插下73根生日蜡烛,这是机械进出口公司特地为两个商业英文顾问的生日准备的。机械进出口公司预订了这张桌子,为两个73岁的英文顾问庆祝生日,也算答谢两位老人一周三次,舟车劳顿,到外滩上班的辛苦。那只蛋糕和几包蜡烛下午时分被一个年轻小姐送到餐馆,她对鲜奶油裱出来的一圈粉红色玫瑰花十分得意,再三言明是给重要客人的礼物,警告领班要小心。现在,红宝石漂亮的栗子蛋糕被众多的蜡烛插得满满的,不得不将裱花都破坏了。插蜡烛的小姐一方面不忍心将漂亮的裱花破坏,另一方面不耐烦这么多工作,她负气地想,那个寿星,无论如何不可能一口气将这么多蜡烛吹灭的,所以他们对蜡烛许的愿,再好也是白搭。   客人已经陆续到来。要是本地人,就是一些穿着精致的中年人和青年,他们散发着淡淡的法国香水气味,身上的西装大多是日本的,手里的提包是意大利的,而领带和丝巾更多是欧洲各地的名牌。将钉在袖口的商标不肯撕去的暴发时代已经开始退潮,他们已经懂得含蓄的炫耀了,女人脸上的妆也越来越淡,年轻女人更用淡棕色的唇膏来掩盖上海女人脸上常常因为化妆而突现出来的风尘气。   要是外国人,除了衣冠楚楚的商人们,还有一些完全休闲打扮的旅游者,晒得通红的,脖子上吊着装护照的小袋袋,背着照相机,手里握着一本“孤星”丛书中的《中国》卷,封面上是北京皇宫的黄色琉璃瓦顶,还有一本黑色封面的《上海》,那是在和平饭店,或者希尔顿酒店的大堂里可以找到的,为外国旅客提供的上海指南,比“孤星”的上海介绍详细有趣得多。   店堂里有了这两种人,就象没加盐的菜里放了盐,已经放盐的菜里加了味精,立刻变得有滋有味,要全是清一色的外国人,或者中国人,那就太乏味了。他们大多已经了解了王家花园的希奇之处,所以一旦坐定,将外套和手提袋放在自己的座位上,就开始去参观房子,家具和墙上的图片。他们仰着头,在那些镜框面前唏嘘,就象美国爱尔兰的后裔,到爱丽丝岛上的移民局遗址博物馆的姓名墙上去寻祖的样子。外国人在那里看到自己的家乡,上海人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过去,外国人和上海人站在同一张照片前面,好奇而欢喜地看着,然后彼此笑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这样礼貌而舒服的微笑,在上海的其他地方还真不容易找到,所以双方的心都一下子松弛下来。很容易,就交谈起来,会英文的上海人说英文,会中文的外国人说中文,双方都热心而真诚地恭维对方:“你说得真好!”华洋杂处,本来就是上海的特色,在王家花园,这失落了多年的特色,重新焕发出它的魅力。然后,常常有人在照片前停下来,在胸前抱着双臂开始交谈:“你从哪里来呀?”常常这就是第一句上海人的问题,用英文。美国,德国,法国,卢森堡,荷兰,西班牙,日本,韩国,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乌克兰,伊朗,瑞典,冰岛,印度,从世界各地来的。虽然说的都是英语,但可以听到各种希奇古怪的口音。“上海真是个奇妙的地方,没想到中国有这样的地方。”这常常是外国人的感慨。这个城市与他们想象中的中国不怎么相干,但是与他们的家乡,也不怎么相干,但却又能看到非常相似的地方,简直让人迷惑不解。在这里,美国人认出了他们的Tiffany,西班牙人认出了他们的壁炉,德国人认出了他们的灯泡。“因为这里从前是外国租界。”上海人这样解释,有时,他们将租界和殖民地这两个词混淆起来,其实,它们是不同的,殖民地是被一国侵占,而租界却是被多国租借,中国也保有主权。“啊!难怪这样国际化,与香港和孟买以及西贡又是不同。”外国人恍然大悟。然后,他们也懂得了王家花园旧主人作为买办的奢华。 --------------- 第十一章:你的袜子都抽丝了(20) ---------------   来上海修学旅行的美国学生到了,出国修学旅行,在美国学校里也算学分,学校请当地的专家和教授为学生上课,讲授当地历史。这次,新泽西大学政治学专业的学生旅行团,请到一个被《纽约时报》称为上海文化保护者的美国老太太上课。她已在上海侨居多年,致力于研究和整理上海的租界历史,她将租界遗迹用幻灯片拍下来,保留了整整一个书柜。下午,在她上海的家里,她已经为他们讲了一个小时三十分上海作为一个全球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都市,与西方交往的历史。接着,她带领学生来参观王家花园。此刻,她指点给他们看墙上的那些镜框,里面有些照片,是下午讲座时已经放过幻灯片的。她认为,从前,上海是在西方背景下,才能从一个小渔村发展成二十年代世界上最繁荣的世界主义色彩浓郁的大都市。现在,西方人因为没有对殖民历史的屈辱感,又是上海历史真迹的保护者。   她领着学生们到那个陈列着王家历史年表的镜框前去,“这是很重要的家庭树,对已经流失了的这个买办家族来说。请大家注意,这不是爱丽丝岛上我们都看到过的移民树,那是由政府作为强有力的支持者。对上海历史的保存和发现,在这里更多的是由民间完成的,常常还是在外国人的帮助下。这个美国洋行世袭买办家族的家庭树,就是在一位美国学者的著作里发现和保存下来的。”她说。   “王筱亭:1850年从宁波到上海,粗通英文,入买办穆炳元门下,学习经纪。遂入美国法利洋行,从事签约劳工和鸦片贸易。1860年时,从跑街,跑楼升致买办,同年,长子王崇山出生。   王崇山:1861年出生在宁波,成年后作为世袭买办,成为法利洋行的买办,同时任美国利邦洋行买办。正值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上海的迅速发展时期,洋货大举进入中国并迅速向中国内地扩张,王家父子大展身手,成为旅沪宁波人中的巨富。   王佩良:1887年出生于上海,庚子赔款的留美学生,学习机械制造,王家的第一个留美学生。学成归国后,继承美国法利洋行买办,并成为王家的第一个实业家。在中国资产阶级发展的黄金时期,他开办宁波轮船公司,并沿途自建码头和仓库,后开办精良修船厂,除修船和拆船以外,也承接造船。后大部被毁于太平洋战争时期。但在买办方面,仍借战争时期,海路阻断,化学原料飞涨之机,发了大财。他是王家,也是中国的最后一代买办。随租界废止,时代变化,买办业衰微。1947年,他迁往香港,大败于投机香港股市。1964年,在香港逝世。   王甄盛:1918年出生于上海,王家主要继承人,MIT工商管理硕士。香港法利洋行总代理。   王简妮:1967年出生于新疆阿克苏,美国新泽西州立大学经济系毕业,美国法亚洋行驻华雇员。”   老太太将镜框里的中文恢复成了英文,念给美国学生听。   “他们家当中断了一代人。”有学生指着王甄盛和王简妮中间的空挡,说。   “大概在1949年革命以后流散到世界各地去了。”老太太解释,“这在上海,是很普遍的事实。1949年的前后对上海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上海文化在1949年因为意识形态的转变,被完全切断。上海的红色政权并不珍惜自己城市独一无二的历史和面貌,你们知道,1949年以后的上海人把English叫什么,叫‘阴沟里去’。殖民地的解放浪潮以后常常会发生这样的事,由于仇恨,由于屈辱,也是由于无知。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破坏这土地上最有价值的遗留物。”   “如果是这样的,为什么在你的家里,仍旧可以看到这么多老上海的东西呢?”另一个学生问,她在上海兴国路上租借的一栋西班牙式的老洋房里,到处陈列着老上海的生活遗迹,挂在她家门厅窗边的,是1931年上海童子军的队旗。傍边的镜子,是1920年代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礼品,镜子下放着100年前海运到上海的Singer缝纫机,仍旧可以用。而在窗下的椅子,则是赫德时代的海关财产。她的房子,是消息灵通的外国旅游者到上海必游之地,在上海的外国人里有时流传着,老太太可以用这样的生活挣钱的闲话。   “它们都是我一点一滴从民间收买来的,都是中国人觉得无用,但是也舍不得扔掉的旧货。”老太太说,“我从他们手里买来时,大多数人为能将这样的旧货变成钱而欣喜不已。”她说着将在餐馆里陈列的家具一一指出,“慢慢的,在上海的外国人有了这样的需求,一些心里亲近西方的上海人也开始学习到这种方式,这个餐馆就是很好的例子。这些由中国工匠根据欧洲的图纸,在上海制造的西洋家具,都是上海人为满足这种需求,自己建立了旧家具市场,并雇佣工匠修复的。原先,它们都已经残破,并且肮脏不堪。现在,因为中国经济不得不渐渐加入全球化,上海的历史被翻了出来,上海人也开始靠这些东西恢复自己的记忆,了解自己城市过去的宝贵之处。这家餐馆在修复前,老板到我家来过好几次,我一直是她餐馆的客人。”   “她不为被殖民的历史而愤怒吗?”一个美国学生问,“这些镜框,这些陈设,”她转身向四周指了指,“似乎是沾沾自喜的。”   老太太耸了耸肩:“也许最初的时候,会觉得伤自尊心的。但不可辩驳的是,那时是他们的黄金时代,中国未被租用的城市都远远没有脱离中世纪的水平。的确是与西方的联系,将上海成功地带入世界。” --------------- 第十一章:你的袜子都抽丝了(21) ---------------   “上海人本身也这么认为的吗?”那个面容严肃的学生追问道。   “大家看这个王家花园,它是上海最昂贵的餐馆之一。但到这里来吃饭,仍旧需要预定,这说明了它受欢迎的程度。它的陈设,努力再现当年一个买办家的情形,也是上海当年的面貌,他们将它当成一种怀旧的象征。餐馆的主人与王家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他这样做了。这也许可以解释一些你的疑问。”老太太说。   “你与他们交谈过吗?”学生又问。   “很少,她只能说最简单的英文,而我也只能说最简单的中文。”老太太诚实地说。   美国学生被老太太引领着,去看另一个镜框,那里面是一张在爱丽丝岛上的移民博物馆里展出过的唐人街照片。那里面就有通过法利洋行送去美国的中国劳工。然后,他们转去另一个镜框,那里面是一个洋行办公室的内景,中国人和外国人正坐在写字桌前忙碌。还有一个镜框里,是某一处货栈,一个洋人和一个光头的中国人,正在清点成箱的鸦片,旁边,是几个赤膊的苦力,正在搬运那些新到货的鸦片。最后,美国学生停在一张照片前,那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在一栋有两个尖顶的大房子前的合影。远远的,可以看到花园里的玫瑰园,玫瑰树的枝条,被花朵压弯了,还有在阳光下泛出白色的草地。   老太太指点着照片说:“这就是这栋房子。大家可以看到,那个远处的露台,就是我们将要吃晚饭的地方,在照片里,还有两级台阶,但现在,这两级台阶已经看不见了。上海的土地松软,房子很容易下沉。那两级台阶已经沉到土地里去了。”   斑驳的老照片,如今被细心地镶在巴洛克式的描金镜框里,镜框是那样大,豪华得那样夸张,而黑白的旧照片是那样小,那样模糊,好象一个从钥匙孔里窥视到的世界。   从院子里,随风飘来烧烤的香味,那是美式的烧烤,里面有新奥尔良地区出产的烧烤盐含有桂皮的特殊气味。美国孩子们立刻被那来自家乡的气味吸引,不由自主向花园移动,对遥远过去远东殖民地的担忧和好奇,被新奥尔良盐在油汪汪的肉块上的气味冲散。   他们使得寂静的花园里充满了欢声笑语,以至于整个餐馆都跟着活泼起来。   “他们让我感到好象回到了纽约。”鲁坐在靠窗的两人座上,看着窗外的学生们说。是的,他是鲁,范妮的前男友。他并没有欺骗范妮和他的父亲,他的确是去环球旅行了。此刻,他从越南到了中国,将要从上海飞去西藏,然后,从西藏去尼泊尔,然后,印度,缓慢地回国。他的脸因为长期旅行而变得黝黑消瘦,但比从前读书的时候健壮多了。   “你怀乡了吧?”回应他的,是他在西贡遇到的越南女孩,她本来是他雇佣的导游,后来他们自然而然地成了情人,她就随他一起来到中国。她披着一头黑色的柔顺长发,皮肤柔软得常常让鲁想起范妮。他想,也许亚洲女孩个个都有柔韧的好皮肤。   在外面旅行了几年,千山万水,鲁已经记不真范妮的脸了。刚刚在家庭树的照片上看到简妮的照片,他突然想起范妮的脸,这家老宅的主人与范妮是一个姓,鲁心里动了一下,但是他想,世界上没这么巧的事。在他看来,东方的女孩长得都相象,就象他的越南女朋友告诉他,在东方人看起来,洋人也都长得难以分辨。   “并没有怎么想家,而是想起了我在纽约时的女朋友,她也是上海人。”鲁说。   “这里?这个上海?”越南女孩点点地下,她说了一口清晰的美国英语,是从小跟留在西贡的美国人学的,那个美国人为联合国工作,很多人却说他实际上是间谍。   “是的。但是我们分开了。她现在住着我当时租下的公寓里。也许我回纽约时,没有落脚的地方,还得再住回去。”鲁说。他没意识到,那越南女孩柔和的脸开始阴沉下来了,她没想到他会回到另一个东方女孩的公寓里去,那她怎么办呢?她想,她难道只是他旅行中的伴侣吗?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也有一头黑色的长发。”鲁看着夕阳里那些晒成棕色的健康的学生们,说。   这时,爷爷来到大堂门口。他的淡蓝色的的确良衬衣和淡灰色的的确良长裤,在店堂里寒酸得很扎眼。他一眼看到从挑顶的缝隙里射出来的彩色灯光,便楞住了,好象被吓了一跳。他年轻的时候,在父亲离开上海谈重要生意的时候,兄弟姐妹们有时会带同学回家开舞会,那时他们将顶棚的德国彩灯都打开。他还记得姐姐的一个中西女塾的同学,模仿美国黑人唱爵士,声音妖娆。他能认得那彩灯的颜色,那是太平洋战争前大红大绿夸张的风格。   大堂里那个高挑的女服务生及时迎上去。将他堵在门口。她穿着月白绸子的中式小褂,黑色绸子长裤,将头发盘了一个法国髻,插了一排用细铅丝缠过的茉莉花,是公馆里本分佣人的打扮,只是神情有些粗鲁的势利。她以为又遇到了没眼色的客人。   王家花园刚刚开张的时候,常常有这样的客人闯进来。他们坐下了,也把餐巾抖开了,等到看菜单,才惊叫起来:“这么贵?!”常常,他们的脸也随着涨红了。服务生心里明白,那种红,一半是着急,一半是生气。她就不出声地在一边站着,等着。心里骄傲地反问:“你难道以为此地是饮食店吗?”要是他们够胆量站起来走人,倒也爽快。但这种客人,常常又是最抹不开脸的那种人。他们要是硬撑着在这里吃饭,铁定就是最难服侍的客人。他们一定不喝法国波尔多的进口红酒,也不喝日本进口的啤酒,只点些最便宜的菜。但一会嫌菜少了,汤又嫌凉了,其实,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就是嫌太贵了。 --------------- 第十一章:你的袜子都抽丝了(22) ---------------   王家花园的餐桌,就象放大镜一样,将客人的背景放大得纤毫毕现。而这里的服务生,就象站在放大镜后面那样,掂量着客人的份量,然后决定自己的态度。在明亮的灯光映照下,女人的首饰和修得闪闪发光的指甲,男人干净的皮肤和真正烫过的白衬衣,都被照亮了,富有的脸,带着挑剔和精明的样子,还有一点点的骄横与得意,也被浆烫过的雪白桌布和镀银的餐具衬托出来。服务生们都喜欢看到那样的客人。而这些迫不得已坐下的客人,总是吊着苦瓜脸,即使有高谈阔论的,也能看出他们磨毛了的的确良衬衣领子,发黄的指甲,在雪白桌布前的拘谨不安。要是冬天,他们已经在暖气里热得红头涨脸,却死死捂在厚毛衣里,不肯脱掉,一定是里面穿的衣服不能见人。服务生们是从心里鄙夷他们的,服侍这样的客人,连自己都不那么体面了。但是,他们是不会表达出来的,他们会表现得更加彬彬有礼,满脸假笑,着意衬托客人们的寒酸。逼客人不得不草草用了餐,赶紧落荒而逃。慢慢的,王家花园的高门槛在周围传开了。王家花园服务生被熏陶出来的乖巧与势利,在有钱客人和外国客人里面也是有口皆碑。他们的态度使这些受到礼遇的客人,在心里滋生出微妙的满足,犹如爽利的奉承。   渐渐,不识趣的客人少了。她在大堂服务,也很久没看到过这样的客人了。   “先生预定过吗?”她问。   “是的。”甄展回答说。   “我们这里的规矩,要请领位小姐将你领进来的。”她引着他往外走,“你说预定过,请问是用谁的名头呢?”   甄展却并不随她往外走,脸色也强硬起来。从前他家的用人的确也穿月白色的衣服,他对她们都客气,有时,他还愿意教年轻的用人写字,给他们些钱接济家里。这样让他心里舒服,领受到下人的感激,觉得自己是个好少爷,不浮华,有悲悯之心,象俄国的知识分子。他在这个宅子里,还没看到过如此刁滑的神情。他冷冷地看着她,看她眉眼之间那年轻的愚蠢的势利,挑剔她上海话里明显的安徽口音。“好没有眼色。”他心里说。   这时,已经坐在桌前的年轻职员看到了甄展,他们纷纷过来招呼他。进出口公司的年轻职员大多是这几年外文系毕业的学生,他们格外喜欢甄展这样的老先生,虽然甄展从不提自己的身世,但他们还是喜欢他静默中不凡的趣味,他纯正的口音以及他神秘的低调。在喧哗的致富声中,他看上去十分清爽。   侍应生这才偏过身去,让到一边。但甄展却并不动身,他远远地站在侍应生的对面,等待她退到一边,将路完全让出来。直到她不得不退后两步,他才微微朝她点了点头,向他的桌子走去。远远的,那烫得平平整整的雪白桌布上插满蜡烛的大蛋糕,让他想起小时候家里人庆生时,饭桌上每人都在胸前别一张剪成花状的花纸,表示祝贺。小时候在这栋大房子里,他度过了无忧无虑的,清高沉静的青少年时代。   甄展被让到主座上,与另一个老太太坐在一起,她是外贸学院退休的教授,燕京大学的毕业生。他们俩被请到公司帮忙。他们看到餐桌中央的大蛋糕,满满的蜡烛虽然难看,却是真心实意,他们俩同声客气:“不敢当,不敢当,我们已经老朽了。”老太太雪白的卷发衬着蓝衬衣,让他想起自己的妻子范妮。   年轻的职员们很喜欢他们两个老人,在等菜的时候,纷纷要求陪他们去参观房子和墙上的照片。他们断定,老人自己是不会来这种昂贵的时髦地方消费的。甄展和老太太被那些年轻的职员们陪着,去看照片和彩色玻璃窗。   “我去美国念书的时候,就乘这种邮轮。”老太太指着照片说。   甄展看到了自己家传统的额头和嘴,从祖先,一直到简妮。在大哥和简妮照片的细缝里,他看到了老范妮和小范妮,爱丽丝,哈尼他们三兄弟,还有自己的一生。那么小的一条细缝,象《堂吉可德》的插图那样,浮沉着这么多无所归依的人形。然后,他看到那个永远被留在照片上的鸦片仓库和穿月白长衫的中国人的脸,看到了唐人街湿漉漉的街口边,站着的中国男人。   “因为太平洋战争,我们的船要停好几个地方。“老太太继续说。   甄展看到楼上浴室的门,那是他们兄弟用的浴室,姐妹们的房间和浴室在楼上。那个铜把手看着眼熟,但原来的门是棕色的,现在却换成了白色,他倒不敢认。那个铜把手来自美国的新英格兰,在美国留学时,维尔芬街公寓的浴室把手也是这样的。经过那里的时候,他不由地伸手去握了一下,熟悉的感觉象闪电一样照亮他的心,果然那是原来的把手。陪着他的女职员却轻轻制止他:“王先生要用洗手间的话,要到楼下去。”她示意他,他才发现,门上钉了个小铜牌,上面画了一只高跟鞋,甄展迷惑地看着它,然后恍然大悟,现在,这里是给女宾用的洗手间。他慌忙说:“真是荒唐,我没看到这张牌子。”   “王先生,你去留学的时候也应该坐这种邮船的吧。”那个年轻女孩问甄展,她对他一直很温柔,很照顾,她是个聪明孩子,也学得很快。甄展觉得她对自己那样的体贴,好象想要安慰和补偿他那样。   “是的。”他简单地说。这班小青年很喜欢知道他的过去,他们没有恶意,他知道,但他不想说。他们陪着他和老太太看照片,看房子,看那下沉的露台,与照片上的露台对照,谁也没想到,他就是照片里站在露台上满身戏装的王家少爷,这里曾是他的家,他就是在甄盛和简妮中间的那条空白里的真实。他看了身边的女孩一眼,比起他妻子范妮的脸来,她脸上有种村姑式的单纯和对繁华热烈的向往,类似嘉丽妹妹的那种。范妮的神情一直很象女明星玛琳.戴德丽,走到哪里,都有人忍不住多看她一眼。甄展想,范妮的消失,也象戴德丽演的《珍妮的肖像》里的珍妮。她比卢夫人真是漂亮多了,好比钻石与赤足的金子。 --------------- 第十一章:你的袜子都抽丝了(23) ---------------   他看到他的卧室现在变成了一间包房,它的名字叫“洋泾浜”。他忍不住想笑,真是幽默啊。   这餐饭吃得很平静,年轻人胃口很好,整整一沙锅水笋红烧肉都吃光了,整整一只什锦暖锅也吃光了,每个人的骨盆里都堆着小山一样高的花蛤壳,它们张开着,真有几分象元宝。   该到吹蜡烛吃蛋糕了,店堂里的音乐突然换成了《祝你生日快乐》,满桌的年轻人都合着音乐对甄展和老太太唱歌。侍应生来点燃了蜡烛,满满一蛋糕的烛光跳跃闪烁,真是壮观。甄展和老太太欠起身来,他们成了店堂里的中心人物,女老板特意带着侍应生来祝贺,她送给甄展和老太太一人一张八折的贵宾卡,希望他们今后常来吃饭。   “别忘了许个愿呀。”年轻人们七嘴八舌地说。   甄展代表老太太致谢,他说:“我们老了,没什么一定要实现的心愿。只是希望你们好,希望你们能顺利地与世界沟通,从此与世界融为一体。”   “没了?”大家问。   “够大的了。”甄展说。   老太太深深地点头,也说:“是够大的了。”   女孩子说:“你们的生日,要为自己许愿的。”   “这就是自己的心愿。”甄展和老太太同时说。   当他们合力吹灭73根蜡烛时,他们听到了掌声。   他们吃完饭,离开王家花园时,那些美国学生也结束了,他们一起离开餐馆。等与办公室的同事们一一告别以后,甄展独自向家的方向走去。当年,王家的大队人马要离开上海时,他最后一次回家吃饭以后,也是这样步行回自己的家。这条马路两边的格局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房子都老了,破了,脏了,但在夜色的掩护下,看不那么清楚。街道两边的树也长高了。   这时,在街心花园边上,他看到那个美国老太太摇着头往前走,一边厉声说着No。而一个挎着芒果篮子的安徽人却紧紧跟着她,不停地叫着“老板”。老太太边上跟着一个中国青年,他回头来大声喝斥那个卖芒果的安徽人,不让他跟着他们。   甄展走了过去。安徽人将手里拿着的那个摔烂了的芒果给甄展看:“老板啊,这外国人挑芒果的时候,把我的芒果摔烂了,我拿来的时候,进价那么高,我赔不起呀。”   “你想让人家外国人买你的烂芒果,良心有哇?”那个青年大声责骂着,“它自己掉下去摔烂的,怪得到别人嘛。”   “你们要是不这么翻篮子,它也不会掉下去的啊。”安徽人说,“外国人已经买了几个了,就算便宜点,把这个也买去,不行么?”   “去去去!”那青年甩着手赶那个紧跟着他们的安徽人,“把你一篮子一起买去好哇?你怎么这么黑心。”   甄展说:“这个芒果刚刚摔烂的,还可以吃。你们买了去,他做小生意就不损失了。”   “你是谁?”那个青年责怪地看了一眼甄展,“如今卖芒果还有搭子啊?这世界真出怪了!”   老太太转过头来,拉住那青年的袖子,轻声要他离开这里。   甄展走过去,挡住老太太的路,说:“女士,你并不在乎多买一个芒果,而且这个刚刚熟透的芒果也完全是可以吃的。他是个穷人,你为什么就不能帮助他?”   老太太看了一眼甄展,他有地道的纽约口音。   “我不是不愿意帮助他,我是不喜欢他这种方式。”她说,“我喜欢被威胁。”   “那么,你喜欢他的方式?”甄展指着那个青年,“你不觉得那也是令人不快的方式?”   “你想怎样?”老太太问。   “我想,你最好把这个芒果也买下来。”甄展说着从安徽人手里将芒果拿过来,递到老太太手里,“就是这个,女士,你看着它被摔破的。”   老太太很不情愿地打开自己手里装着芒果的塑料袋,将那个芒果装了进去,将钱递给安徽人。   等老太太和那个青年离开了,看热闹的人也四散,甄展才发觉自己浑身发抖,这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在上海街头与人争执。他独自往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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